两个人纷纷坐在阶前的样子,像一对年画娃娃。
孟争流只恍惚一瞬,继而坦然地为林琅穿好锦靴:「好了,早些回去睡吧。那些地痞不关个三年五载放不出来的,出来了我也会去看看你的,放心,不用怕。」
孟争流将灯笼递到林琅手中,正要离去时,林琅喊住他:「我没什么好谢公子的,不如,我为公子跳一支舞。」
灯下、月下、星辉之下,美人有此念,我都要把持不住拍手叫好了。
孟争流回头望了林琅许久,点点头。
林琅步步走下台阶,在浸满了月光的小院中,回身舞动,回眸悄看孟争流。
她身披星光,脚踏月辉,只为孟争流而舞。
母亲其实跳舞也极好,与父亲时常一琴一舞,可到了后来,她身体每况愈下,再也无法起舞,父亲最后也焚琴收势。
林琅的舞是欢快明媚的,我心中却越来越悲凉。
我把着树杈正要离去,身后忽起一团坚实的气息,将我笼罩起。
来人不由分说地将我半压在树影之中,不给我半点离开的机会。
想都不用想,定是沈危止了。
好家伙,今晚到底有几个人没睡。
猝不及防地,我偏过头在沈危止脖子上轻轻咬了一口。
他吃痛着松开了对我的半桎梏,眼中我看不懂的情绪也越来越深邃:「咬男子的喉结,谢蛮蛮,你不懂这是什么意思?」
「将女人圈在自己怀抱中,沈危止,你不懂这是什么意思?我只是以彼之道,还施彼身罢了。」
我看见了沈危止眼中的深邃熄灭,看见了我清亮的一双眼。
沈危止没有再言,而是摩挲着脖上红痕,脱下外袍给我披上:「下次尾随人,记得多穿一些。」
我正要说什么,沈危止瞧着林琅与孟争流,低声问我:「你怎么看?」
我看向月光下的二人,笑道:「顶顶有用的美人计。」
沈危止没有与我继续分析,而是忽然问了我一句:「那你可以跳舞给我看吗?」
我一时捉摸不透沈危止话里的意思,只觉得纷乱情绪上涌,让我无法保持清醒了。
我看向他,冷冷道:「我不会跳舞。」
24
林琅在孟府住了一段时日,跟下人们聊聊天,偶尔也会跟着程姨出门,人也渐渐地活泼起来。
第一征兆就是,她能行云流水地对孟争流翻白眼了。
日子无聊而规矩地过着,可我与沈危止也都知道,越是平静无波,越会在某一日平地起波澜。
孟争流如往日一般带着争气去城郊勘察地形,我与沈危止照旧在训练兵士,那些沈危止看不起的士兵们,如今个个都能冲锋上前,挑了几个选为斥候后,我、沈危止还有孟舸拟定着不同的作战阵型。
直至炮火撞开城门。
毁天坼地的声音不断而来,大地微微颤动,似是被铁蹄踏破,城门被一下又一下的狠撞着。
硝烟好像是在刹那间在青州城弥漫开,这些日子百姓们不断演练,虽然害怕但也在程姨的带领下,仓惶奔逃进防护处。
孟舸听着战火声:「比想象中早了三日。」
末了眼眸一紧:「争流还在城外!」
我与沈危止一人一匹快马迅速前往城郊,因为是稀松平常的巡视,孟争流只一人一狗,一旦冀州的人从城郊突破,孟争流必定落入敌手。
城郊已是半片废墟不止,尸身与焦骨堆叠,青州军破碎的旌旗插在泥泞的土地之上,摇摇欲坠。
看来冀州军是横扫过后离开了。
听到马蹄声,溅血的树丛中传来翕动声响。
我收紧缰绳。
浑身是血的孟争流自树丛中走出,鹅黄的衫子飞溅鲜红,像是被掐断的枝桠。
孟争流怀中的,是争气的尸体。
争气尸体的,残骸。
我几乎是跪跑着下马到孟争流跟前,脱下袍子盖住争气,这一刻,我似乎能听到它的呜咽声。
孟争流抬头看着我,张口欲言,却又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共乘一骑时,我听到孟争流低喃的嘶吼:「杀了他们!杀了他们!……」
我们回到青州城时,孟舸正在城楼上,与冀州兵派出的将领对峙。
乌泱泱的军队之首,是一名身着甲胄的女子。
她眼神坚毅,再无前头的娇弱,抬眸看着城楼之上的孟舸时,目光像草原上的雄鹰。
她遥遥抱揖,实打实的真诚,像是在道谢这些日子的照顾。
风儿传来她清清脆脆的嗓音,响彻我与孟争流的耳畔。
女将军长缨在前,于风中昂首:「在下冀州,顾琳琅。」
原来不是孤女林琅。
是冀州顾方的长女,顾琳琅。
25
我与林琅,同寝而卧过,兴致来了会与她说从前的旧事玩。
也与她一道捉弄过孟争流,逼得他连连喊我们三声「好姐姐」才罢休。
更是分担了遛争气的任务,二人一狗,在青州城内胡天侃地。
有那么一秒,我想过,林琅会不会放弃她的卧底计划。
孟舸夫妇与我和沈危止,从未停止过对林琅的怀疑。
出现的蹊跷,行动诡异,就像是为孟家而来。
让她入住孟家,是故意的。
让她去摸清孟家府宅,是故意的。
让她撞破军队阵型排兵,也是故意的。
只有她与孟争流的靠近,是所有人的无心。
沈危止和程姨从头到尾都不信任她,反而是我与孟舸,痴想着她会看明白。
如今烽火相望之下,彻底看清楚了。
虽然预料到了这个结果,但此时此刻,我从未如此思念过母亲。
仅是这么一遭,我心上就如裹絮般难受,那母亲在那些日子里,因为太过善良,背负的太多,责任感太重,被知己、弟弟乃至爱人折断翅膀地伤害,该如何难受呢?
人人都爱我母亲,可人人又都在逼她。
两军对垒,先冲动的人就输了。可即便如此,浑身血污的孟争流还是抢过了一旁兵士的弓箭,对准顾琳琅就射了过去。
顾琳琅躲也没有躲,最后箭矢擦着她的耳畔而过,裁下她一缕墨发。
孟争流放下弓箭,跪在孟舸面前,沉声道:「父亲,我再冲动这最后一次。」
冀州军哗乱不止,叫嚣着要上前,被顾琳琅呵斥了下去。
她先是侧目望了望截断的墨发,后看向高楼之上,俯首跪地的孟争流。
烽火之中,二人眼神再无交集。
顾琳琅长缨向前方,淡淡下令:「攻。」
26
冀州军与青州军鏖战了一夜。
直至后半夜,顾琳琅终于回过味来,有些东西,是我们故意留给她去探查的。
于是清晨熹微之时,她将大军撤回二十里,安营扎寨。
同样天光破云之时,我找到了营帐里的孟舸,将父亲的令牌给了他。
还没有一篮鸡蛋重的小小令牌,置于案几上,仿佛压住了九州的风云。
孟舸盯着令牌上的「谢」字,只问了我一句话:「真的决定好要去找他了吗?」
我点点头:「我是谢含之的女儿,一诺必践,也不想让他等太久。而且,我还有自己的事情要去办。」
孟舸眉目依旧温和,目光里有孩子终于长大的欣然:「你与她,都有自己的事情要办。没有什么能彻底留住你们。谢含之不能,沈危止,也不能。」
我将绘制好的地图交给孟舸:「这些是贾南望手上的兵力所在,加上青州储备,跟冀州军打个来回不是问题。况且,」我笑道:「原来我们都猜错了,青州不是顾方的开门红,原来是声东击西。他将后方搅乱,自己好对京城徐徐图之。」
从看顾琳琅攻城的劲头只下了三分,如今又是退守城外来看,青州于他们而言,可拿可不拿。
横竖都只是做给外人看的障眼法而已。
而我在青州的练兵已经完成,是时候离开了。
「孟伯伯你好好收着那笔银钱,可别想着给我了,我一时用不上的。等到兵力调取过来了,这枚令牌你想融了还是扔了都随意。」
「人人疯抢的令牌,你让我融了。」孟舸失笑:「你不是打无准备之仗的人,既然今日来找我了,便是想着今日走吗?」
我点点头。
孟舸自知再劝无用,便也不与我再几个来回般的做戏,直接郑重收好令牌与地形图:「我等你来拿回这枚令牌,谢含之来了我都不给。」
我掀开营帐,挥手笑道:「一定会再见的,我不会做出结庐避世的事情。」
小道荒僻,夜露深重,我借着月光,徐徐赶路。
直至在分叉口,瞧见了黄袍身影。
准备来说,是罩着银白外袍的黄衫孟争流。
「师父。」
他低低唤我,神态竟有几分顾琳琅的影子:「横冲直撞地来,一言不发地走,师父果真好样的。」
「我走了青州才能更安全。」
谢含之的女儿已至青州城,这个消息总归会传出去的,甚至于父亲会不会从中做局我尚不能确定,只有看清事态后,尽早动身。
我将腰间酒壶递给孟争流:「喏,欠你好久的。下面压着的配方,每年给争气也滴几滴,早知道前头就让他喝了……如今你长大了,长姐为母,我这个老母亲也就放心了。」
「……你还是别开口了,破坏气氛。」
话音落地,孟争流便大步上前,将我拥入怀中,力气大的我差点一趔趄。
不知怎的,我好像看到了分叉口的另一条小路上,还藏着一位姑娘。
眉目荧荧,身影暗立。
过了许久,孟争流才放开我,我不由问他:「你如何看顾琳琅?」
孟争流还是笑着,只是傻气少了很多:「从前我喜欢过星星,可我花了很长时间才看清楚,星星高悬在天上,我凡夫俗子一个,怎么可能摘得了星辰呢?于是我彷徨不已,忽而有一天,我看到了琳琅的玉石。荧荧生光,只为我而亮。但如今我又才看清楚,原来不是玉石,是会刺痛人的银针。」
他望向我,又似是望向了暗处的姑娘:「青州终归小了些,我们以后京城见。」
话中的「我们」又暗含了谁,我不得而知。
我走上另一条小路,彻彻底底离开青州。
父亲在京城等着我,我得快些去,快些,再快些才好。
脖子上忽的一刺痛。
晕眩感立时密密麻麻而来,我几欲站不住,却栽入一人怀中。
我先看到了抬眼的明月,而后是明月之下,熟悉的容颜。
来人稳稳抱着我,行上一辆马车。
马车内温暖的气息席卷我的全身,让我不住放松,意识昏迷之际,有人轻轻啃上我的脖颈的中针处,耳畔气息温热:「这一口,我还你的。」
最后失去意识前,我看到了掳截我的人,腰间的红绸。
27
「谢都督,好人妻。入青州,见刺史妇,掠之。后妇曝于荒野,刺史恸之,究起发兵,斩都督于马下。」
我是在吟咏声中醒来的。
一段香燃在我睫畔,随着我的醒转又被幽幽掐断。
我摸着脖子上的红痕,又瞧了眼跟前人系在腰间的红布:「做个人吧,沈危止。」
沈危止放下书册,满含笑意地盯着我:「你只有在昏睡的时候才最放松警惕,这样的一面可不多见。」
我换了个舒服的姿势,掀开轿帘看了眼外头的风景:「看这脚程,最多半月就能到京城了吧。」
京城路迢迢,横竖沈危止是要回京的,遂了他的意顺路把我带走,方便又快捷。
毕竟沈家有天底下最快的马匹。
神情一直尽在掌握的沈危止碎裂一分,他无奈扶额,顿觉好笑:「原来是故意被我掳截来的,还是被你摆了一道。」
沈危止递来一个暖手让我包住:「什么时候猜到的?」
「辞别孟伯伯的时候,我瞥见你也交出的军令了。依你的性子,离开前不来跟我叨叨几句不合理,所以不用猜都知道路上有埋伏等着我。」
沈危止不说话,只是望着我,像是入定般,望了许久。
最后微叹了一声,轻到与燃香一样缥缈。
「谢蛮蛮,偏偏我认识了你。」
「偏偏,我认识过你。」
偏偏。
偏偏,我也在母亲的描绘中知道过一个世界。
我看着沈危止,为自己曾经微末的心动,道:「你今年二十岁,照例早就有了通房丫头,在京城的日子虽然艰难,但比起庶民还是要好上许多的。我们的苦难是苦难,庶民们的就不是吗?更何况我们本就是身着绫罗而活,所以比一部分人要活的成材些。但越是成材,便越要望见下面人的艰辛。更甚于,我们与平头百姓,乃至皇帝,本就没什么不同。」
沈危止听懂了我的话,却越听眉头皱的越深。
「我知道一个理想大同的世界。偏偏,我知道过。」
「知道的越多,我抛弃的越多。」
最后我问沈危止,语气中有我自己都难掩的期待:「你想知道这样一个世界吗?」
车内沉默良久,久到我心中升腾起怅然。
过了片刻,沈危止的声音在不大的马车内响起,惘然而无奈。
「他人或风流多情、或汲汲钻营、或光风霁月、或不择手段。看清了他们的脾性,我自有应付的招。可你性子空灵,我恼我看不透,恨我抓不住。」
恨我抓不住。
28
我仿佛在走母亲从前的路子,但我又清楚地知道,有什么是不同的。
我反问沈危止:「你知道孟争流比你最可爱的一点是什么吗?」
沈危止微微皱眉,神情间倒有些父亲的意思在:「他就是个愣头青。」
「孟争流没有把我当恩人之女,也没有把我当成姑娘家,」我笑道:「他真正把我当成了师父。」
沈危止没有回答我的话,而是低声反问我,像是得不到后的一点疯狂:「你如今人在我的马车上,你觉得能逃得掉吗?」
周身气力渐渐回转,我转动手腕:「我没想过要逃。你掳截我不是为了你自己,而是沈别要拿我。」
军书是贾南望、银钱是孟舸,那么最后的兵书,便是沈别了。
母亲曾笑着与我说过什么倚天剑屠龙刀的故事,最后语气缥缈:「可现实与武侠小说是不一样的,英雄儿女快意江湖只存在书中,蛮蛮啊,我不想写兵书,我想留下其他痕迹。」
沈别手中的兵书,是母亲与他合写的,上册在他手上,下册在母亲的记忆里。
原本母亲是想有朝一日,我作为故人之女带着半部兵书的记忆找到沈别,以此做交换。这是她最后的立身之本,是以兵书的内容母亲连父亲都没有告诉。
甚至于,在我十四岁那年,母亲看着与她越来越像的我,沉思良久。
她得了我不懂的病症,即便翻遍医书也没有根治的法子,只知道她总是郁郁,总是莫名的流泪。最后她伸出枯瘦的手指,将我唤到屋中,一字一句告诉了我兵书的下半册。
自那以后,她好似快速枯萎的花朵,凋零不止。
母亲映着惨白笑容,与我道:「原来我不是找到了谢含之,是等到了你。」
同样的,母亲死之前笑容依旧惨白,却终于有了如释重负,她问了我一个奇怪的问题,一个至今我都不明白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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