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蛮蛮你说,我还能回家吗?我好想好想……我的家人……」
可我也真的好想父亲母亲。
我抛出沈别的名字,让沈危止一贯而至的运筹帷幄有些崩塌。
他看向我:「若对女子起了兴趣,便是危险的开始。我好像有些明白父亲给我起这个名字时的感觉了。谢蛮蛮、谢蛮蛮啊谢蛮蛮。」
最后似咏叹的语调,我还在一个人身上听过。
贾怀然。
青州一遭像是在贾家遭遇的缩影,又像是世间情爱之事的必然。
我略过沈危止语调里的惆怅,继续笑着:「所以,你不受宠爱是真的,但来青州求自立是假的。你只是知道我必去青州,美男计、苦肉计、连环计什么的都用一下,让我能喜欢上你,进而为你效力获得父亲的青睐。」
「你们为何总是怎么自信?觉得有颜有钱,只需稍稍勾手,我就一定会上钩。」
「你们的父亲,到底是低看了我母亲,才会低看我。」
我懒懒靠在马车上,睨了眼沈危止,笑道:「还有一件事。」
帘外风景呼啸而过,像是我匆匆长大的十六年岁月。
「沈二,其实,我喜欢过你的。」
沈危止像极了父亲。
我又像极了母亲,怎可能不动心呢?
但我唯一略胜母亲的或许便是,她用血泪教会我,如何去分辨纯粹。
我与沈危止一天一夜没有说话。
甚至于,后来他将我一人留在车上,也不知独自去了哪里。赶路与吃饭时,俱不见他,沈危止就像是在刻意躲着我。
第七天时,沈危止终于出现了。
融融月色浸泡的篝火之下,沈危止掀起衣袍坐在我身旁,手中短匕灵活上下,很快便替我割好了一块鹿肉。
我接过,笑着问他:「想明白了?」
或许是因为心底的喜欢,我额外多给了自己一次机会,想瞧瞧沈危止的态度。
我告诉他,我喜欢过他的,以后还可以继续喜欢,继续作伴,所以想等他的回答。
在七日之后,沈危止神情一如往日睥睨,与我笑着颔首:「想明白了。」
我察觉出自己的声音在颤抖,但这一次不想掩饰了:「你待如何?」
沈危止望着我,明明那份运筹帷幄已经回来了,但面对我的灼灼希冀,他的目光还是灰败了下去,似刺痛似不忍。
他望着被火焰吞没的焦鹿:「我欲逐鹿天下。」
其实在我预料之内,但心上还是不可避免地痛了痛。
火光之中,我好像看到了沈危止亲手给自己上了一道枷锁。
我解下腰间酒壶,笑着与他一碰:「祝君得偿所愿。」
可这酒太辣了,辣的我眼泪直流。
母亲说的对,美酒虽好,不能贪杯。
29
我与沈危止在某种程度上,达成了共识。
一路上队伍快马加鞭,但沈危止好像又不想那么快,会找各种机会歇脚驿站。
我们临窗而望,却又总是相顾无言。
在三个月的迢迢车程后,我终于来到了京城。
那个只存在往事风烟与母亲口中的都城,高楼幢幢车水马龙,巨大的人声近乎要炸在我的耳畔。第一次,我掀开轿帘的手在颤抖。
原来这就是母亲闯荡出一片天地之处,令人生畏,却又真实地让人向往。
甚至于,入京城的第一瞬,我仿佛理解了父亲要来搅乱天下的雄心。
丈眼百里在我眼前缩成不过一线,而在这一线之中,便有父亲等着我。
沈危止望着我几次欲言又止,最后像是做好了决定,他伸手牵我下车,唇畔的笑意恢复如往常自信睥睨:「沈别在等我们,走吧。」
我回眸远眺,早已看不到我生活了十六年的山峦,但如今身在京城,我会想,母亲走过这片土地,喝过那个棚下的烈酒,在某一处与人打过架……最后在随意一家客栈,写下兵书。
虽然母亲已逝,乃至于在传闻中都没了名姓,但这座最宏伟的城池里,处处都是她的痕迹。
我为此而欣喜。
前头的阴霾一扫而空。
我大大方方搭上沈危止的手,「走,去见识见识沈别。」
沈危止语气黯然下去,但仍是笑着:「这才是我认识的那个谢蛮蛮。」
沈府比我想象中的,要内秀许多。
我以为意气风发的大将军,宅邸风格也该是张牙舞爪的,没想到却有一丝内敛的温和在里面。
像是父亲与孟舸伯伯的结合。
刚行过长廊,便有一支羽箭飞来,在它要挑碎我的耳发前,我快速握住了它。
箭身刻着小小的「别」字,是母亲的字迹。
「好!像姐姐!」
前方阁楼二层朱檐下,年近不惑的男人趴在栏杆上,目光里仍有清澈,看着我的举措拍手叫好。
中二又残忍。
我不禁想起母亲对沈别的评价。
能入的了他眼的,恨不得掏心掏肺的对你好。其余的底层人士,不过是他的玩具。
在这一刻,我清楚的知道,方才那支凌厉破空的羽箭,我若接不下,那我便终将成为沈别的玩具。
「她,死了吧?」
笃定又恨铁不成钢的语气,像碎石砸入水底,只余一阵涟漪。
是疑问、是试探,也是不舍。
我反手将羽箭插入一旁廊柱上,余劲之下,我点点头。
「嗯。她把我一个人留在世上,去往了仙外蓬莱。」
沈别再次抚掌而笑:「我就知道,我就知道……她那个性子,怎么可能活得长久呢?谢含之,那就是个权利怪物,不是她的良配!真好,活着还不如死了!」
末了沈别疯子似的转进水阁,不再看我。
只是双肩隐有不住的颤抖。
我面目狰狞的指着沈别的背影问沈危止:「你父亲竟然是这么个性格?是有点子疯癫在身上的。」
「你母亲是不是经常胸闷气短?一到阴雨天膝盖就止不住的疼?」
我点点头。
沈危止讳莫如深道:「那些都是为了沈别受的伤,这些年沈别心中一直梗着一口气,方才你告知的死讯,彻底把沈别那口气断了。」
「那他以后,是正常还是不正常?」
沈危止看着二楼紧闭的阁楼们:「于大家而言,正常了。与他而言,是彻底疯了。」
当夜,沈别这个疯子就把我掳到了湖心的乌篷船上。母亲倒是最爱在乌篷船上剥莲子吃,但大半夜的,这副场景就不是美妙了。
沈别铺陈纸笔,让我默写那半截兵书。
我却默出了一封信给他。
「这是母亲给你的遗言。」
——弟二郎:
我两世一身,终成天地一孤魂。死前所有人物过了一遍,觉得有点放不下你这个小病娇。
沈二郎,也不知道十六年过去,你的偏执病娇好点了没,唉,当初时局太乱,我没能长久陪着你。后来这副身体坏了,只能去山中养病。我也探听过你的消息,儿女绕膝,应该还不错吧?
我知道你一定会把蛮蛮掳到身边去的,但是,她长得像含之,一点都不像我,你个小傻子。
我骗了你、骗了含之十六年,其实哪有什么半截兵书,你那儿就是全本了。只有给你留个念想,你才不会去干一些让我生气的事情。
知晓我的死讯后,不要发疯,我只是走上了我必须去面对的命运罢了。
而且,是我不想玩了。
我要回家啦。如果我回的了的话。
不要讨厌我。
再见啦,沈二。
30
沈二与沈二,像是一个轮回。
乌篷船外,夜风阵阵,侵来寒气滚滚,我裹紧身上的衣裳。
一封不长的信,沈别却看了一个时辰。
「其实,我一直知道兵书只有半截。」
「我只是,不相信她真的死了。」
沈别抬眸望着我,眼里有疯意:「你能待在我身边吗?我会将你当成亲生女儿。」
「这封信倒数第七句,念一百遍。」我对上沈别的目光:「我像的是父亲。而且母亲就是母亲,就算你有那么多像她的人,欲将与她一样血液的我绑在身边,可我们都不变不成她。」
「而且,你本可以救她的。」
母亲说过,这一生,她有那么一次,试图用权利改变制度,但摔得太惨太惨了。
无数人想折断她,其中的一双手就是沈别的。
沈别没有回答我,眼中渐有阴鸷,「你喜欢危止?我可以让他娶你,并且保证与你一生一世一双人。」
可笑,又恶心。
「呸,这句话不是让你用来这么玷污的。」
我拿起桌上的莲蓬,边吃边道:「你不想知道这十六年来我母亲在山上发生的点点滴滴吗?很有趣的。」
沈别眼睛一亮,起了兴致与耐心。
这法子治病娇果然有用。
母亲与我说过,沈别这样的性子,要在他手下讨到好,就要用他感兴趣的东西,一点一点地,勾着他。
沈别将我关在乌篷船上的第四日,浩浩荡荡的军队上了门。
比我想象的慢了些,看来父亲的势力还没有了不起到什么程度。
被带到沈府前,我就扔了枚仿造的都督令牌到草丛里。
我仿的精致,被捡到的人定会拿去当了或者与人探讨,只要令牌被人发现,定会引来父亲的调查。
这以假乱真之术,他再怎么样也要想到是我了。
我唯一不清楚的是,我扔下令牌的那一刻,沈危止向我望来的那一眼,是知晓还是,装作不知晓。
载我离开湖心阁楼的仆从告诉我,昔年大都督如今官拜尚书的谢大人,与沈别密谈三个时辰,最后唤了人将我接走。
离开沈府前,我看到了花影婆娑之下,青袍凛冽的身影。
还有他握在手中的红布,也不知要握多久。
不知怎的,我难得糊涂了一回,疯狂的要朝那青袍身影奔去。
义无反顾,誓死不悔。
青袍察觉到我的奔近,身影微微颤抖,他越过花枝,就那样静静等着我。
我气喘吁吁跑到沈危止面前,他笑意温和,让我慢些来,不急的。
我想说很多,可所有的措辞匆忙到唇畔,只变成了一句:「其实我会跳舞。」
沈危止低头看我,不住地笑:「我知道。」
我便继续问他:「你想看吗?」
沈危止还是笑着,眉目间却有不可名状的悲哀:「从前想看,现在不想了。」
我不解:「为什么?」
「从前你若愿意跳给我看,便是爱慕。如今若只为我起舞的话,是告别。」
我久久未言,过身的清风好像能轻易将我击垮。
我认认真真向沈危止行了揖。
沈二,再见啦。
31
尚书府里,迎接我的不是父亲,而是一位年轻的姑娘,瞧着有二十四五。
她双眼晶亮,像天边皎然的明月。
她上下望了我许久,恍然大悟,笑盈盈道:「你就是含之的女儿吧。你好,我叫盛姝。」
看着伸过来的手,好似要与我握上一握。
这是母亲与我调侃过的,她的故乡才会有的打招呼方式。
那是仙外蓬莱般的地方,让人向往。
头一回的,我很难过,甚至于是比难受还要悲哀的情绪。
上一回这般,是父亲决然离去,我看着母亲闭上眼时。
此时此刻,我好像看到母亲在盛姝的身体里睁开了眼。
可她不是母亲。
我没有握上那只手,「我该如何称呼你,姐姐,还是……继母?」
「看起来在叛逆期啊,」盛姝笑意温柔,看我就像在看一个闹脾气的小孩子:「随你,只要你开心,怎么喊都行。一路上累了吧,我带你去厢房。」
她亦是像鼓励小孩子般跟我说着:「千里迢迢来找父亲,你真了不起。」
我扶额:「我是十六岁,不是六岁。」
盛姝一愣,继而便有些尴尬,她望着我,安慰似的告诉自己:「是早熟了些。」
「母亲临死前让我带句话给父亲,所以我现在很需要见到他。」措辞了半天,我还是不知如何称呼盛姝:「盛姑娘,可以为我带路吗?」
盛姝望我良久,最后笑了,笑容里没有一丝嫉妒,满是欣赏:「你母亲一定是个了不起的人。」
看起来,父亲并没有告诉盛姝,我母亲其实是与她来自一样的仙外蓬莱。
我看着盛姝。
你的独特、你的善良、你的平等之心,他早已见过,乃至于他见过的比你更强大。
他们早就哭过笑过,惊涛骇浪都已拍打过,你在他眼中,不过隔靴搔痒罢了。
只是你活泼天真、年轻坦率、与众不同,像极了她的世界而已。
六进的府宅,我走了很久很久。
我知道,父亲就在道路的尽头等着我,我指甲攥的几乎嵌进了肉里 。
我们有朝夕相处十六年的父女情,但它又好像都没有这府上的一抔土来的重。
书房门轰然而开,父亲就坐在那里,静静看着书。
亦如在山上的每一日,父亲都是手不离书,我要是捣蛋,就用墨汁给我画花脸,然后我总会抱住他撒娇。
闻到墨香,好似又回到了那些岁月,但我清楚,眼前人已经不会再让我撒娇了。
父亲搁笔在案,站在门槛前,与我相隔,眉眼依旧邪肆,岁月又使这份邪肆多了几分神性。
但我更愿称这份神性为,凉薄。
「只花八个月就来到了京城,蛮蛮,你真了不起。」
尚书大人对我笑着,可越笑我却越觉生分。
我用八个月跨越山海,忍下无数次内心翻涌的不安与惊惧,千里之遥来到京城,只换来父亲不痛不痒的一句「了不起」。
疏离反而给了我勇气,我望着父亲,在他的眼瞳里看到我悲哀的神情:「母亲让我问您一句话。」
父亲神色一怔,继而是拒绝,像是料到我会说什么。在他张口之前,我率先问他。
「母亲想让我问你,谢郎安是养蚕人?」
母亲临死前,只给我留下了一句话。
她不是被所有人逼死的,她是被这句话逼死的。
她告诉我,遍身罗绮者,不是养蚕人。
曾经母亲以为遍体鳞伤的自己找到了那个志同道合的人,可那个人最后还是放不下,在十六年后决然下山。
所以她让我去问问反悔了的父亲——谢郎安是养蚕人?
32
其实父亲早已用行动回答了,我千里迢迢来此,是荒唐,亦是执拗。
我扯下一直系在腰间的荷包,递给父亲。他好似知道里头是什么,未敢言不敢接。
「这是母亲的骨灰。她想赤条来去,骨灰撒于林海。但做女儿的终归自私了一次,现在把骨灰交给您,也算不负我千里之途。」
父亲没有接下,像是无力承受这一段前缘。
末了他看到荷包上的图案,一直泰然的神情崩塌几分,自嘲般的不住笑,笑着笑着便红了眼眶,。手想握住狼毫笔,却颤抖的怎么都握不住。
荷包是母亲的最后一幅绣品。
她文武皆攻,就是刺绣一门捉襟见肘,据说她与父亲的定情之物,便是一个荷包,里头装着二人的墨发。
可如今却只孤零零存着母亲的骨灰。
父亲声音四散,他死盯着荷包,笑意似癫似痴:「都说了十六年了,是鸳鸯,最后还是绣成了双鸭……」
「哐!」
进来送茶水的盛姝,约莫是第一次看到如此失态的父亲,像是明白了什么,跌了茶盏措手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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