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人究竟什么意思?」
是啊,根本就没意思。
我捧着生疼的右手,沉默地离开了。
血色浸湿了棉布,黏到了手上,拆解的时候,越发的疼。
我拿过一瓶药酒,就要浇上去,却被一只大手挡住。
「大人不是最爱惜这只握笔的手吗?」
我看着突然闯进来的丹丘,不答反问:「你觉得,如今的我,还算是文人吗?」
他喉头滚了滚,没说话。
我轻嘲一笑,将整瓶药酒倒了下去。
「姚畹!」
我抹了抹眼角的泪花,不知是疼的,还是旁的。
「放弃冥诞那日的刺杀,你们成功不了的。」
……
大殿充斥着念经诵文的声音,我跪坐在蒲团上,心中却满是凄惶。
佛祖在上,若一个人不得已犯下了罪孽,还有回头的机会吗?
只可惜满目慈悲的佛像,也给不了我答案……
「恩师有心事?」
对上萧晋关切的目光,我只是淡然的摇了摇头。
「可恩师的气色当真不好,不如——」他似是想到了什么新奇的点子。
「听住持讲,今日寺中来了一批西域昆仑奴,能歌善舞,敲得一手好鼓,恩师陪雀奴一道观赏吧。」
我心中一紧,状若平静的婉拒:「佛门重地,怕是不太好吧。」
「无妨,左右母后也是喜欢热闹的人,若她在世,定是想一睹的。」
话说至此,再无相劝的理由。
我听到一阵鼓声,随之进来一群赤脚的人。
黑衣彩带,头戴昆仑奴面具,嘴里唱着某种神秘的歌谣……
我始终追随着领首那个昆仑奴,他击鼓奏乐,身上的彩带随着律动飞扬,令人眼花缭乱……
「好看吗?恩师看的这样着迷,连雀奴过来了都不曾发现。」
萧晋贴在我耳畔,彷如恶魔低语。
我手中的酒盏松落,一贯灵活的口齿,迟钝了几瞬。
借着捡杯子的空隙道:「番邦异族,总是有几分新奇的。」
他亲自端过酒壶,给我续满一杯:「如此,再让他们表演一段剑舞吧。」
说着,随手一指:「就由你来!」
我顺着他指的方向看过去,正是领首的昆仑奴。
……
鼓点越来越密集,剑锋也随之凌厉。
我看着昆仑奴的脚步,在顺着鼓声,一点点向萧晋逼近……
「咚咚咚——」
我的心跳和鼓点契合,等到鼓声最急时,昆仑奴一跃而上,我的心也提到了嗓子眼上。
「小心!」
我不知从哪冒出来的力气,纵身冲到了桌案前,一把抱住了昆仑奴的腰。
巨大的惯性,将我们连带着扑倒在地,翻滚了好几圈。
与此同时,一只破空而来的羽箭,射在了萧晋三寸之地的桌案上。
「来人,护驾,将寺庙层层围起来,朕要看看,是谁胆敢暗中行刺!」
侍卫蜂拥而上,一半将萧晋团团护住,一半追出去捉拿放箭的刺客。
我眼见身下的昆仑奴,还要伸手去够掉落的长剑。
拼劲了吃奶的力气,才压住他的手腕。
埋首到他脖颈:「莫要再动了……求你!」
我的眼泪,落在他额上的面具,滑落至他的眼皮上。
他怔住,沉沉的看着我。
最后悲愤的阖上双目,没再挣扎……
侍卫很快就抓到了行刺的人,萧晋下令将其关到廷尉抚司,受刑审问。
廷尉抚司是萧晋一手培养的爪牙,但凡活人进去,没有站着出来的……
「还有这些昆仑奴,也一道扔进去审审吧,宁可错杀,绝不放过。」
「陛下!」
「怎么,恩师要替这些贼人求情?」
我尚未痊愈的右手,被攥出一层薄血。
「怎会,为师只是想求个恩典,让我一道去陪审,毕竟是想要谋害雀奴的嫌犯,我不亲自看着,怎会安心。」
他阴沉的面色,荡出一抹天真的笑意来:「恩师果真待雀奴最好了。」
「那是……自然。」
暗淡的天幕,下起了一场大雨。
风声雨声夹杂着,疯狂的「拍打」抚司的地牢窗户,听起来当真如鬼啸一般。
昏暗的审讯室里,架上了十余个木桩,上面都绑了人。
正中间那个,已经算不得是人了。
他的眼口,被血水所污,张不开了,十指也尽断。
卷起的裤管,可以看到膝盖处没有了肉,森白的骸骨裸露在外面……
他是被擒的刺客,拷打了半日之久,命去了大半。
主审的提督,是想杀鸡儆猴,让余下的昆仑奴们自动招认。
「事到如今,你们老实交代,也免得受皮肉之苦。」
「小人们……确实不敢欺瞒大人,我们只是按吩咐献艺,不知暗处为何潜入了贼人。」
那提督却不管这些,对着刑官点点了头。
下一瞬,说话那人就被上了刑具,凄厉的惨叫声,响彻整个地下牢房。
「帝师金尊玉贵,这种腌臜地方,还是莫要久待的好,下官虽不才,审讯犯人,还是有些心得的。」
「大人的能力我自是信服的,可这些昆仑奴确实嫌疑不大,不知大人如何审讯,才能证明他们的清白?」
「这个不难,将我廷尉抚司的七十二道刑具,一一试过,便能见个真章了。」
中间那出气没有进气多的血人,也只受了十二三道刑法,就已如此,若是……
我转而看向角落处,他的面具早已经被摘了。
可进地牢这么久,始终不曾抬头看我一眼。
「领首那位昆仑奴的剑舞,我实在喜欢的很,他若确实无辜,大人把他打死或打残了,本帝师还真有些心疼。」
幸而我这些年花名在外,怜惜一个长相俊俏的昆仑奴,实在再正常不过。
那提督转了转手上的扳指:「帝师的意思是?」
「鞭笞四十,若能挨过,大人也算尽了职责,容本帝师带走,是死是活,权当大人卖我一个面子。」
「……好吧。」
我从廷尉抚司的大门走出来,笼罩着一身血气。
绵绵秋雨,路上一个行人都无。
府上的侍卫,在外面等候多时。
见我出来,忙递来雨具。
我推开了,指了指身后担架上的人。
「将他好生护送回府,告诉秦大夫,若治不好他,我也不活了。」
侍卫一愣,确定我神色并非玩笑后,忙声应是。
撑伞的撑伞,抬人的抬人。
转眼间,就将他安置到马车上了。
「大人不上车吗?」
我走到雨幕中:「不了,我想四处走走」。
「……」
我并未施刑,身上没有溅上血。
可还是觉得口鼻处,全是令人作呕的血腥味。
即便暴雨入注,有些东西,也是洗不干净了。
……
室内充斥着药草的气息,他昏睡着,趴靠在枕上。
手微微的握着,时不时的颤一下。
「姚畹……」
他忽而闭着眼睛唤了我一声。
「你怎么知道是我?」
「你身上的味道……我记得………」
我捏住袖子:「血腥的味道吗?」
「不,是兰草……幽谷出幽兰,春来花畹畹。」
记得守孝那三年,我与怀瑾虽未再见,却一直互通书信。
信末,他都是以一首诗结尾。
幽谷出幽兰,春来花畹畹,与我共幽期,空山欲归远。
我仰头,强撑着不让眼泪倒落。
「你终于承认了。」
「抱歉,畹畹……」
自见证怀氏满门被抄斩的惨况后,我就知道,萧晋和怀瑾,必须要死一个。
怀瑾总是要报仇的,可他一个罪臣之子,如何颠覆皇权?
我熟读书卷,知道心下三寸,不足致命。
所以怀瑾「死了」……
我给他建了坟冢,守孝三年,世人皆知我有一个忘不了的旧情郎。
我入了朝堂,成了帝师。
不是我要做奸臣,而是大梁,需要一个推翻暴君的由头。
有什么,比清君侧更合适的?
可为什么,怀瑾要回来?
他杀不了萧晋的,我在他身边蛰伏八年,没有人比我更懂他的狠辣与疯癫。
犹记得当年兵乱的时候,他还是个端方有礼的小皇子。
即便坐在最简陋的堂下,也清朗瞩目,品性高洁,一口一个「恩师」。
教不严,师之惰。
我既一日为师,就有责任引弟子走上正途。
若是不能,也该由我,拉他同下地狱……
京城的雨,一连下了半个月,最后在一场血雾中终结。
东市刑场挤满了百姓,即便淋雨,也不肯错过这场斩刑。
自佛寺那场刺杀后,廷尉抚司到处在京城抓捕拿人,数不清的官员折进其中。
时至今日,幕后主使依旧没有查出来,可京城却闹的风声鹤唳,臣民无不战战兢兢,惶恐万分。
是我,奏请萧晋,将佛寺逮捕的刺客,和一众昆仑奴斩于刑场。
一行人从囚车上被拉下来,各个不成人形,被差役拖到了刑台,蜿蜒了一路的血水……
我听到周围百姓的窃窃私语。
「先祖创立廷尉抚司,是为了伸冤断案,如今却成了朝廷的爪牙。」
「将人折磨成这样,尚未认罪,就判了斩首,今上,也太不仁德了。」
「小点声,廷尉抚司的耳目众多,官员都敢抓,何况你我?」
「听说是帝师请奏,诛杀这些人的,依我看,她才是最狠毒的。」
「真不愧奸臣之名,此女立于朝堂,实乃我大梁之不幸!」
……
我对四周的咒骂声充耳不闻,盯着刑场上的那些人看。
「今上滥杀无道,宠信奸邪……纵容私刑,虐杀我等………今日吾虽死,却依旧不服…」
刀落声断,染满鲜血的头颅一颗颗滚落。
百姓们都惊恐的避开了视线,我却目不转睛的看着,衣袍下的身躯,尽是战栗……
我强掐着虎口,一步步走回去。
路上百姓虽不敢当面咒骂,但眼中的鄙夷和怒视,毫不掩饰。
将进家门的时候,有一个小童突然从后面跑过,往我身上扔了一个臭鸡蛋。
「奸臣,坏蛋。」
身后的侍卫怒不可遏,当即要擒住他。
我却笑出了声:「稚子尚知廉耻正义,我大梁,何愁无望。」
「那这孩子?」
「放了他吧。」
我抹了一把脸,抬头望天,雨消云散,这场风雨,暂时过去了!
婢女要伺候我沐浴换衣,我将她们赶了出去,一头埋进了温热的池水里。
就在我觉得自己要窒息而亡的时候,一只大手将我捞出水面。
「姚畹,你想死不成?」
我大口大口的喘气,只见他惊怒的眸子里,还藏着不加掩饰的担忧。
「我以为你要杀我的?」
「那些人既进了廷尉抚司,就没命再活着出来,与其继续忍受折磨……」他沉痛的闭了眼:「倒不如死了痛快。」
有一缕湿发,沾到了我嘴角,他伸手替我拨开。
「我知道,你是想将事情止于此,不再让其他无辜的官员扯进来,你没有外界传言的……那般坏。」
酥酥麻麻的暖意卷上心头,有热意模糊视线。
我猛然扣住了近在咫尺的人,将他的头拉下。
我踮着脚,亲到了他的脖子,下巴,继而是唇。
最后,不轻不重的咬了一口。
他的手落在我腰间,抬落不是,声音又低又哑:「这是……干什么?」
「若有一日,我被千夫所指,刀斧加身,我希望,你能跟世人站在一起,谴责我。」
「……」
京城进入寒冬,随着天气变冷的,还有人心。
秋后的那场处决,并没有浇灭萧晋心头的怒火。
他的嗜杀之病,越发反复。
几个月下来,已经有六户官员被无故抄家流放。
散朝后,我被传召至御书房。
他应该刚发了一场火,地上都是散落的奏折。
宫人们跪倒一地,见我进来,如遭大赦般退了出去。
我弯腰,将奏折一一捡起。
大概明白他所气为何,上折的官员都在说年后春闱之事。
萧晋摔了一杯茶盏:「又是士族,究竟何时,朕才能将他们斩杀干净?」
萧晋恨士族。
十一年前,江南士族叛乱,让他这位皇子之尊,受尽了颠沛流离,饥惶恐惧,天家尊严扫地。
好不容易逃回了京城,又被士族操控,成了阶下囚。
我不知道那些年,他承受了怎样的折磨和痛苦,才会性情大变,但一定,非常人所能忍受。
所以他忌惮仇视天下士族,纵使是扶他上位的怀氏一流。
这些年,他废除了科考,就因为士族清贵,多出读书人,凡是参加科考且中举的,十之八九都是士族子弟。
士族子弟高居官场,很快,又会生成一股新势力,如春日之野草,烧之不尽。
可我想说,士族子弟也是靠十年寒窗,才博取功名的,不能因为畏惧士族,就一竿子打死所有人才。
再者,废除科举,那些寒门子弟,更丧失了入朝为官的机会。
长此以往,我大梁官场哪还有新鲜血液?
可这些话我并不能说,毕竟我的前夫家,就是北方士族之首。
「陛下可还记得家父?」
他一怔,继而点头。
「自然,姚太师是文官之首,赤子丹心,一腔热血,当年兵乱,诸多官员贪生怕死,四处逃散,只有他老人家,始终护持皇室,最后……死于贼人之手。」
「家父并非出自士族,他是寒门子,若非科举,他无法跻身官场,更不可能护持大梁皇室。」
他的手指,轻扣我捡起来的奏折:「恩师之意,是让雀奴重开科举喽?」
我俯身跪地一礼:「正是。」
年关那日,隆冬大雪,天气冷的不像话。
可我还是想出门看灯,往年都是我一个人,今次,倒多了一个丹丘。
他亦步亦趋的跟在我身后,虽不说话,我却觉得莫名的踏实。
就像漂泊在外的浪子,突然有了家人……
「夫人买点糖栗吧,新出锅的。」
看着小贩殷勤的笑脸,我点头,让他给我拿两包。
「多少钱?」
小贩看一眼我身侧的丹丘:「怎是夫人在问?不该是郎君付钱的吗?」
丹丘有些尴尬,掏出一锭银子给他,还说了句不必找了。
小贩笑着接过银子。
「这才是嘞,哪有男人让自家娘子付钱的道理?换成我家,小的早挨了几棍痛打,郎君一看就是个斯文的读书人,你家娘子心疼你,也该学些体贴人才是。」
谁能想到,昔年才名在外,以清谈闻名的怀家公子,也会有在街头被人数落的时候。
偏他还无处还嘴,硬生生的把脸憋红了。
不知是羞的,还是臊的。
我看的新奇,又递给小贩一锭银子,美其名曰:帮我教育郎婿。
我们找了一处酒楼坐下,二楼靠窗的位置,正适合赏景。
丹丘唤了我一声,我转头,见他递来一颗剥了壳的糖栗。
我想了想,就着他的手吃了下去。
他瞬间又涨红了脸,一只手抬也不是,放也不是。
「若是难为情,我自己剥便是。」
他直挺挺的坐了回去,低头继续剥:「……还是我来吧。」
我到底没再绷住,笑了出声,连带着嘴里的栗子都香甜了几分。
屋内炭火烤着,窗外是烟火爆竹的味道,若是太平盛世,我不知该有多欢喜。
「你可知道,我今岁几何?」
本是随口一问,也没指望他能答上来。
他却一本正经的道:「过了年关,你便二十又七了,我比你,大一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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