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笑:「你我这般年岁,若是没有当年的变故,只怕孩子都老大了,今日也能帮你我剥糖栗了。」
他手上的动作停住:「这些年……为何没有嫁人哪?」
我不答反问:「你又为何没娶?」
「为天下尚未太平,为夙愿尚未达成,为……」
他将一颗糖栗递到我嘴边:「为我早有心仪之人。」
「我心,亦如是。」
他手一颤,我到嘴边的栗子没吃着。
只见他盯着我看了又看,像是没忍住一般,隔着桌案,将我拉坐到他膝上。
「畹畹,或许我们可以一起。」
我闭上眼,任由他的轻吻落在我的眼皮上。
「可我已是奸臣,声名俱毁。」
「那就让我,做你的身后名!」
彼此我并不明白他这话的意思,后来千夫所指,刀斧加身,我才意识到,这轻飘飘的几个字,有多厚重。
开春之后,便是春闱。
京都汇聚了天下学子,都在翘首以盼,等着及第登科。
可放榜的前一日,廷尉抚司突然大肆抓捕考生。
有的是京城官宦人家的子弟,有的是外地赶来的考生。
无论是在家中,还是在客舍,统统不管不顾,横行直撞,绑了人就押去廷尉大牢。
能参加会试的都是有功名傍身的人,算是天子门生。
本朝开国以来,从未有放榜前日,无故缉捕学子的先例。
一时之间,民怨沸腾。
京兆衙门,大理寺,就连宫门口都堵满了人。
我坐车进宫的时候,还能看到跪满一地的学子。
「吾等苦读数十载,只等一朝中举,报效朝堂,陛下无故废除科举足足八年,令多少读书人报国无门,如今终能上场一考,陛下为何肆意抓捕考生?」
「大梁以文治国,礼遇读书人,陛下对我等百般折辱,简直是斯文扫地!」
「学生不明,学生不服!」
「……」
廷尉抚司的人要上前抓捕学子,不少文臣看不过眼,劝阻道:「他们都是有功名在身的人,士可杀不可辱啊!」
几方争执起来,竟将宫门给堵住了。
「大胆,尔等聚众闹事,速速退开,还敢挡帝师的车架。」
不得不说,这位统领,很懂得祸水东引。
果不其然,众人一听帝师,顿时调转枪头,将我的车架围住,执意要我出来给个说法。
「给甚说法,女子为官,本就有违纲常,她做帝师,也难怪天子轻狂!」
「住嘴!」
我挑开车帘,呵斥发声的学子。
他被震慑住,下一瞬,越发气急。
「我所言何错之有?亏你还是姚老太师的女儿,他乃天下读书人的表率,可亲可敬,唯教养不善,养下你这奸臣女!」
其余的学子和文臣虽未发声,但看我的目光皆是不善。
也是,在世人眼中,我本就是十恶不赦之人了!
我吩咐手下的侍卫,将宫门口闹事的学子抓起来。
有文臣问我,将他们带去何处。
「自是关到我府上去。」
「狂悖!我大梁开国数百年,从未有官员私拿学子。」
我放下车帘:「今日起,便有了!」
萧晋似乎预料到我会来,将案上的试卷指给我。
原来科考试题是萧晋所出,让考生论士族对大梁的戕害。
这种试题,士族子弟无论怎么答都是错。
可寒门考生若态度含糊,没有直言反士族,就也是错。
今岁参加春闱的三百名考生,泰半都进了廷尉大牢。
「陛下此举,究竟是想替朝廷选拔官员?还是替你,筛选鹰犬?」
「这天下,是朕的天下,朕不要所谓的纯臣,鹰犬就够了。」
我的心沉入谷底:「那廷尉抚司关押的考生?」
他拿过朱砂笔,在最上面的试卷上,画了一个大大的叉:「杀!」
……
直到归府,我的手脚依旧冰凉。
从宫门口抓来的考生,如今被关在前厅,见我回来,各个义愤填膺,问我有何权限羁押他们。
「莫非你们想进廷尉大牢?陛下刚刚下旨,赐死那些考生。」
人群死一般的寂静。
丹丘从我身后走来,语气晦涩:「一百八十二名考生,全部赐死?」
「是。」
他沉了一口气,猛然转身往外走。
我拉住他:「去哪?」
我真是多此一问,他除了去劫狱,还能去哪?
「武死战,文死谏,他们纵是死,也不该无声无息的死,该死在朝堂,死在社稷!」
我自是知道,他是文人中的君子,出事前,也曾挂任朝职。
在他心中,宁愿死谏于朝堂,也不愿意家族因党争而灭门,更不愿意大梁官场如此黑暗下去。
他替那些学子发声,何尝不是替自己发声?
一众考生闻声附和:「不错,这乱七八糟的世道,什么时候才能终结,我们既为读书人,就该为天下发声,何惧一死!」
人声鼎沸,跟着往外走去。
我忽而有些眼酸,真是一群傻子!可我又不能说他们错。
所谓君子气节,文人风骨,不正是:不自由,毋宁死吗?
父亲在世,也曾百般对我教导,君子死节,亦不失文人的风骨和气概。
是我,抛弃了文心……
可我既然抛了,就不能再看着他们去死!
我一声令下,侍卫将他们重重拦下,包括丹丘。
「姚畹!你不可……世人会恨死你的!」
我看着他因急愤而赤红的眼,闭上了眼:「恨就恨吧。」
「……我也会恨你。」
我摸了摸他的额头:「那就恨我吧。」
……
又是东市刑场,只是这次不是下雨,是下雪。
阳春三月,大梁京城飘起了米大的雪花,冷煞人!
学子们穿着单薄的囚衣,被拉上刑场,从台上排到了台下。
廷尉抚司全部出动,才勉强能镇压四周的百姓。
「大梁国法,不杀读书人啊!」
「天子诛杀门生,我大梁当真是礼崩乐坏,暗无天日啊!」
但凡有些许良知的人都不忍心,看着这些满腹经纶的学子们去死。
他们的哀求和呜咽声,声声入耳。
有眼泪从我眼角滑落,我任由它落下。
我眼见着刽子手,举起磨得锃亮的刑刀,仿佛一个个血盆大口,一刀下去,无数干净而青春的生命,就葬送了。
「等一下!」
主刑的官员神色惊喜,以为我要替这些学子们求情。
「他们都是读书人,当全尸首,以保留斯文,改鸩酒吧。」
跪在前方的学子,突然扬天大笑。
「今上眼盲,宠信奸臣,今日吾等虽死,但心志不改,愿用血肉之躯,警醒天下世人,愿以吾之性命,换清白坦荡的世道。」
他朝着我重重啐了一口。
「女子能读书本就不易,枉你也算文臣,一国帝师,全无风骨,助纣为虐,与你同立一寸土地,便是我等耻辱。」
「鸩酒便鸩酒,我等转世投胎,去寻一个干净的世道,也好过和昏君奸臣为伍!」
「正是!」
「……」
他们仰头喝下鸩酒,一百八十二名考生,竟无一人贪生怕死,跪地求饶。
我忽而想起父亲当年,也是这般视死如归。
刑场上的学子一个个倒下,漫天都是咒骂和嚎哭的声音。
我知道,世人不会原谅我了。
父亲,也不会原谅我了。
好在,我在接任帝师的时候,就自请逐出家谱……
大雪一直下到深夜,我就蹲在刑场下。
学子的尸体皆被拉走,偌大的空地,只剩下寒冷和死寂。
丹丘赶来时,一切都已经结束了。
他发冠和衣衫都跑乱了,站在我一臂之远的地方。
「你还是,杀了他们?」
我身子被冻得僵硬,连舌头都直了:「是。」
他将我从地上扯起来,手扣在我的脖颈上。
只要他想,我就能死在他手上。
他的手掌一紧再紧,最后还是没能下死手。
他给了自己一巴掌,苍白的脸颊红肿一片。
「姚畹,你我,没有以后了。」
我所有强撑的情绪,这一瞬,彻底瓦解。
嘴张了又张,才拼凑出几个零碎的字眼:「……好,你……保重。」
他走了,背影伛偻着,从未有过的溃败。
直到雪花糊住我的视线,我才敢去追,可手脚早已僵麻,刚一动,就瘫倒在地上。
我匍匐在地,想要去触他留下来的脚印。
可大雪覆地,很快就被掩盖了。
我终于嚎哭出声:「不要走……求你,不要丢下我……我很怕……」
可惜啊,我是个被世道所弃的人。
没有人会同情一个奸臣,更没有人,会为一个奸臣停留。
大梁天武九年,没有人知道,我在雪地里躺了一夜……
「恩师醒了。」
入目明黄色的床幔,和床顶的雕刻的龙纹,让我意识到,我躺的,是龙床。
我要起身,萧晋却一把按住我,将绞干的帕子贴在我额上。
他应该没伺候过人,动作很是生疏。
「恩师很伤心吗?」
他觑着我的神色,接着道:「十一年前,雀奴被囚禁的时候,也很伤心。」
「所以陛下想让我也体会一番。」
「不,雀奴只是想让恩师,站在我这边。」
「臣不是一直站在殿下这边吗?这些年,你想做的事,臣哪样没支持?你想杀的人,臣哪个没同意?坊间豺狼虎豹,一对恶人师徒的骂名,只怕陛下也听过,陛下还要疑心臣?」
「那不一样,我知道恩师心中始终有一道光,时至今日,那道光才算彻底灭了。」
他笑的温和无害,我却觉得毛骨悚然。
仿佛地狱的恶鬼在朝我招手,说:你已双手沾满罪恶,欢迎一道沉沦地狱!
「陛下还想怎样?」
「嫁给朕,我们一起,重洗大梁朝局。」
「你我,是师生。」
「今日起,不是了。」
随着一百八十二名学子的惨死,让天下人看清了萧晋的狠绝,尤其是士族。
士族这些年韬光养晦,低调做事,以为萧晋会放他们一条生路。
如今明白,这是一场不死不休的战事。
所以枉死学子头七那日,天下各地士族,一齐发动了政变。
萧晋却好似很兴奋,他拉着我上王台,说是等日出。
「十一年前,士族叛乱,我们四处躲藏,恩师可曾怕过?」
我回想起当年,那时的确人心惶惶。
王公大臣,世家勋贵,说死就死,砍了脑袋的,破了肚肠的……
说不怕都是假的,但我自幼丧母,被父亲一手带大,脾性全随了他,有些文人的大无畏气概。
我甚至都做好了随时为国殉身的准备。
「但我是真的怕。」
萧晋随意的坐在地上,倚着身后的栏杆:「我怕死在叛军手上,怕饱受折磨屈辱,更怕有损皇室体面。」
我只记得他是诸位皇子里,最温顺乖巧的一个,却不知他平静的外表下,潜藏着那么多畏惧。
「是恩师给了我勇气,每日看见你在堂上讲学,我心里便是安定的,想着你一届弱女子都不怕,我自没什么好怕的。我至今记得恩师讲的话,挨过眼前的黑夜,曙光就会来临。」
他将头埋在膝上。
「最后确如恩师所言,我们等到了救援,我知道恩师很开心,那个带来曙光的人,是你的未婚夫,可我不开心,因为怀瑾也是士族。」
我声音有些干涩:「可怀氏忠君护驾,救皇族于水火之中,他们没有错啊。」
「动乱起于士族,平于士族,我皇室的威严何存?那时我便暗自发誓,定要翦除士族的势力,不让皇室一直处于被动。」
这是身为皇子该有的考量,都是立场问题,我不能说他错。
可不该矫枉过正,一味诛杀士族,甚至到了走火入魔的地步。
「那是因为,我确实已经疯魔了。」
他抬头看我,高台上的火把,倒映在他脸上,森森不明。
我忽而有些冷,是从骨子里散发的一阵恶寒。
时至今日,我终于知道他被囚禁的三年里,经历什么。
被关在空旷的屋子里,没有光,没有人,甚至连手脚都被锁住,想要去窗台触摸阳光都做不到。
漫长的黑暗孤寂,会无穷的放大恐惧,一丝一毫的动静,都能让他们感到颤栗,时间久了,只有发疯一条路。
「两位皇兄都没承受住,我想着恩师说的话,想要靠着信念挨过黑暗,可他们抓来了我母妃,我眼睁睁看着她被凌辱折磨,整整三天三夜……皇室体面,天家威严,我想守护的一切,都被践踏在脚下,最后,我在母妃的哀求下,了结了她的性命。」
看着他幽深不见底的瞳孔,我清楚,原来他也在当年的囚禁中疯了。
一个以复仇为目的的君王,心中是没有江山子民的。
他想要的,是拉所有人下地狱……
「于羽人於丹丘兮,留不死之旧乡。」
东方日出的时候,萧晋靠到了我肩上:「恩师,这次就是您,也拉我走不出黑暗了。」
我眼角有泪滑落,却惘然不觉。
是啊,走不出了。
「三日后便是封后大典,恩师,可有意见?」
天边是金色的暖阳,我伸手去抓,全从指缝中漏出。
「臣没有意见,若是可以,还想看一场昆仑奴的剑舞。」
他笑着握住我的手:「这有何难?雀奴这便下旨,请一批最好的昆仑奴,进宫献艺。」
……
萧晋要立我为后的消息传出后,遭到了臣民的唾弃。
说是师生乱伦,有违纲常,为表抗议,大臣们全都称病罢朝。
得知我不仅同意立后,还要请昆仑奴助兴的时候。
连百姓都忍不住,结伴到街上抗议,还编了各种咒骂我的歌谣。
萧晋大手一挥,就要廷尉抚司抓人下狱。
我劝说大婚在即,杀人不吉,他才罢休。
献艺的昆仑奴,当夜便进了宫。
我在人群中找了一圈,果然看到那道熟悉的身影。
萧晋陪我看了半晌,有些意兴阑珊,实在搞不懂我为何喜欢看这些。
我借口天晚,让宫人服侍他安寝。
我们昨晚聊了一夜,他是真的困了,便没拒绝。
等他走后,我让众人退下,只留一个昆仑奴表演剑舞。
空旷的宫殿,只剩我二人。
「你还是来了。」
「你下旨招昆仑奴进宫献艺,不就是想让我来。」
他揭开头上的面具,果真是丹丘。
不过数日未见,我竟觉得恍如隔世。
想着惨淡而无望的未来,我生出了一股逆反的心理。
拉着他的手往内室走去,他竟也没反抗。
直到我把他拖到床上,剥除他的衣衫时,他才有了反应。
「姚畹,你究竟……什么意思。」
他压住我的手臂,声音仿佛从喉咙里挤出来的,九分气恼之余,还夹杂着一分委屈。
就是这一分委屈,让我突然清醒过来。
是啊,我究竟是什么意思哪?我声名狼藉,又即将从奸臣升为妖后,还有什么资格同他在一起。
我理好他胸前散乱的衣襟,抱着他用力往床榻后侧滚去。
果真听到一阵轻巧的机关声,紧接着,我二人掉入了一间秘室。
「这是哪?」
「通往宫外的地道。」
我自幼博览群书,但最爱看的是宫闱秘辛。
据传前朝末代帝后是年少夫妻,末帝虽没什么雄才伟略,却是个痴情人。
即便皇后一生无子,他也不曾纳妃,以至于江山后继无主,引发各界叛乱,让大梁太祖皇帝捡了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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