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岸晨时起得很早,我睡眠浅,身边一有动静我便能察觉。
我无意识地哼唧了一下,便又一头窝进了被子里,模模糊糊地只听见沈岸好似在安抚我,叫我多睡一会儿。
眼看就要年关了,往年这时朝堂上的政务都要撂一撂了,可沈岸看着,却是比以前更忙。
我爹的信递到我手上时,才知京城最近发生了件大事,魏王新娶的王妃去了,新婚还未过一个月,就离奇地没了。
新王妃出身永宁侯府,是家中嫡女,永宁侯夫妇视其做掌中宝,自小娇惯养着,性情甚是娇蛮跋扈。
魏王怎么会喜欢这般的女人,娶她,也不过是想拉拢永宁侯。
可如今人没了,还谈何拉拢,永宁侯一状告到了沈岸跟前,非要讨回个公道,更是与魏王撕破脸皮,说是自家女儿无意间发现了魏王的秘密,才惨遭毒手。
无凭无据,谁也不能拿魏王怎么样,就连沈岸,也是束手无策。
我爹在信中还嘱咐我,叫我去劝劝沈岸莫要太劳心费神,伤了身子。
午间我带了些吃食去找沈岸,他正扶着额头闭目养神,脸上没太多烦闷的神色,却也让人瞧着疲乏,察觉到有人过来,才缓缓睁开眼睛。
「你来了。」他看向我,倒没有太意外,「到朕身边来。」
「今早丞相已经来过,魏王的事,想必你也知晓了。」
我身子一僵,看向他,原来有些事,他已经知道了,只不过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他没注意我的神情,将桌案上的瓜果盘推到我跟前来,「你是怎么想的?」
我摇摇头,说我不知,他却皱了皱眉头,好似有些不悦,我便只能开口道:「魏王的心思人尽皆知,可永宁侯却将捧在手心里的女儿嫁给他做继室,明目张胆地与其勾结,心自然不在陛下身上。」
「既然如此,也算罪有应得,此番闹下去,虽无魏王杀人的罪证,却也足以让魏王失了人心,也是时候该让他身后的那些人好好想想了,跟随魏王,是不是最正确的选择。」
「只是我很好奇新王妃发现了什么,才会让魏王如此痛下杀手。」
我剥着橘子,随手喂了自己一块橘子瓣,就见宫人匆匆地跑进来,「陛下,魏王求见。」
「既然如此,臣妾告退。」我撂下刚吃了一口的橘子,刚要起身回避,就被沈岸拉住手腕
「宣。」沈岸将眼神放到我身上,摆了摆手,叫裴嵩取了一块屏风,领着我去屏风后小坐。
这不是我第一次见到魏王沈岐,我幼年时在宫里,时常能见到他,那时他还是大昱的二皇子,他比沈岸大上许多,和沈岸一样有着好看的模子,却不似沈岸那般清冷沉默。
6
他会持着一把折扇,与人言笑晏晏,一副风流倜傥的模样,不知招惹了多少京城的女儿家。
我出宫那年,听说,他与前工部侍郎薛邹的女儿定了亲,等到年底,就该成婚了,可世事无常,也是那年,他与太子一党斗得正凶,当年,先帝下令为自己修建寝陵,由沈岐与薛邹负责,寝陵眼看着就要建成了,却在某一天,轰然塌陷,砸死了不少工人士兵。
帝大怒,下令禁了沈歧的足,罚了沈歧的俸禄,更甚的是,抄了薛邹的家,赐薛邹死罪,薛家的女眷,都被流放边塞。
沈歧违抗圣命,偷偷跑出来,想营救他的未婚妻归京,却在一座破庙里,看见他心爱的女子衣衫破烂,不堪凌辱自刎而死的残尸。
从此沈歧性情大变,用尽各种阴暗手段只为得到储君之位。
机关算尽,却没算得,最终他败落在沈岸手里。
「臣,拜见陛下。」沈歧进殿,与沈岸见礼,目光却在沈岸桌上一掠。
「臣记得,陛下并不喜好甜酸之物。」
沈岸神情不变,轻嗤一声,「魏王倒是对朕的喜好,了如指掌。」
沈歧不语,沈岸便接着开口,「人总是会变,就如魏王您,朕记得幼时见你,可是连一只鸟雀都舍不得杀。」
「陛下记性真好。」沈歧大笑,已是明白了沈岸不满他杀妻的罪行,目光却又移到了我面前的那扇屏风上,嘴角上扬,似笑非笑。
「若是皇后娘娘发现了陛下见不得光的秘密,陛下可会绕她一命,与她恩爱如往常?」
「哦,臣忘了,皇后娘娘出身丞相府,丞相大人辅佐两代帝王,教养出的女儿,也定不会如臣刚死的继室那般愚蠢。」
「臣多心了。」
沈歧的话,让我心中一寒,他明显是知道了什么,比如,我爹为了尽快让沈岸称帝,用了不正当的手段,再比如,他知道,那封先帝立储的遗旨,仍留存于世间。
沈岐离开了,我却不知该如何见沈岸,他想必也是同我一样的心情,坐在那迟迟未动,我便轻轻躺下来,假装睡着了,殿上静悄悄的,没有人敢吭一声,直到沈岸回过神来,想起我,轻轻地喊了一声「阿蛮」。
我没有应答,裴嵩掀开帘子,转身对着沈岸道:「陛下,娘娘睡了。」
我闭紧双眼,只听得沈岸向我走来,立在我跟前,视线直直地落在我身上,我不知道他此时在想什么,可我害怕极了,我与沈岸,也算是幼年相识,青梅竹马的情分,他不计较我这些年在他眼皮子底下蹦跶,撒泼打滚,可也不意味着他也能将今日魏王的话当做耳旁风,把当年那件事一揭而过。
情分什么的,哪比得这至尊之为重要。
我察觉到沈岸在慢慢凑近我,只觉得身上一沉,一只毯子落到我身上。
「地龙再生得暖些,待皇后醒了,好生地送回宫。」
回坤宁宫的路上,我遇到了沈岐,他站在亭子间,见我看过来,对我微微一笑,好似在特意等我。
他请我进去与他小叙,我拒绝了,他便亲自来请我。
「陛下不是斤斤计较之人。」
「皇后可还记得本王,本王幼时在宫里,还给你抓过一只兔子。」他为我斟茶,此时与我说话的模样颇为轻松,倒像是与朋友闲话家常,「本王也不会想到,你会嫁与陛下。」
我真想与他说,我嫁给沈岸都是拜他所赐,若不是因为他,我如今还当是丞相府那个无法无天的大小姐,可如今,说什么都已经没用了。
「真好。」他突然感叹,「本王也曾娶过一妻,她出身于苏州谢氏,百年世间,书香门第,她被教养得很好,知书达理,温婉贤惠。本王娶她时,心中于她并无感情,只当她像我府中其他妾室一般,是我争权夺势的棋子。
可相处久了,怎会没有感情,更何况她心思剔透,与那些只会争风吃醋的女人完全不同,我逐渐对她改变了心意,想尝试接纳她,想对她好。
后来她怀孕了,我与她都很是开心,可没过多久,我便又迎娶了新人做侧妃,我夜夜留宿在侧妃房中,无暇顾及她,只留意到每一次见她,她的眼神便黯淡一分。
即便我清楚她知道我的筹谋,明白我的苦心,我也很想寻一个机会,亲口与她解释。
可上天不予我这个机会,她死了,与她腹中流着我身上血脉的孩子,一同去了。
可我呢,我即便知道真相,却依然要为了所谓的权力地位,忍着恶心地去宠爱杀害我妻儿的凶手。」
他话至此,神情却没有悲痛,像是在讲述话本子上的故事,故事如何,喜怒哀乐,都与他无关,或许他经历了太多,早就麻木了。
可我心中竟腾上一丝可怜,可怜他,想护之人护不住,想留之人不能留。
「我亲眼看着薛晚惨死在我面前时,我以为得到了权势就可以留住想守之人。」
「可当我的妻也离开我后,我才想明白,人不能太贪心,不能既要权势,又要心中之人。」
「本王为了权势,舍了一切,本王再没有回头路了。」他突然站起身,转身要走,却又顿下,他喊我,向我幼时那般,「阿蛮。」
「你猜一猜沈岸,最终会不会变得与本王一样。」
我看着他的背影,落寞得不似当年,我不知道那把椅子究竟有多大的吸引力,但我见过许多人因它而死,因它而疯,痛失所爱,活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
我不理解他们的偏执,如若魏王早一些回头,他的妻子也不会因他而死,如今也该是夫妻恩爱,儿女绕膝。
夜里沈岸如往常一样来我宫里,没有与我提白日里的事,却显得沉默许多。
直到我为他更衣,心不在焉地为他解着衣带,他一把握住我的手,「今日与魏王说话了?」
我「嗯」了一声,不想与他说这个话题,这里是皇宫,一切都在他眼皮子底下,想必今日我与魏王所说的话,已经一字不差地呈到他的面前,何必又再来问我一遍。
我想挣开他的手,他却死死不放,「你就没有什么想问的吗?」
我摇摇头,说我不想,其实我心里想,可我不敢,我想问问他,若日后要他在他的江山和他的皇后中只选其一,他怎么抉择。
可细想来,好似我这个皇后根本不配与他的江山相提并论,他并不爱我。
他松开我的手,叹了一口气,「罢了,你去睡吧,朕自己来。」
长夜漫漫,龙凤榻上的床幔挡住了殿外的烛光,我与他都各怀心事,谁都未睡。
「阿蛮。」他开口叫我,「朕不是魏王,也永远成不了他。」
「朕的皇位,不用非得舍弃一个女人才能坐得安稳。」
沈岸说得对,他的帝王之位,是他自己搏来的,我父亲用的那些手段,只不过是推进了沈岸称帝的进程。
我小时候很嫉妒沈岸,因为我爹一门心思都在他身上,却连陪我一同用膳的时间的没有。
我娘死得早,我想我爹了,就哭着拿我娘说事儿,哭得可怜巴巴,可我爹每次都把沈岸说得比我更可怜,说我还有一个爹真心对我好,可沈岸身边,就只剩下一个不受恩宠又失了心智有时连亲儿子都不认的娘。
7
在沈岸五岁前,他连他亲生父亲长什么样子都不知道,与母亲在秋棠宫相依为命。
别的宠妃的皇子与他一般大的都已经跟着夫子读书认字了,他却每日在为生计苦恼,为了一口粮食,不惜与太监扭打起来。我父亲说,他第一眼见到沈岸时,他正像一只小流浪狗一样护着怀里的「食」,眼神泛着凶猛的光,好似在准备随时撕咬反扑。
沈岸七岁的时候,因为我父亲在先皇面前随便提了一嘴,便获令随着她的母亲从秋棠宫搬进了玲珑阁,从而时常能在皇帝跟前露面,以至于后来成了我爹的学生。
我幼年时顽皮得很,家中夫子管教不得我,我爹只好将我扮成个童子带在身边亲自看管,他去给沈岸讲学,我便也得跟着,只与沈岸说我是江家的表公子,沈岸倒是真信,一装我就装了好几年。
在宫里那些时日,我或许是除了沈岸的母亲,是与沈岸最亲近的人,我曾亲眼见他与其他皇子弈棋,明明能赢,却故意输,做事总是不争不抢,将敌人捧上高位,却又背后用计,让他狠狠摔死。
春节将至,京城家家户户张灯结彩,喜庆非凡,许是因为后宫没有后妃皇子,皇宫里倒是清冷得很。
除夕宫宴,本应是我来主持,沈岸知道我一向懒惰,就将这事儿交给了宫中几位有资历的女官,我便成日无聊,听着皇城外的鞭炮声度日。
沈岸察觉出我近些时日情绪低落,每每欲张口问我,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想是他误会我还是在前两日魏王的事儿上烦心。他一向不大会安慰人,更别说对方是我,只得像从前那般,寻些稀奇古怪的玩意儿送到我眼前来,想着能让我乐一乐。
除夕的宫宴上,我随着沈岸坐在高位,有些心不在焉地看向我爹,别的大臣身边都有妻女相陪,可他却一个人坐在那,显得格外的寂寥。
也不知今年府中的除夕,该是如何过,想是没挂红灯笼,也没包多少饺子。
沈岸察觉出我有些低落,忽地握住了我的手,眼神顺着我的目光向殿上瞧去,落在我爹身上,好似有些明白,偏过头吩咐身边的宫人道:「将皇后跟前的那盘饺子,送去江丞相那,就说是皇后吩咐送的。」
说罢,又将他身前的那盘饺子往我这边推了推,小声地与我说:「你吃朕的。」
宫宴结束,我与沈岸一同往坤宁宫回,那夜月色皎洁,却也抵不过空中烟火万分之一的美,半路上遇到个小团子,正一屁股坐在地上哭,拦住了我与沈岸的去路。
小孩子心智未开,不知沈岸是什么身份,只知道见到这么一群人,有些害怕,沈岸蹲下来问她是谁家的小孩,她也不答,只一个劲地哭,哭得沈岸脸都黑了。小团子的父亲是朝中的一位年轻将军,听说自家闺女正在圣驾前哭嚎,急匆匆地赶来。沈岸也没怪,连让他行礼都免了,挥着手赶紧让他带着自家娃离开。
我瞧着一大一小父女俩的背影,许是父亲嫌弃女儿走得慢,大掌拍了一下女儿的头,又将女儿放在自己肩上,让她骑着自己的脖子,两人才乐乐呵呵地消失在人们眼前。
沈岸伸手拉着我,我看得太过出神连脚步都忘记迈,就瞧他低下头来瞧我,「唉」的一声叹了一口气。
「你们都退下,朕四处走走,去去酒气。」
听他这么说,我也正想行礼告退,他却攥着我的手,迟迟不松,神情有些不耐地问我:「你要去哪?」
「陪朕走走。」
沈岸拉着我去了望月楼,高台之上,能尽揽上京风光。我俩凭栏而站,瞧见上京城内的火树银花的光景,便觉得喜气融融,风景倒是漂亮,可耐不住高处风寒,没站多久就冻得我连打了两个喷嚏。
沈岸皱了皱眉头,拉着我的胳膊让我站到他身前,低下眉来为我紧了紧大氅的扣子,又抬起手,落在我的眉头。
「为何心情不好?」
「无事,只是有些想家了。」我如实答道,「往年的除夕,都是我与父亲一同过的,这个时辰,我们父女俩该是到家一同吃饺子了。」
「哼!」他轻嗤,「是我宫中的饺子不好吃?」
我瞪他一眼,又惊诧如今他也会跟人玩笑,本想与他打趣一番,却见他神情又恢复正经,一手搭上我的腰,将我往他怀里拢了拢,他身上温暖得很,让我突然不想挣开。
「你做了朕的皇后,皇宫便是你的家。」
「可朕又不能白白让你受这相思之苦,明日朕陪你出宫,可好?」
我听他这么一说,眼神一亮,也不管他说的是「陪」还是「允」。只想得能回家坐上一坐,心中便欢喜极了,他看着我一脸喜色,却别过了头,暗骂了一声「小没良心的」,可风声太大,我没听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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