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惊玉告诉我,如果想见到死去的亡魂,不断重复他生前喜欢做的事就行了。
「如果是下辈子还想遇见呢?」我又问。
元惊玉想了想。
「在我的故乡,有人去世的时候,若是亲友挂念,就会将他的名字绣在衣物的心口处。
「念念不忘,自然会重逢。
「但若是你总哭,那个人便会觉得你在埋怨他,可能就不会出现了。」
我赶紧止住眼泪。
「我故乡的人还说,在谷底记得看花,在海底记得望月。」
元惊玉拂去我脸上的落雪,又摊开手。
「坐看冬雪时,也要记得,终有一日,春风会来渡你。」
「你看。」
我见到那晶莹剔透的花瓣状,安然卧于他的掌心。
他舒展眉眼,轻哄着说:
「尉迟善,你可要信我。」
「我是精通妖法的大国师,从不骗人的。」
13
我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我似是回到了当年。
凉军已经节节败退,胜利俨然在望。
城破之时,留在后方的我们,突然被敌军包围,不得不撤离。
我凭着一把长枪护住这么多人本就吃力。
柳眠真却一定要在半路折返,说她忘了带一样很重要的东西。
——是宋忱送给她的发钗。
此举太过危险。
我没有让柳眠真回去,她便因此大哭大闹,负气出走。
宋忱抱着她回来,怒斥我善妒。
他气红了眼,甚至没有注意到我手臂上的伤。
最后,宋忱冷冷地看着我:
「我不会成为一个傀儡天子。无论是前朝,还是后宫,我想护住的东西,你们休想。」
下一秒,梦里的宋忱手持一把剑,朝我直直刺来。
我惊醒了。
冷汗早就湿
透衣衫。
脚上的伤尚未痊愈,每天到了半夜就一抽一抽的疼。
我再难入睡。
却发现,在暗夜中,床头好像站了个黑影。
我隔着床帐,小声询问:
「元惊玉?」
那人转过身,我终于看清。
「你在喊谁的名字?」
宋忱撩起我的床帐,满脸阴鸷。
14
有生之年,我竟然能再次见到这张脸。
今天的宋忱似乎有些不对劲。
鼻腔闻到一股酒气。
我心下了然,悄悄攥紧自己的衣角。
他酒量一向不好,今夜能来冷宫,定是醉了。
宋忱擒住我的手腕,我想抽回手。
他坐在我旁边,不依不饶:「你到底在喊谁?!」
他这副样子,不禁让我想起当年。
从前宋忱吃醋的时候,每次也都是像这样,喜欢抓着我的手腕,苦苦追问到底。
我不说话。
他面色不虞。
「尉迟善,你还真是倔,竟敢自请废后?」
「怎么,跟朕服个软,就这么难吗?」
我吸了吸鼻子。
隔了好一会儿,我才开口。
声音像是被水泡过,浸满了委屈。
「阿忱,我没有爹爹了。」
「在这宫里……我只有你了。」
果不其然,宋忱那凶戾的眉眼怔住。
我已经很久没有喊过他「阿忱」了。
那人忽然大力将我拥入怀中,仿佛想要认错。
像从前那样。
可是,九五至尊怎么会有错呢。
宋忱的呼吸轻轻颤动。
「善善……你别哭。」
他像是有些着急,又因为醉醺醺,吐字有些不清:
「朕一直以为,你忤逆朕这么多次,当着那么多人的面罚你,朕该很开心的。
「可是没有。
「那天晚上,阿真想让朕立她为后,说得朕心烦。
「朕想要的皇后只有你,没想过给别人。
「善善……你怪我吗?」
到这里我才听明白。
原来那天晚上,宋忱砸了砚台,竟然是因为这个。
我很想笑,可依旧是温言软语地说着:
「阿忱,其实这些天我想了很久。我怪你怨
你,却从未站在你的角度想过。
「你先是帝王,然后才是我夫君。
「两年前你登基之时,尉迟家便该交出军符,让你安心。」
我环住宋忱的腰。
「事已至此,我没法挽回什么。」
「阿爹既已经死了……剩下的人,就放他们做个庶民好不好?」
我啜泣着,抱住他。
「阿忱,我没有怪你。」
「要是能回到以前……该有多好。」
面对这样柔顺卑微的我,他像是心情大好。
「好,善善。
「我们一定可以回到以前的!我们一起回去看你的枣红小马,再回去看看我们从前的家……
「我们从头来过。」
宋忱兀自陷入回忆,凑过来亲我的手。
这样的亲近,不亚于一条毒蛇爬上我的背脊。
一瞬间,那种恶心反胃的感觉又涌了上来。
宋忱解开衣带,朝我压过来。
我很清楚地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只是——
我下意识地看向房梁。
那里一片黑暗。
我看不清元惊玉是不是坐在那里。
我也看不清,他现在到底是什么样的表情。
他会觉得我这副模样……很下贱吗?
我别开脸,眼泪悄无声息地没进枕头里。
我听见内心深处,似乎有个声音在说:
不要看。
元惊玉,求求你,不要看到这样不堪的我。
15
那晚的最后,我还是推开了宋忱,趴在床边吐了个昏天暗地。
可宋忱没生气。
因为太医来把脉的时候,诊出我已有两个多月的身孕了。
「善善!我说过的,你是将门之女,身体康健!」
「这可是朕的第一个孩子!也是我们的第一个孩子!」
他激动地抱紧我。
这句话真刺耳。
我赤足走过宫中冰雪,因为我是「将门之女」。
几番折腾,能留下腹中的孩子,竟然也是因为「将门之女」。
次日一早,宋忱当即下旨,准我重回凤仪殿。
我坐在亭子里,石桌上,放着刚温的酒。
直到那抹青色的身影出现,心才终于落定。
元惊玉盯着那壶酒,微微蹙眉。
「你现在似乎不太适合喝这些。」
昨夜,他果然是在我房里的。
他什么都知道。
我摸了摸肚子,心情竟是出乎意料的平静。
「元惊玉,我要去做一件事。
「如果失败了,可能也会化作这宫里的一抹鬼魂。
「没准到时候,我们又能天天一起坐在冷宫里吃酒下棋了。」
他一脸嫌弃:「你可别来,扰我清静。」
「喂。」
我拉下脸。
「我今天就要走了,哪有你这样和人道别的?」
「还有,明明是你自己说过的,如果有朝一日我能走出冷宫,你就告诉我那个秘密。」
他挑眉,好整以暇地看着我。
「你就这么好奇我的事?」
我有些不自然地移开视线:「关心自己朋友,何错之有。」
元惊玉的手指穿过面前的酒壶,淡淡道:
「崇初岛历代守岛之人,皆是半仙。
「我们半仙半人,可与土地气运相连,承受灾厄,佑泽一方。
「若守岛之人身死,则有魂力相护。
「我能扯了你的白绫,劈了你的凳子,就是这个原因。」
他低下头,看着自己的双手。
「但许是死了太久,什么仙法魂力……都不太管用了。」
元惊玉失笑,想到什么似的,摇了摇头。
那神情里有一丝微不可见的落寞。
「现在,我只有集中精力的时候,才能触碰到自己想要的东西。」
「还真是越来越像一只鬼了。」
「所以,」我沉吟道,「凉帝带你回宫,真的是因为你会仙术?」
16
当年,凉帝第一次登上崇初岛的时候,被眼前的盛景所折服。
崇初岛有万顷良田,男耕女织,百姓夜不闭户,生活安逸。
他还以为,那里便是书中的世外桃源。
「凉帝因自己心上人离世,浑噩多年,求药炼丹也是为此。」
「但他登上崇初岛的时候,算是有一刻醒悟。」
凉帝与元惊玉彻夜长谈。
他诚恳以求,只为请元惊玉辅佐在侧。
只是已经太迟了。
他不问政事的这些年,大凉朝堂上的党羽纷争,还有边关各国的蠢蠢欲动。
这一切,早就像是浇
不灭的火,将大凉烧得愈发破败不堪。
「我不曾可怜凉帝,我只是悲悯苍生。」
元惊玉阖上双目,极为艰涩地开口:
「在大凉国土,我亲眼见到战火所及之处,人们背井离乡,卖儿鬻女。」
「我见过男人们分食自己的妻子,那些女人们哭号着淹没在沸水中,又在看见孩儿因自己腿肉而饱餐之时,放弃挣扎。」
走出崇初岛的元惊玉,宛如走出理想国。
他见乱世,也见岛了真正的苍生。
「崇初也好,大凉也罢。左不过是从一座岛,换到了另一座更大的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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