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元宗瞥了我一眼,慢条斯理地开口。
我毫不在意他的鄙夷,又叮嘱他道:“我的马还在你弟弟那,雪爪是匹好马,想来他也舍不得动它,日后寻得机会它会自己跑出来的,现在你再给我准备一匹马,我要回西域了。”
“放心,都准备好了。”
我没想到,还会再见到程嘉。
周元宗送我出城,在郊外凉亭,程嘉正等在那里。
他脸上被我用鞭子抽出的血痕,看样子只简单清理了下,半边脸都肿了,有些骇人。
程嘉朝我走来时,周元宗冷笑一声,对我道:“下手挺狠,枉费他一心为你。”
乍一见他,我一肚子的火气又起来了,转头对周元宗道:“少阴阳怪气,他负我在先,我没给他开口的机会吗?口口声声一心为我,长了嘴却不说,那就要甘愿承担后果。”
“你简直大胆!嘉彦堂堂郡王,位极人臣,朝中不知多少人敬他怕他,你竟敢拿鞭子抽他,管你什么身份,都该将你千刀万剐。”
“剐!给你剐!我就抽他了,怎样?”
我与他怒目相视,直到程嘉走来,握住了我的手。
“阿离,别吵了,边走边说。”
我和程嘉上了同一辆马车。
掀开车窗看去,周元宗那辆紧跟在后面。
我沉默不语,程嘉叹息一声,终于对我道:“阿离,我知道你的身份。”
我抬头看他:“我什么身份?”
“白龙。”
“什么时候知道的?”
“回长安之后,太子殿下告诉我的。”
程嘉将一切缓缓说给我听,他道那封送到扜泥城的信,是太子写给他的。
当时他真的以为庆阳公主薨了,回到长安之后,才发现是太子骗了他。
中原的皇帝老了,不甘于此,秘求长生不老之术。
他身边一直有一老道士。
据说那老道士一百多岁了,名叫薛良儒,自称九真散人。
薛良儒平日里只给皇帝炼丹,并不是个张扬的人,极少引人注目。
直到太子从西域回来,偶然见他,这佝偻着身子的老道,竟一把握住他的手,浑浊的眼中露出兴奋的光。
太子厌恶他,正欲斥他大胆,薛良儒用沙哑的嗓子问:“殿下在西域遇到了什么人?吃了什么东西?”
当着皇帝的面,太子不好不答,又不愿作答,只皱眉盯着他:“薛散人何意?”
薛良儒的笑声透着得意,也透着疯癫,他对皇帝道:“陛下!陛下想要的长生不老之术,臣找到了,找到了!”
太子从他口中,听闻了一个难以置信的秘密。
他说世间有龙,龙生于海底,也可翱翔于云层,为天地间的邪兽。
龙有无边的法力,可修炼成人形,为祸人间。
夏朝时便有孔甲养龙吃龙的记载。
先秦时期开始,民间有了屠龙人的传说,帝以甲乙杀青龙,以丙丁杀赤龙,以庚辛杀白龙,以壬癸杀黑龙。
薛良儒祖上为屠龙人,他说自古便有食龙肉可医百病的说法,修炼成精的龙,食之还可延年益寿,用其内丹来炼成长生不老药。
他坚称自己幼时吃过父亲给的龙肉,才得以高寿,活了一百多岁。
但由于民间一直反龙屠龙,如今龙的踪迹已经很难寻觅了。
薛良儒说他的鼻子很灵敏,闻得出龙的气息,他说太子吃过龙肉,说不定西域还有白龙的存在。
不,西域一定有白龙的存在。
几十年前,中原有个姓黄的老头,曾在西域做瓷器生意,临终前他说自己吃过龙肉。
天山以南的龙堆,可挖出龙肉。
虽然这只是个传闻,后来并未有人真的挖出,但薛良儒一直坚信,谣言不会凭空而起。
青龙生于东方,白龙生于西方,薛良儒没见过白龙,但他斩过中原的青龙。
太子不敢相信,他的父皇前些年修的皇陵,实为薛良儒研究长生不老术的秘密地宫。
他们带着他来到这所地宫。
周元宗看到了文献、史书,也看到了一具完整的龙骨、龙角,和龙皮。
薛良儒说那是他十几年前杀的一条青龙,太小了,还未修炼成精,没什么作用。
他眼睛盯着太子,直言太子身上有龙肉的味道,且绝不是普通的龙肉。
周元宗看着疯癫的薛良儒,以及同样眼泛精光的父皇,心里突然觉得恐慌。
没错,是恐慌。
因为他想起来了,他无比确认,当时在西域,他被周元亨派出的杀手,几乎贯穿了全身。
那刀上还含着毒。
当初他活着回来
时,周元亨瞪大眼睛,差点跳了起来。
他说了一句:“怎么可能?”
怎么不可能?他吃了西域一对爷孙家祖传的万年蕈。
20
可是到底什么是万年蕈,他压根没有见过。
程嘉彦也没有见过,他说阿离爷爷将那万年蕈入了药,还取了他的一滴血。
若非没有亲眼看到那具完整的龙骨,周元宗会认为世上有龙是谬谈。
就像天山龙堆的传说,有谁真的挖出来了东西?
直到薛良儒说他吃过龙肉,问他在西域见过什么人。
周元宗忽然无比庆幸,他庆幸程嘉彦是守信用的君子,也庆幸自己不是卑鄙小人。
当初回到中原,他没有按照程嘉彦所说,称他已经死在了西域。
他想给庆阳姑母留个念想,也希望有朝一日,程嘉彦能想通了回来。
在此之前,他也不愿有人去打扰阿离他们。
对于救命恩人,他还不至于做那种恶心的小人。
所以他从西域回来后,一开始便告诉众人,他和表兄在赤谷城遇人追杀,二人失散,他身受重伤,被乌孙人给救了。
后来联系上禁军首领魏名,他与他们在鄯善六百里外的官道集合,这才千辛万苦回了长安。
他说救他的乌孙人是一对夫妇,带着他在赤谷城、乌夷、姑墨,都待过。
他绝口不提天山下的穹庐,以及扜泥城的种种。
说来好笑,那日知道他在撒谎的只有周元亨一人。
但他不敢说出去,一旦说出去,便坐实了他派人追杀太子、手足相残的事实。
上次诬陷太子谋逆一事,虽歪打正着,对了皇帝的心思,但皇帝真正想对付的,只是程太傅而已。
他还是很器重太子的。
每次想到这里,周元亨都气得牙痒痒。
没有比皇帝更狡猾的人了。
他器重太子,又任他势力独大,让儿子们互相牵制,明争暗斗。
但他也有底线,不允许手足相残。
皇帝是个心思很重的人。
太子只知道薛良儒常给父皇炼丹,怎么也没想到,这么多年来,父皇命薛良儒秘密组建了屠龙人的队伍。
他们住在皇陵地宫,听候差遣。
若非此次薛良儒闻出了太子身上龙肉的气息,皇帝大概也不会让他知道皇陵地宫的秘密。
但现在不同了,薛良儒
认定那对救了太子的乌孙夫妇是西域白龙,即便不是,他们也定然知道龙堆的秘密。
中原的屠龙人,开始出发前往西域,找那对乌孙夫妇。
西域有三十六国,地方那么大,太子知道很难寻觅。
但他心里始终不安,因为程嘉彦还在扜泥城,终有一日,他们会发现他。
他怕程嘉彦有危险,更怕程嘉彦会把危险带给阿离和爷爷。
没人比太子更不愿阿离他们被找到。
因为他是太子,不允许长生不老药的诞生。
太子之位,他坐得何其艰难。
父皇心思深沉,难以捉摸,他的儿子们在他的股掌之间,动弹不得。
他的母后,太傅舅舅,一心辅佐于他,却因为帝王的猜忌,被打压得家破人亡。
所以他不允许长生不老药的存在。
他要他的父皇,顺应天命,该驾崩时驾崩。
用不了太久了,他的身子已经大不如从前。
周元宗彻夜难眠,他命心腹前往鄯善扜泥城,将程嘉彦骗了回来。
他会回来的。
他之所以说服自己留在西域,因为他的母亲是长公主,他坚信没了他,庆阳公主一样可以养尊处优,过高贵日子。
可若是短短一年,他的公主母亲便因为思念儿子死了,程嘉彦会痛不欲生。
所以他回来了。
母子相见自然是感人场面,但程嘉彦发现被骗后,怒火中烧,若非顾及他的身份,也就险些动手了。
他道:“我当初让你告诉他们,我已经死了,就是因为我清楚地知道,以我的身份,若还活着,无论是我母亲还是当今圣上,都不会让我留在西域。”
“太子殿下懂什么是恩义吗?懂得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吗?阿离和爷爷救了我们两条命,只提了一个要求,你却恩将仇报,毁了他们的安稳日子……”
他眼睛发红,一脸隐忍的怒火,直到太子开口告诉他,阿离有可能不是人。
程嘉彦愣住了,第一反应是荒谬。
周元宗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说给了他听,他道:“孤不是忘恩负义之人,让你回来,只为更好地保护他们而已,西域那么大,他们原本没那么引人注目,但你就不一样了……”
“嘉彦,忘了她吧,从今以后,不要在任何人面前提起她。”
是,他当然不会提,也不可能提。
奇莫还在长安,等着他一起回去。
他躲在书房,想给阿离写信,眼泪浸湿了一张又一张的纸。
程嘉彦一向是个心软的人,尤其是对阿离。
他不知该怎么说,也不知道阿离到底是龙还是人。
他想起成亲后的那一年,阿离不止一次地在他耳边说。
“我们要生小龙,生小龙。”
“程嘉,我怎么还没生小龙,你是不是有什么问题?”
听得多了,他便以为小龙,是阿离口中小孩的别称,尤其是阿离怀疑他有问题,每次听到,他都气急反笑,身体力行地证明给她看。
阿离,阿离。
程嘉彦捂着眼睛,眼泪浸湿了手心。
他承认自己很坏,分明与宣平侯府的谢时薇有婚约,但在西域见到阿离之后,他是真的动心了。
阿离的眼睛比宝石还要干净,她平时爱笑,生气时鼓着腮,热烈与情绪全都写在脸上。
她率真单纯,美丽皎洁,是天山上的月亮。
身为长安城中的世家子弟,他自幼在父亲的严苛教导下长大,父亲隆礼重法,所以他的人生循规蹈矩,不允许任何忤逆。
他按照父亲的要求长大,做了一个无可挑剔的儿子,世家贵公子,也陷入无尽的家族争斗、皇权纷争之中。
他是太子伴读,与太子一同长大,阴谋诡计,玩弄权术,是他们注定要走的路。
但是见到阿离之后,他无比心动和羡慕她。
阿离是天山上的月亮。
她便该安安稳稳,永远做天山上的月亮。
程嘉彦抹了把泪,准备了一千两黄金。
次日带给奇莫,他高高在上,神情淡漠:“这一千两金子给阿离,当作补偿,让她忘了我,我不会回去了。”
21
程嘉做梦也没想到,我会跑来中原,拿鞭子抽他。
毕竟我曾很多次告诉他,我和爷爷祖祖辈辈都生活在西域天山,我们永远不会离开这里。
我猜他和周元宗,至今也不能确定,我和爷爷到底是人是龙。
我也没打算告诉他。
他娶了别人,我是不会原谅他的。
马车上,我冷着脸不理他。
程嘉拽住了我的手腕,眸光认真地盯着我:“阿离,我和时薇不是你想的那样,我与她从前的婚约,是父亲做主,皇上赐婚,我对她向来以礼相待,并无僭越,若非在西域遇到了你,我与她确实会在一起,但我答应了你留在
西域,她也并未等我。”
“她与谢府的一名侍卫暗生情愫,被侯爷知晓,侯爷将人送去了北疆从军,我们成亲,是缓兵之计,她说会等喜欢的人回来,届时再与我和离。”
“阿离,你先回西域,若你愿意,再等一等我,待太子登基,薛良儒掀不起风浪,我便回去找你。”
程嘉神情如此认真,他那样俊俏的一张脸,被我打得面目全非,直到此刻,我才开始心疼,伸手想要摸他的脸。
“我打你,你为何不躲?”
“不想躲,让你伤心,本就是我的错。”
“我让你解释了,你当时为何不说?!”
“看到你的那刻,我除了害怕只剩下了慌,怕你被人发现,想不了那么多,中原太危险了,你不该来,要赶快回去才是。”
“程嘉,抱歉,我把你打成这样了,我给你吹吹。”
我坐到了他怀里,小心翼翼地捧着他的脸,轻轻地吹。
程嘉忍不住笑了,他握住我的手,问:“爷爷呢?”
我这才想起,赶忙道:“你们送我出了长安,就回去吧,我要先去找爷爷,告诉他中原很危险。”
中原不是我们的地盘,确实很危险。
若是在西域,我想爷爷绝不会把中原的屠龙人放在眼里。
与程嘉分开前,我把那枚绿松石吊坠,又挂在了他身上。
我道:“这里面藏着我的一片鳞,你要无时无刻不戴在身上。”
“程嘉,我好怕,你差点就死掉了。”
程嘉紧紧地抱住我,几乎落下泪来:“阿离,你要保护好自己,只要你安然无恙,我便是丢了性命,也无妨。”
……
分开之后,我翻身上马,赶着去三圣山找爷爷。
岂料还未走出百里路,便见识到了中原人的险恶。
前方率人拦路的,若无意外,应该是那个叫薛良儒的老道士,一个精神抖擞、佝偻着身子的白发老头。
他身穿道袍,身形消瘦,也算有几分道士的风骨。
他的眼睛很浑浊,也很犀利,仿佛能穿透人的灵魂。
说实在的,我有点怕他。
他杀过龙,我感觉得到,不止一条。
老道用鼻子在我周围嗅来嗅去,眉头皱起。
通过他的神情变化,我心里逐渐生出几分底气。
怕什么怕,爷爷的药丸可不是白吃的。
只要我认定自
己是普通人,就没人敢说我是条龙。
和程嘉及元宗表弟分开不久后,我们又见面了。
在皇宫。
在那个眼神比老道士还要犀利,坐在龙椅上更像一条老龙的皇帝面前。
也在那个畜生不如的辰王周元亨面前。
正是这个坏种跑到了皇帝面前,说太子贪图美色,从他府上带走了一个西域女子,且用了四十个县来换。
程嘉和元宗表弟看到我的那刻,均是脸色一变。
老道士站在一旁,皇帝坐在龙椅上,威慑地看着他们。
“嘉彦,太子,你们可认识她?”
常言道帝王心,海底针。
程嘉和太子,此刻脑子一定是蒙的,尤其是程嘉,关心则乱,我清楚地看到,他白着脸,握紧了拳。
在他们开口之前,我率先捂住了脸,悲痛欲绝地哭了出来。
“程嘉!很难开口吗?你这是要装作不认识,糊弄你们的皇帝陛下?!”
他们尚未反应过来时,我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朝着中原皇帝,边骂边哭诉:“皇帝陛下,您可要为我做主,我要状告您的臣子程嘉,始乱终弃!狼心狗肺!禽兽不如!”
“一年前我与他在天山相遇,当时他被狼追咬,还是我和爷爷救了他,他说我是天山上的月亮,跟爷爷求娶了我,结果没多久,他就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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