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没多时回了屋,坐在外间的椅子上,以手撑桌,疲惫地揉了揉眉心。
再次睁开眼睛,她的眼神那样冷,下令调动府内全部守卫,将府邸各处翻找一遍。
她起了身,往屋内走来。
我下意识地胆战,觉得自己此刻正如油锅上的蚂蚁,出去不是,不出去也不是。
我焦急万分,看到她取走了架子上的剑。
在她转身离开之际,我终于决定爬出来,勇敢面对未知的一切。
我小声地唤了她:「寒君。」
她顿住脚步,回头,然后震惊地看看我从床底下爬出来。
10
寒山玉确实是女儿身。
这是属于寒家的秘密,除却高公和寒四爷,只有一个嘉娘知道。
而现在,多了一个胡阿宝。
她眼中的痛楚那么明显,抓住我的手腕,用力握住。
「你为什么不听话?我已经决定为你择婿另嫁,给了你别的路走,你偏要作死。主动送上门来!」
我被她厉声质问的样子吓到了,白看脸道:「寒君要杀我?」
她神情莫测,看到我吓到的样子,冷冷道:「我有心饶你,放你过寻常女子该有的日子,如今你既已知晓我的身份,是万万不能了。
「你这一生都别想走出寒家,要老实本分地做寡家之妇,守一辈子。
「哦,吓死我了,还以为你要杀我。」
起初知晓她是女儿身,我震惊万分。
又看到她含着青珠的诡异状况,惊惧交加。
可是待我爬出床底,看到面前那张熟悉的脸,活生生的人,朝夕相处八年之久的寒山君……内心掀起的惊涛骇浪,突然就平息了。
她不仅是女人,兴许还有可能不是人。
但是我躲在床底下的目的达到了。
得知我不见之后,她当下调集人马,还进了屋子取剑。
她眼中的焦急、烦忧,全然是因为在乎我才有的行为。
我在她身边长大,八年的感情作不得假。
胡阿宝心里从不藏事,虽然尚未从她是个女人的事实中回过神来,但乍一听闻她让我老实本分地做寒家之妇,竟然有些惊喜。
「寒家之妇,意思是说我可以嫁给你,对吗?」
寒山玉望向我的神情,一瞬间变得微妙。
我喜不自胜,美滋滋道:「寒君说话算话,不可反悔!」
我与寒山玉的婚事,就这么定在了三月。
绿杨烟外晓寒轻,红杏枝头春意浓,当真是个极好的日子。
我又开始恢复如常,闲暇无事时便去找她。
她在书斋看书,我在一旁作画。
我察觉出她待我疏离了不少。
因而作画之时,我常出神地看看她,不由得又想起那日我作势吻她,她扶着我腰的场景。
我没出息,疯魔了。
即使知晓她是女儿身,想起与她拥吻的场景,仍旧脸红心跳,心动不已。
我满脑子都是那首「脉脉双含绛小桃,一团莹软酿琼缪」。
我完了,我兴奋得面红耳赤,好像对她欲念更重。
再画一幅花鸟图,我故技重施,求她帮看画雀尾。
她眉眼轻抬,淡声道:「阿宝,你要学会自己完成画作,我不可能永远帮你。」我红了脸,放下画笔,走到了她面前。
「你真的不喜欢我吗?那天我们俩……我觉得好快乐,你不觉得舒服吗?」
震惊于我的直白,寒山玉将手中的书卷握得紧紧的,她气息有些不稳,声音微题:「你知我并非男儿身。」
「可是,我仍旧爱慕于你,且只爱慕你,只要是你,我好像都可以接受。」
我羞涩地看着她:「我爱慕你,是心之所向,无关男女,亦不拘于性别,我们是要成亲的,你何不试着接受我?」
[阿宝,我不能。]
「为何?」
「我,心有所属。」寒山玉将目光移开,不肯看我。
她答得极其艰难,声音滞碍。
我一瞬间心凉了下来:「谁?你喜欢谁?」
寒山玉没有答,
我有些生气,恼了:「喜欢也没用!没用的!要嫁给你的人是我!你以后只能喜欢我了。」
话说完,我恼得扭头就走。
到了檐下,心有不甘,又回头跺脚,冲她重重地哼一声:「成亲之后,不准你再喜欢别人!」
我比想象中好像更在乎寒山玉的心有所属,初时的气恼过后,心里难受至极,像是被很多针扎了一样,疼得密密麻麻。
我无比确认,我喜欢她。
从看到她的第一眼,从她抱着耳朵流血的我,离开那座院子。
从她第一次教我写字,绿槐高柳咽新蝉,薰风初入弦。
从她纵容我去踩水玩耍,在廊下炭炉旁,剥荔枝给我吃。
从我对她说: 「风雨如晦,鸡呜不已,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从我忍不住亲吻她,双双红了脸颊。
我比想象中更喜欢她,不管她是男是女,是人是鬼,我都愿意接受。
可是她说她心有所属。
我真的难过了,直到大婚那日,都没有主动再去找她。
寒家家主的婚礼,办得十分热闹和恢宏。
三月春暖花开。
府邸各处张灯结彩,宾客众多,岭南道两州节度使府上,均来了人。
我穿着大红婚服,在震耳欲聋的鞭炮声中,过了火盆,与寒山玉拜堂成亲。
后来我便在了房内等她。
天色已晚,红烛轻燃,我盖着盖头,迟迟不见她来。
直到阿莘进来,欲言又止地对我道:「外面宾客不散,主君醉了,让夫人先歇下,不必等他。」
我掀下盖头,心中郁结,压根不信她的话。
又等了半个时辰,仍不见人过来。
我抿着唇,这段时日积攒的难过情绪达到了极致,直接起了身,出去寻她。
阿苹和几名侍女想要拦着,急声道不可,没有这样的规矩。
我问阿莘:「新婚之夜,留我一人,难道有这样的规矩?」
阿莘如今已是四十多岁的妇人,与从前相比老了许多。
她是看着我长大,自然有不一样的情分。
她默默地为我拦住了那几名仍要阻拦的侍女。
我一路走过长廊,去了意风馆。
果然,寒山玉正在此处,
所谓的醉酒就是幌子,她身体不好,除了嘉娘的桂花酒,根本就是滴酒不沾。
夜深了,屋内燃着长明灯。
我站在门外,没有进去。
因为除了她,里面还有一人。
那人既不是寒府的门客,也不是游侠之士,他身着锦衣华服,相貌堂堂,同寒山玉笑谈,看上去是个温润如玉的贵公子。
我听到她唤他二公子。
寒山玉以家主待客之道与他同坐,距离不远不近,言辞既吝窘又不失礼节。
她似是一尊无瑕美玉铸成的玉人,身穿红色吉服,姿容绝佳,俊美如画中谪仙。
那公子目光一直盯着她,频频有些出神。
寒山玉笑道: 「二公子在想什么?」
他回过神来,歉意道:「看到寒君,不由得想起你姐姐来,若阿月还在,正该是如此模样,」
[是了,姐姐离世多年,劳烦二公子还记挂于她。]
「寒君不必与我生分,我与阿月有幼时婚约,若她活着,此番我该是你姐夫才对。」
「是姐姐无福了。」
常鹤霄,乃邕州节度使常大人的二子。
我知道他。
早前高公在时,有心拉近与常家的关系,与他父亲常江定下了一桩娃娃亲。
寒山玉原有个姐姐,名寒山月,与他乃一母同胞的双生姐弟。
常鹤霄幼年时,因与寒山月的娃娃亲,被寒府当成未来姑爷对待。
他几乎把寒府当成半个家,时不时地便要央求他父亲,送他过来住段时间。
正因如此,他才会对寒山玉道:「我记得你与你姐姐虽容貌相同,性格却是大相径庭,阿月勇猛,天也不怕,地也不怕,且总有很多叛逆之举,闯出祸来挨罚。会凶巴巴地瞪眼,抵死不认。
「而寒君,自幼体弱,像是养在闺中的小姑娘,说话轻声细语,常躲在祖父身后。」
「二公子今日,是揭我的短来了?」寒山玉似笑非笑地看他。
常鹤霄微微一笑:〔我年长你们两岁,幼时常在你姐姐身边,她每每闯了祸,会习惯推到我身上,我愿意为她背锅,因为她说我与她有婚约,我是她日后要嫁的人,护着她天经地义。」
「二公子想说什么?」
「我同阿月青梅竹马,与寒君亦是,她信任我,会把不开心的事全都说给我听,即便我不在寒家,她也会写信给我,阿月同我说,她十分羡慕你,你们的祖父将全部希望和关爱都给了你,无论她做了什么,永远得不到重视。
「我同她道无妨,因为我会重视她,把她放在心里的第一位,阿月很高兴,待我来了中越,拉我一起溜去山林掏鸟窝,也便是那次,我差点被毒蛇咬到,阿月徒
手抓住了那条蛇,却被它一口咬在了手腕处,险些丢了性命……」
「幼年情谊确实难忘,姐姐过世多年,二公子仍记得这些,令人动容。」
寒山玉礼貌地打断了他的话:「常世伯身体抱恙,难得二公子今日赏脸而来,改日玉必亲自上门拜访,盼世伯早日复康。」
常鹤霄不是傻子,定然听出了这言语间的疏离之意。
可他也不知在想些什么,神情平静,开口道:「寒君可否告之,你手腕上的疤,是怎么来的?」
寒山玉挑眉,抬起右手,露出腕上的一小处伤疤:「这个?烫伤而已,恰巧与姐姐伤在同一位置,想来是冥冥之中的天意。」
〔寒君不用解释,我认得出她,她害怕打雷,对桃粉过敏。」
常鹤雷眸光深深:「阿月还同我说过,你与她是双生姐弟,幼时同一扮相,几乎没人可以分辨出来,但是她的肩头,有一颗痣,寒君没有。」
「呵,二公子这是何意?在怀疑什么?」寒山玉仿佛听到了极大的笑话,揶揄着看她。
常鹤霄没有说话,也只是静静地看看她。
他们就这么四目相对,谁都没有半分退让。
直到我一身红妆,走了进去。
我道:「寒君留我一人在婚房,为何迟迟不来。」
寒山玉抬眸,眉头一挑,冲我伸出手来。
我握住她的手,顺势坐在了她怀中,勾住了她的脖子。
同时目光望向常鹤霄,不满道:【你这人好不识趣?今晚是我和寒君的好日子,有什么话不能改日说,占看我夫君不放。」
「阿宝不得无礼,这位是邕州节度使常大人家的公子。」
「哼,可是我等了你好久,你都不来,我生气了。」
我佯装委屈,把嘴巴贴在她耳边,轻声道:「春宵一刻值千金,莫要耽误时辰。」
常鹤雷见状,总算有了要离开的意思。
他神色如常,礼数周到,一副温润如玉的公子作派,嘴角还噙看一抹歉意的笑。
我不管那些,在他尚未转身之际,假装急不可耐地拽了下寒山玉的衣襟,吻上她的唇。
她看着我,没有拒绝。
我闭上眼睛,搂紧了她的脖颈。
她的手放在我腰上,逐渐收紧。
我们俩都没有去看常鹤霄是何表情,直到过了很久,屋内只有我和寒山玉,以及纠缠不休的微喘声。
我的手放在她身上,在勾开她喜服的腰带时,被她一把按住。
她分明动了情,微微挑起的眼睛红得潋滟,耳朵绯色,色淡的薄唇被我亲得红肿。
耳边是她紧促的呼吸声,她哑着嗓子喘息道:「阿宝,不可。」
我委屈了,问她道:「是他吗?」
「嗯?」
「你心里的人,是他吗?」
寒山玉哑然失笑,摇了摇头:「不是。」
「那是谁?你告诉我。」
「不可说。」
「不可不可,又是不可,你对我总是那么多规矩。」
「抱歉。」
新婚当晚,我同寒山玉宿在了意风馆。
我又生气了,与她隔着长长的围屏,一个睡在内室,一个睡在耳房。
我翻来覆去地睡不看,像是在床上烙大饼。
那边寒山玉一点动静也没有。
终于,我沉不住气了,感觉整个人无比浮躁。
光脚下床,气呼呼地走过围屏,我站到了寒山玉面前。
她果然立刻睁开眼睛,蹙眉道:「阿宝……」
她只来得及叫我名字,因为我抬脚上了床,跨坐在她身上。
在她震惊的目光下,我再一次吻了她的唇。
床头处,一盏小灯烛火幽幽。
她想要推开我,我咬了她一口,然后埋头在她脖颈处,闷闷道:「寒山月。」放在我肩头的手,顿了一顿。
我又道:「寒山月……」
她的手被我握住,我看着她的眼睛,一遍遍叫她的名字。
她没有再拒绝我,神情柔软,缓缓地闭上眼睛:「阿宝,我活不长久的,不该误了你。」
她的眼睛濡湿,眼角有泪意。
我心里骤然一痛,抱紧了她,在她耳边道:「人生苦短,更应该及时享乐,所以你不要拒绝我。」
我褪去她肩头衣衫,那里果然有一颗小小的痣,以及无限春光。
我用额头抵着她,脸红道:【书上没有说女子之间如何洞房,但是我会摸索,寒山月,我们会很快乐。」
寒山月睁眼看我,她一贯深沉的眸光无比柔软,伸出手来压下我的脑袋:「小傻子。」
11
寒山玉就是寒山月。
高公不惜一切想要救回的孙子,落水后死在了八岁那年。
从此他的姐姐塞山月,穿上男装成了公子。
常鹤霄说得对,真正的寒山玉,因被祖父保护得太好,是个性格软弱的小孩。
而寒山月聪慧勇敢,坚韧不屈,不知比她弟弟强了多少。
她比寒山玉更能撑得起寒家。
但只因女孩的身份,高公对其并不重视,甚至会因为她的争强好胜,屡屡皱眉。
因为她的母亲,便是个争强好胜的女人。
那个争强好胜的女人,一点也不安分,她是个镖师之女,生下一双儿女之后,仍叫嚣着要完成父亲遗愿,将她们家的镖局重新挂旗。
高公之子有次同她一起走镖,夫妻俩双双被仇家所害。
正因如此,寒山月越是渴望得到祖父的认同,越是适得其反,惹他厌烦。
直到最后她也讨厌起了自己的弟弟寒山玉,认定如果不是他,祖父一定不会这样对待自己。
兴许是敌意太过明显,寒山玉不慎落水后,哪怕她不顾生死地跳下去救他,事后仍被祖父怀疑是她将弟弟推下去的。
两个同龄小孩,落水后同样病重。
赤珠成了泡影,高公请来药王入府,那胡子花白的老人医术了得,是世外高人。
他摇着头说小公子本就休弱,是断然救不活了。
但他手中有三丸归元丹,仅此三丸,是他毕生研制,全部服下,可保女孩性命。
高公不肯,执意要将那三丸丹药,喂给已经救不活的孙子。
药王叹息,摇头道这样你会失去两个孩子。
一丸丹药喂下,徒劳无功。
再喂一丸,毫无反应。
而那从昏迷中醒来的女孩,听闻此事,拼尽全力爬到了她的祖父面前,她不想死,哭看求祖父救她。
她求了他很久很久,久到心生绝望,再度昏死过去。
而祖父最终愿意将剩下的药给她,是因为当晚她的弟弟断了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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