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位徐干岁,却是老了。
一个太监,做到他这种地步,贪也贪够了。
有了享不尽的荣华富贵,哪里还舍得死。
提及赤珠,吴世昌和常鹤宁,均愣了下。
常鹤宁对徐阁道,赤珠只是个传说,公公莫信这种谣言。
徐闻讳莫如深地看了一眼寒山月,道:「世上有没有赤珠,寒山君应该最清楚,听闻十年前寒家派遣了三千人的队伍,于夜间去深海采珠,如此掩人耳目,为的是什么?」
这是寒家的秘密。
岭南道的采珠场由寒家掌控,机密之事本该无人知晓。
寒山月微微一笑,面对他们的目光,颇是令人捉摸不透:「公公既已知晓,寒家也不便隐瞒,那三千死士,自然是为了赤珠而去。」
「哦?可曾捞到?」
「未曾,因为这个世上根本没有赤珠,永远也不会有赤珠。」
朱扈海礁石下的珠池,那片海域,在很多年前已经被寒家视为禁区。
寒山月道,她自幼体弱,祖父为了延续她的性命,一直未曾放弃对赤珠的寻找。
寒家有最能耐的采珠队伍,那帮勇士以生命为代价,总结出了一个事实。
所谓的赤珠,是名为「海和尚」的海怪产下的卵。
海和尚是生活在深海的妖怪,人首鳖身,全身赤红。
它们暴虐,嗜血,凶残。
因为繁育后代十分艰难,对闯入自己领域的猎物,会撕碎成渣。
它们憎恶人,对人的气味敏感,隔着很远便会起杀意。
起死回生的赤珠?可笑,活过来的根本不是人,不过是海怪的卵,寄生在了人的皮囊里面。
这也正是寒家后来封锁海域,对赤珠不再感兴趣的原因。
寒山月一番话,不仅惊到了他们,连我也目瞪口呆,脸色微白地看看他。
徐阁明显不信,他沉着脸,正要开口,寒山月又道:「虽然赤珠是假,但寒家确实有一可使人长寿的方子,乃府中门客所献,我欲送给公公,还望公公笑纳。」
想来是方子珍贵,寒山玉亲自起了身,她从矮案上拿起一木匣,走向徐阉。
然后双手抬起,恭敬地献给他。
徐阐伸出手来,将木匣打开,然后表情一愣。
里面是一把三尺长的匕首,
他尚未反应过来,寒山月已经快速地拿起那把匕首,狠狠地捅了他一刀。
她动作那样快,神情狠绝,嘴角还噙看一抹笑。
宴席上瞬间叫声不断,刀剑出鞘的声音此起彼伏,吴世昌最先站起来:「寒山玉!你敢刺杀徐公公!反了不成!」
话音刚落,他的脑袋搬了家。
早已准备在此的寒铮寒四节,脸上溅到了血。
他速度率人控制了局面,将剑架在了常鹤宁的脖子上。
寒山月看看他,缓缓道:「徐阐和吴世昌已死,现在告诉我,邕州反不反?」
常鹤宁额上冒出了汗,咬牙道:「朝廷很快会派兵过来,凭岭南道这点兵力,不过是自寻死路。」
「若东胡人乘虚而入呢?」
「寒山玉,你竟敢勾结胡人!」
「我只问你反不反,你答一声誓死不从,我赞你一声好骨气,然后让你痛快上路,岂不快哉?」
寒山月的手上,那把染血的匕首,抵在了他的腹部。
她冷笑道:「一,二……」
「反,我反!」
13
岭南道乱了。
不出常鹤宁所料,朝廷很快派兵过来。
寒山月此时已经病得很严重了。
这盘棋,我不知她究竟下了多久,从什么时候开始筹谋。
有常家助阵,两州兵力很快统一,几乎没什么异议。
而徐阐的死,不知中了多少人的心思,皇帝不仁,岭南道在反了的第一步,就赢了人心。
紧接着东胡人攻略北方城池,各地也开始冒出揭竿队伍。
寒山月对此乐观其成,院中的桂树飘香,我与她坐在廊下,她穿着狐欣氅衣,疲惫地将头靠在我肩上。
「若不进京一趟,引不出那阉人来此。
「他不来,如何杀他。
「阿宝,我这一生下令杀过很多人,也有很多人因我而死,虽有不得已的苦衷,终究是罪孽深重,如今徐阉死在我手中,你说他日到了黄泉之下,如成王世子这般的人,会不会原谅我?」
「不会,因为我不希望你见到他。」
「傻瓜,人都会死的,我若能活得长久,必不输这天下所有的儿郎,能有他们什么事……世俗欺我,可我对于所做的一切,从不后悔。」
「寒山月,你守护岭南道,以后我来守护你,好不好?」
「阿宝,你要活下去。」
「起死回生的赤珠,不过是海怪的卵,寄生在了人的皮囊里,你在骗他们,对不对?」
「不,这些都是真的。」
「寒山月,那我是什么?」
[你是阿宝,是我的小傻子。]
寒山月声音缓慢,语调温柔:「我的小傻子,活了十八年,从未掉过一滴眼泪,因为她的眼睛太漂亮,没有泪道。
「她手上的伤口,总是会好得很快,当年被戳聋的那只耳朵,也早就不知不觉地恢复如初了。
「她生来就会凫水,掉进海里不会淹死,兴许还能在水中呼吸。」
寒山月每说一句,我的脸就白了几分,直到最后,我问她:「你怎会知道?」
「阿宝,你七岁来到寒府,在我身边长大,我的目光一直注视着你,怎会发现不出这些异常。
「你不敢说,因为你害怕被人当成妖怪。」
「是阿爹不让我说,幼时他曾告诉我,不哭不苦,不苦不哭,伤口恢复得快,和生来就会凫水,都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只是被人发现会很麻烦而已,所以我要
乖,当一个普通孩童,我就是一个普通孩童。」
我惶然道:「直到我知晓,我的命是阿爹用赤珠换来的,我才开始觉得自己像个妖怪,很怕被人绑起来烧掉。
「寒山月,你会怕我吗,你不要怕我好不好,不管我是人还是妖怪,我从来没有害过别人,」
〔阿宝,我知道,你若是人,便是我的阿宝,你若是妖怪,那便是我的小妖怪,别怕,我还在。」
寒山月将头抵在我的额上,顿了顿,她又道:「若我不在,你也不必害怕,寒家势必会护你周全。」
寒山月没有撑过那年年底。
她实在太累了,熟睡的时间越来越长。
最后她是在令仪失踪前,久睡长辞的。
彼时岭南道在寒四爷和常家兄弟二人的带领下,大败朝廷的兵马。
皇帝在京中焦头烂额,眼看各处局面失控。
寒铮先是被一干士兵拥立为将军,后来又直接挂旗,打算在岭南道自立称王。
这是寒山月的意思。
坐以待毙,只能画地为牢。
人自生来,无不在枷锁之内,挣脱了这道枷锁,终将所向披靡。
她说,她终于能将寒家,放心地交给四叔了。
她要寒铮答应她一件事,将来无论是令仪,还是他自己的那双儿女,家主的位置,有能者居之。
寒铮答应了,他红着眼睛,落泪叫了她的名字:「阿月,四叔能做到,且一定会做到。」
她不是寒山玉,是寒山月。
可是直到临死,她才做回了自己。
她道:「四叔,阿月有劳了。」
寒山月死后不久,令仪和嘉娘便失踪了。
有人说,是趁乱时嘉娘偷偷带她走的。
寒铮率兵守城的时候,在朝廷的队营,看到了令仪的尸体。
当年寒府内那名叫云州的侍卫,是徐阉的义子。
他真是好狠的心,误以为令仪是寒山月的孩子,杀死后绑到了阵前祭旗。
令仪才三岁。
嘉娘疯了一般,举起匕首刺向他。
然后她被乱箭射死。
那日我并不在现场,听寒铮道,他将云州斩于马下,为令仪报了仇。
天下纷争的开端,是颠覆一个不仁的皇帝。
有纷争,就势必会死人。
任何人都有可能会死,包括令仪。
我依旧是哭不出来的胡阿宝,没有例外。
那年我十九岁,回首过往,身边已经空无一人。
没有阿箩,没有寒山月,没有令仪,也没有嘉娘。
哦,我还有阿莘。
她比从前又老了,鬓间已经有了许多白发。
寒四爷不在府内,他的夫人是个彪悍的采珠女,可与他一同翻身上马,逐鹿天下。
阿莘老了,总说她想回家。
我执拗不过她,最终只得安排了马车和侍从,仔细叮嘱一番后,送她返乡。
自她离开,我越发觉得自己是困顿于深宅之中,生无可恋了。
写字,画画,弹琴,均不能使我不再寂寞。
于是在一个阳光明媚的午后,我去扒了寒山月的坟。
下葬之时,她嘴里含着青珠,埋了半年,仍旧栩栩如生,仿佛刚死一般。
我将她从棺材里背了出来。
她的尸体一点也不重,而我力气一点也不小。
我就这么背着她前行,一步步地往前走,还算轻松。
岭南道是荒芜之地,我一路背着她,朝着朱崖海的方向走。
她的脸贴在我的肩上,像是睡着了一般。
我说:「寒山月,我一个人有点无聊,背诗给你听可好?」
你放心,这次不是艳词。
海波无底珠沉海,采珠之人判死采。
年年采珠珠避人,今年采珠由海神。
海神采珠珠尽死,死尽明珠空海水。
珠为海物海属神,神今自采何况人。
我没有告诉过你,自我很小的时候,便对深海十分的向往。
可是阿爹从来不准我下水。
我是个乖巧的小孩,很听大人的话,不会让他为难。
现在你们都不在了。
我决定回海底看一眼。
寒山月,你死之后,常家那个二公子,总是去墓前祭拜你。
他有时会待到很晚,我吃醋了,所以决定将你挖出来带走。
谁叫你临死之前,眼角含泪,一遍遍地对我说:「阿宝,我舍不得你。」我也舍不得你。
所以,我带着你,一起去海底。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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