潛伏在軍閥內的第二年,我的身分敗露。
上一秒還說要娶我的人,現在正用槍對著我的額頭。
他問我:「你為之豁出生命的信仰,會來救你嗎? 」
而我笑著迎向他的槍口。
「我只知道未來的某一日,它將救下千千萬萬的中國人。」
1
預料的死亡並沒有到來。
我睜開眼時,賀洲成正調笑般地看著我。
一把槍被放入手中。
他轉過身撫摸著那套剛送來的婚紗,問我。
“一分鐘,有能力逃走嗎? 」
我笑:“一分鐘,我甚至可以要了你的命。」
我想我確實可以。
只不過我不能,即使他現在手無兵刃,還將後背留給了我。
他當然知道我不會把槍口對準他,殺了他整個峪北會徹底亂套。
離開時,我忍不住回頭看他。
男人一身西裝立在陰影中,見我猶豫,張口說了什麼。
但我聽不見。
我從沒想過一個特務身分敗露後,竟然能全身而退。
為避免被他利用尋找組織據點,我一直不敢和上級聯絡,獨自一人在城裡東躲西藏了好幾天。
直到後來,組織派人找到了我。
這兩年跟在賀洲成身邊,我在大大小小的報紙上都露過臉,臥底的工作再也做不成了。
卻不想我自請上前線的文書被駁回,上面交給了我一個更艱鉅的任務。
培養新人,再次接近賀洲成。
2我從來不以為自己夠了解賀洲成,即使我們從小一起長大,還差點結了婚。
我爸和賀洲成他爹做過十幾年的朋友,後來時局動盪,賀家募款收編,割據一方,這才讓兩家關係漸行漸遠。
我爸爸思想新派,力倡議改革,處處和賀洲成他家對著幹,最嚴重的一次,他差點被賀洲成他爹一槍崩掉。
我和賀洲成的婚事就是在那之後退去的。
我很怕賀洲成,大約是從他們家劃地為王后,他帶著軍隊整天打打殺殺的原因。
我曾親眼見過他審問犯人,在牢房裡,他把燒燙的鐵鍊打到那個特務身上,親手用燙針戳破了那人的右眼。
他沾了滿手血,即使後來他轉身看到我後匆忙將手套脫掉,又命人將那人帶下去,我還是在他伸手觸碰我時吐了出來。
那之後,我對賀洲成避之不及。
像是一種壓力反應,但凡他與我靠得近些,我都會下意識地反胃。
我曾想過我這般情況,等將來真的嫁給他了怎麼辦,但好在我們退婚了。
這件事讓我很開心,當時在賀家我嘴角就藏不住笑了,在抬頭碰上賀洲成的眼神時才收回去。
他看起來臉色不太好,眉頭皺得很深。
用我爹的話說,肯定是覺著我們家主動退婚讓他丟了面子。
3
後來我爹賣了老宅,打算離開峪北。
記得那時候火車才剛開走,我從車窗朝對面看過去,賀洲成一身墨綠色軍裝站在那裡,而他的手下正在月台上抓人。
賀洲成要找的人,是我的父親和大哥。
他們早在兩個小時前就走了,被他們帶走的,還有峪北東城軍隊布防圖的復刻本。
父親和大哥去了南方,那時候我才知道,他們很早之前就加入了地下組織。
賀家知道父親偷走了東西,但不知道具體是什麼,所以他們下令全城搜捕,無論死活。
我甚至不知道父亲能不能活着下车。
而我的火車將一路向北,最終停留在莫斯科。
那是我 20 歲前最後一次見賀洲成,在峪北的火車站,他的帽簷上落了些雪花,火車呼嘯而去,我看不見他的表情。
而五年後,我和他再次相見,亦是在這個火車站。
回國前夕,我給他寫了這些年裡的第一封信。“賀洲成,我要回去了。」
這五年發生了太多事情,父親和大哥漸漸沒了音訊,賀洲成也在他爹死後坐上了督軍的位置。
是我主動請求接下這次臥底任務的,我和賀洲成本就相識,任務進行起來要比新打入的同志容易一些。
火車抵達峪北時,我看見他站在月台上,手中捧著一束白玫瑰。
我覺著賀洲成很開心,他往常總是一副冷冷的模樣,但此時他的嘴角上卻掛著淡淡的笑。
看到我時,那笑意更深。
他朝我舉起了手中的白玫瑰。
而我飛奔過去抱住他,玫瑰砸到了地上,落了滿地花瓣。
賀洲成就那樣僵在了原地,過了許久才將手放到我腰間。
他的聲音在顫抖。
“阿箏你……不怕我了嗎?”
4
我是有理由不再怕他的。
在自己心裡,我現在是 32 號特務部的一員,為組織獲取軍閥內部情報是我的任務。
而明面上,我給賀洲成的理由是,「謝謝你當初放過我父親。」
沒錯,當時父親和大哥一路向南,在半路就被賀洲成攔了下來。
他沒傷害父親,把布防圖拿走後,賀洲成就將父親和大哥放了。
峪北軍的立場一直偏於黨國一方,而此事讓組織看到了轉機。
“老師?”
我被拉回思緒,看向眼前的人。
32 號要送到賀洲成身邊的人一男一女,衛朗和襤褸。
他們已經在特務部訓練了一年,我要教他們的,是賀洲成以及峪北軍的一切。
面前的兩人不過二十出頭的年紀,我不知道等待他們的會是什麼。
腦海中閃過那一具具血肉模糊的身體。
那是我的同事,是我的戰友,他們曾經,也如眼前的兩人一般美麗燦爛。我想我初進 32 號時,我的老師對我說的第一句話。
「請務必以,赴死的決心。」
如今,我將這句話傳達給了我的學生。
我們都知道,更多時候,死亡不是最可怕的。
可怕的是我們不知道死亡它何時會到來。
也許今晚閉上眼睛,太陽就再也不會升起了。
我想,這就是我們特務的宿命。
5
出去望風的陳裡帶來了消息。
賀洲成訂婚了,和駐守在峪北的日本中尉伊藤原的女兒。
我心裡很不是滋味。
即使他與黨國來往,即使我們立場不同,我也從沒想過他會當賣國賊。
課上,衛朗和襤褸我的眼神明顯不太自在。
我想峪北人盡皆知,本來這個月底,是我和賀洲成結婚的日子。
也不知道他是怎麼跟人解釋的,也或許他根本不需要向任何人解釋。
賀洲成從沒說過他愛我,而最開始的時候,我也從沒想過他會愛我。
但這不妨礙其他人認為我們相愛。
最開始是我回國時的一篇報道。
佔了報紙四分之一的板塊,標題是「賀督軍終於和等待五年的愛人宋與箏重逢。」
這句話下面配著兩張照片,第一張是賀洲成捧著白玫瑰等在月台上,第二張是我跟他相擁,而玫瑰落了一地。
第二天我看到這篇報導時笑出了聲,還調侃他我何時成了他的愛人了?
賀洲成不置可否。
只說:「我確實等了你五年。」
我嘁他一聲,一時之間分不清這是真心還是玩笑。
賀洲成不問我為什麼回國,我也沒刻意向他解釋過。但我每天都會跑去軍辦處等他。
軍辦處是他們辦公的地方,內設許多部門,包含情報處。
我這一等,就是一個月。
賀洲成漸漸習慣了這種日子,在日落西山之時,他迎著晚霞光出來,一眼就能看到我。
他不知道的是,我花了一個月,不過是做了場戲。
那是個下雨天,我沒去軍辦處,而是和配合我這次任務的人去約了一整晚會。
我和許明朗先去了西餐廳,又看了電影,最後實在沒事幹,就打著傘坐在外面的長椅上,一直待到十一點。
回去時督軍府的燈還亮著,副官等在鐵門外,見我回來鬆了口氣。
「宋小姐,督軍在等您。」
不用他說,我已經看到了。
賀洲成撐著傘站在院子裡,看著我的方向。
我和許明朗告別,走近賀洲成。
「在等我嗎?」我躲到他傘下,靠得很近。
他沒回答我,只是望著許明朗的背影看。
“就是為了他回國的?”
我從來明白,對於賀洲成這種運籌帷幄的人來說,他想知道的一切,只有他自己看到,才會更加篤信。
所以這齣戲,成功了不是嗎?
我笑:「被你發現了。他三個月前入職的軍辦處外交部,你見過嗎? 」
他眼神很冷,死死地盯著我。
「所以這一個月去軍辦處接我,也是因為他? 」
我眨了眨眼,摀著臉點頭。
賀洲成沒多說什麼,只把傘塞進了我手裡,轉身離開。
大門砰的一聲被砸上,把跟在他後面的副官擋在了外面。
6
副官說賀洲成沒吃晚餐,所以我下廚就給他做了碗麵。我不敢進他房間,整個峪北沒人敢進他房間,因為裡面有無數機密文件,看一眼都會掉腦袋的那種。
我敲門,他也不開,裡面靜悄悄地沒一點動靜。
我也不急,就坐在外面,將頭倚在門上。
醞釀了一會兒情緒,我要對他打感情牌了,雖然我不知道我們之間有沒有感情。
我說,“賀洲成,你想知道我在國外這幾年是怎麼過的嗎?
“語言不同,文化不同,思想不同,剛到莫斯科的那半年,我天天餓肚子。
「我還害怕,直到過了很多年,我走在人來人往的大街上時,我都還是會害怕。
「因為那裡沒有我認識的人。
「每每那個時候,我真的特別特別想你。」
我仰著頭,看見門把手動了動。
等了很久,門還是沒有開。
遂嘆了口氣:「真糟糕啊,面坨了…”
我從地上爬起來,剛邁出去兩步,賀洲成的門開了。
他從我手中搶過碗,表情是很認真的模樣。
他說,「阿箏,別利用我。」
我笑著搖頭:「我也不想啊,但我確實是沒什麼光明正大的理由去見許明朗。只能在等你的時候看上幾眼嘍。」
我踮腳,將頭湊到他面前:“賀洲成,你說我進軍辦公室工作怎麼樣?你要不要我? 」
他呼吸停了一瞬。
「我不會插手你的事。」
砰的一聲,他又給門甩上了。
我對著裡面大喊:「那我憑本事進,你可不能給我使絆! 」
……
說是憑本事進,但軍辦處又有誰不認識我呢。
我招搖了一整個月,在他們的眼皮底下,每天和賀洲成走在一起。
進軍辦公室沒有半點困難,面試的人甚至要把我塞給賀洲做秘書。這確實是個不錯的提議,只不過不能是現在。
現在我喜歡的可是許明朗啊,也只能進外交部。
那天回到督軍府後,賀洲成就坐在餐廳的椅子上,修長的手指輕輕叩擊著桌面。
「如願了?」他問我。
我猛地點頭:「不能再如願了。」
我拖著椅子湊到他身前,將手臂支在桌子上。
「但許明朗他現在,好像對我沒什麼感覺。
“我們在莫斯科認識的,我追了他好幾年,從國外追到國內,又追到軍辦處,但你知道他今天見到我說了什麼嗎?
「他竟然說我俄文垃圾,只會拖後腿。」
我托著下巴看賀洲成,問他該怎麼辦?
「不知道。「他收起桌上的手,交疊在一起的腿落下,只看了我一眼就離開了。
軍靴踩在地板上發出嗒嗒的聲音,他轉身上了樓,我也在那一刻收起臉上的笑。
我這齣戲一舉兩得,讓賀洲成知道了我回國的原因,也讓我順理成章地進了軍辦處。
只是這意味著我和許明朗綁在了一起,若哪天我不慎敗露身份,也會牽連他。
所以許明朗要時時厭煩我,故意遠離我,然後在我完全打入軍辦處後找個理由全身而退。
我很喜歡許明朗,但他對我避之不及,這也是我要告訴賀洲成的東西。
7
不可否認,許明朗入戲很快。
雖然我們才剛認識沒幾天,他就已經把「很嫌棄宋與箏」這六個大字寫在臉上了。
我成天追著他跑,這讓軍辦處明面上多了許多傳言。
例如“宋與箏這是光明正大地給督軍戴帽子嗎?”
或是“竟然還有不喜歡督軍的女人嗎?”
以及「督軍等了她五年,結果給別人做嫁衣了? 」
我湊到說話的兩個女人中間,問了句:“做什麼嫁衣?”
兩個人搆笑兩聲離開,我則繼續追在許明朗後面。他大步走出軍辦處,我瞧著外頭夕陽落下,目光撞進賀洲成的剪影中。
他站在台階上望著遠處,不知道在看什麼。
眼看著許明朗快走出大門,我敷衍地給賀洲成打了個招呼。
錯身過時,餘光瞧他將目光落在噴水池處。
那是我一個月來等他時常站的地方。
賀洲成或許對我有愛這件事,在那個時候之於我來說只是個小小的種子。
只是這顆種子終於還是在某一天長成了參天大樹,成為了我獲取情報最好的工具。
……
賀洲成有派人跟蹤我,所以我和許明朗這齣戲演得很累。
後來夜漸深,一直跟著我們的人應是接到命令離開了,我和他終於鬆了一口氣。
我們找了個空曠的地方,確定周圍沒有掩體能藏人。
許明朗略顯無奈地笑了笑,說他做特務很多年,第一次接這樣的任務。
我抱著手臂看他:「珍惜吧,可遇不可求。」
峪北的天很冷,他看見我將手藏在肘窩處,問我他要不要發揚紳士風度。
「許明朗,你這是在幽默嗎? 」
他只笑了笑。
我承認,雖說和他演了很久戲,我倒是沒有仔細看過他。
如今發現,他笑起來眼尾會往上翹,眼角紅紅的,點綴著一顆小痣。
許明朗很好看,溫柔的好看。
見我一直盯著他看,他突然驚訝地往後退了半步。
「宋與箏。你可別太入戲…”
我突然泛起些感慨來。
眼睛有點酸,心也有點酸。
我問他:「如果這個國家和樂太平,繁榮昌盛,那我現在會不會也正跟喜歡的人,無所事事地在街上閒逛? 」
遠處的天空有零碎的煙火綻放。許明朗的聲音很低,他說:“或許,是吧。」
或許,是吧。
可我真的好想看一看啊,那盛世的煙火…
8
我和許明朗聊了很久。
我問他這次退出任務後準備去做什麼。
許明朗搖頭,「聽從組織安排。」
“你呢?”
我?
我想了想,「如果能活著離開,我想去前線當醫生。」
原本在莫斯科就學的醫。
「周先生棄醫從文,欲治國民心。我想我是沒有醫心的本事。
「所以哪怕能解前線戰士一人之疼痛,我這麼多年所學,也算是有了意義。」
許明朗盯著我看了許久,最後兀自笑了起來。
「那我改變主意了。」
“什麼?”
他將手插進大衣口袋裡,整個人癱在長椅上,頭則隨興的搭在靠背上看天空。
他說,「等你完成任務,我們一起去前線。
「所以宋與箏,就算只有千萬分之一的機會,也請你一定要,拼命地活著…”
……
褚妍和衛朗開始行動之前,我帶他們查看了歷任在賀洲成身邊的組織人員名單。
那是已經犧牲的同志名單。
自前年組織人員名單外洩後,32 號就棄用了間諜名冊。
只有最高領導以及對接的同志才知道他們的身份。
也只有一種情況,他們會被登記在 32 號的檔案室。那就是犧牲的時候。
衛朗在一個頁面停了很久。
最後他將那張名冊舉了起來:「老師,你認識他嗎? 」
我低頭,在觸及那張黑白照片時,全身的血液都停滯了。
是穿著白襯衫,繫著領帶的人。
和大多數人板著臉照的證件照不一樣,他嘴角揚著笑,右臉漾起一顆淺淺的酒窩。
黑白照片讓他的眼神顯得有些沉悶。
我抬頭,看向眼前的衛朗。
那時候才發現,他和許明朗一樣,眼角都有一顆痣。
9
我很喜歡許明朗的眼睛。
他笑時眼角會上翹,裡面永遠波光粼粼的,像一汪泉水。
我曾和許明朗說,「每次看到你的眼睛,我就覺著看到了希望。」
那時候他就會稍微湊近我,用只有我們兩個聽到的聲音說一句。
「那日後,你覺著日子艱難時,多想想我的眼睛。」
我想我是要記得一輩子了,記得那雙如泉水般的眼眸,記得那顆在太陽下會透出小小光亮的淚痣,記得那個,溫柔的,許明朗…
記得在那個冬日,我舉起的那把英式左輪手槍。
記得,我落在他身上的三枚子彈。
兩年前,32 號名單洩漏後,賀洲成對峪北軍進行了一次大清掃。
就在軍辦處,我看著那些我所見過的、沒見過的同志,那些和我懷抱著共同理想的同志,被他們扣上車。
許明朗從我面前過去的時候,我喉嚨裡像是溢血般鹹,整個人就那樣愣在原地,說不出一句話,做不出一個動作。
平時愛說閒話的人,用著我剛好能聽到的聲音,咒罵許明朗他們“不得好死”。
我腦子很亂,在想到底是為什麼要走到這種地步,在想要如何能保全他們,在想,既暴露了那麼多同志,我的身分可有保全?
後來從軍辦處他們的閒言碎語中,我拼湊出了真相。
32 號遭了姦細,特務名單洩漏了大半…我知道我暫時安全,也知道賀洲成定是對我起了疑心。
那天賀洲成回來得很晚,我窩在床上,車燈透過窗簾照進了房內。
不久,他在房外喊我“阿箏”,沒得到回應後,便作罷了。
很晚了,凌晨三四點的時候,我敲響了他的房門。
他沒睡,軍裝甚至都還沒脫。
我哭過了,此刻眼睛一定紅得要命。
就那樣抬著頭,望賀洲成,“你會殺了他對嗎?”
其實死,是最簡單的事了。
偏偏我知道,許明朗不會死,而是活著,生不如死地活著。
……
祂答應帶我去見許明朗。
還是那處暗牢,我曾在這裡親眼見到賀洲成將燙針戳入一個特務的右眼。
而此時,許明朗就被架在刑架上,皮開肉綻,觸目驚心。
我想我是該怕的,像很多年前一樣,怕到忍不住反胃。
可那一刻,我的大腦一片空白,心裡卻一遍遍地告訴自己,去擁抱他。
去擁抱他。
我甚至不知道该不该庆幸,慶幸讓賀洲成知道我喜歡許明朗,所以此刻,我才能這麼肆無忌憚地抱著他。
我看不見他的眼睛了,那雙如泉水般的眸子,如今卻是被鮮紅的血緊緊糊住。
許明朗的聲音很輕,輕到我感受不到他的存在。
他說,「宋與箏,你只需要記住那雙讓你看到希望的,我的雙眼…”
10
我告訴賀洲成,我想在牢裡陪許明朗一天。
那時候我們站在狹長又昏暗的走廊裡,石牆頂上的燈似有若無地在那裡墜著,賀洲成臉色清冷,抬起的右手帶起他厚厚的披風,最後又沉沉地落下。
他將手落在我的眼上,輕輕地摩挲著。
「阿箏,不要哭了。「賀洲成要回軍辦處,臨走前,他給了我一把槍。
“會用槍嗎?”
我點頭:「在軍辦處學過。」
「嗯。「他揉了揉我的頭:「保護好自己。」
賀洲成帶走了審訊的人,陰暗的審訊室裡,只剩下我和許明朗了。
我知道,賀洲成如今對我,已有七分疑慮。
看著手中他交給我的槍,以及空蕩蕩的審訊室和走廊,我知道,他在試探我。
許明朗被放到了電椅上坐著,我打了水,幫他把臉上的血擦乾淨。
「許明朗,你睜開眼瞧瞧……”
他像是用了很大的力氣,最後卻只是堪堪露出一條縫。
“能看見嗎?”
他點頭。
我朝他笑,笑他現在可真醜。
「值得嗎?」我坐在他腳邊,將頭靠在他腿上。
「你們成為如今這樣,又有哪個人會記得呢?待到後世,國家繁榮昌盛之時,會有人記得在某一年的某天,有你們這些人,曾經為了這盛世舍生忘死過嗎? 」
值得嗎?我在問他,也是在問自己。
但其實,又何須問呢?
前路漫漫,我們從來不知未來如何,只是憑著這信仰義無反顧地前行著。
“宋與箏……”
我仰頭看他時,發現他臉上的傷口又滲出許多血來。
「你相信嗎?」他臉上漾起笑,眼睛雖然已經腫得不成樣子,卻依然讓我覺著好看得緊。
他說:“我們定將,永垂不朽。」
……
我將賀洲成給我的槍給了許明朗。
他只搖頭。「我不能拖累你。」
不會的,他不會拖累我。
賀洲成很了解我,或者說是出國前的我。
在他的眼中,宋與箏一直是個只憑自己喜歡從不考慮後果的小丫頭。
那麼喜歡許明朗的宋與箏,是一定會不顧一切地將他救出去的。
相反地,若我視而不見,他雖抓不住我的把柄,但心中的懷疑必將經久不散。
那我接下來的任務,將很難進行。
我知道賀洲成絕不能讓許明朗逃走,也知道此舉最多只能幫我保全身份。
只是萬一呢?萬一他真的可以離開這裡呢?
我抱住許明朗,在他耳邊輕聲道:「還記得你跟我說的嗎?
「就算只有千萬分之一的機會,也請你一定要拼命活著。」
11
那是我走過最長的走廊,每兩米一盞燈,四周的審訊室門緊緊閉著,賀洲成就在門外,站在眾多士兵中間。
許明朗將槍指在我頭上,手上黏膩的血劃進皮膚。
他低聲笑著,然後將唇附在我耳邊:「宋與箏,我逃不掉了。」
是啊,他逃不掉了。
哪怕是千萬分之一的機會,許明朗都再沒有了。
他的步伐很慢,半個身體都撐在我身上,架在身前的手臂冰冷冰涼的。
十二月份的峪北,他只著一件單衣,穿一雙爛了底的皮鞋。
「賀洲成與黨國建立了一定程度上的互利關係,名單洩漏也是因為內部有人叛變投靠了黨國。
「32 號這次折了腰,埋伏在軍辦處的同志,恐怕只剩下你了。
「我是組織上所派的唯一接應你的人,也是唯一知道你身分的人。
「昨天,審問我的人已經去申請致幻劑,我一旦被注射這個東西,你的身分將很難保全。
「所以宋與箏,如果我自殺失敗…”
他停了一瞬,也只是一瞬。「還要麻煩你,送我…”
我想起在 32 號時老師曾說,我們終將面臨這種情況,為保全自己身分供出自己的戰友,或者,親手殺死自己的戰友。
只是沒想到,這一刻來得這麼快。
“只能這樣嗎?”
「只能這樣了。」他嗓中溢出輕笑:「我知此舉會讓賀洲成懷疑你,但應還有轉圜的餘地。若我供出你,一切都將無力回天了。」
許明朗停下幾步,抬起頭看向狹長走廊的盡頭。
今天的黑夜來得有點快,想來定是烏雲太急了些。
他問我,“你讀過周先生的《熱風》嗎?”
我不回复他,他便自顧自地道:
「願中國青年都擺脫冷?,只是向上?,不必聽自暴自棄者流的話。」
似乎有風穿廊而過,吹散縈繞在周圍的血腥氣。
許明朗聲音顫抖,卻又堅定。
「有?分熱,發?分光,就如螢??般,也可以在?暗?發?點光,不必等候炬?。」
我抬頭看向前方。
想我們既已身處黑夜,那就等待我們的,就是黎明。
所以揚起嘴角,和他一起說:
「此後如竟沒有炬?,我便是唯?目標光。倘若有了炬火,出了太陽,我們自然心悅誠服地消失,不但毫無不平,而且還要讚美這炬火或太陽。
「因為他照亮了人類,連我都在內。」
……
許明朗把我推到賀洲成時,將手上的槍對準了自己的太陽穴。
只不過那槍沒有響,想來是賀洲成早就抽掉了裡面的撞針。
我被賀洲成接在懷裡,而他抽出腰間的左輪,分別打在了許明朗的雙腿上。
我看著他跪倒在地,卻又掙扎著爬起來,將腰挺得直直的,仰頭望向遠方的天空。
那落在他身體側面的右手手指,看似毫無規律地輕輕敲擊著身體。
那是 32 號傳遞訊息的密碼。「豈曰無衣,與子同袍。」
豈曰無衣,與子同袍…
在那之前,我曾將許明朗當作我唯一的戰友。
在那之後,我終於明白,這世界與我信仰相同者千千萬萬,我們也許從未謀面,卻一直比肩而行。
世界無產者的星星之火,終有一天會匯成火炬,照亮我深愛的國土。
賀洲成怕是沒想過我會奪走他的槍,親手殺死了眼前這個我曾經說那麼喜歡的人。
三聲槍響,鮮血染紅了許明朗襯衫上的最後一抹白。
他倒在地上,而我想到的轉圜之法,就是將最後一顆子彈留給自己。
很久以前埋在心裡的種子,如今到了驗收的時候。
在賀洲成將我的手拉開的那一瞬,我扣下了板機。
槍聲響起,子彈不偏不倚地打進他的肩膀。
副官喊人上前欲帶他離開,他卻只是抱住了跪在地上的我。
一聲又一聲地,他將頭放在我的肩膀上,一聲又一聲地喊我“阿箏”。
小小的種子,長成了參天大樹。
原來旁觀者清,那些記者們,遠遠比我更能看得透賀洲成的愛。
想那句“我確實等了你五年”,也定是真心話了。
我任由他抱著,臉上沾上他溫熱的血。
“賀洲成,下雪了。」
下雪了。
雪花緩緩地落下,融化在許明朗未曾閉上的眼神裡。
在清冷燈光的照射下,閃閃發光。
像一汪泉水。
12
我那一槍讓賀洲成在床上躺了半個月。
副官來找我幾次,想讓我去看看他。他說賀洲成一直在反覆發熱,神智不太清楚,口中呢喃的卻都是“阿箏”。
我堅持了好幾日,表面上不耐煩,卻一直在等這個機會。
那是我第一次進賀洲成的房間,副官顯然不放心我,就站在門邊看著。
我拉著椅子坐在賀洲成床邊,笑著問他:
「副官說你可能撐不過去。
「說你如果一直不退燒,性命都將難保。
「但你是死是活,跟我又有什麼關係? 」
副官聽不下去,低聲喊了我一聲“宋小姐”。
我抬頭睨他一眼:「嫌難聽?那我走好了。」
我剛起身,床上的人便出了聲。
“這麼恨我?”
賀洲成半睜開眼,緊緊地盯著我。
我不回复他,只是又坐回了椅子上。
屋子裡安靜得很,只有賀洲成略顯沉重的呼吸聲。
最後,他嘆了口氣,強撐著從床上坐起來。
他問我:“為什麼?”
我抬頭,皺著眉看他。
「你問的是哪一個問題的答案?
“是問我為什麼幫臥底逃跑?還是我為什麼打死他?”
頓了一頓,我笑著繼續說:
「但還好,這兩個問題的答案是一樣的。
「因為你,和你的手下,都是畜生。」
他本來想觸碰我的手停在半空,我怕沒想到我會這麼罵他。
良久,沙啞的聲音從他喉嚨溢出。
「我想問的是,為什麼要將槍口對準自己? 「我沒有直接回他,只是低著頭,輕輕摩挲著手腕上的那條疤痕。
我問他是不是覺著我不會殺人?
賀洲成愣了愣,然後點頭。
而我告訴他在幾年前,我剛到莫斯科那年的一次夜裡,我被兩個醉鬼堵在街上。
「那時候我還不太會說俄語,只聽懂了『錢』這個詞,所以當下把錢包塞到他們手中。
「也是那一刻,在我的手碰到他們手的那一刻,那個男人將我拉住,然後甩到了牆邊…
「他們把我綁走,帶到了一個陰暗潮濕的地下室。」
我抬頭看向賀洲成,揚起半邊嘴角。
「那裡和你的審訊室很像。
「像你對待犯人一樣,他們把我綁到架子上,用鞭子抽我,用匕首在我身上劃出一道道不足以致命的口子。」
我把腿彎起放到椅子上,整個人蜷縮在上面。
「心理學上,他們被稱為施虐狂。
「所以即使我什麼都沒有做錯,卻不幸地承受了這份痛苦。」
停了許久,我平復自己止不住顫抖的心,眼中積了些淚卻不能讓它掉下來。
餘光處看見賀洲成放在床上的手握成拳頭,卻始終沒有說一句話。
“賀洲成,你覺著我不會殺人。
「那我告訴你,就在那個地下室,我用他們折磨我的工具,弄死了他們。
“你不是不理解我為什麼要將槍對準自己嗎?”
我走到他面前,解開了衣領上的釦子。
就在左側頸動脈,那裡有一個長約三指的疤痕。
還有左手手腕動脈處,也有橫著的一條長疤。
「看到了嗎賀洲成?我已經不只一次地試圖殺死自己了。
「是許明朗一次又一次地將我從地府里拉回來。
“是他讓我活著,也是他,讓我有了理由活著…”
我坐到床邊,將側臉留給賀洲成,仰頭看向窗外的飄雪。「他請求我殺了他,我想宋與箏不能連他這個願望都不能滿足。
「可是,他死了的話…
「我就沒有理由活著了。」
賀洲成沒有給我任何回應,而我的記憶卻被帶回了那段昏暗痛苦的日子裡。
除了救我的那個人不是許明朗外,我講的這些事情,不曾有半分造假。
救我的人是帶我進 32 號的人,也是我的老師。
是他告訴我活下去,哪怕是不辜負他一次次地救我。
後來,他被組織派往 76 號碼進行秘密任務,最後身分敗露。
聽說他們割下了他的頭掛在行動處,用以警告尚且潛伏在 76 號的我方同志。
我已經許久沒有想起老師了,是他說的,請我哪怕為了他而活著,若有一天他死了,就請我替他活著。
所以如今,為了活著,我在賀洲成面前揭開了曾經讓我死過無數次的傷疤。
全程,我沒有落下一滴淚,只是將淚藏在眼裡,向他展示這一副故作堅強的模樣。
我承認眼淚有時候對女人來說是最好的武器,但此時此刻我知道,一個擁有悲慘經歷卻再也不會因此而哭的宋與箏,更能讓他動容。
直到我離開,賀洲成都只是低著頭。
開門而出時,副官試探著喊了他一聲。
而賀洲成說了句:「這麼些年裡,我究竟在幹嘛。」
房門應聲而落。
13
就如我之前所說的一樣,賀洲成這樣運籌帷幄的人,只信親眼看到的東西。
我明白他因我那一段話而自責懊悔,或者心痛,也知道這不足以讓他完全相信我。
不出所料,他讓副官派人去了莫斯科了解我留學時的狀況。
後來組織上傳來訊息,賀洲成派的人已經抵達了峪北火車站。
我算準那人到達軍辦處的時間,看見拿著檔案袋的男人走進賀洲成的辦公室。
只需要等,等他將我這些傷疤在賀洲成面前一一揭開。
裡面聲音不大不小,卻足夠我聽見了。「我去找了幾個宋小姐的同學,證實宋小姐確實失蹤過一段時間…
「回學校後精神狀態也一直不好,最後甚至在宿舍割了腕。
「宋小姐的同學說,確實是有個華人在那之後常與她往來,我給他們看了照片,確信是許明朗。」
我心裡發笑,想著我那些同學常說中國人都長一個樣,再加上莫斯科天冷,老師一直摀得很嚴實,而他和許明朗的身形確實差不多,他們遠遠地看一眼,根本看不出來什麼。
「據我在警察廳打聽到的情況,綁架宋小姐的那兩個人曾經多次犯罪前科。被他們折磨…」男人聲音停了片刻:「被他們折磨的女人不在少數。」
房內陷入長久的靜默,在男人出來之前,我任憑自己倚著牆滑坐在地上,然後將淚掛在嘴角。
這次需得哭了,畢竟罪魁禍首,可是賀洲成。
開門聲傳來,來人猛地停在門口。
房間賀洲成的聲音清冷。
“還有什麼事嗎?”
男人一時失語,而我抬手抹了一把淚,起身離開。
「督軍,是宋小姐……”
周圍似乎都安靜了下來,我只聽見賀洲成的軍靴踩在地板上的聲音,而後就是他拉住我,而我反手給了他一巴掌。
軍辦處人來人往,所有人都愣在了原地。
我告訴賀洲成:「其實根本不用這麼麻煩。」
我掙開他的手,把大衣脫掉丟在地上,然後扯掉脖子上的領結,一把將襯衫撕開。
被崩掉的釦子一顆顆地砸到地上,那一瞬間,我被賀洲成扯進了懷裡。
“都滾出去!”
我不知道他說出這句話時是什麼表情,只知道他胸前的釦子硌得我很痛,而軍辦處有短暫且混亂的腳步聲,隨後便歸於平寂。
我問他看到我身上的那些疤痕了嗎?
他不說話,只是將我抱得越來越緊。
賀洲成,你在發抖啊。
而我繼續道:「如果你還是不相信,我背上還有,腿上也有……你要看嗎? 」
「別說了阿箏,別說了。」他聲音沙啞,帶著些鼻音。
「你很難過嗎?可是賀洲成,該難過的應該是我才對吧。」我伸手抱住他,將頭埋在他胸前,略帶嗚咽的聲音被厚厚的軍裝隔住。
我說我知道你不信我,我試著放走特務,後來又開槍打死了他。
「儘管你沒說,我也知道你不相信我。
「所以我將我的事情告訴你,向你解釋我做這一切的原因。
“我想是我錯了,賀洲成,我倒不如直接死掉,至少不會讓你把這些傷疤揭給別人看。」
賀洲成沉默著,到最後也只是說了句,“再也不會了”。
我想或許他是愛我的,但愛不代表信任,也不代表他會為自己做的傷害我的事情後悔。
如果再給他一次機會,他還是會去調查我。
就像現在,即使他全身顫抖地抱著我,卻始終不會對我說一句「對不起」一樣。
14
那天之後,我和賀洲成的關係陷入了短暫的僵局。
像是怕我會自殺,他將我調到他辦公室工作,幫他翻譯一些文件。
是一些還算是機密的軍部文件,他似乎在用這個方法告訴我,他不再懷疑我了。
但即使如此,除了工作上的一些交流外,我們基本上是各過各的。
這對我獲取情報來說不算是好事。
直到後來,黨國那邊塞給他好幾個留過洋的人,明面上說是幫軍辦處分擔軍務,實際上就是監視。
他手中兵太多,黨國虎視眈眈是一方面,最讓他頭痛的,是日本人。
日本中尉伊藤原就是在那幾日來的峪北,且不只一次地約見賀洲成,向他介紹自己的女兒。
除此之外,軍辦處揪出了兩個日本間諜,只不過沒審出來什麼。
賀洲成因為這兩檔子事忙得焦頭爛額,也就是那天凌晨,他在回督軍府的路上遭到了日本人的刺殺。
具體經過我不清楚,只知道賀洲成回來後直接栽在了門口,他身上中了兩槍,聽說,本來是會被打成篩子的。
之所以沒死,是因為有人替他死了。
被打成篩子的,是副官。
副官是賀家管家的孩子,兩人年紀相仿,從小一直跟著賀洲成。
他爹就是為了救賀洲成他爹死的,結果現在……賀洲成養傷的時候就把自己關在房間裡,不動不響了好幾天。
我知道,他沒辦法幫副官報仇。
擁有十萬軍馬又如何,還不是殺不了一個沒帶一兵一卒的侵略者。
賀洲成和黨國都知道,伊藤原不過是日本人的一顆棋子,如果賀洲成願意娶了他女兒,雙方盟約也算是達成,峪北軍就等於變成了日本的偽政府。
如果不願意,日本人就會暗地裡刺殺賀洲成用來激怒他,只要他忍不住敢殺了伊藤原,他們攻打峪北就是順理成章的事。
所以這場刺殺,明眼人都知道他們根本不是要殺賀洲成,他們的目標一開始就是副官。
是合作建立偽政府,還是看著身邊的人一個個死去,日本人在逼賀洲成做選擇。
我知道我遲早會被日本人盯上。
在前往軍辦處的路上,司機被一槍崩了頭,車子撞進商店才不至於失控。
賀洲成派在我身邊的人一個接一個地中槍,那時候,我只能一遍遍地告訴自己,我不能死。
雖然不知道賀洲成會不會因為我去殺伊藤原,但峪北的百姓賭不起這萬分之一。
我彎著腰從車上下來,藉著掩體離開已經燒著的汽車。
人群中亂作一團,有人與我錯身而過。
「組織派了同志掩護你。
「萬商飯店三樓,注意狙擊手。」
我看了一眼四周,在一片驚慌的人群中,有四、五個面色鎮定之人。
隨即朝萬商飯店三樓掃了一眼,快步穿過人流躲進巷子。
這裡是狙擊手的視線盲點,但也意味著如果殺手追上來,我會很難脫身。
街上槍聲接連響起,隨後是短暫的平寂。
想來組織幫我解決了大部分的人,現下追上來的只有一個日本人。
我躲在轉角處,從隨身帶的鏡子裡看著他舉著槍朝這邊靠近。
距離差不多的時候,我對著天上放了一槍,男人尋找掩體之際,就是我開槍的時候。
子彈正中男人的胳膊,眼見他的槍脫手而出,我幾步過去將槍抵在他的脖子上。
然後用日語說了句:「去死吧。」
但我來不及弄死他。賀洲成來得真他媽不是時候。
我遠遠地看著他舉起槍,所以故意鬆了點力道,然後反轉槍口對準了自己的肩膀。
在我扣下板機時,面前的日本人的表情可以說得上是精彩絕倫。
子彈穿過我肩膀的同時,賀洲成的子彈也打在了男人的頭上。
15
打在我身上的這一槍似乎將賀洲成的精神擊散架了。
每次換藥他都會來幫我,卻一句話都沒說過。
直到他的眼圈越來越黑,管家說他這幾天基本上沒合眼,天天晚上把自己關在房間裡喝酒。
那天晚上,我拖著身體跑到他房外敲了敲門。
他不說話,房間裡也沒什麼聲音。
其實我肩膀上這一槍,就是開給賀洲成看的。
失去了副官的他,會很害怕再失去我吧。
這樣在這個世界上,就真的只剩下他自己了。
我和賀洲成的關係需要緩和,而這一槍是我的機會。
我在門外喊他,卻遲遲沒有得到回應。
只稍稍停了一會兒,我告訴他我應該知道他在想什麼。
「但我命挺硬的,有很多次不是嗎?我都沒死掉…
「所以你放心好了,我應該能活挺長時間的。」
我從來不是個急功近利的人,他今天能繃住神經,但總有一天會垮掉。
所以遂告訴他,「我先回房間了。」
轉身的時候,房門開鎖的聲音清晰地傳進耳朵。
賀洲成抓住我的右手,將我扯進房間抵在了門上。
他的周圍盡是酒氣,呼吸裡也是。
一寸寸的,一分分的,我被他掌控著,只能被動地接受這滿是侵略性的吻。
就這樣,我慢慢浸染上他的氣息,直到分不清彼此。賀洲成的手一直護著我左肩上的傷口,我知道他是清醒的,至少明白自己現在在做什麼。
我臉上發了燙,伸手將他推開半分距離。
隨後抬頭,眼神暈上薄霧,在昏黃燈光下,應是足夠抓人心魂了。
我問他,
“賀洲成,你在做什麼? 」
而他只是將手覆上我的臉:「阿箏……跟我一起走下去,好嗎? 」
不等我回答,滾燙的手指緩緩朝下移動,最後在脖子上的那條疤痕處停下。
賀洲成的身體僵了一下,最後傾身,吻住了它。
……
那天晚上,賀洲成從背後將我擁在床上,下巴抵在我的頭頂。
我看著窗外的月亮,問他:“賀洲成,你是不是喜歡我? 」
他不回我,只是揉了揉我的頭髮。
很溫柔,和月光一般無二。
我想起來很多年之前,那一段時間賀洲成突然變得特別渾,今天和城西頭的混混打架,明天和城東頭的混混搶乞丐的錢。
他三天兩頭地進警察廳,然後三天兩頭地被他父親關禁閉。
我時常疑惑,還訌他之前明明蠻正直的,這半年真的淨幹缺德事。
那兩年峪北軍的勢力已經漸漸起來,我爹也明顯開始跟他爹不對付。
十六歲的賀洲成還帶著些專屬少年的衝動與幼稚,他拔高了些聲音,說我們往後定是和我們父親一般不對付,所以讓我少多管閒事。
我記得那時候就是在這個房間,我被他這副樣子弄得哭笑不得,最後回了他句「若我以後真要嫁給你,還是從現在管點比較好。」
少年眼中的惱怒在那一瞬間化為烏有,他抬起頭,目光灼灼。
“你還願意嫁給我?”
而我笑著回他:“為何不願?”
我想,我是喜歡過他的。
在十五歲的少女心中,有著為他留出的獨一份的空間。
可是我已經忘了,那個衝動魯莽的少年,究竟是從哪一天開始,漸漸地變成了讓我害怕的模樣。記得那時,我目睹他審問那個特務之後,他曾將我堵在巷子口,皺著眉看我因為害怕而乾嘔。
他問我:「宋與箏,你還願意嫁給我嗎? 」
我眼中快要憋出了淚,最後鼓足勇氣搖了搖頭。
賀洲成一言不發地離開,往後也沒再找我。
我們常在街上碰見,往往都是他坐在車裡,我走在路上。
人群喧鬧,他再也沒看過我一眼。
……
此時,賀洲成的呼吸逐漸趨於平穩,我以為他睡著了,便想起身離開。
腰上的手一緊,他將我翻過去對著他,月光下,我撞進了他的眼睛裡。
瞧著好像比剛才清醒了不少,遂問他:“酒醒了?”
他點頭。
「那我回去了。」
身子還沒起來就被按下,他的聲音有點顫,臉色卻平靜如常。
他說他現在很清醒,所以有一件事,想問我。
我將雙手枕在頭下,笑著點頭:“什麼事?”
很多年了,很多年沒有這麼仔細地看過他了。
想著原來像賀洲成這樣凌厲的人,也能被這月光勾勒得如此溫柔。
我不自覺地抬起手,指尖劃過他的側臉,最後又被抓住。
猝不及防地,他朝我靠近,在唇角落下一吻。
他問我,「宋與箏,你還願意嫁給我嗎? 」
还愿意嫁给他吗?
这个问题其实早在很多年前,我就给过他答案了。
我想,如若不是加入了 32 號,我和他也早该在我出国那年便再无交集。
可命运就是这样将我们再次牵扯到了一起。
我彎起嘴角,对他点了点头。“賀洲成,一起走下去吧。」
……
16
窗外有雪落下,冬季随着黑夜再次悄然而至。
32 號的檔案室裡,昏暗的燈光映照著衛朗手中那張名冊上的黑白照片。
斯人已逝,燈光卻在此時賦予了他新的顏色。
「許明朗,他是我的兄長。」
衛朗說出這話時,我藏在袖子裡的手猛然收緊,心也隨之一顫。
他說他原名許衛朗,後來父親和兄長杳無音信,他母親帶著他改了嫁。
衛朗問我:“他死的时候受罪了吗?”
我沒有回答,也始终没有勇气向他表明是我杀了许明朗。
档案室的大门被推开,陈里带来了上级的急报。
日本中将松井贤木将在明日抵达峪北。
组织令我们暂且搁置卧底任务,协同刺杀松井贤木。
“地点?”
“峪北火车站。」
“多少人参与此次行动?”
陈里沉默了半分。
“你和卫朗负责刺杀,还有两个同志在站外接应。」
褚妍抬起头,面露不解:“我为什么不能去?”
“因为还要有人继续完成卧底任务。”我赶在陈里前回答了她。
陈里拿出了车站分布图摆在桌上。
“火车站是贺洲成的地盘,所以狙击行不通。」
我點頭。
“且人流众多,唯一保險的方法,就是在近處擊殺。」「所以……」褚妍皺了皺眉,沒有說下去。
「所以一旦開槍,逃脫的幾率幾乎為零。」衛朗波瀾不驚地說出了這句話。
松井賢木是日本特高科的特務頭子,前期一直化名潛伏在黨國,後來開始輾轉各地為日本人建立偽政府。
陳裡說,據潛伏在 76 號的同志獲取的情報,此次松井賢木並未帶兵來,隨行的只有兩人,而他們一行是以記者的身份來的。
此次行動,是我們機會最大的一次。
我思索良久,沒有說話。
特高科的特務頭子,被黨國和組織列進黑名單的松井賢木。
如果能殺了他,我此生便也無憾了。
……
“你知道嗎?”
我伸手接住一片雪花,再看著它融化在掌心。
「許明朗死的那一天,也下了一場雪。」
衛朗就站在我身邊,仰頭不說話。
“是我殺的他,三顆子彈,血流了一地。
「可是等到第二天,大雪悄無聲息地掩蓋了一切。
「這兩年,死在我面前的同志一個接一個,只有你哥哥,是我親手殺死的。」
良久,衛朗開了口。
“他受罪了嗎?”
還是那句話,他受罪了嗎?
我搖頭。
「沒有……一點兒都沒有。」
……
第二天依舊是個霧濛濛的天氣。
火車在峪北經過短暫的停留,最後又呼嘯而去。
靠近松井賢木的每一步,我都試想了無數次我的死去。但我卻從未想過,我連開第二槍都來不及。
我和衛朗的那兩顆子彈,一個打死了旁邊的日本特務,一個擦過另一個特務的耳朵,刺入了松井賢木的肩膀。
而那個殺人魔頭卻沒有露出半分驚恐,只是用手帕摀住了自己的傷口。
有槍聲從四面八方傳來。
人群中亂作一團,明明全都是刺耳的叫喊聲,我卻清晰地聽見了子彈嵌入骨頭的聲音。
第一顆子彈打中了我的右臂,槍脫手而出砸在了地上。
第二顆子彈掉進我的左臂,緊接著便是雙腿。
「不戀愛父母,不念親友,不畏生死,不被活捉…”
我抬頭看向同樣被日本人扣住的衛朗。
想我們,到底是辜負了組織。
17
松井賢木說著一口流利的漢語。
他在我面前用炭火烤匕首,然後刺入我的手臂挖了第一顆子彈。
全身如痙攣一般的疼痛,比子彈打進去時還要痛好幾倍。
我仰著頭看刑訊室裡那一扇小小的窗戶,看白雪在燈光下成群結隊地落下。
松井賢木問我認不認識一個代號「蒹葭」的特務。
蒹葭。
的確有耳聞,那是組織打進 76 號碼的特工,兩年前 76 号和日本人就知道内部有这么一个人。
无奈两年过去,他们依旧没有查出他的下落。
身体上的四颗子弹都被挖去,我咬牙,余光处看到松井贤木接过手下递来的烙铁,然后落在了我的伤口处。
血肉烤熟的味道弥散在狭小的刑讯室里,我疼到甚至忘记了,那是自己的身体。
松井賢木靠近我幾分,笑著道了句,“宋小姐好氣魄”。
他操著略帶北方口音的漢語,將第二個烙鐵落在我腿上的槍口上。
「宋小姐不知道蒹葭,那宋與丞這個人,應該知道吧? 」
腦子轟然炸開,一瞬間取代了身體上的所有疼痛。宋與丞,宋與丞…
我的,大哥。
松井賢木丟了刑具,坐在了我前面的椅子上。
「宋與丞,蒹葭……我們找了他兩年,終於是揪出來了。
「這用你們中國的那句古話來說叫什麼?功夫不負有心人……」
他雙腿交疊在一起,從大衣口袋裡掏出了一個本子。
「這是蒹葭隨身攜帶的本子,扉頁上寫著一首詩。
「宋小姐,可願意為我解釋一下? 」
我思绪已飘远,或许对比身上的疼痛来说,这个消息更让我不能接受。
我已多年没了父亲和大哥的消息,可从不曾想过再次听到大哥的名字,竟然是以这种方式。
倒不如没有消息。
老师也是,大哥也是……
没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了。
前面的松井贤木已经读了起来。
“蒹葭苍苍,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溯洄從之,道阻且長。溯遊從之,宛在水中央。」
《蒹葭》,蒹葭…
我恍然笑出聲來,頭髮掉落黏在臉上的血中。
從前大哥總說,在他看來《蒹葭》除了形容愛情外,亦可以形容信仰。
松井賢木問我這首詩是什麼意思。
而我透過窗戶望著那方小小的天空,告訴他。
“拯救民族的任务,险阻又漫长……”
他問,“那你们中国人,又凭什么在坚持?”
凭什么在坚持?
一个侵略者,问我们凭什么?
“凭中国是中国人的中国,凭上下五千年的文明是中国人的文明。“凭即使你自诩中国通,也依旧读不懂《蒹葭》……”
凭道阻且长。
但,行则将至……
……
“蒹葭可将 76 号捅出了不少窟窿。」
他随手将大哥的本子扔到旁边,命人将我架起放到电椅上。
两个男人绑住我的手脚,只等他一声令。
“我们审了你大哥一个月,也没撬出来一个字。就在三天前,我们将他押到野外,
活埋了。
“在那之前,我们毁掉了他的眼睛,毒坏了他的嗓子,戳聋了他的耳朵。
“宋小姐可知道,当一个人看不见听不见,连哭都哭不出声时的那种绝望?”
我閉上眼睛,强迫自己不去想这些画面。
可越是这样,大哥痛不欲生的样子就越是充斥在脑海中。
我的大哥,他是我记忆中最明亮的人,在小时候,少年时,他放学回家后,总会给我带一串糖葫芦。
他会背着日光揉我的头,在每年的春节笑着对我说。
“我家小阿筝,又长大了一岁。」
我自顾自地念起了那首《蒹葭》
“溯洄从之,道阻且跻。溯遊從之,宛在水中沚。」
松井贤木还在说着。
他说他睚眦必报,大哥将 76 号捅出了窟窿,他松井贤木就要在我们这些人身上捅出窟窿。
他说他来此就是为了报“蒹葭”之仇捣毁 32 號,而我却自投罗网。
他說,凭我们这些势单力薄之人,永远不要妄图打败“日本天皇”。
我停了半刻,觉着可笑。
势单力薄?
我想起那个夜晚,许明朗死前留下的最后一句话。“岂曰无衣?与子同袍。」
我的声音很低,甚至我自己都难以听清。
可我要念出来,要背出来,要时时刻刻告诉自己,在这条拯救民族的道路上,我绝不是孤身一人。
“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
有电流通身而过。
窗外的雪好像永远不会停下来。
头顶的白炽灯摇摇晃晃,又忽明忽暗的。
那让我错以为,看到了太阳……
18
我不知道过了多久。
只知道抬头能望见一方天空,日本人来来去去,想从我口中问出 32 号的据点。
只知道那首《秦风·无衣》被我念了无数遍,念到最後,嗓子已经发不出一丝声音。
我数着天亮,一日又一天。
看着时而落雪,时而天晴,时而有只白鸽落在窗台上,最后离去。
审讯我的三个日本人此时坐在桌前打牌,用着蹩脚的汉语说了句,“后天就是中国人的新年了。」
話音落下,窗外绽放了一簇烟花。
原來,快要到新年了啊。
我的眼皮越来越重,意识也有些模糊了。
刑讯室的铁门被推开,我似乎听到了熟悉的声音。
可抬眼看去,却终是一片模糊。
我的眼睛,好像坏了。
只听到皮靴的声音越来越近,听到铁门咔嚓一声落了锁。
直到刑讯室陷入一片死寂,窗外爆竹声响起,鼻尖萦绕上了淡淡的花香。
像是玫瑰……
在一片血腥气中,它是如此独特。来人执起了我的手,小心翼翼地,他将那支玫瑰放入我的掌心。
我知道是贺洲成,能进来这里的,会送我玫瑰的,只有贺洲成。
虽然看不清,但我知道這是枝白玫瑰。
賀洲成喜歡送我白玫瑰。
生日時的禮物盒裡是白玫瑰花瓣,一起吃飯時總會在桌上配上一枝白玫瑰。
三年前回國時,他等在月台時抱著的是白玫瑰;我答應嫁給他後,他準備婚禮的花也是白玫瑰…
我喊賀洲成的名字,声音发出后才发现哑得像粗布一般。
我問他:“你真的做了汉奸吗?”
回应我的只有一片寂静。
我松了手掌,玫瑰脱手而出,模糊中,我看到它落在了地上的血污中。
应是染红了半边花瓣。
我告诉贺洲成我喜欢红玫瑰。
“红色是生命的颜色,是我千万战友鲜血的颜色。那是我们,永恒的信仰。」
他一言不發,就那样静静地立在我面前。
我也懒得抬头去看他的脸,左右看了也看不清。
過了許久,他单腿跪在地上,捡起了那朵玫瑰。
“来时抓了一个卖花的女人。」
模糊中贺洲成抬起头,輕笑一聲。
“就在长山路的玲珑饭店前,卖花的女人。」
贺洲成有意强调,我又岂会不知?
那是我的联络员,卧底在他身边两年,都是她帮我传递的消息……
他說:“汽车将那女人撞出了很远,她倒在血泊中,将所有花都染成了红色。我挑了许久,才找到这一枝白玫瑰。」
贺洲成起身靠近我半分,将那枝花举到了我鼻尖。
像那一年的那一天,我为了许明朗而哭时做的一样,贺洲成将手落在我的眼上,輕輕地摩挲著。
「阿箏,不要哭了。”又几声爆竹声起,身前的人直起腰,复而转身。
“我大哥死了……”
与窗外的喧嚣比起来,我的声音很低很低。
可贺洲成还是只落下了半步,握玫瑰的手垂在身侧,等着我说下去。
“很小的时候,大哥总会给我们两个讲岳飞的故事。你還記得,那时候你说了什么吗?”
那摇晃的白炽灯似乎停了下来。
刺眼的光圈忽大忽小地,和窗外透过来的烟火光相撞,一起打在贺洲成的身上。
他占据了我人生的前 18 年。
那时候我们不过八九岁,可我清楚地记得,他说他也要做那样的英雄。
我閉上眼睛,再次问了他一遍。
“賀洲成,你真的做了汉奸吗?”
不過片刻,他开了口。
“我有我的选择……”
烟花一声又一声地响着,削弱掉了他离开的声音。
再睁开眼时,周遭已是一片黑暗。
没有血污,没有烟花,没有头顶摇晃的白炽灯……
突然想起,那是很长时间之前了。
我和许明朗靠在长椅上,和现在一样,那时的天空也有烟花绽放。
「如果能活著離開,我想去前線當醫生。」
“那等你完成任务,我們一起。」
一起去前線…一起。
許明朗。
如今你我,都食言了。
……
我無法再數天亮,等黎明。只聽著爆竹聲愈多,聽著日本人見審不出來什麼,準備也把我活埋。
松井賢木說,「道阻且長,但宋小姐你,走不到終點了。」
一路上人聲鼎沸。
路邊的報童吆喝著,今晚在督軍府,日本人將和賀洲成訂立偽政府協議。
除夕過後,峪北就是日本人和漢姦的地界。
人群中,有人高喊一句,「寧為槍下鬼,不做賣國賊”。
許久,許久,他帶起越來越多的聲音,直到掩蓋一切喧囂。
這時代千瘡百孔。
而救亡圖存之人,前赴後繼。
……
押我的還是那三個漢語蹩腳的日本人。
“這女人不怕嗎?”
「審過這麼多地下組織的間諜,你看過幾個怕的? 」
他們自顧自地說著,而只有我自己知道我的心臟在顫抖,眼淚要十分用力才能憋回去。
我是怕的。
想那個時候,大哥大抵也是害怕的。
只是山河破碎,民族危亡,我輩之人若不挺身而出,又能期盼誰來拯救國家於危難之中。
黃土開始掩埋我的身體,爆竹聲不絕於耳。
城外的教堂響起了鐘聲。
十二聲落下,有白光閃過腦海。
大哥背光而來,朝我遞過一支糖葫蘆。
寬大的手掌覆上我的頭頂,然後輕輕,輕輕地揉了揉。
“我家小阿筝,又长大了一岁。」
……
19「無產者在這個革命中失去的只是鎖鏈,他們得到的將是整個世界。
「全世界無產者,联合起来。」
我醒來時,合书的声音刚刚落下。
这几天都是艳阳天。
起初陈里会扶着我走到阳台上,后来我自己也能摸过去。
阳光洒在我的脸上,这么多日里,我在那里常常一站就是一整天。
当眼睛看不见后,我格外想见到光明,或者是在体会过被埋入泥土的冰冷后,我开始过分地渴望温暖。
有许多人来看过我。
陈里、褚妍、我以为已经死去的卫朗和我的联络员。
失联六年之久的父亲也有了消息。
他在一次与上级联络的过程中被跟踪,几颗子弹打入他的身体,日本人吊着他一口气扔在大街上,让百姓出来认领。
同志们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躺在那里,然后血尽而亡。
而在父亲的尸体被抬走后,青石板路上有一行用血写的字。
“捐躯赴国难,视死忽如归。」
我仰起頭,泪砸到手中大哥的本子上,浸湿了薄薄的纸张。
他们说在日记本的末页有一串隐藏的密码,和 32 号的密码母本对应后,是汉奸隐藏在组织内部的 12 位特工名单。
那是大哥生前留给这个国家最后的东西。
……
陈里来向我道别。
卫朗和褚妍去执行了新的任务,并托他向我问好。
他为我安排了新的住所,在致知路上的一处院子,那附近很热闹,我生活上会方便些。
陈里离开的时候,我問他,“还会来看我吗?”
他頓了頓,回我:「會。」
“什麼時候?”
“万家团圆之际。”至此,我所有相识之人,在意之人,都直接或间接地同我道了别。
只有贺洲成。
只有他,什么都没有与我留下。
……
我不敢相信,即使那晚当最后一锨黄土盖住我的身体时,我清清楚楚地听到远处的那一声巨响,以及外面的日本人脱口而出的一句:“是督军府。」
即使当我醒来后,陈里曾带我去了那片废墟,而我的雙手明明白白地觸碰到了斷壁殘垣。
賀洲成死了。
在那之前,他將峪北軍轉入了峪南林長山軍中。
與幾位副督軍一起,他們把松井賢木和一眾日本特務圍困於督軍府,然後引爆了提前埋伏好的炸彈。
陳裡說賀洲成將大哥的本子送去 32 號時留下了一句話。
就刻在黃土地中,一句简简单单又无比沉重的。
“这也是我的国家。」
……
20
峪北的雪化了。
春天来临时,我得知林长山加入了组织,旗下军人自愿去留。
院子里太阳很足,还有棵桃花树。
天气暖和时,我便坐在树下晒太阳。
隔壁住的是一对老夫妻,每天早上叫醒我的,都是他们家锅碗瓢盆发出的声音。
他们时常拌嘴,老婆婆一生气就会撂挑子不做饭,公公这时候就会去街上买两碗馄饨,路过我门前时,会用嘹亮的声音对我喊一句:“小宋,吃了没?”
婆婆买了几只小鸡崽,每天她都会在墙边“咯咯咯”地唤它们。
倒春寒过去后的那天,老两口又拌嘴了。
公公照例去买馄饨,路过我门前时,照例喊了句:“小宋,吃了沒。」
「吃啦,您又去買餛飩啦? 」
公公聲音爽朗地笑著,「叫小輩瞧笑話!」不過小宋啊,這每天在你門口放紅玫瑰的人是誰啊?
「也沒看到你收回家過,都凍死啦…”
公公腳步聲漸遠,而後就是他拿餛飩哄婆婆的聲音。
好像這麼多日裡,他們無論吵成什麼樣,只要两碗馄饨就能和好如初。
我拄着棍子摸到了门口。
今日依旧是一枝,叠放在枯萎的花枝上面。
两个多月来,这人一日不曾落下。
我不知道是谁,也不想去探究。
但时间长了,总是能打个照面的。
那日去街上转了一圈,回来时便撞到了那人。
玫瑰的花香还留在他身上,男人扶住差点歪倒的我,低声说了句抱歉。
我點了點頭,错身离开。
婆婆总问我是不是在等什么人。
而我只是摇头,然后告诉她,我在等一个消息。
等一个万家团圆的消息。
……
一年又过,峪北再次进入了漫长的冬季。
婆婆养的小鸡崽子长大了,公公不经她同意杀了一只。
晚上,公公路过我门前。
“小宋,吃了沒。」
这次他们没有和好。
别扭了好几天,直到婆婆一病不起。
婆婆没能捱过这个冬天。
小院子里安静了两天,后来公公学起了做饭,剩下的几只鸡也好好地养住了。
他再没去买过馄饨,但每日傍晚还是会隔着墙对我喊一句。“小宋,吃了沒。」
就这样过了一年又一年,门前的玫瑰依旧一日一枝,枯萎了被風吹走,然後再續上新的。
45 年的春天,公公病倒在床。
他意識一直不清楚,只是念念叨著,“老婦人孩子,等等我。」
後來的某天,他抓著我的手,叫了一聲,“小宋”。
那天他給我說了很多。
老夫妻一生孕育了四個孩子,兒女雙全。
可戰爭爆發,他們一個接一個地奔赴疆場,一走就是十幾年。
「小宋啊,老婆子生前总问你是不是在等什么人……
“其实我们也在等,等我们的孩子回家。
“可我们等不到了,等不到,我们的孩子了。」
我跪在床前,紧紧地握着他的手,一遍又一遍地告诉他:“能等到的。一定能等到的。」
公公笑了笑,声音不复往日爽朗嘹亮。
「小宋啊,老头子我就不拖累你啦。
“那个送你花的小伙子,别让人家等太久。
「小宋啊,以后每天都要……
“好好吃饭。」
……
我找人将公公和婆婆葬在了一起。
去街口买了两碗馄饨摆到墓前,然后轻轻叮嘱。
“可不要再吵架啦。」
在为他们的院子上锁的时候,有花瓣被风吹过,拂过脸庞,落在了我的手上。
在春天,在桃花盛开的季节。
那些生前未曾相见的亲人,终会在另一个世界,再次重逢。
……1945 年 8 月 15 天,街上敲锣打鼓,爆竹齐鸣。
报童们走街串巷,高喊着同一句:“日本宣布无条件投降。」
我坐在门外等傍晚,等那个送花的人。
男人的脚步声在我身旁落下,許久,没再离开。
我低頭,熟悉地摸到那枝被放在地上的玫瑰,問他。
“你認識賀洲成嗎?”
低沉的聲音傳入耳朵。
「他在我這裡訂了紅玫瑰。」
我早便知道。
從那日我撞到他身上,而他對我說出那句抱歉時便知道。
他不是那個等我的人,也不是那個送花給我的小伙子。
「宋小姐,玫瑰送到今日,便是最後一支了。
「這裡有一句話,要轉告於您。」
记忆似乎回到了很久之前,贺洲成将枪交到我手中,放我离开督军府。
他藏在阴影里,我站在阳光下。
我回身看他,而他开口, 声音却被风吹散。
有声音在耳边响起。
不是贺洲成, 亦是贺洲成。
他說:
“烽烟尽处……
“定是山河锦绣。」
定是, 山河锦绣。
21
除夕的前一天, 賀洲成從日本人的刑訊室出來後, 就在致知路上買了這處小院子。
院子朝南,應該會很暖和,牆邊還有棵桃花樹, 和年少時宋與箏想要的房子一樣。那時候宋與箏總是對他說,如果他們真的結婚了, 她想要一個朝陽的、有桃花樹的小院子。
賀洲成覺著, 她應該會很喜歡這裡。
隨後,他走進了一家花店。
花店老闆是個男人,名叫陳阿七。
少了一條胳膊,卻不影響他包包花的速度。
……
賀洲成問,“花店開到什麼時候?”
陳阿七回, 「日寇退去, 故人歸來時。」
賀洲成給了他一個地址,以及花的訂金。
“每日一枝紅玫瑰, 麻煩不要打擾她。」
陳阿七將地址記到了本子上, 看着那多得离谱的订金,他抬头问, “玫瑰送到什么时候?”
男人只是笑, 然后回他一句。
「日寇退去,故人歸來時。」
……
贺洲成转身时,门外有一簇烟花绽开,点燃了半边夜空。
国土沦陷,民族危亡,在满是战火纷飞的时代,烟花依旧美得惊艳。
他喃喃自語。
“这场烽烟尽处, 定是山河锦绣。」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