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年前我賭氣離開了漆檀。
後來他斬獲影帝,卻在百星頒獎晚會上拿著我的照片尋人,「愛人丟了一個月,煩請幫我找找。」
可我死無全屍的新聞在 2018 年就爆過無數次,但漆檀卻受創失憶了,忘記了關於我死亡後的一切。
他的經紀人宣布漆檀無限期退圈那天,漆檀自殺的消息隨之爆炸。
1
我跟漆檀的名字又上熱搜了。
起因是時年 32 歲的漆檀在百星大獎上以電影《白日狂歡》奪得了百納影帝,感嘆一路走來的辛苦,隨之說完的漆檀卻在眾目睽睽下拿出了一張發黃的照片。
影片裡漆檀目視著鏡頭,一張無可挑剔的臉帶著些無奈道:「不過各位,我愛人跟我賭氣跑丟一個月了,煩請各位幫我找找,她的名字叫寧桑桑。」
漆檀聲音平穩得像是在寵溺著貪玩的孩子。
又像是另一種程度令人羨慕的秀恩愛。
但頒獎現場的嘉賓都蒙了。
因為無人不知 年的 A 市機場發生了起刑事惡劣的持刀殺人案,犯罪殺手是反社會人格,而我因為保護一個和家人失散的孩子,當場斃命。
事後我的名字掛在熱搜上一個月。
理所當然的,還有漆檀的名字。
他們扒出我和漆檀在一起 25 年,兩家從小是鄰居,我們青梅竹馬,又從漆檀微博的 vlog 裡面找到我們戀愛的小甜餅,在我死後懷念起寧桑桑這個人。
時間總會暗悄悄洗過去,變得模糊。
五年人都以為漆檀好了,雖然我死後一個月他暴瘦了三十公斤,雖然我死後半年他患上了憂鬱症,雖然漆檀自殺未遂被老楊發現過六次——
但他還是好了。
在第二年春暖花開的春天,漆檀時隔一年上線微博,曬了張自拍,用半小時打了十六個字。
【我是漆檀,老楊告訴我,病癒適合見春天。】
於是漆檀的粉絲紛紛上線。
【哥,你終於回來了。】
【所以哥,今天會好好吃飯長胖對吧。】
【重慶的火鍋真的很好吃哎! 】
其中不乏有對家的粉絲敗興。【大影帝沒錢了嗎。】
【那寧桑桑呢,深情哥,你還會記得她嗎? 】
眨眼間,這則評論被層層蓋起,無數人義憤填膺地聲討,但萬萬沒想到,漆檀卻看到了。
他回覆說:【為什麼不記得桑桑? 】
其實文字有時候看起來情緒匱乏,並不能真正得知一個人的想法所做,乍看很霸氣。
然而實則屏幕那方漆檀的目光像孩子般迷茫。
他問了老楊同樣的問題。
老楊喉嚨哽咽,一如既往變成法子說謊:「對家腦殘粉嘛,沒底線,什麼胡編亂造的話都說。」
心理醫生告訴他,漆檀的憂鬱症並沒有好,他像是擁有另一種程度的阿茲海默症的症狀,會下意識忘掉想忘記的內容,這一年經過憂鬱、自殘,陰差陽錯地,他不開心時形成了自我防衛機制。
也就是說,漆檀有時會正常,有時候又會忘記。
現在就是在他極度悲傷的狀態下。
老楊和漆檀一起共事這麼多年,他打心底心疼這個落魄長大又重情的男人,所以他曾經真心誠意地問過心理醫生:“那怎樣才能讓他開心呢?”
換來的答案就是做他擅長的事——
拍戲。
這件事老楊最初還擔心過,但後來發現他的擔心多餘了,因為漆檀每到一個新的片場拿到自己的劇本就會自動代入演員的身份,專業敬職。
唯獨這幾年出過兩次事故。
一是三年前漆檀演了職業殺手,在面對敬業的小演員演得瑟瑟發抖時,他忽然嚎啕大哭。
片場人人慌亂。
漆檀則被老楊帶入了休息室。
他臉頰溢出許多汗水,神情焦慮,就像回到了我出事那天,漆檀蒼白著臉把唇瓣咬出血來。
老楊沒辦法讓他得到任何緩解,只能陪著他。
大概過了三個小時,滲透出熹微光的小屋裡,漆檀驀伸手去觸碰稀少的光線,老楊以為他又會忘記,隨後問他關於我的事。
沒想到他卻問了另一個問題:
“老楊,桑桑那天救下的孩子還好嗎? 」
老楊見過那孩子,孩子的父母也一直想見漆檀。他沒打算瞞著:
「挺好的,那孩子現在上國中了。」
漆檀垂睫點點頭,啞著嗓音說:「那就好。」
老楊只好嘆氣拍拍他肩膀。
下一瞬佯裝堅強的男人陡然卸下所有防備,變得脆弱如草,眼淚模糊滑下,變得異常痛苦。
“可我的桑桑呢?”
“我的,「漆檀喉嚨滾了滾,“桑桑呢?”
但我只是看著,比他更無力。
2
第二次事故就是在頒獎現場。
微博上關於漆檀和我的詞條多達十幾條,都爆了。
回想起漆檀當演員的十二年,他從出道起就在微博上公佈過我的名字,挖掘他的經紀人老楊勸他要為事業考慮,隱瞞戀情,但他執拗著怎樣都不要。
他在第二年演了小製作的電視劇卻一炮而紅。
粉絲數一夜暴漲幾十萬,只是隨之而來粉絲們就注意到了漆檀的置頂微博,上面寫著:
【愛人,寧桑桑。】
於是勸退了許多剛來的粉絲,我曾經也私心想過漆檀的前途,所以心裡彆扭著要跟漆檀分手。
然而我剛在微信上和漆檀說完分手感言,鼻涕眼淚嘩嘩掉,漆檀卻拿著相機來屋拍我。
他樂此不疲地拍我醜照,我氣不過,穿著拖鞋追他。
“神經病哎,幹嗎拍我! 」
一路追逐,我累到癱倒。
漆檀會相當討厭地躺在我身側,專注地說:「親愛的寧小姐,你不必為自己在我這裡的特殊而掉眼淚,我能火是因為我敬業有天賦,不是因為不談戀愛。」
我說他自戀臭屁,可是第二天漆檀就更新了置頂。
深夜,他寫了整整一萬字。
上面詳述了我和漆檀的相愛歷程,說我們認識了二十年,小時候漆檀被家暴在去警察局報案的路上暈倒,是我怯生生地跟著過去正好救了他。
之後漆檀的父母被定調為家暴而判了刑,他的爺爺本來就不喜歡他,見我爸媽心善就把他送給了我們家。於是他自己一個戶口,我爸媽養到他長大,二十年我內心乾淨如水,漆檀卻暗自動了心思。
高考結束那天是漆檀的生日。
爸媽出差,我用心為漆檀做好了生日的所有佈置,然而燈一關,漆檀卻主動向我告白。
我仍然記得那天的場景。
昏黃的燈光,淡淡溢出的蛋糕的香氣,連同皮膚白皙的少年閉著的眼睛,虔誠許願。
漆檀從小就長得好看。
所以我一時看呆了。
於是他吹熄蠟燭睜開眼,我們恰好對視。
撲騰的心跳變得震耳欲聾。
“許願了嗎?”
我慌亂回神,下意識眨眼問他。
「嗯,許了。」
其實我每次都沒問過,但一時間沒話找話我下意識問他許了什麼願,夜裡我單純得如同待宰的牡羊。
漆檀喉嚨滾動卻想讓願望成真。
於是少年心思壓不住似的,執拗虔誠地註視著我:
“桑桑,我們能在一起嗎? 」
「……」
很顯然,我年紀小分不清就拒絕了,考上大學後我們特意選的異地,抱著徹底分道揚鑣的想法。
結果第二年漆檀出車禍受傷。
春節,爸媽忙著去外地應酬,照顧傷者的事情就交給了我和護工阿姨,漆檀沉默,我也不理他。
後來大年三十,護工阿姨回家過年。
夜裡放煙火,喜出望外背著漆檀去了陽台。
沒來得及等到跨年,身後聲音淡淡的。
“為什麼不讓我看煙火?”
語氣暗帶了些沮喪。我呆呆地啊了聲,下一瞬天空炸出大片煙火,我看著煙火簡直要蹦起來,漆檀卻只顧偷偷看我。
等動靜停歇,我發現了,只好尷尬地摸鼻子看地面,讓腳尖和地面摩擦共舞,然而額頭被抬起。
夜幕下,漆檀整個人黯淡受傷,音質微啞:
「寧桑桑,我有那麼討厭嗎? 」
我一向熱心腸,只好忙著說不是不是,用嘴裡倉促蹦出來的話解釋我是尷尬,不是討厭他。
漆檀抿唇沉思:「可你沒答應我。」
一句話,腳底更無力執拗地摳出魔法城堡。
再見面是大三那年,我捨友們爭先恐後地脫了單,只剩我一個,她們個個好姐們架勢把家裡哥哥們的資料拿出來給我獻寶,還有一個做了 ppt。
社恐的恐怖世界。
端午節我正愁呢,漆檀巧合地送我媽媽包的粽子,於是我把他拉過來,笑嘻嘻地向舍友們介紹:「看,這是我男友哈。」
順便掐他一把,說不准露餡。
漆檀不愧是天生的演員,裝得很好,唇角的笑意都攔不住,甚至要請大家端午三日遊戲劇學院。
舍友們果斷拋棄男友來看帥哥美女。
而漆檀和我裝了三天臨時情侶。
最後一天,漆檀請大家吃飯。
當晚酒足飯飽後,只有我格外清醒,因為漆檀表現出超高的佔有慾不讓我喝酒。
等我一個個送走了親愛的捨友們,漆檀順勢喝醉癱倒在我身上,不忘記掉出來他的出租鑰匙。
我說他這是在 xsr,他眼睛很好看,喝紅的眼睛讓睫毛顫抖更有迷惑,“那你準備見死不救嗎?”
好吧,為色所迷。
第二年,我就跟漆檀在一起了。
畢業後漆檀頻繁試戲演戲,記得第三年他爭取到了一個有五場戲的路人甲角色,我跟他狂歡了一晚上,我說他未來可期,第四年他被老楊發掘,也剛好運氣爆棚,出演小製作小資本的電影快速爆紅。
所以最後他在長篇最後寫:【我不會因為走了很長的路就丟掉最適合我的鞋子,忘記黏過的泥土被她無數次清洗,更不會因為想出名就丟掉初心。
我的初心就是寧桑桑,我愛了她這麼多年。】
所以漆檀被譽為爆紅即戀愛第一人。
我則看著聲明感動得熱淚盈眶,順便發朋友圈內涵:【寫的不錯,是誰做你鞋來著? 】漆檀無奈回:【我。】
後來這麼多年,漆檀矢志不渝地實踐承諾,他喜歡拍攝,常常會把我們的生活拍成 vlog 給粉絲看,我又被譽為內娛最幸運的嫂子,說我們兩個都是珍稀物種。
甚至有人連夜考古完我們的感情史後給我留言留言:【姐姐,你們要是分手了我再也不相信愛情了。】
3
那天本來我是要回覆的。
結果漆檀半夜因為胃疼痛住院,我手機都忘了拿急速趕到醫院,老楊安慰我說:“哎呀沒事兒,就是他這幾天進入角色太狠,吃太少了。」
我們因為這個吵架過幾次了。
其實更多的是我單方面吵架,漆檀會答應我的所有要求,聽多了又像是敷衍,所以那天凌晨漆檀輸液恢復正常後,我回家賭氣給他發訊息:
【你好,我這次不可能被哄好。】
漆檀很快回我:【去哪裡? 】
之前常吵架後,我都會選擇出門散心,所以這次還是一樣,漆檀也習慣了,他甚至給我找地方。
“米蘭風景不錯,那有飯店是我之前拍戲去過的地方,你先去,再等兩天殺青後我去找你。」
我說我才不去。
然後到米蘭的航班晚上七點準時到達,我把機票拍過去,然而下一瞬一切就像場荒誕的夢一樣。
那孩子嚎啕大哭,變態殺人狂拿著掉血的匕首殺紅了眼看向他,機場人人自危,我驚慌失措之間一把拉過他護在懷裡。
氣氛安靜到不能再安靜。
痛苦與死亡無所顧忌地包圍了我,接連幾刀,我呼吸慢慢,那孩子大顆的眼淚掉下來,喊我姐姐。
我摸摸他的頭,失力倒在了地上。
同時,警察也箝制住了變態殺人狂。
那天整個微博炸成一鍋粥,無數人在深夜懷念我,痛哭流涕,而漆檀毫無血色的臉上繃緊,我的身體被蓋上白布,他顫抖著手卻怎樣都不敢開。
最後,還是掀開了。
空間慘白,漆檀像個破碎的泥娃娃,整個人頹廢至極,勾著唇連連後退,最後癱倒在地上泣不成聲。
他喊我的名字,其實根本沒有聲音。
我聽得到,漆檀破碎的話音痛苦不堪。
他一字一句形同吞刀,說的是:「寧桑桑,你別賭氣了好不好,回來好嗎,我什麼都不做陪著你。”“我按時吃飯…”
“我和你一起去米蘭——”
老楊和漆檀團隊的人哭成一片,人們的悲傷像是一陣巨大的龍捲風,悄無聲息地席捲了整個國家。
那天微博上許許多多的人都在叫我回來。
黑粉也上線:[寧桑桑,你做戲夠了就回來。】
他們隨之扒出來,漆檀其實在米蘭的小鎮裡設置了一場巨大的求婚盛宴,在我即將抵達的目的地,邀請了我們共同的好友和圈中的藝人。
所有人都知道,唯獨我不知道。
我身體冰冷一片,漆檀卻不肯承認我死亡的事實,他像個不懂事的孩子執拗地把我拉起來,用手臂殘存的手溫執意溫暖我,讓我醒過來。
我火葬那天是媽媽趁著漆檀不吃不喝三天昏迷的時候找的機會,於是他再醒來,就是等我化成一堆粉的時候,他抱著骨灰盒手指死死發紫。
卻控制著力道不讓我受傷。
「寧桑桑,你是不是在騙我? 」
“你怎麼不理我呢?”
他猩紅著眼,對著不能說話的骨灰盒喃喃自語。
後來無盡的大海裡,他一點點將我放到海裡,海鷗自由翱翔,海豚們排成一排,漆檀卻還是不肯讓我走,是我媽媽實在看不下去拿了回來。
「逝者安息,漆檀你不能這樣知道嗎? 」
可漆檀一句話聽不進去。
大概是一個月後,漆檀暴瘦三十斤,他缺席了所有電視劇的宣講和團建,有一天老楊去他房子裡拿一份要過期的合同,打開門發現了昏迷的漆檀。
還有他手腕上刺眼的動脈傷口。
就這樣治療了一年又一年,漆檀好了。
連心理醫生也認為他越來越好。
然而頒獎典禮上當晚,漆檀又病了。
於是下了後台,他西裝革履,看著圍過來擔憂的人群,下意識焦慮地摸著帶疤痕的手腕看向老楊:
「你怎麼了,桑桑的消息還是沒有嗎? 」
4
我的消息再也不會有了。最起碼對這世界上正常的人來說是這樣,可漆檀不一樣,老楊也沒辦法說,他無法拯救一個陷入自己貧瘠世界的病人。
他只能孤零零地把漆檀帶回家,十年扮演漆檀本該慈祥的父親一樣,風雨無阻,帶著受傷狼狽的兒子回到屬於自己的家。
今晚不意外的漆檀又上熱搜了。
廣場中的人有惋惜的、悲傷的,不乏也有聲討的,罵漆檀神經病變,說他有病就趁早拿好獎盃別再來演戲。
懷念的人更多,於是漆檀和我的 vlog 又被行銷號拿出來放在大眾面前,評論區哭成一片。
老楊叫團隊先安撫好粉絲的情緒,然後再讓心理醫生明天去漆檀的兩房裡,提前等就好。
其實那房子十幾年了,漆檀又是個很重感情、很念舊的人,這些年不管有沒有錢都沒有換過。
另外一個房間裡鎖的都是我的東西,按照我們這邊的習俗是要把我的貼身物品燒掉火葬,但漆檀不肯,後面又發生那麼多事,就一直鎖在裡面了。
上面的鎖隱隱有鏽跡。
夜裡老楊安頓好一切後給漆檀遞上新的劇本,只是為了起到安撫作用,因為他知道這部片是部狗血爛片,漆檀挑戲一向眼光高,看不上。
這手段他曾用了無數次。
順便給他們兩個點了鴨血粉絲湯。
漆檀一看劇本就會變得無比專注,不論質量與否,於是老楊的手在他發紅的眼睛下晃了晃,那雙好看到稀缺的眼睛懵懵懂得回神。
「吃點吧。」老楊說。
漆檀正打算搖頭,卻動作一頓不知想到什麼笑了:“老楊,我想起來桑桑了,她昨天才跟我鬧完彆扭,就因為我沒好好吃飯。」
老楊早已習慣無數次,漆檀潛意識裡會把時間模糊或打亂,可無一例外都是跟我有關,他喉嚨哽咽佯裝大笑:「那你要聽她的話啊,不聽話她這彆扭難消。」
夜裡漆檀的眼睛裡笑意氤氳,沉默著一口一口吃下飯食,等吃完飯他放下這部沒什麼營養的劇本,起身穿好外套,老楊瞇了會兒的工夫警鈴大響。
「漆檀,你去做什麼? 」
原來幫漆檀招募的助理都是隨身二十四小時看護的,而且數量要多,至少三個,這次百星頒獎會來的是外地,一晚,老楊主動包辦了這份工。
漆檀穿衣的動作頓了頓,旋即好笑著說:「怎麼這麼緊張,我白天不好出門,現在清靜,只是想出去給桑桑買些禮物,她快過生日了。」
老楊緊張得支支吾吾,嘴笨極了:
「可、可是你忘了今天頒獎說的什麼嗎? 」
「什麼,」漆檀下意識回憶,時間不長,他順理成章很快就得出答案,「給我們《白日狂歡》拿獎啊。」
「……」
看來他的病最近越來越嚴重了。老楊都在考慮要不要停了漆檀的工作,於是又撒謊:「那等明天回上海再買吧,她喜歡你陪她,而且你挑的禮物桑桑都嫌你直男不是嗎? 」
肌肉記憶,漆檀很快勾起唇角。
想起從前我們在一起第一次漆檀買給我的是 128 色的全色眼影,很貴的,又是蓮花狀,當時我就氣笑了,第二次漆檀有所改進,送的小雛菊。
是啊,沒想到那一年我真走了。
再後來就是他拍戲忙得很,我說沒必要給我挑禮物了,真受不起,漆檀就不送了,他性格敏感,又心思細膩,所以他找到了折衷的方式。
每次帶著我一起出門逛街,我踮起腳攬住他脖子誇他:「這行,哥們,這個我很喜歡。」
漆檀總是會因為我說話的語氣,唇角藏不住笑。
他最浪漫的時候大概就是準備求婚儀式。
一針一線都在盯著偷偷做,把所有親戚朋友請到米蘭,萬事俱備,唯獨沒料到我死在了機場。
風吹動血腥氣和來不及感受的痛苦還沒清晰感受到,我呼吸清晰到骨髓深刻,恍惚間想著。
我可真叛逆啊,為什麼一定要吵架?
但我在電光石火間又想了想,那個孩子又有什麼錯,他才那麼小,好像從前無助的漆檀…
5
大概是死亡給人生放了紀錄片。
我回到了跟漆檀報警的時候,看到他光著腳,小小的身子,走一步都在地上流著血,看不清楚路,磕磕絆絆,最後昏倒在了那年柳樹的陰影下。
我穿著公主裙出現了。
驚慌失措的眉眼恰好讓徹底昏迷前的漆檀看了個正著,他呼吸艱難,被打到隱隱滲漏出骨頭的手顫抖著試圖去觸碰我的腳,可沒來得及便閉上眼睫。
爸媽追著我出來緊跟在後,見狀摀嘴震驚,後來是警車響動,漆檀送去醫院治療,他爸不安地按動手心,喝醉後跟警察磕頭認錯:
「同志,我不敢了,我純粹是喝醉了鬧事。」
警察臉都氣青了:“鬧事把人孩子骨頭都打出來?”
大概因為有身份已經很克制了,他俯下身狠狠看著漆不群,壓著嗓音說:「那孩子腰上被活生生紮了五顆釘子,你們簡直就是畜生。」
“枉為人父母!”
漆不群嗚咽著磕頭認錯,可惜沒用。
再過五個月,漆檀的傷口大大小小好了不少,那天爸媽收拾出來的房間乾淨寬敞,上面擺滿了毛絨玩具,還有一台新裝的電視機。
於是門鈴響起,爸爸拉著我的手去開門,媽媽穿著裙子擺放好香噴噴的宮保雞丁小跑步過來。門外萬裡無雲,而背著書包和拉著簡陋行李箱的漆檀怯生生地握緊書包帶,他眼皮很薄,上面的血管清晰可見,他掀唇蠕動著唇瓣,卻什麼也說不出。
爸爸笑著把行李箱接過來:
「漆檀,歡迎你加入我們。」
漆檀跟我講,這一幕他記了一輩子。
無數個日夜回想起原生家庭帶來的那段痛苦的經歷時,他都會在午夜夢回冷汗滿身起來。
然後看著滿屋的絨毛玩具隨意拉過來抱起一個。
他會想。
真好,我不再是一個人。
……
可惜怎麼兜兜轉轉漆檀又好像一個人了。
老楊再醒來的時候,他揉著發昏的頭打了個哈欠,然而剛要喝水,就發現漆檀的屋子空無一人。
他腦袋空白一片,急忙慌地從床邊找到早晨七點靜音的手機,被打了 23 次,大概是發現沒成效,助理給他發一張截圖和一段視頻。
截圖是漆檀又上熱搜了。
影片是穿著睡衣的漆檀在陌生的時代廣場上素面朝天,拿著照片溫和有禮的,一個個問路的人。
“請問你有看過寧桑桑嗎?”
“能告訴我寧桑桑是去米蘭了嗎?”
“桑桑,對,是我未婚妻,你認識她嗎? 」
明星效應,無數人圍了起來,水洩不通,漆檀茫然站在天地間,蒼白的唇抿著,難得發了脾氣。
他是個謙遜溫和的人,發脾氣也只不過是躥眉。
「請不要擋路,我在找人。」
緊接著有個過路覺得好玩的行人忍不住了。
「寧桑桑死了,你找不到她的。」
一句話,人群中聲討頓時頻發,漆檀卻直接愣在了原地,他體力一向驚人,饒是再好的脾氣也沒忍住,目光狠厲地捉住那行人的領子,臉色臭得可怕。
“我警告你,不要開這種沒底線的玩笑。」
環境挺亂的,只聽到哭聲一片。老楊心痛如絞,助理最下邊的訊息彈出來:【老楊,出事的時候就在我家附近,現在我跟漆哥在警察局呢,走個流程就回來了。】
老楊說好,傍晚天黑了,助理敲門,打開門發現漆檀好好地抱著一隻一公尺五的大熊。
他問:“這隻大熊是怎麼回事?”
然而漆檀神情呆滯,俊顏棱角分明,一如既往熱心地向老楊介紹:“什麼大熊,這是桑桑啊。」
老楊直接傻了。
助理解釋說回來的路上漆檀忽然在禮品店外看到大熊一動不動,所以不忍心給他買了。
老楊簡直無語:「姑爺,他喜歡城堡你怎麼不去買? 「老楊只覺得自己要燒到一千度高溫,急匆收拾行李,「快點,要多快有多快回去。」
6
漆檀的病情越來越嚴重了,網路輿論聲勢也不斷在發酵,一時間老楊忙得焦頭爛額。
恨不得自己分出來八個身體。
心理醫生說漆檀的憂鬱症沒有一點好轉,相比四年前顯然更差了,老楊忍不住摸著光頭髮脾氣:
“那你當初為什麼看不出來?”
「人都這樣了,你就沒半點責任嗎? 」
醫生按著眉心頗為無奈:“楊升,漆檀這情況不是一天兩天了,這些年他心裡一直都有一個死結,你又不是不知道,解不開靠吃藥也只是杯水車薪。」
老楊還想理論理論,醫生不想跟不懂溝通的人說話,這麼多年的朋友直接收拾東西離開。
「讓漆檀按時吃飯,終止他一切活動,24 小時監護,最好警惕,他再次自殺的情況不是不可能! 」
老楊也很快冷靜下來。
這次漆檀沒醒來的時間太長了,居然有三天。
他回到漆檀的臥室時,漆檀還在拿相機拍攝,大熊坐在沙發上,打開的電視機正對著它。
漆檀笑得溫柔:「寧桑桑,你怎麼總是一個表情? 」
剛說完就又睏得不行,自己輕手輕腳地躺在床上睡著了,老楊看著睡熟的漆檀,眼圈不由酸脹。
他坐在床邊嘆口氣:「漆檀,你到底多久能醒呢? 」
然而第二天老楊進來的時候漆檀的臥室黑漆漆的,床上人一點沒動,他正打算推開窗簾。
卻聽床上的人嗓音沙啞說:「別開。」
漆檀握著大熊的手,靜默情緒許久後喉嚨乾澀:“老楊,我是不是又犯病了? 」「……也不是。」老楊頓了頓,卻又不知道該如何解釋昨天那場頗為戲劇性的鬧劇,深重嘆了口氣。
「算是吧。」
既然都知道了,再瞞著其實沒什麼意義。
漆檀背對著他,屋內黑沉,整個背影連同他這個人像是被埋葬到了絕望的孤島裡,這一點也不像寧桑桑在的時候的他,如果一切正常的話,漆檀絕對不會容許自己在寧桑桑面前出現脆弱的模樣。
但他願意頂天立地,要護住誰呢。
沉默了好半天,鍾愛了小十年演藝事業的漆檀強撐著音質平靜道:“老楊,我不適合演戲了。」
話一出,老楊足足反應了好半天。
「什麼意思?」他呆了呆,「你說明白點,我不懂。」
漆檀聲音沉穩如一潭死水:
「……退圈吧。」
老楊氣得發抖,咬著牙叉腰眼睛都瞪大了,又摸著光頭在房間裡來回踱步:「漆檀,你胡鬧。」
他做這行這麼多年,又在漆檀身邊這些年,除了寧桑桑,沒人知道漆檀有多想做演員。
「你的出息呢!
當初五場戲的路人甲你都能鑽研出五種情緒,成名火了你跑去拍文藝片,大導演的資本你看都不看,成天沒日沒夜看劇本,你說你不適合! ? 」
他感覺世界都要炸了。
「那群 yp 亂搞的流量明星都活蹦亂跳,怎麼你漆檀樣敬業就不行了,影帝燙手是吧? 」
然而漆檀全盤接收,沉默著閉上眼睛:
“老楊,我病了。」
一句話而已,打得老楊嚅動嘴唇半天不知道說什麼,最後只能紅著眼圈說:「還能好啊,漆檀。」
此時此刻的漆檀脆弱得一覽無餘。
「好不了了,丟了鞋的人還怎麼走路? 」
……出了門的老楊倚著牆從胸腔裡嘆出口氣。
而後抬頭任由眼淚掉落,他再也忍不住了,對著空氣裡無助開口:“桑桑,你在天有靈救救漆檀吧。」
助理們趕緊來攙扶楊升。
他搖搖頭示意拒絕:「你們看好漆檀就行。「楊升腦子裡已經在研究漆檀退圈的事情了。
這世界上,人命才是最重要的。
況且,他也耗不起了。
7
漆檀狀況時好時壞,常常無緣無故在陽台看外面很久,有時會呆呆地坐上一整夜。
有時又會自言自語地抱著大熊說著什麼。
房子小,楊升又是個細心性子,裡裡外外的窗戶都被他找人層層加固了,還在漆檀身上安了定位裝置。
現在漆檀很乖很安靜,可以不說話一整天。
如果不是有人提醒他吃飯,他甚至可以忘記吃飯這回事,衣服被不小心掉下來的飯菜弄髒,他也會毫無所察,像個未出世的孩子,懵懂無知。
他犯病的時候從來不會喊爸爸媽媽,只會喊寧桑桑。
那天助理小張正做著飯呢,身後漆檀忽然彎唇倚在廚房看他,望著漆檀身後有另外一個助理小張才放心,他耐著性子笑著:
「漆哥,怎麼這麼開心,是有什麼好事嗎? 」
漆檀表現得跟正常人無異。
他輕嘆口氣,唇邊卻是止不住的笑意:
「寧桑桑嫌我沒好好吃飯跑去機場了,但我明天要求婚,今晚漆哥帶你們幾個一起飛米蘭。」
小張是漆檀的骨灰級粉絲,他來的時間不長,卻透過這些時間的接觸,知道漆檀裡外外都是個好人,即便病了也從來不裝。
漆檀從沒有明星架子,親和善良。
於是小張吸鼻涕,忍著酸紅的眼圈佯裝自然笑著說:「行啊哥,那你今天多吃幾碗飯。」
漆檀點點頭說好。
當晚漆檀又忘了要去米蘭的事情,他難得清醒了會兒,九點打電話把老楊叫了過來。
客廳裡兩人面對面。
漆檀心情很好的樣子,看著老楊拿出來的一沓文件還驚訝了下:“有這麼多嗎?”
老楊心情完全相反,故意說反話:
「那你說呢,漆影帝? 」
現如今中國從哪裡找出來一個 32 歲能拿到世界級認可的影帝人物啊,炙手可熱的長情實力派影帝?漆檀好笑,搖搖頭沒說話。
半夜這兩人商談許久都累了,漆檀看著微博上的七千萬粉絲,和那條恆古不變的置頂影片出了神。
老楊知道他捨不得,拍拍他肩膀:
「行了,退圈聲明你發吧,選個正常工作時間點,休息時間行銷號們和宣發的工作人員們也累。」
漆檀從喉嚨應一聲。
事到最後,代言的違約金該賠的也賠了,這些年的帳目清清楚楚,老楊只抽了一成的薪水給自己。
夜晚太安靜了,蟬鳴聲四面八方趕來。
風卻大,天氣預報說明天有暴雨。
臨別,漆檀體質一向怕冷卻站在階梯上,突然看著老楊的光頭笑了笑,老楊注意到他視線後假意瞪他一眼:“小白眼狼,看老子什麼呢! 」
沒想到漆檀目光深深,卻在寂靜的夜裡淡聲說:“老楊,其實你真挺像我爸爸的。」
他又補充一句,「嗯,我說的是平常人家的爸爸。」
老楊沒太在意,權當誇讚了:
「行,有你這句話老子不白乾。」
下一瞬就被漆檀狗熊抱了一下,還沒等反應過來就分開了,漆檀瘦太多了,他像老楊平常對他一樣拍拍老楊的肩膀,開玩笑語氣說:
「走吧,就當了場夢。」
老楊雞皮疙瘩掉一地,按下汽車鑰匙,也玩笑說:「滾,快發聲明,不然明天娛可有得看了。」
目送著老楊離開,漆檀又回到了沒有寧桑桑,安靜到容易窒息的屋子裡,在回到沙發不久後小張他們果然不放心跟了過來。
過了一個小時,漆檀深思熟慮發完了退圈聲明。
深夜,漆檀裝成犯病時候的樣子,沉默呆滯,最後默默睡下,他是個天生的演員,緊閉眼睫,控制著呼吸的頻率讓人放心轉身離開。
小聲的交談在長廊響起來。
「漆哥的藥記得兩個小時以後拿過來。」
一個小時後, 漆檀蓋好被子沉睡的樣子仍然明顯,小張安心著掖掖被角離開。
只不過漆檀這次是側睡的, 半張臉都埋住了。
再兩小時以後, 小文按照流程拿著藥走進來, 他輕喊著漆檀的名字, 這次卻再怎樣都喊不醒了。
……白天, 漆檀在家中割腕自殺的消息曝光了。
廣場上人們紛紛留言:
【騙子,我告訴你,造謠的人亖全家。】
【我不信, 這肯定是假的對不對! 】
隨後暴雨天氣, 老楊凌晨奔去醫院跌倒的影片也快速擠佔各大平台熱搜,影片裡老楊摀著臉泣不成聲, 五十多歲的男人,此刻連走路都沒力氣了。
這下所有人都相信了。
隨之爆炸的,是漆檀在上午十點定時發布的退圈消息, 他重新置頂了自己的微博首頁。
【朋友們,我去找寧桑桑了。】
【不必為我難過。
這場大雨便是你們送我一程。】
第二天小雨將歇,無數人紅著眼圈拿著雛菊到漆檀家門口, 保安們最初都在攔著, 後來老楊啞著嗓音阻止:「不用了, 漆檀一直很愛他的粉絲, 送送就送送吧。」
也算是老天可憐, 那場雨淅淅瀝瀝下了整整一個月,天放晴出現彩虹的那天, 老楊發了條朋友圈。
【孩子,和桑桑見面了吧。】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