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正南和姜清寧被拍到密會時,我在寺廟禪修近五個月。
沒有人知曉,我和陳正南其實也算走過十六年的青梅竹馬之路。
薑清寧出現後,他像著了魔一樣,為她公開見報,為她砸資源,為她隻手遮天。
而我,我只是作配的人,也是他會慢慢忘記的路人甲。
直到一個雨夜,一輛黑色邁巴赫停在廣濟寺。
陳正南立於寺內殿堂,不求諸天神佛,不看高台佛像。
反問我:「女師父,若有憶不起求不得之事,該如何渡? 」
我平靜地說:「不重要的,忘了就忘了吧。」
他聲音沙啞:「如果不重要,那它憑什麼……沒日沒夜地折磨我。」
1
白晝散去的夜幕下,寺中搖晃的長明燈取代了黑夜中的星,燈火燃盡人間事,不靜我心中意難平。
我將疊好的黃紙放進竹簍裡,眼神又瞥到了螢幕上的畫面。
【當紅小花江清寧與神秘金主現身禦池一號別墅,兩人相擁盡顯親密。】
圖文和影片下,是江清寧的粉絲在抨擊狗仔,說他造謠。
倘若他們跟我一樣熟悉陳正南,就會一眼認出他,哪怕只是一個模糊的側臉。
那是我從年少懵懂時便相伴的人,我們也曾經有過很長很長的一段時光,世人稱那為兩小無猜青梅竹馬時。
只是可惜,他忘了我,我在他的世界裡消失了。
薑清寧出現的那一刻,陳正南便踏上了遺忘喬薇的路。
我在姜清寧出現的三年前就知道,這裡是一本以她為主角的系統攻略文。
身為女主角的薑清寧會在參加一檔綜藝後,由黑料纏身的全網黑女星口碑逆轉,進而在一系列的事件加持中,成為當紅女星。
在女主角事業線外,這本文最大的爽點,便是北城高不可攀的權貴之首陳正南在女主角的攻略下,步步淪陷,為她成魔。
除此之外,所有人都是配角,有如我一般被厭惡的婚姻女配,也有癡心不悔默默守護女主角的男配。
暗了的電話在寂靜的夜裡突兀響起,桌面上的燭火似乎都跟著一顫,像預示著什麼。
一道溫柔的聲音從麥克風傳來:「薇薇,江家那邊三天後就要對外宣布跟喬家的訂婚消息了,我提前告知你一聲。」
我握著手機,眼睫微垂,一動不動地盯著桌面的佛經:「諸漏則苦,寂靜涅槃。
「貪瞋痴是人世三毒,愛別離,求不得。」
任何深的感情、糾纏、得到、失去都是苦的。
為什麼所有人都忘了,獨我還記得,記得他為我離經叛道,為我熱烈張狂,許我誓言的過往。這究竟是一種懲罰還是饋贈?
所有人都忘記了,五個月前,陳正南費了好大的心思,準備了許久,要和他如珠似寶捧在手心十幾年的女孩求婚。
我與他的十六年,抵不過姜清寧的五個月。
心中的高牆滿目瘡痍,刮著寒嘯的風,催動我開口:「媽媽,我知道了,我還有半月待滿再回,訂婚宴延遲至半月後。」
她不明白我此刻的痛苦來源何處,就像她十六年前,為了喬家在北城屹立不倒,把我送到陳家一樣。
倘若順著劇情成為陳正南的婚姻對象,那我會在訂婚現場被他拋下。
只因為姜清寧在得知我與他訂婚時,傷心欲絕飛去國外,我會成為整個北城的笑話。
所以,當薑清寧出現時,我便開始給自己物色聯姻對象。
江家長子江以安是個很好的人選。聽聞他醉心事業,不近女色,是江家對外聯姻的一把手。
遺忘是生命的終點,它被認為是比死亡更可怕的存在。
喬薇在陳正南的生命中已經走到了終點,但我畢竟還沒忘。
未至苦處,不信神佛,而今從頭拜,換我與他兩相忘。
2
三日後,江家與喬家聯姻的消息飛遍北城,也在網路上掀起一番討論,人們稱這是小說照進現實的豪門婚姻,是門當戶對的強強聯合。
江以安不愧是事業狂魔,僅僅一個訂婚消息他便能利用網路輿論將其執掌下的江氏集團推上熱度巔峰。
這場訂婚於他來說,是有利可圖,是翻手覆手為金的工具,於我來說是逃避與救贖,我們誰也不欠誰。
俗塵眷念三千世,寺雨微醺側耳聽。
山中寺這場雨來得急,滿院的菩提樹在雨中交頭接耳,約莫這場雨過,就是菩提花開時。
傍晚時,一輛車牌號為 0727 的黑色邁巴赫停在寺中,一把黑色的大傘牢牢地撐在後座車門上方,只等裡頭的人出來。
不是因為雨急路滑閉寺,而是因為陳正南要來,所以廣濟寺早早就閉了寺。
大雄寶殿屹立於高峰之上,是寺中的最高處,在殿後有一座高達四十八公尺的金身佛像。
那是 2016 年的時候,我因一場急病進了手術室。從不信佛的陳正南在等候室裡發了願,若我平安便為寺中築金身添香油,那一願便是那價值 26 億的四十八公尺金身佛像。
如今,眉目慈悲的佛像依舊低眉含笑,看著早已陌路的我與他。
今日晚課下得也早,我拿著拂塵掃著香案台,敞開的殿門被敲響三下。
我回頭看去,隔著不高的門檻和落寞的雨,黑色的傘從下往上慢慢移開,露出傘後人如風雪俱滅般清寂的一雙眼。
陳正南穿著單薄修整的黑色襯衣,身後撐傘的人退了,跟著的保鑣也退了。
他孤身而立,身姿像山一般挺拔,冷漠又沉穩的眼眸掃視著佛像,也掃視著陌生的我。
我在想,拂塵般細軟,倘若扎在人心上,應當也是刺疼的。
算來不過五個月沒見,卻好像好久不見,不見還好,一旦見了,那些被刻意壓下去的思念,像隔了幾世的光陰和千萬的山水爭先恐後地奔來,彷彿要把人壓倒。
陳正南求佛,卻從不跪佛拜佛,只會負著手,目光直視佛像。
罕見得沒有方丈主持接待,也沒有僧侶陪伴。
他像是隨口閒聊,淡淡道:“會解姻緣簽嗎?”
我不會,但我知道他求的是跟姜清寧的姻緣,所以我卑鄙地點了下頭。
他的助理從殿後的禪房出來,手裡拿著一張簽,遞給了我。
臘月二十是陳正南的生日,那麼另一個應該是薑清寧的了。
第五十七簽—上上簽。
詩文道:【是謂鳳凰於飛,和鳴鏗鏘。】
這大約是宿命中的男女主,他們連姻緣都是被刻在詩文裡的上簽,是被神佛認可的天生一對。
我捏了捏紙簽,挑些好話回他:「是難得一見的上上簽,要是姻緣,你們二人會…琴瑟和鳴,相伴一生,白頭偕老。」
陳正南側首看了我一眼,眼神中不辨喜樂,“是嗎?”
是啊,她是你命定的女主角,她為你而來,你為她而等待,你們會像所有童話故事一樣,有令人羨慕的結局。
他抽過我手上的簽文,眉頭都沒皺一下,直接丟進了燃著的燭火盆裡。
「女師父,「陳正南撥動了一下手中的扳指,“人們會無端地忘掉一些很重要的東西嗎?”
“不會,「我輕輕揉捏著拂塵上的絨毛,「能忘掉的都是不重要的。」
這會兒,他皺了皺眉,低頭像是喃喃自語:「如果真的不重要,那它憑什麼……沒日沒夜地折磨我。」
隔著晃蕩的燭火,他突然問:「我們之前看過嗎?」藉著佛手的掩映,我貪婪地看著他,而後搖了搖頭:「沒有,沒見過。」
那個系統曾經警告過我,如果我敢違背規則,賭的是陳正南的命。
這個世間,能盛放那些記憶的,只剩下我一人了,我像個穿越時光的孤獨旅人,將在餘生一次次地獨自回首那些過往。
聽到我的話,他無聲地轉過臉。
我看著他冷寂的側臉,思緒如同殿外的雨一樣,紛亂無章,無盡的酸楚湧上心頭,刻在記憶深處的傷口再次被揭開。
彷彿又回到了那日,我看著他通紅的眼眸,一字一句地說:“陳正南,我做了你十六年的娃娃,我煩透了,我討厭你。」
人生數十載,山一程,水一程,我非你命定之人,我就只陪你到這程了。
3
十多年前,北城的人很難想到,陳家的掌權者將會是個不到十歲的孩子。
陳正南父親死於意外,母親受不了打擊癲狂成疾。
陳老爺子拖著病體,將偌大的陳家一點點交到陳正南手裡。
陳正南十歲那年,撲閃著一雙木偶似的大眼睛,唇紅齒白,好看極了。
他不像個活人,倒像沒有靈魂的布偶,陳老爺捻著佛珠,看著他沒有一絲人情味的孫子,愁白了頭髮。
他招來北城那些權貴家庭,以自願為前提,挑出了適齡的孩子,打算放在陳正南身邊陪著他。
那年,我才七歲,穿著一身白裙子,被父母抱著放在一堆孩子中間。
媽媽溫柔地說:哥哥生了病,需要人陪,薇薇乖乖的。
我看著被指做哥哥的陳正南,一頭烏黑的軟髮,眉眼像萃了星光一樣耀眼,一張精緻的小臉沒有絲毫的情緒波動。
他的眼神像機器一樣掃過所有人,一遍後低眼,被催促後,才又掃視了第二遍。
當與他的眼神對上時,我好奇地睜大了雙眼,一動不動地回視著。
陳正南從椅子上跳了下來,徑直走了過來。
他抿著紅潤的嘴,長長的睫毛撲閃著,抬手拍了拍我的頭,像是一種認證。
他沒有牽我的手,只是拉了拉我好看的黑辮子。
一字一句地向所有人堅定地宣告:「娃娃,我的。」
後來許多年,他向別人介紹我時,都會拍拍我的頭,淡淡道:“我的娃娃,喬薇薇。」
我不喜歡娃娃這個稱呼,我討厭這個稱呼。我掀翻了他買給我的東西,砸爛了他花兩億買來的琉璃古董。
我惡狠狠地警告他:「不要叫我娃娃,我才不是你的娃娃,我叫喬薇!我討厭你! 」
他有些生氣,卻也只說了句:“你一點兒也不乖。」
說完後,又想到了什麼,眉眼微揚,開心道:「不乖才好,太乖了就不是娃娃,就成了沒人要的布偶,那樣不好。」
4
陳正南十三歲那年,病了許多年的陳老爺與世長辭。
祂耗盡自己直至油盡燈枯,將陳正南一手扶上主位,為他掃清障礙,給他爭取了長大的機會。
同年十二月,他的母親在院子裡的海棠樹下吞藥自殺。
那棵海棠樹是她剛嫁進陳家時,陳正南父親親手種的,她也算死在了丈夫懷裡。
我在七歲那年沒了家,陳正南在十三歲這年孤單一人。
我們在這世上都成了一樣的可憐鬼,一樣沒有家的可憐鬼。
不過幸好,我們兩個可憐鬼是在一塊兒的,風雪催人倒,燃不出火光的餘生中。
我們還能點燃自己,照著彼此往前走的路。
我們是兩隻沒有人想要的可憐鬼,只有我們想要我們。
5
七歲到十六歲的九年時間裡,我就像個不服管教的刺頭兵一樣,一次又一次地挑釁著陳正南的底線。
他樂此不疲地讓人往別墅搬精緻的衣裙,卻被我一件件剪爛。
他不知道從哪裡聽說女生睡前要擦香,每天晚上準時讓老管家捧著一罐乳霜跟在身後,等著我,抹完了臉,還不嫌棄地將我的手掌和腳底都抹一遍。
但他不知道,他走後,我將那些乳霜都洗得乾乾淨淨。
直到那一次,我洗到一半,他折身返了回來,一手扶著門框看著我,我頂著一張濕漉漉的臉毫不畏懼地回視他。
他穿著家居拖鞋,身上的睡衣是黑色絲質的。他看著險些要將臉翹上天的喬薇,緩緩地勾了勾唇,無聲地笑了出來。
我一邊同他鬥著,一邊又會賣乖地討好他。
喬家將我丟給了他,我就像個孤兒一樣。
我第一次初潮時,沒有人教我那是什麼,我摸著一隻手的血,哭得整張床都是眼淚:
“陳正南,我要死了,我流了很多血。」他像是早有準備一樣,耳尖是紅的,語氣是鎮定的:「不要哭,這是……是正常的發育現象。」
我擦了擦眼淚:“你發育的時候…也流了這麼多血嗎?”
我的初潮太早了,早到我還沒在生物書上學到男女生身體結構的不同。
陳正南一向鎮定自若的臉上,開始出現崩裂,他耳尖的紅蔓延到了臉頰。
他一步步地指導著我,說完後,放下東西走了出去。
我們像遼闊黑寂的無邊大海中,兩艘毫無依靠的孤舟,在一步步試探中慢慢靠近彼此,而後互相依偎,成為彼此的移動港灣。
我不像個任人擺佈的娃娃,他也不再像個沒有血肉靈魂的布偶。
他從十歲起便老成的冷面癱一樣的臉,破碎了一次又一次。
6
十六歲生日那年,我脫離他的掌控,曾經是最叛逆的時候。
我不想再像那八個生日一樣,回到冷冰冰的別墅,像程序一般走完那些流程,然後再收到他不知從哪裡買來的昂貴禮物。
我逃課了,到山上去賽車,到夜店買醉狂歡,大喊著自由萬歲。
保鑣找到我的時候,我的意識還有兩分清醒,他們將我送到家時。
偌大的別墅一片黑漆漆,只有從窗外漏進來的月光,照在了不知在沙發上等了多久的陳正南身上,還照亮了那個做得奇醜無比的蛋糕。
我不敢看他,乾脆坐在門口摳著鞋子上的網格。
「喬薇薇,你膽子越來越大了。」
「嗯嗯嗯!」我醉得迷糊,只覺得他說什麼都對,忙不迭地點頭。
那時的陳正南才十九歲,本是少年意氣風發時,就算對著外人一副讓人捉摸不透的樣子。可面對我時,卻難免有少年人的脾氣和暴戾。
他猛地踢了一下桌腳,站起身來,高大的黑影蓋住了地上的一坨我。
我仰著頭,有些淚眼汪汪地看著他即將發怒的神色,先發制人地抱住了他的腿:
“陳正南,我不想跟你一起上課,我聽不懂那些課,我不要學什麼政治學什麼經濟股市,我也不想學騎馬學射箭,我也不想跟你一起過生日,我不要吃那麼難吃的蛋糕! 」
我一股腦將多年的委屈都發洩出來,越說越覺得自己就像古代的怨學書童,陳正南就像那需要伴讀的皇太子。
他捏了捏眉間,蹲了下來,有些無奈地說:“你自己說說,你哪堂課不是睡著的?你學了嗎你? 」
“蛋糕難吃……這次比上次好吃了點……”
像是說出來自己都不信一樣,他轉了話口,語氣硬邦邦的:「不行,難吃你也得吃,我做了一天,蛋糕胚都丟了一車子。「我以為喝酒的事就這麼打哈哈過去了,他卻突然猛地湊近。
我抬起雙眼,看著近在咫尺的少年精緻的眉眼,高挺的鼻樑,以及近乎交纏的溫熱呼吸。
心上有一下沒一下地打著鼓敲著鑼,像是要從天地間震出一個奇蹟來。
他抬起手,勾著唇拍了拍我的頭,「喝酒,未成年喝酒,我倒要看看是哪個酒吧活到頭了。」
那天最後的記憶裡,陳正南還是餵我吃了口難吃到要命的蛋糕。
模糊的記憶裡,他似乎往我脖子上掛了個什麼東西。
直到第二天醒來,我將手伸到脖子裡,一條長長的鍊子往下看,是一枚平安符。
後來,那枚平安符從我脖子上摘下,我將它放進了隨身的包包裡。
下樓時,陳正南的目光往我脖子上看了一眼,那裡空空如也:
“東西呢?”
「醜,我不要帶。」
他沒再說什麼,繼續翻著手裡的報紙,那上頭充斥著一堆我不喜歡的東西。
7
從七歲開始,我的父母沒有再管我,他們後來生了一個兒子,所有的心思都放在他身上,偶爾想起還有女兒時,會讓我回家。
可那裡,比起陳家來,更不像家,他們拘束得如同真正的一家人,而我陌生得像是客人。
再後來,我再也沒有回去過。
從小到大,我每次家長會來的人都不一樣,有時是陳家的司機,有時是高壯的保鑣。
後來,陳正南大了,接替過了開家長會的任務。
我十七歲那年,每天早上上課時,課桌裡都會塞滿不知從哪裡來的情書,少年人的心思都是羞澀和隱晦的,渴望見字如見人,希望能一紙定情。
也是那次家長會,老師在講台聲音激昂地演講著,陳正南百無聊賴時,突然從課桌摸出了一封又一封的信。
他沒拆開,只看了一眼信封上的字,然後動作緩慢地一封一封疊在課桌上。
我和同學就站在他不遠的窗口處,他拿出一封,便看我一眼,那眼神說不出的冷淡與可怕:
「薇薇,那是你哥哥嗎? 」
我揪著窗戶的網格鐵絲,沒心情回覆她。
她有些激動自顧自地小聲叫道:「好帥啊,你們家基因也太好了吧! 」家長會結束後,他一手拿著那一疊的信,將我轉了個身,拉開了我身後的書包,將那堆情書全塞進我書包裡。
我拉著兩條書包帶,將頭往後轉,揚起臉小心翼翼地看他。
陳正南好看的臉隱匿在逆光的樹蔭下,看不清神色,他拉好書包,將我的頭轉了回去。
這時,從遠處跑來一個男生,帶著一個籃球,男生是我的同學,陽光熱情,平時很喜歡助人為樂。
他不知哪根筋搭錯了,搔了搔頭,開口就問:「喬薇,這是你哥哥嗎?哥哥好! 」
我離得近,聽到陳正南冷哼了一聲,他雙手插著兜,渾身都是戾氣。
後來回了家,他拿出了打火機,將那堆情書燒了個乾淨,一邊燒一邊罵:「一堆臭蒼蠅。」
關於哥哥這個稱呼,我沒認過,他也沒應過。
直到十八歲那年,他的朋友見到我,誇張地問:「正南哥,這是你妹妹?你哪來這麼個天仙妹妹? 」
那次,陳正南迴應了,他抬起眼眸,指尖的煙晃了晃,聲音很輕卻很堅定:「不是妹妹。」
我想了想,有些難過,原來連妹妹都不是,也對,我不過是一個喬家送給他逗趣的娃娃。
8
2016 年的七月二十七,是陳正南陪我過的第十二個生日。
在夜場裡,他懶懶地坐在座上,右手的煙隨著他指尖的動作忽明忽滅。
我有些緊張地抱著書包坐在他對面,搞不懂他想乾嗎。
他身邊的那些朋友,我也只認識一個叫楊雲舟的,楊家是陳家最重要的左膀右臂。
楊雲舟是個浪蕩的花花公子,他看著我,笑得風流:「喬妹,我跟你正南哥在這看呢,想喝酒去喝,想蹦迪去蹦,能喝多少喝多少。去,試試你的酒量。」
來陪我過生日的同學還在那邊等我,我放下書包,看了眼陳正南:“那我去了?”
他抬了抬下巴,應得倒是快。
那晚,我不知道為什麼很開心,酒喝到最後連兩分清醒都沒了。
我的同學排隊一個個跟陳正南告別,我坐在他身邊,像自動招財貓一樣,送一人離開就揮手。
他的朋友也離開了,整個場靜了下來,只剩下我和陳正南。
「醉了?」他捏了捏我的臉。
“沒有醉。「我扒開他的手,搖頭晃腦地說。
陳正南幼稚起來,是真幼稚:「這是幾?」他伸出了兩根手指。
我不耐煩又自信地回答:“4 啊!”
他一手撐著下顎,姿態漫不經心,唇角彎了彎,臉上掛著忍俊不禁的笑。
回家時,我坐車坐到一半,胃裡難受得要命,哼哼唧唧地要下車。
司機照著陳正南的指示,將車停在路邊,停的地方距離陳家別墅還有將近五公里的距離。
保鑣和司機都圍在他身邊,他擺了擺手,讓他們上車,在後面遠遠地跟著。
我趴在陳正南的背上,他的兩隻手臂橫在我的大腿下。
陳正南的背脊寬厚有力,走路又穩當,比在車上好受多了。
我的下顎抵在他肩頭上,說話時氣息打在他耳處,我藉著酒意胡言亂語:“陳正南,我長大了。」
我的意思是,我能夠愛人了。
他將我的身體往上抬了抬,五公里的寂靜與星光,無人知曉的愛意蔓延。
喜歡就像平靜的海面中突然掠過了一群海鷗,它只是經過,你都來不及駐足觀看,便被帶了一整片的悸動和波瀾。
在經歷了幾個來回的博弈,才能確定,愛意盛開時,藏不住秘密,也藏不住憂傷,自然也藏不住愛他的喜悅。
張愛玲描述愛情心事時說:【聽到一些事,明明不相關,但總能在心裡拐幾個彎想到你。】
陳正南,我來回拐了很多彎啊,才看清了那盛大的喜歡。
三、兩行人的街道沒有了白日的熱鬧,風吹過時,樹葉在沙沙作響。
過了好久,陳正南才輕聲回應:「喬薇薇,再長大一點。」
他的聲音消散在風中,被風吹進了我耳中。
9
不知道幾歲時,我看了一個電視節目,指著上面的人,跟陳正南說我以後要做那個。
後來才知道,那是復原被遺忘和遺落的歷史。
當時陳正南問了我三遍,得到確定回覆後,將我丟給了一位師傅。
老師傅的那些文物不放心我上手,我就將別墅裡擺著的古董翻了一遍。
陳正南知道後,從世界各地的收藏家手中,花高價專門買破損的文物,幾千萬上億的眼也不眨地買。
十八歲那年,我的第一次出師是為陳家一位世交的老爺修復一件明永樂禦青花雲龍紋執壺。老爺看到我,血壓都高了幾倍:
「這……這……這……阿正啊,你跟我說有個大師,你幫我找了個女娃娃? 」
他說著就要讓人將東西收起來。
我有些緊張地看向陳正南,他用眼神示意著。
楊雲舟拍著胸膛跟老爺保證:「週爺爺,你別看她小,人家學這技術學了有五、六年了,還是師從國寶級大師來著。這可是阿正砸了幾十億培養出來的天才,一般人有她這天賦,也沒她這練習的待遇。您老,信我們一回。」
老爺將信將疑,最後擺擺手:「行!行!我先說好,我這純粹就是給你那死去的爺爺一個面子。」
「哎,謝謝您嘞,週爺爺。」
古陶瓷的修復是集合了造型、雕塑、色彩、繪畫和化工無數技藝的一種再創作,單是一個碎片區域的修復,都要長達半月。
那件青花瓷器的修復費了一個暑假的工夫,陳正南原先給我安排的一堆高考後的娛樂活動,都被掐滅在修復間裡。
他有時工作晚了,回來看見屋內的燈還亮著,倚在門框上靜靜地看著我。
周老爺再次看見修復好的東西時,捧著它在日光下仔仔細細地看了大半日,才回過頭來細細打量我。
他的眼神,一掃之前的輕慢與質疑。
我緩緩地綻出一個笑容,開始期待前行在這條路上的起伏。
10
直到十八歲,我都以為我活在一個完美的童話裡。
但我忘了,童話也是會有缺憾的,童話的缺憾不在於它美得太假,而在於它必然要走進一個現實且嚴酷的世界。
一個平常得不能再平常的夜晚,我莫名其妙地開始吐血,毫無徵兆。
全球最頂尖的醫生匯聚在北城軍區醫院,然而他們束手無策,是連藥都沒有的癌症。
我靠在病床上,問他:“陳正南,我要死了嗎? 」
我從不挑食,也不熬夜,還會認真地鍛鍊身體。
我每年的體檢都顯示非常健康,這十八年來,我每天都很健康,我的身體沒有任何疾病前的預兆,怎麼就得了這麼可怕的癌症了?
陳正南拍了拍我的頭,語氣像初見那年一樣堅定:“你不會死。」
但我沒有如他所期待的那麼好起來,我的身體每一分鐘似乎都在預告死亡的到來。
無盡的痛意從頭到腳折磨我,那是我人生十八年來,最痛的時候。
有時候,我痛到蜷縮在陳正南懷裡,咬著牙眼淚一顆一顆地掉。陳正南不敢看我的眼睛,只有我睡過去式,他似乎才敢露出其他情緒。
他的精神被折磨得要渙散,他掌著這天下無盡的權力和金錢,卻最後連給我止疼的藥都求不到。
短短的時間,我彷彿成了一個破碎的娃娃,我對陳正南說:「我現在是個娃娃了,動不了,也走不了路。」
他緊咬著下顎,一動不動地看著我,用手將我的眼睛摀上,但那隻手無端地顫抖。
我能感知身體在下一秒就要死亡時,還是會不甘心地想,我才十八歲,我才剛長大,我還報了一個很喜歡的專業,什麼都還來不及,但我卻要死了。
我看向陳正南,他的身影被窗外的夕陽剪出影子。
我的眼淚一滴地落下,陳正南還在等我長大,但我卻要死了,這可怎麼辦啊。
11
後來,那可以說是個奇蹟。
陳正南找來的醫生,在所有人不解的眼神和質疑聲中,將我推進手術室。
所有人都覺得他瘋了,但他只是輕輕抵著我的額頭:「進去睡一覺,就好了。」
他像是祈求:「喬薇薇,這次你要乖一點,要記得我在等你,你得醒來。」
陳正南是堅定的唯物主義者,在他很小的時候,陳老爺就叫他讀馬克思主義,教他萬事萬物不以主觀意志為轉移。
然而,危臥病榻,難有無神論者。
即便他是陳正南。
我痊癒後的第三個月,廣濟寺立起了那尊佛像,那是我和陳正南第一次走進寺廟。
那一年,我成了忠實的佛教信徒,我堅定地認為陳正南對著神佛三跪九叩,才將我從鬼門關拉了回來。
可後來回首細想,有些東西好像也是從那年開始有了變化,例如陳正南開始叫我喬薇,例如他再也沒有跟我說過未來。
我一度以為是我給他帶來好多麻煩,他累了厭了。
我自小就是個麻煩,我是我父母都不要的麻煩,現在連陳正南也不要我了嗎?
我的敏感自卑滾滾而來,但我執拗著不願意開口問他任何話,就這樣不冷不熱地過了兩年。
在二十歲那年,我的腦海中無端出現了姜清寧三個字。
我像看默劇一樣,看著那些所謂的劇情在我腦海中一格閃過,我看到他們相遇,相識到相愛。
那時,第一個湧上心頭的情緒是不甘。
明明是我先來的,明明是我陪他走過年少歡喜,走過那麼多的困苦哀樂,我們支撐著彼此走到這個地步,但到頭來卻告訴我,我的存在,原來只是為了見證他們獨一無二的愛情。所以,陳正南不是因為我是麻煩而放棄了我,他只是……到了該去愛別人的時候。
那幾年,我總是會揪著他的衣袖,像個憂鬱症病人一樣,不斷地煩著他:
“你會喜歡上別人嗎?”
“我能喜歡誰?”
「你會…你會有一個很喜歡的人…」只是那個人不是我。
他笑笑:「是啊,有一個。」
12
一切虛假的平靜,在姜清寧真正冒頭出來的那一刻,被打破得稀碎。
她就像突然在北城出現一樣,關於她過往的所有記憶就像是突然植入了所有人腦海中。
那一晚,我聽聞了他們的相遇,與當年看過的默劇毫無差別。
我在清冷空蕩的別墅裡,一瞬間手腳冰冷,只是看著四周熟悉的景色,眼淚一顆一顆落了下來。
姜清寧是在陳正南隔壁的酒局被人下了藥,她跌跌撞撞地跑進了陳正南所在的包廂裡,一股腦栽進了他身邊,仰著頭求他救她。
當時酒局上的所有人都噤聲,大氣不敢出地看著眼前的場面。
陳正南懶散地靠在椅背上,看了她好一會兒,抬了抬手,讓人將她帶了下去。
這項舉動對姜清寧來說,無疑給了她在北城行走的利器。
我抱著腿坐在樓梯處,一面想他救了被下藥的女孩是應該的,可是一面又忍不住想為什麼要救。
我抬起一張淚眼模糊的臉,問他,為什麼要救她。
陳正南屈膝在我眼前蹲了下來,只顧抹去了我臉上的淚。
他說:“她長著一張臉,跟你有些像,頂著那樣一張臉被欺負了去,我不舒服。」
可後來,甚至不到一個月的時間,陳正南對姜清寧的淪陷時間快到我來不及反應。
他不僅出手幫她教訓那些惡人,他讓人給她資源,甚至投資了從未涉足的影視圈產業。
我不知道該怎麼辦了,有時他看著我,眼神都變得陌生了,彷彿在腦海中回想眼前的我到底是誰。
他越來越少回家,那棟我們住了十六年的別墅,漸漸只剩下我一個人。
我將衣服一件件塞進行李箱的時候,我在想,陳正南對喬薇好了十六年,他已經盡力了,我一定不可以怪他,他沒有辦法的。
不管是去愛薑清寧,還是忘了我,他都沒有辦法做主的。這是命,這一齣人間戲需要各種各樣的角色,我們都是其中之一,誰也不能隨意調換。
那個系統第一次催我的時候,我跟它大吵了一架,我問它憑什麼這麼做,它有什麼權利這樣擺佈我們的人生。
它沉默著,給我下了最後通告。
我騙陳正南,說我要去國外。
他這時候好像又恢復正常了,變得像往常一樣,眼神溫柔地看著我,事無鉅細一件件叮嚀著:
「再過兩三天,你的經期要到了,這幾天都不要吃冰的喝涼的。
「到了那邊,會有管家司機接你,有什麼事跟他們說。
「去哪裡都讓保鑣跟著,自己一個人別亂跑。
“有沒有聽我說話?想什麼呢?”
「聽著呢,」我低垂著頭,握緊了行李箱,想了想說:「你也…照顧好自己,如果夜裡頭還痛的話,李叔叔的醫館你多去幾趟,讓他幫你針灸一下。」
其餘的話,我沒有再交代,因為我知道帶著系統的薑清寧,比跟陳正南相處了十六年的我還要了解他,這也是她能夠攻略陳正南最重要的工具。
陳正南雙手插著兜,泛著星光的眼眸微彎了彎,像是心有所感一樣,他突然莫名問道:“你還回來嗎?”
我心下一緊,應道:「會,怎麼突然這麼問? 」
他的臉上有一瞬間的茫然,薄唇輕抿著:「不知道,就是突然覺得好像你這一走,就不回來了一樣。」
我抬起頭,像用盡一生的餘力一樣,用目光將他一寸寸地刻進骨子裡,也許從今往後,我再也不會有這樣明目張膽又能肆意注視他的機會了。
可我,還是不甘心,我忍了忍酸澀的眼淚,聲音顫抖著,卻輕到幾乎聽不見:“陳正南,你可不可以…不要把我忘了。」
我知道你不會愛我了,我也知道你不會再屬於我,我更知道你的餘生有其他選擇。
可是,你能不能不要忘了我啊,不要把那十六年忘得那麼乾淨,哪怕只記住一點點呢。
陳正南將手伸出來,輕輕在我頭上拍著,堅不可摧一樣地篤定:“不會。」
只是很可惜,他終究沒有做到。
我在廣濟寺的五個月,他再也沒有記起我,他與姜清寧的新聞卻隨處可見。
姜清寧住進了陳正南為她置辦的公寓,我也許該慶幸他們沒有住進那棟別墅裡。
但實際上,陳正南只是忘了,還有那麼個地方存在而已。
就像他忘了曾經有個叫喬薇的女孩陪伴了他十六年,他也忘了北城西郊龍雲山腳下有他曾經住過十六年的地方。
僅僅五個月的時間,這世上幾乎抹去了我的存在,陳正南徹底忘了我,也只用了五個月。他與姜清寧似乎已經走上正軌,一切都依照既定的劇情發展著。
而我,我似乎也很平靜,再過不久,我會嫁給江以安,各取所需。
這樣看來,彷彿每個人都有圓滿的結局。
可是,只有我記得,也只有我知道,徹底的圓滿只不過是徹底的無路可走。
13
廣濟寺因為陳正南閉了寺,他走後,雨中的寺院越寂靜。
立於殿中,滿天神佛都在慈悲地看著你,不管心中何所求,神佛只有溫寂的雙眼給你。
半月後,我從廣濟寺搬了出去,回到家的第一天,接手過來工作室一個保密的單子。
對方要求上門修復文物,只有一個住址資訊。
趕到目的地時,我再細讀了一遍那個住址,這才發現眼前這獨立的公寓應該是薑清寧住的地方。
炎炎烈日下,我放在車窗上的手掙扎了幾個來回,最終違抗了本意,還是敲開了門。
這是我第一次真正意義上見到姜清寧,不再是默劇裡的黑白影像,也不是新聞上模糊的側影。
她穿著一條長及腳踝的裸色長裙,上素淨美麗,一頭烏黑的捲髮搭在身後。
她開口問:“你是拾遺工作室派過來的人?”
「對。「我不知道為什麼,有些害怕面對她。
就像那個系統說的一樣,我是配角,我對陳正南的心思就像見不得光的背德行為,只有薑清寧才有資格,因為她是女主角。
我說不出反駁的話,再多的反駁也只能說那十六年,但是誰也不能規定先來的人就一定要被愛到最後。
我這樣勸服自己,直到,我看到薑清寧將那幅會宴圖拿出來,原本乾淨無瑕的畫紙上,右下角蓋著一團粉底液:
「你能幫我把這個修復好嗎?這別人送我的,我不小心弄髒了,他很喜歡這幅畫的,你盡量修好,多少錢都不是問題。」
「別人……送你的?」我冷靜著聲音問道。
她沒在意:「是啊,可以修好嗎? 」
我摸了摸眼前的畫,但這就是…我十四歲生日那年,陳正南送我的生日禮物。
它應該被遺忘在別墅裡,那個專門為我收著無數藏品的倉庫裡才對。
我盡量平靜了,可是我壓抑不住內心翻湧的情緒:
「古畫修復不是我擅長的,我可以幫你轉給別人。」「別啊,我找人打聽了好久,聽說你們工作室有個年輕女孩這方面技藝很高超,我不放心別人,算我拜託你了,行不行? 」
我看著她殷切的眼神,那雙眉眼細看確實與我有些相似。
「好。「我用力地握著手裡的工具箱,像同命運妥協般,應了她。
薑清寧開心地笑了,抱著手讓人收了那幅畫。
沒有道理待在這兒工作,我收起畫,點了點頭,便準備離開。
就在我剛要踏出那扇門時,身後傳來一陣響動,鬼使神差地,我停下了腳步,又回頭看。
扶梯蜿蜒而下,西裝革履的陳正南一邊往下走,一邊地垂著眼捏著手中的煙盒,盒子的塑膠聲嗞嗞作響,在安靜的大廳聽得分外清楚。
我抬頭那一瞬,他的目光直直地看了過來,那一瞬間,他的腳步停在下一個階梯處,我慌亂地低下頭。
「阿正,我找了人能修好那幅畫,她保證的一定能修好,看在我這麼辛苦的份上,你就不能笑一笑? 」
薑清寧雙手搭在扶梯上,仰著臉嬌笑著。
陳正南的目光從我身上移開,看了她一眼,默不作聲地勾了勾唇。
原來,他們是這樣相處的,原來陳正南還會對別人笑。
我挺直脊背,盡量不出聲地往後退,直到走出那扇門,我都隱約有種錯覺,身後似乎有一道熾烈的目光緊緊追隨著。
薑清寧很有禮貌地送我出門,臨走時她隨口問道:“該怎麼稱呼您呢?”
我轉過身,輕輕回道:「喬薇。」
不知為何,她的面色聽到這兩個字後,肉眼可見地白了,她瞳孔放大了幾倍,腳步往後退了退。
而後,在我不解的眼神中,瞬間恢復正常,只是那笑怎麼看都有些勉強:“喬家?北城喬家的喬薇?”
我點點頭,轉身離開的速度極快,因此並沒有看到姜清寧那如同見鬼一般的眼神,在我身後緊緊地盯著,並且喃喃自語:
「她怎麼會…還活著,她應該死了才對…”
14
那幅畫我還來不及修復好,喬家和江家的訂婚宴定好了時間。
我與江以安只在幾天前在一場酒會上見了第一面,那時他身邊還帶著女伴,路過我時,回頭看了一眼:「這位女士,你長得怪眼熟的? 」
我掃視了他一眼,這位傳聞中的事業狂魔,微笑道:“先生,你好,我叫喬薇。」
他拿著酒杯的手走了頓,擺了擺手,揮退了身邊的女伴。
「幸會啊,我的準未婚妻。「江以安臉上掛著漫不經心的笑,動作散漫地舉著酒杯,往我桌面上的杯子碰了碰。我目光下垂,看向他的手中的酒杯,禮貌性地勾了勾唇。
農曆九月十八是吉日,宜嫁娶。
那一日,北城有頭有臉的人家都收到了請柬,我的父母和弟弟一家人看著我,很是開心,兜兜轉轉,他們的女兒總歸還有些用處。
鏡子裡印著我的臉,一身潔白的長裙,不是七歲的喬薇,也不是十八歲的喬薇,是真真正正長大了的喬薇。
印像中,陳正南行事沉穩內斂,無論遇到什麼事,都是一副冷峻的面容,唯一一次見他失控到面容扭曲是十九歲那年。
送我回家的男同學在門口羞澀地與我道別,那是第一個進入那棟別墅區域的陌生人。
陳正南就站在二樓的陽台,目光冷冰冰地向下看,我抬起頭毫不畏懼地與他對視。
「喬薇薇,你膽子越來越大了。」
他的手掌快要將我的手臂捏碎,眼神可怕到像要吞了我一樣,而後窒息般的吻鋪天蓋地而來,那是我同他的初吻,是我用了手段才要來的,是當時敏感自卑的我在向祂確證愛意。
我從鏡子中收回目光,看了看時間,皺著眉頭,時間都已經…
空曠的化妝間響起一陣腳步聲,我循聲望去。
一個不可能出現在這裡的人──陳正南一言不發地站在那兒,白熾燈照著他鋒銳精緻的眉眼輪廓,眼眸裡是一片沉寂,慵懶而淡漠。
看到他的那一瞬間,我便什麼也不用猜了,他要是想做些什麼,區區江家和喬家根本無可奈何。
只是,我不知道他出現在這裡是要做什麼,這一刻我只想到,劇情的力量原來這樣強悍,強悍到我就算走到轉彎處,也必須被拉回來沉淪,注定要成為他們之間虐戀的一環。
事到如今,我反而內心充斥著一份前所未有的平靜,大約是認命,大約也是覺得——沒關係,陳正南,愛了你那麼多年,我又怎麼會吝嗇成全你的愛呢。
我心情有些放鬆,彎了彎唇:“先生,江家和喬家得罪您了? 」
陳正南眼眸閃了閃,蒼白的聲道:「倒沒有,只是看著刺眼。」
他想不通,也不明白,自己為什麼要費那麼大的力氣和成本,眼巴巴跑來破壞別人家的好事。
面對他這個無理的藉口,我有些語塞:「抱歉,或者我們兩家換個地方訂婚呢? 」
他再度開口的語氣,有些涼薄:“就那麼想嫁給他?”
我點點頭,沒有什麼遲疑:
「是啊,好不容易等到的人。」
他扯了扯嘴角,轉身走了,就像是玩性大起的孩子,特地過來胡鬧了一場。
一場訂婚宴取消得毫無聲息,陳正南處理得很好,沒有任何驚動,外人只知道是江家老爺突然住院,所以只好臨時取消。
15人生在世如處在荊棘之中,心不妄動,便不會被傷其身痛其骨。
但人不如無欲的佛,無法控制生來的愛欲,既然動了心,不幸的時候就該承受那些摧身毀骨的罰。
我靜靜地在等,等著命運安排我成為工具的那一刻。
可還未等來該等的,我等來了另一場死亡。
不遠處的車子失控朝我衝來的時候,我想到了十八歲那年的瀕死之際,但那一年我身邊還有陳正南。
而這一次,我或許將孤獨地死去,只是突然覺得好遺憾,我走後,這世上,再也不會有人記得那十六年時光了。
後來的一切都是慌亂的,我被搶救後,推進了重症監護室。
而那時,監護室外頭,站著赤目欲裂的陳正南以及匆忙趕來的薑清寧。
「讓它滾出來見我!」陳正南雙眼充血變得狠戾嚇人,掐住薑清寧的脖子,用了狠勁將她擄在醫院的白牆上。
姜清寧看著臨近瘋狂邊緣的陳正南,一股恐懼從心底升起。
「你,你在說什麼? 」她艱難地問道。
五指不斷收緊,他一字一頓道:「讓你的系統滾出來,否則我不介意再殺你一次。」
薑清寧瞳孔放大,雙手緊緊握住陳正南雙手,來不及想其他,呼吸越來越急促:“你殺了我,你殺了我的話,你還想再經歷一次喬薇被癌症折磨至死的痛苦嗎? 」
下一秒,陳正南收了手,姜清寧有些絕望地滑倒在地,就算他想不起喬薇,可喬薇二字依然是他的軟肋。
陳正南蹲下身看著她,神情痛苦,彷彿在對抗著什麼,他緩緩地說:「你們要走劇情,要攻略,要好感值,我都給了。你們還有什麼不滿足,還要什麼? 」
他想著加護病房裡的女人,他想不起她,但他現在一想到她,就心疼到連呼吸都像刀子在攪動。
那是一種明明天都塌下來了,他卻沒辦法為那人撐起來的無力感。
陳正南低了頭,褪去了所有的權力和狂傲,垂首:「我給了你們那麼多,我什麼都不要,我只要你們在這個世界…」他伸出一根手指,眼眶發紅地說:“給我的喬薇留一條活路……有那麼難嗎?”
那是他忘了一切,也記得要愛的人,是他如珠如寶捧在手心裡呵護了十幾年的女孩。
它們有什麼權利用她的命,為這破爛的世界作配。
薑清寧靠在牆角,有些害怕地後退了退,她搖頭:“不是我做的,是它……是系統偵測到你的好感值停滯的因素在喬薇身上,它說…她本來…”
她只是,只是在隱約知道了那個計劃後,沒有阻止而已,這不能,不能怪她。
看著陳正南的眼神,她不敢說出後面的話,系統說喬薇本來就該死的,是他們仁慈才讓她多活了五年。
16
沒有人知道,這個世界開啟過三次。喬薇不是什麼聯姻女配,在這本書裡,她的角色是陳正南早死的白月光。
所以,她會在十八歲那年無緣無故患上不治之症,她的生命原本應該終止於十八歲那年。
是陳正南強大到系統無法抵抗的愛意,將喬薇硬生生拉回了人世間。
世界第一次開啟時,姜清寧根本沒有機會穿越過來。
因為,喬薇在十八歲那年進了手術室,沒有醒過來,她依照既定劇情死於絕症。
然而誰也想不到,在喬薇死後的第四十九天,陳正南在那棟別墅裡自殺了。
在大千世界的各種文中,從來沒有任何一個男主角,會在所謂白月光死後自殺殉情,陳正南是唯一一個,只有他。
他像往常無數次在夜裡守護喬薇一樣,走進她生前的房間裡,坐在她床邊的地毯上,靜靜地坐著看窗外西斜的夕陽,而後垂下頭,慢慢地死去。
在那個房間裡,有他查閱了無數小女孩喜好後,為他精心挑選的娃娃,準備的第一份禮物,那是個會搖頭的 hello kitty,在過去的十六年裡,它搖了兩億八千三十萬七千五百八十一次頭。
似陳正南在沉默無聲的十六年中,向喬薇說了兩億八千三十萬七千五百八十一次的喜歡。
陳正南死去的那一刻,娃娃停止了搖頭。
男主角的死去,荒謬到震驚系統,它緊急重啟世界。
即便它作出調整,可第二次世界,陳正南在喬薇病重瀕死時仍迸發出強大的死亡意志。
沒有辦法,系統第一次出現同陳正南講條件,只要他答應將喬薇從記憶中抹去,就讓她活。
陳正南沒有猶豫,喬薇第一次逃過絕症活了下來。
但他不甘心被擺佈,憑著模糊的記憶,他第一時間找到了穿越而來的薑清寧,他想讓她消失,當他有所動作時,世界被迫重啟。
於是,第三次世界開啟。
那是陳正南第一次體會絕望,他沒有辦法了,無論是他死,或者薑清寧死,這個世界都會無數次重來。
他曾想過與姜清寧一起死亡,但他卻清晰地知道,這樣的後果會導致世界完全崩塌,但這個世界還有他的喬薇在,他不捨得。
他盡了所有的努力,卻求不得。
後來,他只想,在這個容不下喬薇的世界,給她一條生路,就算他不記得她了,他也想她能在某個角落好好地活著。
他只希望,他一路懵懵懂得照著書一點點養大的女孩,好好活著就成。
系統的記憶抹殺其實很快,依照歷史規律來說,陳正南應該在十八歲就忘了喬薇,但他硬生生抵抗了五年。
在那五年內,他一邊對抗遺忘,一邊拼命想記住她,兩股力量在他腦海中來回拉扯著,日夜折磨他。
陳正南不是花了五個月將喬薇忘掉,而是堅持了五年,他花了整整五年,直到無法堅持的那一刻,他的記憶裡才沒有了喬薇。17
姜清寧此刻不得不說實話:「系統被強制關機了,它的能量需要時間恢復。」
她此刻必須承認,喬薇對陳正南來說,是足以凌駕於一切客觀存在之上的愛人。
但她不甘心,明明她才是這世界的女主角,她的命運就是攻略陳正南,並與他相愛。
這一切本來就是她的,她憑什麼要讓,這不公平。
她不願意承認,她已經沉迷於這個世界的繁榮之中,那是遠有別於她現生的世界,她享受著所有人的追捧,享受著陳正南輕輕點頭,整個北城對她俯首的那種征服感。
幾乎是須臾之間,陳正南便抓住了所有的漏洞和縫隙。
他隔著玻璃看向裡面的人,輕聲道:「喬薇薇,這一次,陳正南不會讓你輸。」
姜清寧瞬間便知道他的想法,抿著唇問:「你就真的一點都不愛我嗎?我和你是命定的,你沒有理由不愛我。」
陳正南沒有回話,他根本不屑於回答這樣的問題。
避開系統,直接挑戰執筆者和創造者的意志,是他目前能想到的唯一方法。
他查過資料,在執筆者和造物者之上,還有一種生物叫讀者,有時候,他們能夠決定書中人物的生死。
只要他抓住機會,讓那些所謂的讀者厭惡甚至討伐他,而後將他逐出主角世界。
他不想當什麼勞什子世界的男主角,他只要喬薇。
只要他能脫離主角世界,喬薇的命運就可以改變,他們就可以避開那些注目,在這個容不下他們的世界,找角落偷偷活著。
薑清寧必須配合他,否則他有的是手段折磨她。
最開始時,陳正南曾嘗試做盡一切所謂虐女的事,在執筆者無法控制的間隙中,偶爾露出他不守身心規則的事。
有些敏感的讀者在字裡行間發現端倪,開始斥責他,然而更多的讀者卻在期待他的悔悟。
陳正南聽著姜清寧念出來的讀者評論,一開始是輕聲發笑,而後越笑越痛苦:
「多賤吶……」他摀著臉,兩肩沉沉地壓了下去。
他做了那麼多虐待他們女主角的事,但那麼多人卻還在期待他能浪子回頭,與薑清寧和和美美,彷彿只要他一句道歉,所有錯誤都能抵消。
他想盡了辦法,到後來,姜清寧都瞞著系統為他掩護。
一步步,從道德到法律,陳正南拼了命地去試,直到最後,那些讀者對他的怨氣沖破天際,開始倒逼執筆者改變劇情。
他親眼看著那個曾經不可一世的系統,被迫剝離世界。
陳正南看著這本書的標籤慢慢改變,從所謂的甜寵文到無 CP,甚至到大女主角,就連書的名字也在一點點改變,現在它變成了《穿書後我在娛樂圈大殺四方》。陳正南在那棟別墅裡坐了許久,他看著四周陌生的景象,他的記憶依舊是一片空白。
警察來之前,陳正南去了一趟醫院。
他走進喬薇的病房,伸手摸了摸她漸漸有些血色的臉龐,隨即又有些局促,低聲地問:「你要是醒來了,看見我這樣,會嫌棄我嗎? 」
輕柔的風吹動白色窗紗,沒有人回應他。
他很慶幸,他忘了喬薇,但他沒有忘記他愛喬薇。
這一份違背天意,抵抗造物者的愛,他不負所託,終求得:
「我好像從來沒有跟你說過…
「喬薇薇…
「我很愛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