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回家。」
我躺在一片血海之中,緩緩地用指尖一抹血一字一頓寫下:【小啞巴,想回家。】
彼時,陛下還在宮內用自己剛從仙門道士那處尋來的小玩意兒討長姐歡心,師父還在茅草房內神神道道煉製他追求大半輩子的仙丹,阿爹阿娘也還在府中歡喜地準備物甚。
那年的冬日冷得格外刺骨,雪一點點覆蓋我的身體,和血混在了一起。
當陛下找到我時,那如玉般的面容也沒有了往日風采,竟是生生嘔出了淋漓的血。
我陪伴他身側快十年,還是頭一次見到他為我這個醜啞巴哭泣。
1
我是在自个儿十五岁生辰那天捡到的沈予卿。
那日正巧是個雨天,他倒在地上,身邊還有一位神仙般的女孩,即使昏睡過去,臉色蒼白的模樣也比我這頂著一大塊烏黑胎記的樣子好看千百倍。
我是個天生的啞巴,說不了話,本不想多此一舉救人給自己惹麻煩,剛想離開,卻被一把抓住。
那男子死死地撐著一口氣,拉住我的手,在我惶恐的眼神中開口道:「救救我們。」
我眼尖,一眼瞧了他懷裡鼓鼓囊囊的錢袋。
和錢有關的事情,那必定不是多此一舉。
看在銀子的份上,我把這兩人挨個扛了回去。
只不過我雖粗莽愚笨,但也知道不能隨意將人帶回家,若是這兩人是什麼朝廷重犯,那我和阿娘,還有師父都得遭罪。
思來想去,我將這兩人緩緩拖到了一個隱密的廢棄小屋內,為求保險,我還特意將他們綁了起來,雖不疼,但也不會讓他們逃脫。
等到一切穩妥後,我這才回屋子裡拿了些藥草和布料,一推開門就見原先還有力氣求救的男子也昏睡了過去。
我搖搖頭,先是為那姑娘處理了傷口,接著又給那男子上藥。
我想到自己都捨不得用的藥膏幾乎都被這兩人用去了,心中鬱鬱,上藥的手都重了幾分,但可憐見的,我是個天生啞巴,即使心裡再怎麼不忿,他們也聽不到。
只希望他們能早點好,早些離開,若是感念我的一些救命之恩留下些值錢的東西,那便是再好不過。
我的藥膏很有效果,不過第二日,等我再推門進去的時候,兩人都已經醒了。
那男子一臉兇相,一點都不似旁邊神仙似的姐姐。
我最討厭別人兇巴巴的,翻了個白眼,下意識做了幾個手勢:「我是你們的救命恩人!」
可剛做完,我就搖了搖頭。
真是,又不是所有人都能看懂我的手勢。
我一直不說話,只是轉過身默默炸藥,或許是氣氛有些凝重,那神仙姐姐先開口問我:「請問,你是有什麼難言之隱,所以無法開口說話嗎? 」
我轉過身,猛地點頭。
果然,神仙一般的姊姊心地也如此羈密。
見我點頭,她又開口:「既然如此,那我們能否問你幾個問題?你放心,只需要點頭或搖頭即可。」
「是你救了我們?」
我點頭。
「這繩子也是你綁住的?」
我心虛地點頭。
一番詢問下來,兩人都知道了大致狀況,許是見我一個小啞巴,大字不識幾個,沒什麼威脅,他們也放下心來。
神仙一般的姊姊對我笑:「謝謝你救了我們,我叫江念。」
她轉頭看向那名男子:「这位是沈予卿。」
我哪知道是什麼字,倒是江念開口:「我見你戴著草帽,想必也不願將面容展現出來,只是總覺得你親切,似是鄰家妹妹,所以有些唐突,抱歉。」
我很想開口說「不唐突的」,這是頭次有這麼好看的人如此溫柔喚我,只是礙自己是個小啞巴,只好蹲下身,用樹枝眼前歪歪斜斜寫了幾個字:「我叫小啞巴。」
「小哑巴?」沈予卿盯着上面几个字,似是不解,「你沒有名字嗎?」
我氣鼓鼓又寫下:「就是小啞巴。」
江念溫柔地輕聲哄我:「謝謝你告訴我你的名字,小啞巴。」
從她口中念出這三個字,卻和旁人不同。
我鬼使神差地,走到江念身後,隻單單將她的繩子給解開了。
沈予卿在一旁不可置信道:「小啞巴,你怎的只解開一個人的? 」
我用眼神示意:我樂意。
江念身子骨弱,門也沒大關緊,我見她咳嗽,只好走上前將門給關嚴實。
但不知是不是這冬風也討厭我,猛地一氣吹過來,竟是將我的草帽也給吹落了。
我下意識摀住臉,不想讓他們見著。
可習武之人多敏銳,自然瞧了我左眼旁烏黑的胎記。
「小啞巴,你——」江念顫抖著聲音開口道。
我不知怎的,驀地害怕起來,轉頭就要走。
但江念卻拉住了我的手,一滴淚就這麼落了下來:「阿墨,阿姊等了你好久。」
2
我莫名其妙成為了江念的親妹妹,尚書府內十二年前無故失蹤的三小姐。
江念隨我去見阿娘時,阿娘卻是一副早已料到的模樣,躺在病榻上拉住我的手囑咐:「小啞巴,你一定要隨你阿姐回去,一定要! 」
我眼淚汪汪:「可是阿娘,我是你的孩子,我捨不得你,我也捨不得師父。」
師父是我六歲那年撿到的,用一根雞腿就把這面黃肌瘦的老道感動得當即收我為徒,教我煉丹。
阿娘深吸一口氣:「小啞巴,你是阿娘撿到的孩子,是阿娘這麼多年的寄託,阿娘沒別的願望,就想你早點過得好日子。現在尚書府的人來了,你應當隨他們去才是。」
「可是阿娘——」我打著手勢。
「小啞巴,你最聽阿娘的話了,對不對? 」
江念撫上我的肩頭寬慰:「阿墨,你的阿娘我們會照顧好的,我們的阿爹和阿娘很想你。」
「我們找了你這麼多年,不能再失去你了,好嗎? 」
我轉頭,却只见到江念担忧思念的神色和站在一旁冷漠地看着这一切的沈予卿。
「師父呢?師父怎麼辦?」我笨拙地問阿娘。
阿娘遞給了我一封信。
【乖徒兒,為師早已為你算了一卦,你必定能於京城展露一番,待到緣分來時,為師必來找你。勿念。】
我緊緊地握著這一張紙,良久才站起身。
可若我早知道而後會種下的因果,倒寧願此刻違背阿娘和師父的意願,此生絕不踏入京城半步。
江念是一位很好的長姐,將我的身世仔細說出。
原來,我不叫什麼小啞巴,我是尚書府內的嫡出三小姐江墨,自從十二年前一家遭遇匪徒綁架後,我便不見了蹤影,但造化弄人,爹娘這些年尋遍了臉上有胎記的女子,也不曾找到我。
江念也是好幾番確認後,才敲定了我的身世。
在馬車上時,我依舊暈暈忽忽的,不明白自己為什麼從小啞巴變成了那麼高貴的身份。
阿娘因身體緣故不能先隨我們去京城,師父也不見了蹤影,江念和沈予卿這次是暗訪,只有兩人,而且都不懂手語,和我講話也甚是費力。
江念沒轍,只好探出馬車外,冲沈予卿问:「你倒是想想辦法,哄哄我這好不容易得來的妹妹。」
我心想,我才不要這臭脾氣的傢伙哄我開心。
沈予卿是当朝最受皇帝宠爱的九子,尚且十六出頭,卻一心嚮往閒雲野鶴,得了個清閒名頭。
十多年來紈綺到底,也只哄過那麼一個自己放在心尖尖上的人。
現在要他哄一個不好看的小啞巴,放在別人身上是癡人說夢,奈何這是江念提出來的要求,沈予卿只得捏鼻子想办法。
他想了半天,拉住馬上下車,在路邊隨意摘了些綠草,手勢變換幾次,一隻小蚱蜢就活靈活現地展現在了我和江念面前。
這招最是好使,以前每次他惹江念生氣,只要編個小物品出來,江念保準氣消。
沈予卿神气十足地将草蚂蚱递给我,又衝江念笑了笑,那顆尖尖的小虎牙露了出來。
我面無表情地接過,心中看不得沈予卿神气的样子,不過一會兒工夫就把這東西給拆了,又很快編了個小兔子。
我將小兔子放在手心,微微仰起頭,眼中带着不屑地看向沈予卿。
小樣,我編這些玩意兒的時候,你還不知道在哪裡玩泥巴呢!
江念驚訝地看著我手上的小兔子,指尖小心觸碰它的耳尖。
我見江念喜歡,不好意思地抿了抿嘴,乾脆將小兔子放在了江念手裡。
「送我的嗎?」江念歡喜。
我點點頭,想了一下,在她手心寫下了幾個我認識的字:「喜歡就好。」
江念顯然更開心了:「我很喜歡的,謝謝你,阿墨! 」
沈予卿见最后竟然是我借花献佛,好看的桃花眼裡滿滿都是不服氣:「就一個小兔子,我也會。」
我幽幽看了他一眼,心道小樣,還不服氣,等會兒讓你見識見識。
說著,我便拿起那隻小兔子,又在江念手心寫下:「還喜歡什麼?」
江念許是見我和沈予卿小孩子鬥氣一般的模樣實在好笑,憋不住笑似的輕輕點了點我的額頭:「阿墨做的我都喜歡。」
得了這句話,我用手心的這東西拆了又編,編了又拆,陸陸續續編了好東西,然后好笑地看沈予卿吃瘪的模样。
3
一路上,我雖不能言語,但總是能以各種理由和沈予卿打鬧起來,在京城內,論紈縐,自是難有人跟他比擬,但我自小隨師父長大,許多稀奇玩意兒都能做,就連一些簡單的煉丹技巧也都能掌握,沈予卿想要在我面前班门弄斧,著實嫩了些。
不過兩三天工夫,他在我面前就以第十九次挑戰失敗而告終。
就連江念最後也感慨:「你倆真是一對歡喜冤家。」
沈予卿立马反驳:「誰歡喜了,冤家還差不多。」
我哼唧一下。
江府在此前就得知了消息,我們剛一走下馬車,便看到了浩浩蕩蕩的一群人。
為首的是一對夫婦,互相攙扶著,淚眼婆娑地看我。
我陡然有些害怕。
江念拉住我的手:「阿墨,那是我們的阿爹和阿娘,不用害怕。」
「阿墨!我的孩子!我苦命的孩子啊!」見我怯生生的樣子,那位阿娘先開始哭號,不顧自己的身份,想要朝我大步走來。
沈予卿则关注着我的长姐,似乎是怕我握住她的手太用力,將她傷到。
我們走下去時,那位阿娘很快摟住了我,淚珠啪啪啪往下落,那位阿爹也挽起袖子,竭力忍住失言:「回來了就好,回來了就好。」
就這樣,我便留在了江府,旁人不再叫我小啞巴,僕人叫我「三小姐」,阿娘、阿爹和阿姊們都叫我「阿墨」,就连沈予卿那个讨厌的家伙也都唤我一句「江三小姐」。
再也沒人叫我小啞巴了。
可午夜夢回之際,我還是很想念曾經師父、阿娘叫我小啞巴的時候。
我原本的阿娘被好好安置在京城郊外的一處小館內,我也偷偷跑去見過她好幾次,但兩個阿娘都不想我這麼做,我便只能偷偷從窗外看她。
一日,我正在府內搭鞦韆,但看到一個草編的兔子從屋簷上扔了下來。
有人喚我:「江三小姐!」
我抬頭望去,果真見到了那討人喜歡的傢伙。
我摀住被砸到的額角,雖然不痛,但一想到这是沈予卿砸下来的就觉得生气。
「快看,我這次編的小兔子怎麼樣,是不是比你給你長姐的那個好? 」
我鼓了鼓自己的臉頰,憤怒地比了幾個手勢:「醜!死!了!」
離我到江家也已經半年有餘,為了我這啞巴的毛病,江府上上下下都學會了基本的手語,長姐更是學了很多,許是想要跟長姐,沈予卿竟然成为了继长姐后第二个能与我完全聊上天的人。
他見我憤怒的模樣,輕笑一聲:「不可能吧,我學了很久的。」
我白了他一眼,撿起草兔子,端詳了一下。
編得確實不錯,和我有一拼。
可这么好能够正大光明嘲笑沈予卿的机会,我怎麼可能錯過。
我又瞟了幾眼,慢悠悠打著手勢:「頭重腳輕的,怕是都無法好好放在阿姊的桌上。」
許是被我打擊到了,原本來找我時的意氣風發消失不見,他一下子跳了下來,靠著牆坐了下來,嘴裡還叼著一根草:「唉,還是不行嗎? 」
我見他實在難過,便真心實意道:「其實也沒那麼難看,長姐——」
「不行就重做,反正要送給江念的,那一定得是最好的东西!」沈予卿打断我道。
我不再勸,只是也蹲下來看著他。
實話說,沈予卿长得很是好看,唇紅齒白,面如冠玉。不笑的時候冷冰冰的,笑起來又會止不住露出小虎牙。
怪不得就連府內的小侍女都會時常討論他,只是我早點看清楚這傢伙的心思。
沈予卿喜欢长姐这件事,起碼在我這裡是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的,他就差把「愛慕」這兩個字刻在臉上了。
時不時來找我也只是又搗鼓了什麼好東西,打算送給長姐罷了。
畢竟整個京城,有耐心聽他說閒話,又不會插嘴的最好的話搭子可不就是我。
我见沈予卿抬头,轉頭將自己無聊編的小東西拿了出來:「你且仔細瞧瞧,這些才是阿姊喜歡的。」
沈予卿拿过小兔子,左右晃了晃,起身拍去身上的草屑道:「這隻兔子你且借我,我拿回去好生研究研究。」
我比畫:「憑什麼!」
沈予卿轻轻在我脑袋上点了一下,笑著露出了他的小虎牙:「我不白拿你的,我這上好的玉佩就送你了! 」
他將玉佩給我,我左右琢磨了一番,覺著以後要是自個兒浪跡江湖後能賣個好價錢,也不再計較,擺擺手讓他快些離去。
幾天後,我見他大清早就火急火燎地跑來府中,手上提著一隻草編的小兔子。
「小啞巴,」沈予卿见我在前院,趕緊問,「你阿姊在嗎?」
我點點頭,指向大廳。
不過我存了個壞心眼,没告诉沈予卿今天还有客人来访。
他和我一道前往,可在見到來人時,他臉上的笑容立刻變作了詔異和些許警惕。
「三哥,你怎的也来了?」沈予卿皱眉问。
沈予卿同父异母的兄长,当朝三皇子沈皎站在长姐的身边,甚是親密。
沈皎倒是一点不稀奇:「九弟,怎的又不好好听课跑来沈府。」
沈皎和沈予卿可不一样,人如其名,皎皎如明月,溫潤優雅,沉穩可靠。
顯然,阿姊很是傾慕三皇子,而沈予卿嘴上说着不在乎,但眼卻直勾盯著阿姊。我站在沈施卿旁邊,分明瞧見了他眼底的落寞。
他們不曾寒暄多久,阿姊見我來了,很快就跟我膩歪在一起,問我冷暖。
等到兩位皇子都離開後,我才揶揄地問阿姊:「阿姊,你和三皇子什麼時候定親呀? 」
阿姐被我直白的詢問弄得臉紅,但也沒否認,只是紅著臉輕輕地揪了一下我的臉:「小丫頭。」
不過幾個月,果真如我所料,三皇子那邊便派人來鄭重準備。
阿姐彼時正是風華正茂的年紀,她和三皇子又是京城內有名的善人,幾乎所有人都稱讚他們是郎才女貌,算一樁佳話。
唯独沈予卿。
阿姊和三皇子正式定親的前天晚上,我剛巧扮作男裝出去辦事,卻陡然撞見一個渾身酒氣的人。
那人見自己撞了人,歪歪斜斜地起身朝我笑笑:「抱歉。」竟是又打算一人離去。
我見是熟人,趕緊拉住他,使勁拍他肩膀。
他這才仔細瞧我,「誒」了一聲,稀奇哼笑說:「小啞巴,你怎的這副打扮? 」
我懶得理這醉鬼,又實在不放心他一人,只好認命地扶著他,半拖半扶將他帶去客棧。
我剛坐下,他就一下子湊了上來,濃鬱的桂花酒的味道席捲而來,我想要將他推開,他卻將頭放在了我的肩上,只是很小心地碰了一下。
我僵在原地,感覺到肩上的衣服被打濕,沈予卿这只狼崽子现在就像落水的大狗,不知所措,又無法解脫。
我輕嘆一聲,將手放在了他的背上,無聲輕哄。
4
那夜的事我們都沒有提及,我真心為長姐感到欣喜,幫她忙活。
受寵的姑娘出嫁,自然得風風光光的,阿姊出嫁的那天是個明媚的好日子,府裡所有人都在為她忙碌,自然無人注意到我,我打算提前出去,找找有沒有什麼好寶貝,給她使用,離開前,我左右瞧了瞧,果真沒見到那個熟悉的影子。
唉,我在心裡嘆息,沈予卿,你可千萬別魔怔了啊。
出府後,我要去一趟山裡找藥材,但路上卻突生變故,我走到一個小山坡的時候,见到了一枚染了血的玉佩——那不是阿姊送给沈予卿的吗?
糟了!我很快反應過來,沈予卿约莫是出了什么事,幸好我從小擅於攀爬,抓住樹幹就往下走去,沒多久,真在草堆裡瞧了一個半身都是血的男人。
沈予卿!我喊不出声,只好走上前幫他把傷簡單處理了一番,將他挪到一個小山洞裡,默默等待他醒來。
不知過了多久,他才幽幽轉醒,緩了好半天才說:「小……啞巴?」
我趕緊轉過頭去,眨巴著眼睛看他,用手比畫:「你怎麼樣了,為什麼會弄成這副模樣? 」
他沒有回答,臉上陰鬱很多,我也就不再追問。
可沒等我們安心多少,不遠處就傳來了腳步聲。
怎么办?我看向沈予卿,他卻沉著地撐起身體,將我放在身後。
我聽見越來越重的腳步聲,只得咬牙將自己男裝的外衫褪去,披在沈予卿身上,又将沈予卿带血的衣服藏好,一下坐在沈予卿的腿上,把他的身體都擋住。
他驚蟄地看我,我趕緊摀住他的嘴,哆哆嗦嗦地將自己的頭髮放下來。
「一對野鴛鴦!真是晦氣!」那人沒細看,唾棄後便離開。
等到那人徹底走遠後,我才趕緊下來,把自己的衣服穿好:「我為了你犧牲大了,你須得記得我的恩情! 」
沈予卿脸红得跟煮熟了的虾子,訥訥說道:「抱歉。」
最後,等沈予卿恢复后,我們離開了此地,我也錯過了阿姊的婚禮。
派人追杀沈予卿的幕后凶手定然和沈予卿有些关系,这几月沈予卿都不大开心,而京城內也極為動盪。
冬獵那日,皇帝原想要壓壓別人的威風,但沒想到卻被刺客暗殺,而早就按捺不住野心的二皇子等人立刻在短短幾日後發動了一場宮變。
皇后十分喜歡阿姊,常常召她入宮,阿姊也喜歡帶我去,那天陡生變故,阿姊和我都被困在了宮內。
我們周圍都是血,二皇子囂張地大搖大擺走進來,竟是要生生要了阿姊!
我自然不允許,憑藉一股蠻力撞開了他,卻也被他一腳踹在心口怒罵一句滾開。
阿姊向我爬來,卻被二皇子拉過去,千鈞一髮之際,我也不顧什麼禮儀,打算拿起刀就刺在他身上,不過我來晚了,一把長槍已然將他貫穿。
我抬頭,眼淚一下子流了出來。
是沈予卿!
沈予卿一身战袍,見阿姐狼狽地跪在地上,衣衫不整,趕緊將披肩披在她身上,好生安慰了一番後才過來問我:「小啞巴,你怎麼又使蠻力。」
我齜牙咧嘴。
隨後,沈皎也赶到现场,将阿姊从沈予卿怀里抱出来。
沈予卿的手收得紧,但他也知道,自己的三哥才是真正能拥有沈念的人,良久才放開。
那之後,滿朝文武分成了兩派,一派支持三皇子,一派支持沈予卿,阿爹阿娘那段時間甚是害怕,若是沈予卿登位,當年不就將阿姊嫁錯了人?
可沈予卿并不留念皇位,他最後主動請求前往北地鎮守,将皇位让给了沈皎。
而阿姊,也成為了萬人之上的皇后。
我選擇和沈予卿一同去北地的那天,阿姊幾乎哭成了淚人,沈予卿没有看我们俩,只是最後將我拉過去生硬地說:「走了。」
來到北地後,我才知道這裡的條件有多艱苦,大家都是茹毛飲血,我扮成清瘦男人,跟大家處得竟然不錯。
沈予卿经历了一次次厮杀,已不再是當初京城愷輕狂的少年郎,他越來越不愛說話,臉色也越來越肅穆。
我作為他身邊的人,自然跟隨他上過戰場,彼此都救過對方的性命,他身上有好幾道疤痕是為了救我而留下的,而我的煉丹技術也是因為要救他而精進不少。
在北地過了三年,沈予卿也不再是十六岁少年的青涩模样,也不是沒有人為他物色好姑娘,可我知道,沈予卿一直没有放下阿姊,我時常見到他在夢魘中默念阿姊的名字。
我給他擦拭臉頰,心想,沈予卿啊,你要是一覺醒來發現自己身邊是個不能說話的醜啞巴,一定會嚇一跳吧。
有一日,大家打了勝仗一同慶賀,所有人都湊上來問我有沒有喜歡的人,我頭一次答不起來。
我不知什麼是喜歡,我見到的愛恨都太過分明,沈予卿对阿姊,阿姊对沈皎,從前我就像一個旁觀者般觀看此間愛戀,但腦海裡卻不合時宜地浮現出一個人的臉。
有人見我答不出來,揶揄說我這定是動了情。
「可動情是什麼?」我比畫著問。
另一個人告訴我說,就是時時刻刻想和那人待在一塊。
我心裡沉思,若是一直和沈予卿待在一塊,他總是能逗我開心,倒是也不錯,原來這是所謂動情嗎?
我點頭比畫:「那想必是動了情吧。」
得到我的回覆後,所有人哄笑起來,沈予卿偏偏这个时候过来问:「你們幹嗎呢?」
他們起哄說我有喜歡的女孩了。
「她?」沈予卿知道我的真实身份,不由得笑了一聲,「行吧,我倒是想要知道是哪家『女孩』這麼倒楣。」
我翻了他一個白眼。
5
原本日子一直這麼過下去也挺好,但就在我們來到北地正好第四年的那天時,沈予卿一身鲜血地回到了营内。
我趕緊走上去,却见沈予卿满脸阴翳:「沈皎,我忍讓至此,你卻還不放過我! 」
我心中大駭,沈予卿却大手一挥,將所有人召了過去。
原來,沈皎为了防备沈予卿,竟然多年來都在暗中暗殺他,作为一国之君居然联合北地蛮夷一起攻打沈予卿。
沈予卿这次经历了九死一生才逃出来,自然不會再坐以待斃,他本就是奇才,現下以最快的速度湊齊軍備,做好最後的打算。
深夜。
我进入沈予卿的帐内,他還在看地圖,見我過來,輕飄飄說了一句:「你是來求情的?」
我搖搖頭:「不是你死就是我活的事情,我不會阻止你。」
「你放心,」沈予卿嗤笑一声,「我不會動你的姐姐。」
這我自然知道,沈予卿就算把我拿出去挡剑,都不會傷害阿姊分毫,我只是怕——
我心裡頭一次有了卑鄙的想法。
我怕沈予卿的野心不只在于与沈皎争夺那个皇位,還在於那一個人。
沈皎登位初期,大家還算滿意,可他天資愚鈍,幾年後就將這個國家治理得一塌糊塗,甚至于将歪心思动到了沈予卿身上,因此,当沈予卿攻到京城外时,大家竟然都拍手叫好。
我随着沈予卿一路杀到了皇宫内,熟悉的場景讓我不由得一愣。
阿姊站在沈皎身邊,她消瘦了許多,卻依舊美麗溫婉,而沈皎则脸色癫狂,对沈予卿大吼:「你算個什麼東西!你算什麼!」
沈予卿在沈皎刺过来的时候一刀了结了他的性命,血濺了我們一身,阿姐瘋了一樣跑過去,抱住沈皎的尸体哭吼。
我見她有自刎傾向,趕緊攔住她,就连沈予卿也动容几分,蹲下身将阿姊生生拉离了沈皎身边。
新君即位,那些個大臣趕緊上奏說定要發配了那個妖後,我聽起來不是滋味,沈予卿更是大怒,聲稱誰要是敢再提,他便先將那人髮配了去。
江家最終還是站錯了隊,阿爹阿娘一干人都被發配牢中,原本阿姊是被沈予卿好好安置的,可她性子剛烈,別人好說歹說,她才勉強願意在監獄裡度過。
沈予卿忙着政务,我卻瞞著他來到了牢獄內。
我不能說話,於是只能沉默地將自己用私人金錢買的京城內最好的吃食放在他們面前,又來到了那個清瘦身影的面前。
「阿墨,」阿姐輕聲說,「你讓我隨先帝去了吧,我已經別無所求。」
我搖頭,執拗地給她畫實話:「沈予卿不会答应,阿姊,你知道的,他喜歡你。」
我原本是想勸阿姊想開些,若是顺了沈予卿的一点心思,哪怕是給他一個笑臉,或許這位在外殺伐果斷的新帝都會把天底下所有的好東西都拿過來。
但我到底是人,有七情六欲,說這話的時候,心裡就跟刀割似的,可這麼多年下來,被割了這麼多次,竟然也麻木了。
阿姊是個烈性子,但她被死死看護好,怎麼都無果,見我也不幫她,冷笑蒼涼地說:「阿墨,你當真心如磐石,親眼見到自己歡喜的人癡狂於你的姐姐,難道不嫉妒嗎,你不想把我殺了,一勞永逸嗎? 」
她心思聰慧,自然看得出我的心思,但我是個臉皮厚的小啞巴,聞言也不覺得有什麼,只是起身離開。
姐妹關係不得不疏遠,如今我和她,頂多只能算陌生人。
而她憂慮過度,竟沒多久就病倒了。
她感染風寒,病情嚴重,又不肯吃我和沈予卿給的藥,我只好去拿一味稀有藥材,卻失足從懸崖上摔下來,手上的傷只得匆匆處理,回宫后就见沈予卿像个求而不得的疯子一般,乞求阿姐將藥喝下去。
而他腰腹上正在汩汩流血。
我趕緊上前,眼睛瞪著他:「你瘋了嗎?」
沈予卿心里只有阿姊,搖頭說:「你先別管我。」
我執拗地拉他起來,快速比畫:「你的傷口需要盡快處理,這裡我來! 」
沈予卿不耐烦,一把甩開我:「你來?我放心得下嗎?萬一你傷害到她了怎麼辦!」
他毫無遮攔地發洩完後,意識到自己說了什麼,臉色白了又白,像個犯了錯的小孩,低頭說:「抱歉。」
他的話就像一把利刃,狠狠地刺穿了我心中最後的防線,我向後踉蹌了幾步,好久才舉起手哆嗦著比畫:「你,早就知我喜歡…」
這話太難堪,我沒有比畫完,但卻從他的沉默中知道了答案。
哈,哈哈。
我無聲地笑,眼淚不自覺流出來,覺得自己像溺水的人,大口地呼吸,想要自救,可只是徒勞。
我現在無比慶幸自己是個不能言語的人,否則,沈予卿一定会听到我痛苦的嘶吼,但現在,大殿內卻是寂靜一片。
所幸我還有理智,知道沈予卿是个不错的皇帝,不能任由他瘋下去,我只得上前先強行將藥灌入了昏睡的阿姊嘴中,又将沈予卿腰上的伤处理好。
他低頭看我,這才注意到我身上的傷。
他嘴唇動了動,澀澀地說:「你,受傷了? 」
我扯扯嘴角,卻笑不出來,只覺得悲涼。
或許是自小被人嘲諷,我習慣了將所有情緒摒棄,總覺得只要不在乎,便沒什麼能讓我傷心的。
但我動了情,當了真,入了魂,所以有了軟肋,鼻頭一酸。
我匆匆忙忙趕回去,將自己放置在一個狹小的空間內。
6
那日之後,我便甚少同沈予卿见面,只是偶爾從別人口中知道阿姐的消息。
那些小宮女有的為我惋惜,也有的不屑,覺著我這麼醜啞巴,即使陪伴在陛下身邊這麼多年,也抵不過他對先皇后的一見鍾情。
原來是,一見鍾情嗎?
我苦笑著想,沈予卿这辈子就这个执念最深,跟入了魔一樣,就像話本子裡常寫的,男主角對女主角念念不忘,即使女主角嫁作人婦後,最後也會被權力滔天的男主角帶回去,最後虐戀情深,不知道看哭了多少女子。
但我算什麼呢?小啞巴頂多算是男主角身邊不知好歹的配角,最後甚至不知結局。
正當我踉蹌之際,卻聽到前方的吵鬧聲:「快傳太醫!」
「怎麼回事,先皇后怎的突然失去記憶了! 」
我心中一震,趕緊跑過去。
阿姊被安置在最好的寢殿內,現在被圍得水洩不通,連阿爹阿娘也被拉了過來。
阿姊一見到我便親親得很,她似乎只記得我了,一直叫我妹妹,很是依賴。
沈予卿离开后,阿姊便问沈予卿是什么人,阿爹阿娘脫口而出:「是與你情投意合的人。」
我猛地回頭,不敢置信。
阿姊也不信,詢問地看我。
我剛想回答,卻被阿爹阿娘叫出去,他們懇求地看我:「阿墨,阿娘知道你喜歡陛下,但你也要為江家著想啊。如今陛下仍舊心繫你阿姐,她現在失憶又只信任你,只要你也哄她,陛下也高興,咱們江家就有東山再起的機會了啊! 」
我不可理喻地看著他們,覺得他們此刻的臉如此陌生。
他們所謂的顧全大局,就是明明知道我喜欢沈予卿,卻讓我去勸,就是明明知道阿姊不願意,卻要哄騙她願意。
他們的顧全大局,著實太可笑了些。
我堅定地搖搖頭,不顧他們扭曲的面貌,跑了出去。
一切都太荒謬,我寧願認為這只是一場很快就會醒來的惡夢,夢醒後,我還是那個在樹蔭下編草兔子的小啞巴,阿姊在一旁微笑著看著我,而沈予卿蹲坐在墙头,笨拙地模仿我的手法。
我跑得太急,撞到了一個人,他將我扶起來,好久才問:「還好嗎?」
沈予卿不再是少年模样,他如今很少笑,巨大的威壓將我壓得喘不過氣,我一把推開他,隨意行了個禮後打算離開。
「等等,小啞巴,不對,」沈予卿小心翼翼地看我,「江墨,抱歉。」
「沒什麼好道歉的,您不欠我什麼。」我比畫,「只是希望陛下能夠善待阿姊。」
我想到如今只全心全意相信我的阿姊,心中悲涼,猛地單膝跪下,仰起頭比畫說:「陛下,我曾在懸崖下救過您,您也許了我一個承諾,現在我唯一想要的,就是希望您能善待阿姊,不逼迫她做任何她不願意的事情。」
沈予卿眼中酝酿着我看不透的情绪,他皺了皺眉,喉結滾動,好久才說:「你把我想成什麼人了?」
「望陛下答應!」我執拗地看著他。
「好——好!」沈予卿突然仰头大笑,我從未見過他如此模樣,心中忐忑,他卻略過我,落下了一句話,「朕便聽你的,絕不逼迫你阿姊做任何事。」
「謝陛下!」我說不了話,只能跪在地上重重磕頭。
那之後,沈予卿果真不再有任何行动,阿姊也有了小朋友心性,像是無形中彌補自己過於單調的童年,她時常爬上樹梢或房頂,或是在寬敞的院子裡放風箏抓蚱蜢,而我和沈予卿便會在一旁看著她,並不言語。
我和阿姊之間,竟然全然顛倒了過來。
我原本想著日子就這麼過下去,可別人不同意,有些大臣不停上奏說要降罪於阿姊,甚至有不少忠臣以死明志。
阿姊的身份太過尷尬,甚至有不少人牽連到了我。
在不知道送走了多少批暗殺的人的某個深夜,我疲憊地看著熟睡的阿姊,沈予卿就在暗处,渾身冷冽。
我正昏昏欲睡,阿姊卻突然醒了過來,拉住我的手,臉上是滿滿的紅暈:「阿墨,陛下待我極好,但我曾極度厭惡他。」
我哄她:「許是陛下的威壓太重,嚇到阿姊了。」
阿姊看我的手勢,微微點頭,笑著說:「我想也是這樣。這些天我也見到了陛下待我的態度,他雖看著冷漠,可心腸極佳,我想,我或許可以試著接受他。」
她說這話之時,我原本以為自己心裡不會再有波瀾,可止不住的惡意像是瘋狂生長的藤蔓纏繞住我。
哈,沈予卿现在在暗处,一定很得意吧,他守了這麼多年的白色月光現在近在咫尺,真是不枉費他煞費苦心與別人周旋了。
而阿姊呢,即使你什麼都不知道,可憑什麼能忘記殺夫之仇!
最重要的是,我該怎麼辦。
倘若他們日後真的琴瑟和鳴,我又真的能心無波瀾嗎?
阿姐被我的表情嚇到,怯生生問:「阿墨?」
我搖搖頭,強行逼自己安撫好她,隨後才離開了此地。
7
我渾渾噩噩過了好幾天,就连沈予卿来找我好几次我都没察觉。
或許是上天也不忍心,終於讓我等了一個好消息──師父來了。
「哎喲,我的乖徒! 」師父擠出笑容,滿臉鬍渣,「這麼多年不見,你都成大女孩了! 」
多日的委屈一下子爆發出來,我在師父懷裡大哭了一場。
师父此次来其实是沈予卿叫来的,也是為了給阿姊治病。
我還來不及和師父寒暄,他便急匆匆趕去了阿姊那裡。
而我到的時候,師父正用極其開心的語調說:「哎喲,我可撿到了一個天賦異稟的好徒兒,好孩子,你再給我示範一遍! 」
「是!」阿姐用極其純熟的手法很快煉製了一枚丹藥,色澤光潤,應是佳品。
也是我花了好幾個月的時間才參悟出來的。
我眼睜睜看著阿姐甜滋滋地叫「師父」,師父也用曾經哄騙我的語氣誇讚阿姊極有天賦,阿爹阿娘在一旁笑,宮女也都誇讚,沈予卿站在一边,雖看不到他的表情,想來也是很溫柔的。
眼前的一切都像美夢一樣,但根本沒有我的容身之處。
我悄悄退了出來,望向無垠的天空,心裡突然不知道落在哪裡。
師父曾說,這天大地大,生靈萬物總會有歸處,但我此刻竟然不知道該往哪裡走了。
如果過去未來也算在內的話,想來我的歸宿應該永遠停留在小時候才好。
人總是被情愛所感動,即使是違背了世俗的愛戀,也總有人會動容,不過剛入冬,京城內便有不少小姐開始動情於少帝與先皇后之間的感情。
沈予卿用情颇深,自己都不怎麼用的上好炭火全送入阿姊的宮內,可當阿姐真開始接觸他的時候,這長大了的狼崽竟然選擇躲開。我原想前往北地,可沈予卿说什么也不准,生生把我留在了这囚笼里整整两年。
这两年内,我性子沉闷,又不能说话,待在宫里唯一的活动就是陪伴阿姊。
沈予卿很少单独来见我,只会在另一旁默默注视我们。
想來,他应当是想要多见见阿姊。
京城前日下了一场大雪,我的身体也越来越不如从前,舊傷隱隱發作。
但我不想讓別人擔心,只得自己回寢殿內。
可這一回,我卻見到了坐在一旁,头发随意披散开来的沈予卿。
他似乎累極了,坐得東倒西歪,眼睛卻閉上。
我慢慢走過去,自上而下地看他。
他長得極好——這我一直都知道,只是我已經很久沒有如此看他,心裡突然生出些許安寧,看了一会儿后又觉得无趣,打算转身离开。
「别走——」我的后背紧紧贴上了一个温暖的怀抱,沈予卿死死抱住我,不讓我離開。
放开!我在心里无声呐喊,挣扎着想要逃离。
可沈予卿却不放手,嘴唇贴在我的后颈,我这才发现他喝了酒。
他不停地喊:「江——」
我知道他又要喊出阿姊的名字了,我不想再忍耐,却挣扎不开,羞恼之下,眼泪也啪嗒啪嗒地落下。
冰凉的触感滴落在沈予卿的手上,他就像被烫到了一般猛地放开了我,眼里也清明了许多。
「抱歉,」沈予卿的手握了握,「抱歉,小啞巴。」
我愤怒又不堪地比画:「你又把我當作阿姊了!你們能不能放過我!」
沈予卿的眼里都是悲伤,但他卻否認說:「小啞巴,我沒有把你當作江念,現在不會,將來更不會了。」
我卻心灰意冷,轉身離開。
我茫然地走著,卻剛好聽到了一陣歡笑。
是師父和阿姊。
阿姊又煉出了極品丹藥,師父的眼裡全是欣賞,不停地誇贊她是好徒兒,将来一定能将他的衣钵发扬光大。
而我只能躲在暗处,就像从未出现过一样。
是了,我怎么能忘了,师父从始至终最宝贝的是他的衣钵,是他的技艺,是他寻求多年的天纵奇才。
而我只是一株伪装成明珠的朽木,被打回了原形。
我踉跄着离开了皇宫,手上的伤愈发严重,可我也根本没管,头越来越晕,竟是连背后有人袭击都没察觉到。
8 待我醒来的时候,竟然已身处北地了。
我浑身被粗绳绑住,動彈不得,又发不出声音,只能感受冷风刮在我脸上的痛觉。
不知過了多久,直到我的嘴唇都干裂出血后,才有人过来。
「江墨,没想到你也有今天。」
我抬頭望去,却发现是个陌生的女子。
她半边脸上都是疤痕,狰狞地看我:「怎麼,不认得我了?」
她一把钳制住我的下颚,恶狠狠说:「你当初和沈予卿杀我全家的时候,有没有想过有今天?」
这女人或许是认为我命不久矣,干脆把所有事情都说了出来。她当年也是出了名的娇小姐,喜欢过沈予卿,甚至因此和阿姊有过冲突,只是后来跟错了对象,全家遭到灭门,她也颠沛流离至此,甚至不惜伪装成宫女整整两年,只为了伺机报复。
「江墨啊江墨,你看看你为了沈予卿付出多少,而他呢,他心里只有江念那个祸害!」女人哈哈一笑,憐憫地看著我,「你知道这么久以来你失踪为何没人来找你吗,因为他们所有人都忙着庆贺帝后大婚呐!沈予卿终于得偿所愿,江念竟然也在沈予卿的坚持下被接受了!江家所有人都忘了你,世人都忘了你!」
我的心里已经再掀不起波澜,只是木木地看着她。
她揪住我的头发,湊在我耳邊說:「你不信?好啊,今儿我就带你去看看!」
他们的婚讯竟然也传到了北地,大街小巷都在高高兴兴地讨论,沈予卿恨不得全天下的人都知道。
「怎麼樣,看到了吗?」她喃喃说,「江墨啊,你这一辈子过得可真惨啊,没有人爱你,只有人恨你,你说说你,值当吗?」
她不给我治病,因为旧伤复发,我又感染了伤寒,眼前已经不大能看清楚。
我清楚自己如今不过是一具行将就木的空囊,只想着什么时候解脱。
我輕笑了一聲,对着她写下:「你不用刺激我了,我早已给他们留了信,即使我死在了某个不知名的地方,也永远不会有人知道。」
她瞪大了眼睛,似乎是极不敢相信。
北地战乱频发,变故也在此刻发生。
不知是哪里出了反叛军,几个手持利刃的男人面色狰狞地四处挥舞,已经杀了不少人,她将我赶紧拖到一个隐蔽的地方,氣息紊亂。
「你不是想我死吗?」我笑着在她掌心写下。
「你闭嘴!」她听我微弱的呼吸声,睫毛輕顫,低声呵斥,「你现在还不能死。」
我现在头昏脑涨,已经说不上话来,可却隐约听到了孩童的哭叫。
「阿娘!阿娘——」
那群人竟然连孩子都不放过,径直朝一个落了单的孩子砍去!
我不知怎么爆发出了一股巨大的力量,一把推开她,一个箭步冲上去抱住小孩,另一只手与那些人搏斗。
这些年在军中好歹没白练,我硬生生拖着这副身子把他们都给杀了,一个踉跄跪在了地上,扯开一个笑容看着小孩,想告诉她没事了。
可我是个说不了话的哑巴。
小女孩却惊慌道:「姐姐,你的腰流血了!」
我顺着她的目光而下,见到了自己腰上那一道足足有小臂长的伤。
想来是刚刚打斗的时候被恶人划了一刀,天寒地凍的,一時沒有察覺,現在才覺得生疼。
鮮血汩汩流出,我的手腳開始發涼,終於支撐不住,倒在了地上。
「江墨!」
「姐姐!」
女人跑了上來,抬起我的手,我似乎看見了她的眼淚。
她恨我,為何又要為我哭泣。
我動了動手指,想要抬起手,卻始終動彈不得。
呼嘯的冷風吹在我的身上,我倒在了一片血泊之中,就像身下盛開了一朵妖冶的花。
我後知後覺地開始感覺到痛,可我手腳發涼,甚至連摀住自己都做不到。
好痛啊,我想。
我的眼前彷彿又出現了那些景象,沈予卿为了讨阿姊欢心,如今都成陛下了,還編草兔嘻嘻哈哈,而師父受了阿姐的啟發,神神道道地趕去煉丹,阿爹阿娘也歡喜地為阿姊準備嫁妝。
我陪沈予卿走过了大抵也有十年的岁月,看著他從最初與我鬥爭的紈綔模樣變作瞭如今冷冽的帝王。
我想,再怎麼冷漠的人也不會如此對待與自己曾同生共死的人。
沈予卿,你當真是無情啊。
我突然覺得很累。
如果當初我不曾救了他們,或许也不会有此后种种因果。
临死之际,我竟然突兀地懂得了自己想要什么,凭借着一股执拗,用自己染血的手指在这冰天雪地之中留下了自己的希冀。
【小哑巴想回家。】
【我想回家。】
回家两个字刻在我的脑海之中,我想要继续写,写自己想回到那个乡野,那個任由自己上樹揭瓦的家。
但我沒力氣了,我此刻連呼吸都覺得困難。
「小啞巴!」
彌留之際,我產生了錯覺,听到了沈予卿的声音。
他帶著嘶吼,聲音也越來越近,我似乎落入了另一個溫暖的懷抱中。
「小啞巴,求你再堅持一會兒,我馬上帶你回去,太醫會治好你的,你的師父會治好你的,你就快成為我的皇后了,小啞巴,求你了……」
他的聲音最後都帶著了哭腔,淚珠和雪花混在一起,落在我的臉上。
但我已經聽不清楚他在說什麼了,我恍然回到了阿娘的懷抱中,她輕輕地搖啊搖,嘴裡哼著小調,說小啞巴是獨一無二的孩子。
但如果小啞巴是獨一無二的,又怎麼會一次次被人拋棄。
「小啞巴,師父可就和你相依為命嘍! 」
「小啞巴,你是我最好的妹妹! 」
「小啞巴,我只有你了,在這北地,我只相信你。」
「小啞巴……」
小啞巴。
而這些愛恨瞋痴,最後都會化作一抔土,跟著我的死亡消散。
一聲叮咚作響,我懷裡那枚染血的玉佩也隨之掉落。
9
小啞巴死了。
這個消息就像瘋了一般傳開,而大家也終於得知,原來那個曾經跟隨陛下徵戰沙場的少年英才竟然就是江家不能言語的三小姐。
沈予卿像疯了一样将小哑巴已经凉透了的尸体带回去,不允許任何人觸碰,甚至將江念轟走,日日夜夜,每時每刻都守著。
他不允許有人說小啞巴已經死了,他會糾正,他會說小啞巴沒死,她只是生氣了,只是想要回家了。
而江念在見到妹妹的屍體後,竟然被刺激得昏了過去,醒來後也想起了一切。
她沒有像過去一樣選擇自刎,而是闯入沈予卿的寝殿内,一巴掌扇在了當今天子的臉上。
「沈予卿!」江念气极,「你不配!你不配碰我妹妹,你凭什么要将她归入皇陵,凭什么要写上『吾妻』二字!你是想让她连死都不得安生吗?」
她慢慢跪下来,眼泪洒落在地上:「她只是想回家了。」
沈予卿什么都没说,背对着江念,烛火摇曳中,一生都在错过的两人也在此刻彻底成为了陌生人。
而屋外的大雪,也愈发下得大了。
10
沈予卿虽是当今皇帝最宠爱的九子,生母的身份却见不得人,她原是一商贾之妻,却被强行掳掠而来,生下了沈予卿,而皇帝当真是无情,不过几年就厌弃了她,她最终郁郁寡欢而亡,临死前死死拉住沈予卿的手道:「予卿,你且记着,你这一辈子只能对一人动心,若是动心了,便一定终生不渝,无论发生什么,绝不变心!」
这句话对于沈予卿这一生而言,更像是个诅咒,他见惯了父皇薄情的模样,所以谨遵母亲的教诲,也不敢轻易动心。
直到那日乞巧节,江家小姐就这么巧笑嫣然地撞入了他的眼里。
他当真是一见钟情。
母亲的话一直萦绕在他的耳边,他便也只對江念好,江念要去尋她的妹妹,他不放心,也跟著去了。
那是個臉上有很大一塊胎記的小啞巴,性子不像江念那麼溫婉,老愛和他鬥法,搶江念的關心。
久而久之,他也和江墨熟稔了起來,江墨也會偶爾給他助力,可惜最終還是鬥不過他的三哥。
他的眼裡全是江念,可江念的眼中只有沈皎。
那日江念订婚,他喝得爛醉,却不巧遇见了小哑巴,小哑巴的身形和江念太相似了,他鬼使神差地抱了上去,也只敢在这个什么都不能言语的小哑巴面前展露自己的脆弱。
小哑巴轻轻拍着他的后背,像是在无声安慰。
沈予卿也早知道沈皎对他不怀好意,可他觉得沈皎没有过多的恶意,直到江念大婚那天他遇险,若不是遇到了小哑巴,他或许早死在那里了。
小哑巴机灵,让他们躲过了一劫,他不敢看小哑巴,脸色头一次红成那副模样。
他无心帝位,觉得只要自己忍让退步,沈皎总会放过自己,安心治国,安心和江念过一辈子,所以他自己去了北地。
只是沒想到,那個小啞巴也跟了過去。
江念最寶貝這個妹妹,哭得跟淚人似的,告訴他一定要照顧好江墨。
在北地這麼多年,江墨隨他一起出生入死,他們早就成為了最好的戰友。
只是他心裡依舊只有江念。
可不知從何時起,他的夢裡開始出現了小啞巴的身影,她穿著翠色衣裝,臉上那枚胎記都顯得如此可愛。
但阿娘的話同詛咒一樣,每當他想起小啞巴,那句話就會開始敲打他:不是說一輩子只愛一個人嗎,不是說至死不渝嗎?
沈予卿,你到底在幹嘛。
沈予卿听到了小哑巴走进来的声音,在小啞巴用毛巾為他擦拭臉頰時,他只好出聲呢喃喊著江念的名字。 但他心裡想的分明是小啞巴,這也不過是在自欺欺人,看,我沒有變心,我依舊只是愛一個人。
包括那些人揶揄小啞巴的話,小啞巴分明就是看向了自己,沈予卿却移开了视线,裝作不知。
他竟然也會逃避。
沈皎还是没有放过他,他死了沒什麼,但小啞巴也受到了牽連,沈予卿最终选择了宫变。
很多年沒見江念,他再次看到時,心裡只有一些波瀾,但那隻是伴隨著母親留下的話語。
沈予卿麻木地阻止那些人想要处置江念的念头,將江念安置在了最好的寢殿內。
那日,他久違地夢到了母親,她在夢裡皺眉質問:「你為何變心,為何像你的父皇那般? 」
他想說自己沒有,但卻怎麼都開不了口,醒來聽見江念病重的聲音,趕緊跑過去,但江念一刀刺在了他的腰腹上。
小啞巴也趕了回來,但他現在連自己在想什麼都不知道,一時之下竟然甩開了小啞巴的手,說出了那些話。
小啞巴被傷得很深,可還是顧全大局地為他療傷。
後來,小啞巴便甚少同他見面,江念也失去了全部的记忆,一切都乱了分寸。
他痛苦至极,无意撞到了一个老道,却被神神道道地说了一通。
纵使执念太深,倒不如放任自己。
可他却听到小哑巴说,让他放过江念。
那之後,他愈发克制不了自己,可却被小哑巴一把推开。
她眼底的冷冽和寒意将沈予卿激了一下。
也罷,小啞巴被傷得如此深,他又何苦再去挑起她的愛恨瞋痴,他早就打算給小啞巴一個驚喜。
他要讓所有人都知道,小啞巴將是他唯一的皇后。
但小啞巴走了,他甚至翻到了一封信。
信裡說,見到所有人都有了歸路,小啞巴便再也無憾。
沈予卿几乎动用了所有势力去探查,可不知是谁传言,说他要和江念成婚,等到他处理完一切时,那些人也查探出了消息。
小哑巴竟是被掳去了北地!
沈予卿没日没夜地赶过去,他知道北地最近不太平,生怕自己听到小哑巴什么不好的消息。
但他终究还是来迟了。
他亲眼见到小哑巴躺在血泊之中,那么瘦的身体,身下全都是血。
他抱起小哑巴的时候,甚至都不敢用力。
小啞巴,我來了,我来带你回家了。 大寒,除夕将至,江家三小姐葬于青岭,彼时风光无限,飘落的白雪洒在棺木上,先皇后恸哭于前,当今圣上长身于墓前,脚下是无垠阔土,却再无所爱。
額外的:
1
我又做那个梦了。
梦里的我孤零零地躺在雪地中,身下是刺眼的红,我張了張嘴,说了几个字。
「小啞巴,想回家。」
梦里太过真实痛苦,以至于我每一次醒来都会觉得后怕。
「怎么了?」一道温润的声音将我从噩梦中拉醒,我睁开眼就见到了一张担忧的面容。
我眨巴眨巴眼,抱住了来人的腰身。
我是个哑巴,說不了話,自然也无法准确地表达自己心里的后怕。
「好啦好啦,我在這。」來人輕輕拍打我的腦袋,像是在哄小孩子,「我在這,我們的小紅豆就不用害怕了。」
被這麼一安慰,我又觉得甚是害羞,趕緊胡亂擦了擦自己的臉頰,仰起頭比畫:「殿下今天怎麼這麼早就來了?」
殿下長長的髮絲落在我的臉上,莫名有些癢意。
「昨個兒母後得了一株奇花異草,今天早早就讓本宮瞧去,我看了之後就趕過來見你了。」
許是因為那個夢,讓我總有一種下一刻就要被萬物拋棄的錯覺,現下聽殿下這麼一哄,鼻頭難免一酸。
「小紅豆可別哭累了,要不先吃點東西墊墊肚子,再好好哭一番。「殿下拿起一塊紅豆點心放在我嘴邊。
我一口咬上去,清甜的滋味在嘴裡迸發。
「公主殿下,九殿下又來了,說是今兒怎麼著都要見到江家小姐。」侍女上前稟報,臉上滿是為難。
我聽到這個名字,下意識瑟縮了一下,對殿下非常堅定地搖搖頭:我不想見他。
殿下一向不會逼我做任何事,看我堅決的反應後,她便抬手淡漠地說:「跟這小子說,江家三小姐正在休息,不宜被打擾。」
「是,殿下。「侍女行禮後便腳步輕緩地出去。
在我旁邊披散開頭髮看書的人是當今陛下的第五個孩子,也是皇后娘娘放在心尖尖上疼愛的女兒,名唤沈临,也是我最仰慕、信賴的人。
江家近來入了陛下的眼,我又是江家失散多年的小女兒,因此虽是个不能言语的小哑巴,来到京城后日子过得也算不错。
我和殿下的缘分说来也巧,那时候我尚且是个孩童,被找到的时候懵懵懂懂的,阿姊带我去寺庙祈福,刚巧撞见了前来的殿下。
「好美的人,像是仙女!」我兴冲冲对阿姊比画。
阿姊比我大些,却稳重很多,笑着揉了揉我的脑袋,对我解释:「那是五公主殿下,阿墨待会儿见到了可不许这般顽皮了。」
我一听能见到漂亮姐姐,連忙點頭,抓住阿姊的衣袖可怜巴巴地看她:阿姊,带我去见殿下吧。
殿下那时候的身子骨不似现在,很是憔悴,是个活生生的病美人,我随阿姊走上前问好的时候,殿下正在亭中休憩。
「殿下安好。」阿姊行了礼,眼神示意我。
我也赶紧有样学样,行礼之后便眼神亮晶晶地看殿下。
殿下如墨般的长发垂下,眼尾泛起红,左眼角下有一颗血色的泪痣。
「江家小姐。」殿下对阿姊点头,又抬眸看我,许是见我傻乎乎看她的模样甚是有趣,殿下笑问,「這位是?」
阿姊回道:「这孩子名唤江墨,是我家三妹,好些年前失散了,近来才找回来。阿墨生来无法言语,望殿下海涵。」
「無妨,我见她倒是可爱。」殿下拿起一块点心,遞到我嘴邊,「今日事务繁忙,小阿墨,先吃一块红豆酥垫垫肚子。」
阿姊刚要开口说不可,我却嗷呜一口叼了过去,红豆酥甜而不腻,是我吃过最好吃的点心。
我兴致勃勃地比画。
「她这是何意?」殿下问阿姊。
阿姊失笑:「殿下,阿墨说『您这红豆酥好吃,人也是天字号第一美人!』,我倒是许久未见到阿墨这么开心了。」
殿下也跟着温柔地笑,用手帕将我嘴边的点心渣擦去,眼神戏谑地说:「倒是有趣,見你長得玉潤可愛,又這麼喜歡紅豆酥,我以後喚你小紅豆好? 」
我猛地點頭,又將腦袋悄悄往殿下的掌心蹭了蹭。
只要不喚我小啞巴,什麼都行!
不過若是這麼神仙一般的殿下,即使是喚我小啞巴我也開心。
那之後,殿下便會常常來找我玩,每次都會帶點心,阿姊时常说殿下与我相处的这段时日来,我都长胖了不少。
2
而我为了回报殿下,那段日子便时常给她编东西,时而是蝴蝶,时而是兔子,用来逗她开心,就连一向喜爱的阿姊都有些比不上会日日对我微笑的殿下了,殿下学手语也很快,没多久就能和我进行一些简单的交流。
只可惜不久后阿姊还要去学堂,便先行离开,我就愈发缠着殿下。直到一日,劫匪突然前来,幸好我儿时在乡野长大,又随师父学习了有些年岁,因而带着尚且年幼的殿下躲过了这一劫,之后援军赶过来,皇后娘娘见到被我护在身后的殿下和脸上的还沾有血迹和泥土的我,一下子抱了起来,痛哭一场。
那之後,皇后娘娘便时常召我入宫,只不过她虽是真心喜欢我,却时常告诫殿下与我不要过于亲近。
我不解:「可我喜欢殿下,殿下也喜欢我,为何不行?」
一旁的宫女将我的手势意思告诉给皇后娘娘,她怔愣片刻,继而笑道:「小阿墨,你可知道喜欢是什么意思吗?」
我自豪比畫:「喜歡便是,便是想要天天和殿下玩,想把自己做的好吃的好玩的都給殿下! 」
「臨兒,「皇后娘娘玩笑般看著殿下,「小阿墨這般喜歡你,你怎麼想的? 」
五殿下的耳根有些紅,卻眉眼彎彎地看著我:「我也很喜歡小紅豆。」
我就知道,殿下最痛我。
殿下和別人待我都不同,阿爹阿娘雖憐憫我,却依旧会为了所谓世家礼仪而训斥我,阿姊待我很好,可她更偏心于三殿下。
但公主殿下不同,她不会在我哭的时候偏要我坚强,只会用手帕擦去我脸上的泪痕,告诉我痛痛快快地发泄出来。
「小红豆你可记着,」殿下将红豆酥递给我,眸光闪烁,「你从来都无须装大度模样,隨著自己的心走,想討厭誰就討厭誰,想做什麼事便做什麼事。」
「可若是我犯錯了呢?」我比畫著問。
殿下無奈輕笑,又堅定地說:「我會永遠站在你身邊,給你去兜底。」
「小紅豆,你在我心中獨一無二、不可替代的存在。」
殿下很好,阿姐很好,大家都待我很好。
只有一點我不大喜歡,便是那位备受宠爱的九殿下时常会来找我。
照理來說,我能这么早被江家找回去,九殿下功不可没,毕竟若不是他当初发烧醒来后执意要去我所在的那个村子找什么东西,我也不会被那么快发现。
更何况九殿下年纪尚小,却在京城内已然有不少爱慕者。
若说公主殿下是九天上的神月,虽高不可攀,但待我却温柔至极,那么那位九殿下更像是炽热的太阳,他总是在笑,眼神中都带着野性未褪的桀骜。
我不喜欢他的原因我自个儿也说不上来,当初我随公主殿下一同出游时,见到了在马场肆意洒脱的九殿下,他一见到我,就跟猫见到耗子一样,整个马场那么多人,就可劲儿追着我走。
「我叫沈予卿,你叫什么名字,我见你倒是眼熟得很!」这位九殿下一直在我身边,脸上的欣喜和笑意止也止不住,像一只欢喜地摇摆尾巴的大狗。
我不能說話,并且不知怎的,只要那位殿下一靠近我,我便觉得心口很痛。
莫不是这位殿下还有特殊功能吗?
我加快步伐走到公主殿下身边,躲到她的背后。
「九弟,你这是做甚?」殿下将我护在身后,原本温润的眼神一下子变得凌厉。
沈予卿似乎很怕公主殿下,却又实在对我好奇,只好撇着嘴,身子微倾,往我这边看。
「五姐,这位姑娘我瞧着很是眼熟,不知是哪家千金?」
我拉住殿下的衣角。
殿下清冷的眸子微动,启唇说:「九弟方才唐突了这位姑娘,还是莫要再过分。說來,你的功课似乎还未完成吧,需不需要我亲、自、授、课?」
殿下赶人的意图很是明显,沈予卿也不好再说什么,只好一步三回头似的离开了。
等人彻底走远后,我才从殿下的身后出来,比画说:「谢谢殿下!」
「这有什么好言谢的。」殿下比我高许多,此刻却弯下腰来与我平视,「我不会让任何人把小红豆弄伤心。」
殿下的眸子生得极好,似是无情却深情,此刻的眼中全都是我的身影。
我闻着殿下身上淡淡的花香,不知怎的,鼻頭一酸,重重点头比画表示自己的决心:「我也不会让任何人把殿下弄伤心!」
3
我這人直白,若是喜歡誰,便恨不能日日將這人誇讚得找不著北,可每當這個時候,殿下卻總對我說自己只是個喜歡附庸風雅的俗人,問我是不是只是因為她的外表才天天那麼黏著她。
殿下那雙從來只會翻閱古籍、彈琴奏樂的手在我的頭髮上溫柔地滑落:「小紅豆,我也就只有這副相貌尚可了。」
我立刻轉頭比畫:「殿下又來了,要我說多少次,殿下無論是相貌、才學還是什麼方面都是天下頂尖的好! 」
殿下揪住我的臉,嘴角帶起的笑意像是一隻慵懶的狐狸:「我可不稀罕天下人怎麼評說我,我只想在小紅豆的心裡永遠是最好便可。」
我隨手在一張紙上寫:殿下在我心裡永遠是最好的!我最喜歡殿下了!
殿下卻點點我的額頭:「你若是真能分辨喜歡便好了。」
我對她笑。
殿下向來不大會生氣,可近來卻頻頻冷臉,我聽了些傳言,揣測殿下約莫是被那些日日規勸她趕緊成親的老古板給氣到了。
「臨兒啊,你的婚事可真是為難死母後了。」皇后娘娘嘆息一聲,將頭枕在手背上。
殿下淡著一張美人臉,隨手翻了翻書:「您拒絕了便是,誰還能為難您。」
「你這死小…咳,丫頭! 「皇后娘娘喝了一口茶,煩惱地說,「你倒是清閒不問世事,只知道要讓你母後去擋。」
我在一邊左看看右看看,這才意識到殿下的婚事的確是一件非常重要的大事。
「小阿墨,你怎麼看呀? 「皇后娘娘笑瞇瞇地看我,揶揄一般問。
我想了片刻,堅定地對皇后娘娘比畫:「我這就去尋京城那些公子的相貌、年齡、身家,還有最重要的品性,絕不會讓不德之人接近殿下! 」
皇后娘娘笑得直彎腰,臨走前對殿下打趣說:「你若是真尋得瞭如意郎君,可得好好謝謝小阿墨! 」
殿下氣惱:「母後休要再打趣我了。」
等皇后娘娘離開後,我趕緊走到殿下身邊,剛想要重複自己方才的誓言,殿下卻將食指放在了自己的嘴角,眉眼下垂,顯得格外可憐:「小紅豆,你當真捨得離開我嗎? 」
我不解:「殿下怎會這般說?」
「你知道嫁人是什麼意思嗎?」殿下垂眸,那顆朱紅色的淚痣都黯淡了許多,「便是我只能日夜都待在夫家,我出不來,你也進不去。我再也不能給你吃紅豆酥,梳妝發了,甚至你以後可能就再也見不到我了。」
我瞪大眼睛,眨巴眨巴眼:「怎會這般,既是如此——」
我心知殿下不可能不嫁人,但不想和殿下分開,想了一會兒後比畫說:「既是如此,殿下嫁給我吧! 」
「嫁給我後,殿下不需要擔心會不會受委屈,殿下還能日日夜夜都與我在一起! 」
殿下瞋笑地看了我一眼,沒搭話,只是溫柔地看我。
我搖搖頭心想,唉,這般仙子似的殿下,即使是京城内最好的公子求娶,我也是觉得不配的,可我自己都是个小哑巴,若真是男子,不也配不上殿下吗?
愁啊。
这件愁事还未解决,另一件倒是先找上门来了。
那位九殿下不知从什么地方得来我的消息,我不过只出去玩了一次,便老远看见朝我挥手的九殿下。
「九殿下安。」我行礼,一旁的侍女替我说话。
沈予卿摆摆手,笑着露出那颗小虎牙:「我能看懂你的手势,无须侍女。」
我没带多少人出来,殿下因为事务繁忙,也没随我出去,现在这位九殿下在我面前,我也不好赶他走。
沈予卿真乃神人,我不能言语,除了殿下和阿姊外,旁人与我大多说不了三句话,但這位殿下卻硬生生隨了我一路,還一直說話。
「九殿下,我已經到目的地了。「我實在忍受不了他的聒噪,走到一处没什么人的地方后转头对沈予卿比画说。
他卻跟沒聽到我要趕人的訊息一樣,彎下腰歪頭對我笑著說:「是嗎?可我分明見你繞這附近走了三圈,还以为你有什么别的事呢?」
糟糕,被他发现我故意在耍他了。
我抿嘴,刚想比画解释,却见这位一向带着笑容的九殿下冷了脸,将我一把抓了过来,用背替我挡住:「小心!」
「唔!」我不想让侍女姐姐太劳累,便早早让她先回去,哪知会出现这般变故。
「江三小姐,我们走!」沈予卿左肩中了一箭,一直护住我说,「这群人是冲我来的!」
我和沈予卿趁那些人还未赶上来,连忙向前走,遇到了一个隐蔽的山洞。
逃了这么久,天色也渐渐暗了下去,我将自己的裙摆边撕下来替沈予卿做了个简单的包扎。
我心里正在哀叹,却听沈予卿突然笑了一下。
我看他:你笑什么?
他对上我的眼神,脑袋后的高马尾都显得精神了许多:「我就是觉得这场景似曾相识罢了。」
那您是被追杀了多少次啊。
所幸我们一路都注意自己的行踪,没留下什么痕迹,那群人没找上来。
雨水滴答滴答落下,沈予卿坐在我身边,独自沉思。
我悄悄看他,总觉得他此刻像变了个人似的,整个人被寂寥和孤独所围绕。
「你看我作甚?」我偷看被他发现,他轉過頭來,臉色蒼白,却笑着问我。
我如实回答:「我在想公主殿下。」
沒辦法,殿下也总是这般寂寥,眉宇间充满了仿佛下一秒就要离去的淡漠。
沈予卿扬起的嘴角兀地绷成了一条直线,良久才硬邦邦地说:「你与五姐感情可真好。」
我没听出他话语里莫名的酸味,只觉得这么明显的事实九殿下怎么现在才看出来。
我虽不大想和这位殿下打招呼,但他毕竟救了我,怎么着也能算我的救命恩人,等被救回去后,我好歹没有太过抗拒他了。
我这一遭,把殿下给吓坏了,她刚一见到我就不顾仪态地跑过来,将头搁在我的肩膀上说:「你快吓死我了!」
我小聲說:「殿下,我身上脏。」
殿下抬起头用手将我脸上的污渍一点点擦干净:「不脏,一点都不脏。」
我能感受到殿下的手还在轻轻颤抖,想要叫她消气,便踮起脚,顺带让殿下弯一下腰,將自己的額頭貼在了殿下的額頭上。
這是阿娘小時候教我的,代表了依賴和喜歡。
可——
我眨巴眨巴眼,殿下怎麼顫抖得更劇烈了。
整張白嫩的臉蛋紅得跟煮熟的蝦子似的。
4
日子一天天過去,快入了冬,阿姊與三皇子的親事才得以定下來。
說到這事我便來氣,雖說我不大喜歡三皇子,但他待阿姊算是極好,偏生那位不学无术的二皇子也喜欢阿姊,每次见到他那眯着的眼睛我就觉得犯恶心。
可谁知身体一向康健的皇帝在围猎之时被人刺杀,一命嗚呼。
就在所有人都猝不及防之时,那二皇子竟然一举攻下了皇城,逼到了寝殿内。
彼時,沈予卿和沈皎还在北地尚未脱身,我和阿姊一直陪着殿下和皇后娘娘,二皇子嚣张跋扈地闯入殿下的寝宫内就要大开杀戒。
我连忙护在她们面前,摸起一旁的尖锐的木片警惕地看着面前人。
「哼,也不知你这个丑哑巴是怎么入了这么多人的眼,如今竟也敢挡在我面前!」二皇子一脚想要踹开我,卻被一雙手給制止住。
「沈余,住手。」殿下冷冷地看著二皇子,明明是眾人眼中極度孱弱的形象,現下卻能與人高馬大的二皇子相抗衡。
「五姐?」二皇子嗤笑一聲,「你上前來幹什麼?別以為我不會殺你。」
殿下冷冷地看了一眼沈余,輕易地將他的手掰折了過去。
變故發生得太快,一直到二皇子的惨叫响彻寝殿时,那些侍卫才反应过来。
「草包。」殿下漫不经心地说。
「给我杀了她!给我杀了她!」二皇子大吼道。
可还没等那些侍卫有所动静,援军便到了。
「江三小姐!」
「念念!」 沈予卿和沈皎的声音同时响起,二皇子则被绑在了地上。
我没想到九殿下会先跑到我面前来,他紧张地伸出手:「江三小姐,你沒事吧? 」
我满心都是殿下,连手势都不想打,连连摇头表示无碍后就跑到了殿下的身边。
殿下一身白衣,还是跟仙女似的,原本淡漠的表情在见到我后也融化开来:「小紅豆,你没事就好。」
沈予卿似乎是没想到我会这么抛下他,他的手还僵在原地,臉色有些不知所措。
幾日後,二皇子沈余便被发现死在了牢狱内。
所有人都不相信他是自殺,畢竟那麼殘忍的死法,怎可能是一向享樂的二皇子所為。
「殿下,快點吃點心! 」我朝里屋喊。
許是那幾日讓殿下生了陰影,這幾天來,殿下不時會清洗自己的雙手,我看著那雙快搓破皮的玉手,都快心疼死了。
經過了接近一月的動盪,所有人都以國不可一日無君為由奉勸三皇子抑或九皇子快快執政。
沈予卿的心似乎不在皇位上,近來北地多發生災難,他便自行請纓前往北地。
他去倒是不會讓殿下生氣,但殿下沒想到我竟然要去。
「小紅豆,你莫要跟我開玩笑。」殿下板著一張臉對我說。
我雙手合十,又比畫說:「殿下,我真的沒有跟你開玩笑。我知道北地兇險,但我不能空有一身醫人的功夫,卻選擇見死不救吧,北地的百姓死的死傷的傷,我也想幫幫他們。」
殿下宅心仁厚,在這件事上卻沒有退步:「不行,我可以派上百個醫師到北地,但你絕對不行。」
我繼續勸說:「殿下,我虽是个不能言语的哑巴,却也想帮助那些可怜的百姓。去往北地一事我早就已经谋划好了,更何况只是去不过一年左右,北地那边的事宜一解决,我就立马回来!」
可殿下还是不允许,不过已经作为皇帝的沈皎一道密旨下来,殿下也无可奈何。
「沈皎,你疯了吗?」沈临跑到当今陛下的面前,一向清冷的脸上出现怒意,「你让江墨去北地?」
沈皎自从当上皇帝后,性子便愈发阴晴不定:「五姐,江三小姐有救世之能,朕这是在成全她。」
「好,好得很!」沈临气急反笑,「沈皎,你真是好样的。」
說完,甩袖而出。
因着这是一道密旨,也就几个人知道,為了不讓阿姊和沈皎之間生出什麼罅隙,大家都刻意沒有告訴她真相,她以為是我鐵了心想要去,把我臭罵了一頓。
自我確定要去北地後,殿下便癒發不愛說話,更多時候是讓我靜靜地陪她,讓我的頭枕在她的膝上。
等要出發的那天,阿姐都快哭暈過去了,殿下鄭重地交給我了一枚玉佩:「小紅豆,這是我特意為你求來的玉佩,能保你平安。」
「你一定,一定要回來。」
殿下輕笑:「等你回來,我一定給你一個好大的驚喜。」
旁人只知道除了沈予卿外还会有人来,卻不知我的真實身份,為了更好地在北地生活,我伪装成了沈予卿身边的一个暗卫和医师。
北地四季皆冷,再加上外賊來犯,我和沈予卿竟逐漸成了不錯的好友。
殿下幾乎隔幾日就會寫信,一字一句都充滿了她對我的掛念。
「近日京城內一切安好,你心心念念的那隻貓兒圓潤了不少,你那個侍女也找到了良人。」
「寫了這麼些,」我看著那封信,都能想到殿下溫柔的神情,信上寫,「好像都只能化作一句,小紅豆,我很想你。」
我拿起筆,在紙上寫:「北地雖冷,但糧食充沛,大家待我都很好,不過,嘿嘿,我最想念的還是殿下。」
北地嚴寒,我前幾日又受了傷,今夜便發了高燒。
我迷迷糊糊中感覺到好像有人在照顧我,手上的力道很溫柔,我不免蹭了蹭那溫暖的掌心。
我在迷糊中還不忘比了個手勢。
「什麼?」那人湊近了,溫柔問我,「你想要表達什麼?」
我砸吧砸吧嘴,下意識抓住那隻手,在手掌寫下:公主殿下。
那人兀地怔住了。
5
那天夜裡,我總感覺到有人在照顧我,可燒得實在厲害,著實睜不開眼。
直到第二天清晨,我才被外面操練的聲音給吵醒。
「醒了?」我轉過頭,见沈予卿坐在离床榻不远处正看着我。
我愣愣點頭,見他眼角下有一圈烏黑,手邊還有一塊濕潤的布,想來昨夜應當是他在照顧我。
我點頭感激地對他比畫:「昨夜當真是謝謝九王爺了。」
相較於我們初次見面,如今的沈予卿历经战场上的厮杀,整個人平添了幾分肅穆,況這北地條件艱苦,也由不得人捯飭自己,當初面如冠玉的九殿下現今也多了不少粗獷氣概。
他沒說什麼,只是起身朝我走來,伸出手將手背輕輕貼在我的額頭上。
沈予卿的手有些凉,驟然貼上來,我不免瑟縮一下。
「倒是不燒了。」沈予卿喃喃一句,又見我垂下眸,那隻手便又猛地收回,輕聲補了一句,「……抱歉。」
我仰起臉搖搖頭,對他笑了一下後才比畫:「無妨,我知您是關心則亂。」
我過去倒也並非不喜這位九殿下,只是覺著靠太近的話便會驟然心悸,總有些想哭的衝動,想來是和九殿下命裡犯衝,所以起初才老躲着他。
可后来他不但救了我,在北地的这段日子,我也能觉察到他并非什么奸邪之人。
「江墨。」在北地这么些日子,沈予卿也不再唤我江三小姐,“我們,从前是不是在哪儿见过?」
我知晓他话里的意思,便比画着回复:「应是未曾。您天人之姿,若是见过的话,我怎会毫无记忆。」
他苦笑一聲,定定地看著我,那双仿佛浸润着无边情意的眸中倒映着我的身影:「我也这般想。许是近来战事吃紧,才叫我生出了些魔障,抱歉。」
沈予卿总爱对我说「抱歉」二字,可我大多时候觉得没什么,也不知他是怎么个心思。
我没动作,他也不說話,整个帐内又陷入了沉默。
「说来,我能这般早被阿姊找回江家,还要多感谢您。」这事我还从未正式和沈予卿道过谢,干脆趁现在提及此事。
沈予卿轻轻摇头:「无甚,我当初只是发烧后做了个糊里糊涂的梦,谁承想误打误撞将你找了回来。」
我不是什么娇气之人,与沈予卿交谈片刻后便走下床榻随他到外面去。
北地偏远,时常有外敌来犯,让百姓们苦不堪言。
也不知怎的,最近几乎每日都会有乱贼作乱,我和沈予卿不过片刻不在,又传来了西边有人闹事。
我会医术,也能炼制些治人的丹药,便立刻随沈予卿前去。
那些人当真是猖狂,一两个拿着长刀随意挥舞,脸上满是疯狂,似是已经杀红了眼。
「你且待在这儿。」沈予卿阻止我再向前,自个儿带上几个人就冲了上去。
我与他都知道与这群穷凶极恶之徒没什么好商量的余地,点点头后赶紧拿出些伤药为受伤的人简单处理一番。
「孩子!我的孩子!」我正为人包扎,却听到一阵哭号,轉頭望去,發現離自己不遠處有一婦人正跪在地上哭叫。
糟糕。
那婦人的孩子離我最近,眼見就要被那殺紅了眼的畜生給砍於刀下,现下沈予卿一干人又被缠住脱不开身,若是再不決斷,那孩子必死無疑。
由不得再作他想,我立刻跑過去一腳踹在那人的身上,將孩子護在自己懷裡。
「江墨!」沈予卿见我如此冲动,连手下的动作都快了不少,将余孽收拾干净后几乎是飞奔着来到了我的身边。
「江墨!」沈予卿把我拉过去,双手死死地抓住我的肩膀,眼神里都是后怕,「你没事吧,有没有受伤,你怎么这么冲动!」
我被他捏得生疼,脸色扭曲一下,擺擺手拿出腰間被我好好繫著的玉佩給他看。
「沒事,只是些小擦傷。」我掙扎開,比画说,「是這枚玉佩幫我擋了一下。」
這枚玉佩是臨走前殿下送我的禮物,我一直好好放在身邊。方才驚險的剎那間,那人的刀尖正好擦過玉佩,玉佩表面已經有了道道裂痕,但我人沒什麼大事。
「那便好,那好。」沈予卿后怕似的喘着粗气,但為什麼他的臉在我眼裡竟變得模糊起來。
「江墨,江墨! 」不知怎的,我突然感覺到一陣頭暈目眩,腳下踉蹌著往前倒下。
之後的事我也沒什麼印象了,只是在昏睡時迷迷糊糊地聽到有人溫柔地喚我「小啞巴」。
但到底誰會這麼叫我呢?
我不得其法,眉眼間也有些微涼的觸感,像是有人在用指尖細細描摹,連手背上都有濡濕的觸感。
我睜不開眼,心裡卻暗笑,這軍中竟還會有人哭鼻子,當真是小孩子心性。
也不知我昏睡了多久,睁开眼时便见到一直守在我床边的沈予卿。
不知是不是我的錯覺,总觉得现在的沈予卿好似变了一个人般,整个人都散发着孤独和肃穆。
我起身时很小心,却还是被听见了响动。
沈予卿缓缓抬眸,与我正好对上眼。
我不知说什么,只好冲他傻傻一笑。
他却仿佛魔怔了一般,喉結微動,嘴唇都在颤抖,眼里是浓郁得如墨一般的思念。
「小——江、墨,」沈予卿抬起手,像是不敢相信一般隔空描摹著我的面容,「我真的見到你了。」
我見他這傷心模樣,差點以為自己剛從鬼門關回來一般,比畫著說:「我又不是死了,您無須這麼擔心。」
「是啊,你還活著,你還活著。」沈予卿有些答非所问,眼裡帶著偏執。
他這模樣讓我莫名害怕,我想起身下榻,他卻先我一步,攏住我的腳為我穿鞋。
我想要掙扎,他卻實在抓得緊,像不這般我就會跑了一樣,我心知約莫是因為我的突然昏倒讓他著實害怕,也就隨著他去了。
我正百無聊賴地想殿下,想她的笑和好,也想她什麼時候再餵我吃紅豆酥,帳外的人突然闖了進來,臉色匆促。
我身上都穿戴完好,不會有什麼破綻,可沈予卿却跟护犊子似的立马将我拢住,擋著我,語氣不善地問:「何事如此慌張?」
「稟王爺,是,是五公主──」那人手裡攥有一張紙條,因為跑得太倉促而一直緩不過氣來。
「殿下?她怎麼了?」我聞言立刻掙開,一下子從榻上滾下來,可我不覺得痛,只是拼命比畫著問。
那人吐出幾個字:「五公主出事了!」
我一下子掙扎著爬了起來。
「江墨!你瘋了嗎!」我正在迅速收拾行李備馬,沈予卿在我身后吼道,「你現在這身子骨一人從北地去京城,你不要命了嗎? 」
我咬住嘴唇,一想到殿下現在生死未卜就覺得天旋地轉,哪里还顾得上沈予卿在说什么。
沈予卿见我不搭理他,一把拉过我的手,低頭看我:「江墨,五姐有那么多人保护着,不會有事的。但你不行,你拖着这副身体回去,路上很有可能就会死的!」
我一把甩开他的手,决绝比画:「殿下是我绝无法割舍的人,就算前面是刀山火海我也要去。这里也暂时不需要我,请您放行!」
我的表情坚定而又决绝,沈予卿看了我良久后一把抱住了我,将头搁在我的肩上,說:「既是如此,江墨,我随你去。」
我赶紧比画:「我疯,您也跟着疯吗?北地需要您的镇守,您不可儿戏!」
「我早知有今日,却不承想来得这样快。」沈予卿眼神晦暗,「沈皎愚蠢歹毒,害了我们不够,还要去祸害五姐。你放心,北地这边我已安排好人手和一切事宜,有副将在,暂时不会出什么差错,我此次随你一起去京城,也是要好好地彻查一番。」
我抬眸看他,无可奈何地闭上眼点头无声答应。
6
我思念心切,一路上根本没有休息,路途中有好几次因为太过劳累而晕过去,不过寥寥几日就抵达了京城。
这入了秋的京城更平添了几分萧瑟,来往的百姓并不多,倒是有不少侍卫在一道道巡逻。
我和沈予卿先行找了个客栈歇息,他派出的密探很快传来了消息。
「殿下现在是何状况?」我着急心切,赶紧拉住密探比画道。
密探并不知晓手语,疑惑地望着我。
「五姐如今是何状况?」沈予卿看出了我的窘迫,上前一步问那密探。
「前些日子皇帝下令为长公主赐婚,长公主抵死不从,被秘密软禁在了府内。」
殿下一向宅心仁厚,便是不愿做的事也不会如此激烈,能够被逼到如此地步,也只有那狠毒的沈皎做得出来。
我緊握住拳,心裡氣不過,一下子打在床榻上。
「別急,五姐是有大本事的人,絕不會坐以待斃。」沈予卿坐在我身边宽慰我。
我無法眼睜睜看著殿下身陷囹圄,將自己隨意打扮一番後便想要潛入公主府內。
可公主府被圍了個水洩不通,我根本進不去。
沈予卿这些日子也极忙,但他没怎么避讳我,即使是跨坐在床榻之上,也有一股傲然的天子气。
仿佛是,他这般运筹帷幄,执掌天下已然很久了。
在我焦急不安几日后,终于有了一次见殿下的机会。
「公主殿下在明日将会同准驸马在青萍湖出游,届时或许会有转机。」密探来报,我一下子站起来就要往外走。
沈皎突然来这一招,絕對不會是「培養感情」那麼簡單。
沈予卿面沉如水,與我默契地對視一眼。
看來,這一趟是非走不可了。
為了不引人耳目,我將自己打扮成普通模樣,沈予卿还好奇地拨了拨我的假胡子:「此前還不知你有這般本事,倒是逼真。」
我將自己特有的胎記去掉,在脸上点了不少痣,往镜子前一看,活脱脱混不吝的痞子模样。
沈予卿实在脱不开身,便派暗卫跟着我。
「将她完完整整地带回来,否則,你也不用回来了。」沈予卿冷冷地说。
青萍湖是赏景的好去处,不少才子佳人都在这里定情,却不承想这么美好的风光,今日却注定要不太平。
我這副相貌實在太過醜陋,不少人一見便立刻嫌惡地躲過去,倒是省去了不少麻煩。
殿下的船隻格外好找,我給船夫些許銀錢後便自己渡過去,一靠近就見殿下正在被一個肥頭大耳,身體足足有我兩個寬的男人給糾纏。
那男人甚至還沒殿下高,臉上堆起油膩討好的笑容,得意洋洋的模樣讓我恨不得衝上去把他打落水去。 但我心知自己不能衝動,默默偽裝自己遠遠隨那船靠上岸。
上岸後,男人和殿下一同去了附近的酒樓,我隱藏在人群中一同潛入。
等他們進入房內後,那些守衛也識趣地在樓下等待,我扮作小廝模樣,端著一盤東西往上走。
我剛一靠近,就聽見酒杯砸落的響聲和重物墜落的聲響,害怕是殿下出了什麼事,再也顧不了什麼,破門而入。
入目是一具橫躺在地上的身體,殿下一個人縮在角落,手上還拿著一個瓷瓶。
聽到有人進來,殿下立刻抬起頭,茫然地看著我。
我說不出話,急得趕緊跑過去為她披上衣物,手上連忙比畫:「殿下,是我,江墨! 」
离近了看,我才发现殿下脸上有不正常的红晕,仿佛喝醉了酒一般。
她颤抖着举起手,撫摸著我的臉:「小红豆?」
我趕緊點頭。
她一下子抱住我,却因为我和她的体型相差太大,我只得窝在她的怀里。
她身体很热,温热的呼吸打在我的脖颈处。
「小紅豆,我好热……」殿下抱住我,像溺水的人抓住了浮木。
我这才注意到殿下的不正常,联想到方才的一切,我一下子串起来,连忙从殿下怀里起身比画:「您,您——」
她一双眼眸里仿佛含着水,轻轻点点头。
沈皎这厮竟如此狠毒,居然想出了这么恶毒的方法来逼殿下就范!
我一股火窝在心里,起身一脚踹在了那男人的心窝上,又赶紧把他挪到床底。
「殿下,我現在就帶您離開! 」我比畫完後將殿下拉起來,打算強行帶她離開。
但殿下實在撐不住了,一下子倒在我的背上,嘴裡囈語:「小紅豆,我好想你。」
侍衛就在下面,殿下這副模樣,我也不可能帶她翻窗出去,只得將殿下先放在床榻上,隨手扯了一塊布,用水浸濕後幫殿下擦拭額頭。
殿下難受得緊,卻一直沒有動作,只是咬著嘴唇,楚楚可憐地仰頭看我。
「殿下,您再堅持一下—」我還沒比畫完,就被殿下一把拉過去抱在懷裡,我側耳便聽到她自胸腔內發出的咚咚的心跳聲。
很響,也跳得很快。
「小紅豆。「殿下一直撫摸著我的髮絲,呼喚我的名字。
我眨巴眨巴眼,有些不好意思。
殿下的身材雖然並沒有尋常女子那般柔軟窈窕,但我靠上去的時候卻能感覺到心安。
砰——
正在我和殿下好不容易歇息一會兒時,門外卻突然發出了聲動,一下子被踹開。
「長公主殿下!」門外一名婦人一下子躥了進來,一點沒含糊,指著我和殿下尖叫道,「您,您雖與薛公子一道,可怎能如此,如此作為? 」
殿下垂眸看我,聽了這話後輕笑一聲,捧起我的臉在額頭上輕輕吻了一下。
她冷漠地對那婦人道:「你且看看我懷裡的是誰?」
7
我莫名其妙成了駙馬。
想来沈皎原本是打算让殿下和那姓薛的生米煮成熟饭,卻沒想到被我橫插一腳,结果就闹成了这般模样。
那姓薛的办事不成,而在大庭广众之下谁都知道是我和长公主在一块儿,沈皎就算再怎么生气,也只得咽下这口气。
我和沈予卿的替身还在北地好好执行任务,就连我这副相貌的打扮都有个假身份,是个不出名人家的庶子。
只不过沈皎主要也是为了毁掉殿下的名声,現在所有人都在扼腕嘆息,當年名動一時的五公主怎麼如此糊塗,嫁給了我這個人。
因這事算是醜聞,連婚禮也沒有大肆操辦。
只有如今已經是太后的皇后娘娘,她不知怎的,竟然出了宮,一見到我和殿下並肩站在一起,就一直摀臉笑。
「哎喲,咱們小阿墨竟然真的娶到了臨兒啊。」皇后娘娘揶揄說。
我還頂著這癆病鬼模樣,見娘娘這般開心,雖不解,卻依舊比畫說:「您放心,我絕不會傷害到殿下一絲一毫。就是先委屈殿下了,得先和我假成親。」
「她啊,肯定不會覺得委屈。」太后撂下這麼句話。
沈予卿是在第二日到的府内,彼时我正在试穿新郎服,他火急火燎地走到我面前问:「怎麼回事,你为什么要和五姐成婚?」
我耐心和他解释。
「可——」他还想说什么,却被姗姗来迟的殿下给打断。
「沈予卿,我和她之间的事情,似乎还轮不到你来插手。」殿下冷冷地说。
沈予卿见到殿下时,脸上还有止不住的震惊,像是第一次见到殿下一般,嘴唇動了動,良久道:「罷了,所幸你们都是女子,待风波结束后,我自会帮你们寻得好方法。」
殿下将我揽过去:「不劳九弟费心。」
沈予卿还有事情没解决,匆匆赶过来,又匆匆离去。 阿姊最近身子骨不大好,沈皎日夜守在她身边,就连自己姐姐的婚礼也只是派了人过来送了礼。
来的人并不多,且脸色讪讪,唯独太后一直在说「好孩子」,不知道的还以为她得了什么癔症。
新婚夜,我这个假新郎却并没有被灌多少酒,还算仪态端庄地走进了房内。
彼时烛火摇曳,殿下坐在床榻上,双手交叠在腿上,头顶一块红盖头。
我不知怎的,有些局促,小心翼翼走上前,轻轻挑起了那块布。
挑起盖头的那一瞬间,殿下也抬起头来看我。
殿下一双眼随她的母后,盈盈如月,嘴唇一点红更衬得她肤色白皙,見到是我,殿下轻笑一声:「看傻了?」
我左右看看,有些不好意思地点点头。
天可憐見,我从未见殿下如此模样,想来九天神女也应当是这副扮相。
殿下把我拉过去一起排排坐。
我慌张比画:「殿下,我又连累您了。」
殿下却轻笑着用那双白玉般的手牵起我的手,细细抚平上面的伤疤。
她将脸凑过来,我竟然以为她要吻上去。
可殿下只是用额头轻轻贴在我的手背上,神色温柔而又虔诚:「我等这一天已经很久了。」
我歪头看她。
殿下却用指尖点了点我的鼻尖:「小紅豆,如果我骗了你,你会生我的气吗?」
我搖頭。
殿下抿嘴笑笑,将一直系在喉间的那块布料取下来,又让我将手放在上面。
我伸手便摸到了一块很小的突起。
殿下见我还是不解,打了个哑谜:「说是我们的婚礼倒也没错,只不过不是你娶我,而是——我娶你。」
殿下接著說,只不過這次她的聲音竟低了下來:「我一直在想怎麼把這件事告訴你,想來現在就是一個很好的機會。」
「再次相見,「殿下將頭上的髮飾取下來,「小紅豆,你當初應當喚我一聲五皇子。」
我如今腦子裡一團亂麻。
殿下,殿下原是男子!
雖說這不代表我對殿下的心意就會改變,只是一時太過驚駭,我有些沒反應過來。
殿下說,他幼時身子骨弱,曾被斷言活不過五歲,幸好有一老道告訴娘娘,讓殿下扮女子模樣可保平安,原本大家都半信半疑,直到殿下身體越來越差,娘娘死馬當活馬醫,殿下的身體竟真的好轉了起來。
那老道還說殿下原本是有血光之災,恐无可避免,只是不知得了什么机缘,偶遇一位贵人,方才化险为夷,而后一生坦荡。
「小紅豆,你就是我的贵人。」殿下温柔地看着我。
我被他这如水的眼神弄得颇不好意思,又觉得自己不能露怯,便也直勾勾地盯着他。
一切说开后,我问殿下今后该如何自处,殿下只道时候未到,不過京城這天也應當變一變了。
阿姊生下了一個小男娃,我曾托殿下的福有幸見過,咿咿呀呀的,很是可愛。
為人母後,阿姊變得愈發穩重,只是神色時不時有些憂思,聽說是因為太過思念自己的妹妹。
我心知殿下遠沒有表面來得那麼孱弱,就连沈予卿近来也对殿下恭敬不少。
而三个兄弟之间,也必定有一战。
太后娘娘身后的势力这些年被沈皎削弱不少,可她在后宫浸润这么多年,也并非没有把柄,只是一直在蛰伏。
而转机,已经悄无声息地发生了。
沈皎虽深情,可到底当不成一个好皇帝,在位不过几年,便将整个国家治理得一塌糊涂,民不聊生。
而往往,壓死駱駝的通常是最後一根稻草。
他親自提拔的官員在治理水患時私吞了大量的錢財還不夠,甚至仗自己的身分草菅人命,紙包不住火,越來越多諸如此類的事件發生,朝堂上一片怨聲載道,甚至有不少大臣以死明志。
沈皎本就善妒,不知从哪儿听来闲言碎语说沈予卿才是真正担当得起明君二字的人,立刻將那些人殘忍地殺害,甚至开始明目张胆地针对已经赶去北地的沈予卿。
我与沈予卿出生入死过不少次,終歸為他擔心,但殿下反而一副運籌帷幄的模樣,讓我寬心。
殿下的才華絕不在任何人之下,甚至因為多年的偽裝而養成了雲淡風輕的模樣,沒人知道他內心到底怎麼想的,有时候我甚至在想,不仅仅是沈予卿,若是殿下能夠即位,也應是一位明君。
只不過殿下好像志不在此,也不打算恢復自己男兒身的身份。
8
沈予卿终究还是反了。
只不過這反是民心所向,大勢所趨。
我心係阿姊,隨殿下和沈予卿一同趕去,在殿下的幫助下,沈予卿简直如虎添翼。
再次见到沈皎,他已經不復溫潤君子的模樣,神色癲狂又可笑:「沈临啊沈临!你一直都没想过要帮我,你一直都偏心於你的九弟! 」 殿下瞥了他一眼:「沈皎,你的才華撐不住你的野心。」
顯然,殿下这话直戳沈皎的心窝子,他气得一口血吐了出来。
「還有,」殿下走上前,蹲下身与沈皎直视,「你不该动江墨。我原本念及江念和你是夫妻,不愿与你过多计较,只是这一步你终究是做错了。」
殿下没再和他多说什么,嫌恶地用手帕擦了擦自己指尖的血。
我原是不想让阿姊见到这一幕,只是她跑得太快,一下子扑到沈皎身上。
阿姊臉色帶著憂傷和解脫:「陛下,終究還是走到這一步了嗎? 」
「您待我極好,愛我憐憫我。」阿姊轻抚上沈皎的脸,“我不願猜忌您,但您為什麼要殺那麼多忠烈,為什麼要對江家、對我的妹妹出手?我也曾敬您愛您,只不過這麼多年來,您真的以為我不知道那些藥是誰送來的嗎? 」
「陛下!」阿姐那雙美眸一下子瞪大,像是從地獄走出來的惡鬼,「您為什麼要將我的孩子殺了,還拿一個假貨來騙我!您說啊! 」
我們站在一旁,看著眼前這一對恩愛之人反目成仇。
「您知道我有多痛苦吗?」阿姊一点点将匕首插入了沈皎的腹中,「看着那个孩子,那个野种!您知道我多想掐死他吗?啊?」
阿姊一下子抽出了匕首,鲜血溅了她一脸。
我见她心灰意冷的模样,怕她寻死,赶紧跑过去抱住她。
阿姊死死抱住我,原本一直沒落下的眼淚一下滴落:「他愛我,可更愛他的江山,他愛我,卻也怕我,他怕江家獨大,我怕總有一天我也會背叛他,但他竟然怕到了殺了自己的親生兒子,最後將一個野種抱過來! 」
我一掌切在阿姊的背後,她順勢滑落在我的懷裡,我無聲開口:「阿姊,好好歇息。」
9
我没想到沈皎会这么歹毒,虎毒尚且不食子,他简直畜生不如。
国不可一日无君,沈予卿很快便开始执政。
一日,他将殿下和我都叫了过去。
沈予卿背对着我们,很快转过身,脸上带着许久未见的欢喜:「现在风波已平,五姐和小,咳嗽,江墨无须再有什么顾虑,朕会将你们荒唐的婚事给取消。」
「屆時,屆時——」他屆時了半天,最後將目光落在我身上,我竟然在這位陛下面前見到瞭如遇故人喜不自勝的歡喜和忐忑。
「陛下,」殿下開口,「您真的沒察覺出來嗎,还是在装傻?」 殿下直白的话语把沈予卿弄得猝不及防,他臉上的笑容慢慢收了起來。
他如鹰一般的眼直直刺向殿下:「五、姐,朕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还在叫我五姐?」殿下上前一步,将最后的一层迷雾给狠狠撕碎,「九弟,应当叫我五、哥了。」
沈予卿一步步走下来,和殿下平视:「沈临,你帮了我,我不想破坏我们最后的情谊。」
殿下毫不示弱:「是吗?若我偏要呢?」
「沈临!」沈予卿何其聪慧,怎会没察觉到异样,「你给不了她一生安稳!」
「那你就能给她幸福了吗?」殿下反讥,「你能封她为皇后,你能保证一辈子只有她一人?」
「还是,」殿下勾起嘴角,「你能保证她爱你?」
沈予卿紧紧握住手,沒有反駁。
「江墨,」他涩涩开口,「我许你一世荣华,给你无上的偏爱,让你成为这世界上最尊贵的女人,你愿意留下来吗?」
我虽迟钝,却也不是真傻,怎会看不出来沈予卿的心意,只是我和他终究没有缘分。
我搖搖頭,坚定比画:「陛下,我早已心悦五殿下,此生不会再变。」
「哈哈哈哈哈——」沈予卿仰起头,将手放在眼上,放肆大笑,「此生不再变,此生不变!小哑巴,你还是那么固执,罷了,罢了!」
「罢了!」他一下子把桌上所有的东西扫在地上,发出了清脆的响动,「罢了!是我欠你的!」
「你们走吧。」沈予卿灰败地看着我们,扯出了一个假笑,「我会当好这明君,我会好好护着你。」
我们临走前,沈予卿还在不停饮酒,他一邊笑,一边道:「让我享这无上的荣华!」
「让我来享这无边的孤独。」沈予卿渐渐低了声音,「若我这辈子再来早些,若我不曾让你遇到他,是不是……」
10
京城的初雪来得格外早,我与殿下已经准备好要先去南边逛一逛那水乡江南,享无边美景。
再次见到阿姊时,她瘦了很多,只是讓我驚訝的是她並沒有殺了那個孩子。
阿姊見到我時正在給那孩子吃東西。
「這孩子是那侍衛和冷宮妃子苟合生下來的,倒也是個苦命人。」阿姊扯起一個笑容,「沈皎没想到我还能生下我儿,在他剛出生的時候,就把他給掐死了,但他怎麼知道,那個孩子本來就活不了。」
「孩子的父亲造得杀孽太重,母亲也是个糊涂鬼。」阿姊抚了抚那孩子的脸,小孩便立马冲她笑,「今后我便常伴青灯,日日为曾受苦的百姓祈福,也当是给我苦命的孩子积福了吧。只盼他下辈子能投胎到个好人家,健健康康地长大。」
我无声听阿姊诉说,心里不是滋味,可也明白,她活得通透,想得也通透,雖看似是弱女子,實則最是要強。
我沒再跟別人道別,和殿下離開的那天正好是京城難得的好天氣。
殿下頭一次沒作女子打扮,英挺好看,伸出手對我笑:「走吧。」
太后娘娘從前本是個性子跳脫的女子,現下早已先一步領略這大好河山去了;阿姊也不愿隅于这四方小天地,正好师父瞧见阿姊有炼丹天赋,干脆把她和那孩子都领走了。
此前有位贵女瞧上了我男装的模样,非要寻我开心,沈予卿一见她就如临大敌,仿佛她会把我抢走似的。这位姑娘老是嚷嚷说一见到我就感觉上辈子肯定与我有一段缘,我心想那大抵是一段孽緣,直到殿下出手,那姑娘才消停。
而沈予卿自那之后便没再与我见过面,我偶爾遠遠地望過去,發現他周圍愈發寂寥,他的一舉一動也愈發穩重。
我將手放在殿下的手心,點點頭。
「殿下,你曾經說要給我的禮物是什麼啊? 」我歪頭問他。
殿下彼時正在為我挑選紅豆酥,闻言转过头来轻轻一笑,冰凉的触感覆盖在我的唇上。
他站在阳光之下,眉眼弯弯地说:「這個。」
一如当年我们初见时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