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抬头看向齐母,许是角度问题,被她戒指折射的光刺了眼。我立刻低头,搖頭。
能不能有一天,我也戴上那戒指呢?
「你也是被骗来的吧。別怕,我儿子是警察,他会救咱们的。」
「阿姨你放心,我一定会保护你的。」
我很真诚,真诚得像之前没打她的主意。
像……我现在不打她的主意。
她紧张的身体稍稍放松了些,正准备接着说些什么。
「把你的银行卡密码告诉我。」
不合时宜,齐母重新绷起身子。
「阿姨,請相信我,如果您不把银行密码告诉那人,他会杀了我们。」
齐母蹙眉,但她没有从我的泪眼中看出异样,叹了口气说了一串数字。
我没骗她。
那男人真的会杀人,他杀过人,两三个小孩。
据说是因为孩子哭闹不止,他怕引人注意,下手重了。
其中一个孩子的尸体被他丢在捡到我的那个垃圾堆里。
而這次,他骗了齐母,还带她来到此处……
我并不认为他会胆大妄为到,勒索后留下活口。
男友拿着个信封回来了,里面装着厚厚的钱。
齐母并没有说话,只是用眼神死死咬着男友。他毫无在乎,大剌剌坐在床上,开始数钱。
「取了多少?」我凑到跟前,从他手中把钱抢下。
「活腻了你!」男友被我突然的动作吓了一跳,下意识把手塞入床垫。
「啊!」
男友大喊一声,立刻抽出手来,高舉,下一秒就会落在我脸上。
我缩起脖子,紧闭双眼。
「姑娘,女孩。」
半晌,听到齐母的轻唤,我才睁开眼来,男友已经倒在了床上,暈了過去。
「你算得真准,是跟他遭了多少罪哟。帮我解开绳子,我們報警。」
我缓缓走向齐母,站在她身后。
「不是算得准,是挨的打太多了。」
我惨笑着。
床垫下一直放着把防身匕首,从来都是匕首柄冲外,方便拿取。
我初来时跟他顶撞过几次,他都瞬间抽出匕首。
他用匕首割破我的手腕,让我看着汩汩涌出的鲜血,让我在晕眩中哀求。
我知道那匕首有多锋利,所以只需要将它调转过来,再往上涂抹些哥罗芳就足够。
感谢齐连,他手机里留下的小说让我知道,要谋害他人,最便捷的方法是利用他们的习惯。
「帮我解开吧。」齐母见我久久未动,扭头说着。
染着哥罗芳的手帕重新捂在她的脸上,另一只手里攥着割伤男友的那柄匕首。
10
我是齐连。
距母亲被绑架已经过去了三个月。
那事发生后,母亲的身体状况便不太好,医生说是精神衰弱,需要静养。
我忙,所以现在照顾母亲的,是救下母亲的被死者拐骗的女人,她叫小莲。
我见过她,经办过与她有关的强奸案,她很勇敢。
據我所知,很多女孩经历强奸,并不敢报警。尽管现在已经不是那个贞操如命的年代,但流言蜚语的伤害大于强奸本身,在看客闲来无事的键盘下,催生的受害者有罪论更是利刃。
小莲对母亲体贴备至,大概是因为她们共过患难,所以格外亲近。母亲总看着小莲出神,也许是回想起当时。
回想起那天,别说她们,我抵达现场后也被吓了一跳。
母亲被捆在椅子上,手脚因绳索摩擦,生了血痕。脖子上有处明显的匕首伤,万幸不深。
小莲缩在墙角,瑟瑟發抖,满面泪痕。
凶手仰面着地倒在母亲脚边,他右手半握着匕首,上面染着血,脑后插着锈迹斑斑的炉钩子,因为切入太深,脑浆和鲜血从空洞中缓缓渗出。
母亲当时陷入昏迷,并不知情,我的同事好不容易才从小莲口中问出当时发生的事情。
我申请旁听,才了解到小莲的苦楚。當時我很生氣,气自己办理她强奸案的时候太马虎,没有深究她被暴力对待的原因。
「我无父无母,和弟弟相依为命,住在山里。三個月前,一块被他拐骗。弟弟可能被他卖了,我被留在他身边,像对狗一样对我。」
「你为什么不逃跑,听齐连说,你曾经有过自由活动的机会,也来了警局。」
「我不敢跑,也不敢报警。他说他把弟弟关在了某个只有他知道的地方,如果我不听话,或者跑掉,他会杀了我弟弟。」
「你信了?」
「不敢不信。我多希望弟弟被卖掉,可能会过得苦,但不至于被我害死。」
小莲摸着她的手腕,手腕上有好几道刀伤。不知道现在她还疼不疼。
「说说这个案子吧,你打死了他。」
「我被逼无奈,他当时要杀我和齐阿姨。」
我的同事倾身向前:「你用哥罗芳把他迷晕了,为什么不直接跑掉报警?」
「我不知道他怎么醒得那么快,只晕了几分钟,我解不开脚链,跑不了。」
「你可以先解开齐女士的绳索,让她报警,等警察来救你。」
「對不起,我……我没想到这些。」小莲说着,抬頭看我,像是只受到惊吓的小鹿。
「咳咳。」我咳嗽两声,借以提醒同事注意问话态度,却被他们赶了出来。
事後,他们只捡了些结果告诉我,小莲杀死的那个人,经过验证,确定是个人贩子。
小莲此举是自卫杀人,但可能会被判处防卫过当。
至于小莲所说的弟弟,尚无线索,仍在追查。
听到这个结果,我有些难接受。也许是因为对小莲救母的感激,我不希望小莲用尽全力逃出魔掌,却要因此付出代价。
我找到母亲,希望从她哪里得到些有利于小莲的事件细节。
可母亲听了我的来意后,歪头看了我半天。
「让我想想。」母亲说完,挥手示意我离开。
11
不知道我妈要想什么,也许是当时的事情太过可怖,她不愿回想。
我不知道还能做些什么,于是申请见了小莲。
「對不起。」我先开了口。
从警多年,见到的苦主不少。
但往往,被苦难久泡之人要么甩不开委屈麻木和逆来顺受,要么抱着破罐破摔的打算。
像小莲这样眼里还闪着光的人,极少。
可谁知小莲摇头,也回了我一句对不起。
「为什么跟我道歉?」
「是我害了齐阿姨,對不起。」她低下头,我看不见她眼里的光了。可这是什么意思呢?
「是我没保护好你送我的手机,才被那个畜生看到了阿姨的照片和她电话。」
小莲抿着嘴,手搭在腕上,头垂着,像是无处躲藏的小兽。
原來,在小莲的理解里,如果她能收好手机,或者第一时间清理掉我留下的那些痕迹,就能避免这场灾祸。
事情刚发生的时候,我的确有过这样的不堪联想。
如果当时我没有图省事,想着把备用机给小莲,方便她自己解决。
而是刨根问底,追究她承暴背后的故事,帮助她投诉报警,也许就没有后续的这些麻烦了。
可是很快,我意识到自己的偏颇。其实一个人想作恶,才不在乎是从手机里发现受害者,还是从马路上发现目标。
有些作恶者的确会抱着受害者有害的论调逞凶,但大部分只是为了满足自身的贪念。
比如那个人贩子。
小莲提过,他是因为那张照片里我母亲戴着戒指才起了歹心。
說來可笑,那戒指只是个莫桑钻,是我为博母亲一笑,在拍全家福当天现买的。
我家并不是富贵家庭,寡母工薪阶层退休,清贫度日。
更可笑的是,那人贩子到我家后,翻找折腾一趟,什么也没发现,为了泄愤,踢烂了我房间里将死的仙人掌。
正想著,母亲打来了电话。
「我愿意作证,当时是那人要杀我,刀已经架在我的脖子上了,小莲为了救我,迫不得已才出手的。」
我把母亲的话转告给小莲,她抬起頭,反复跟我确认。
「那我是不是就能无罪释放了?」
我不能回答她,我不能下结论,但那个瞬间我从小莲的眼中看到了希望。
似乎还有些模糊不清的情绪,我顾不上判断,忙着去找同事。
12
经过综合判断,小莲不需要负任何刑事责任。
在面临危及生命安全的暴力犯罪的情况下,她的行为属正当防卫。
小莲终于能回归正常生活了。
但是得知这个消息之后,小莲似乎并没有很开心。
「是在担心弟弟吗?没关系,要相信警方,我们一直在追查。」
小莲摇着头,看着人来人往的街道,长长叹气。
「我只是不知道该去哪了。」
說完,小莲探出脚,犹豫半晌才落下。用难以分辨的声音自问着:「该去哪呢?」
「先去我家暂住吧。」鬼使神差地,我脫口而出。
小莲一脸惊讶。
「我没别的意思,我不常回去,家里只有母亲一人。你救了我妈,理应感谢。」也许是为了弥补当初自己的潦草处事。
「好。」
小莲回答得很干脆,反倒显得我龌龊。
小莲住进了我家。
母亲刚开始是反对的,小莲用湿漉漉的眼神看着母亲,反复强调说自己找到工作立刻就搬走,母亲暂时应允。
后续的相处中,母亲没再提过小莲借居的不便,倒是跟我提过给小莲些费用,当作她照顾洗扫的费用。
「经过那么一吓,我这精神头是不好了,家里有这么个人也行。你打听下住家保姆的费用,咱不能白指使人家。」
我每次回家,母亲都会提起此事,可我迟迟不办。
因为我起了私心。
怜爱怜爱,可怜会滋生感情。小莲人如其名,是从泥沼里拼力挣扎而出的盛放莲花。
过去的经验告诉我,不能有任何潦草和大意,尤其对于小莲。
当我搞清自己的情意便第一时间向她告白了。
「不。」
小莲垂泪回应。
我一時慌了神,这不在我的预料中,在平时相处中,我明确感知到小莲对我的态度不同,那不是出于感谢或是其他,那些时光里充斥着费洛蒙的余香。
在我追問下,小莲这才勉强说明原因。
「齐大哥,我不是身家清白的女孩子。我被拐卖、被侵犯、被逼吸过毒,我……甚至还杀过人。我不配。能让我留在你身边,照顾你和阿姨,我就很满足了。我這輩子,就這樣了。」
小莲像是怕失去勇气,一口气说完了这些。語畢,她努力挤出个笑容,轉身走了。
她好像带走了空气,我瞬间觉得呼吸困难,看着她瘦削的背影,我心痛不已。
我是不是也像那些坏人一样,伤害了小莲呢?
有什么区别呢?那些人轻贱小莲的肉体,我轻贱了小莲的精神。
那次之後,我努力克制对小莲的感情,尽管我能感觉到心里有朵莲花正怒放飘香,也不敢再奢望与小莲有其他关系的发展。
直到那天回家,本是想和母亲商量小莲的薪资,起码不能让小莲白付出。
可母亲听完,長嘆一聲,要我关上房门。
「齐连,娶小莲过门吧。」
13
我是齐连的妈妈。
齐连来找我商量给小莲薪资,他说了个很高的价格,高于市场价两倍。
我听到那数字的时候,就知道,有些事,已经拦不下来了。
我这个榆木疙瘩样的儿子,少年时只顾着追求警察梦想,青年时被正义遮了七情六欲。人生三十年,没尝过爱情的苦,没做过叛逆的事。
如果现在出手阻拦,我怕他有能力也有决心与我,与全世界对抗。
畢竟,他的真情付在了小莲这个绝不简单的姑娘身上。
错付。
必须得说,小莲很会照顾人。
被救出后,我精神很差,成宿成宿睡不着觉,我只好在客厅里坐等天亮。
小莲发觉我失眠的情况,所以她连着好几晚也没睡,陪着我看天亮,为我热牛奶,打洗脚水,按摩。
我本不好意思,连连催她休息。
「我也睡不着,谢谢您让我有事可做,转移注意力。」小莲露出无害的笑容。
事后回想,这话说得太巧妙,哪像是从小长在深山里,吃透苦楚的女孩子能说出的。
但当时,我只觉得她很熨帖,甚至有些埋怨自家儿子,总是粗枝大叶。
还是姑娘贴心,陪着我聊天、不让我沾手家务,甚至把齐连非要自己养却养到濒死的仙人球救活。
时间一久,我竟然忘记了这个姑娘诸多奇怪之处,全然忘记了对她的提防。
这提防起于何处呢?
我第一眼见到她,她像只被囚禁的小猫,脚上拴着比手腕还粗的铁链,浑身是伤。
她咬著牙,死死盯着大门,说会保护我。
但立刻又要我说出银行卡密码。
是斯德哥尔摩综合征么,我第一时间这么想。受儿子影响,我看了不少侦探小说。
我说出密码,绷在小莲脸上的担忧消散了,重新露出亏欠的深情。
担忧什么,又亏欠什么?我当时不明白,事后才知道是因她使用儿子给的手机,才让我深陷险境。
她说会迷晕那个坏人,然后报警,要我趁着坏人昏迷的时候先跑,毕竟年纪大,腿脚是不太方便。
我看着她拿出坏人藏匿的药和匕首,把药涂在匕首上。那個瞬間,她又像经验丰富的屠夫,动作干净利索,毫无迟滞。
只是我不知道她什么时候准备好了沾有迷药的手帕,在坏人昏迷后,也让我再陷黑暗。
可能是吸入的分量不多,我只晕了一小会。醒來時,齐连正进门,他看尸体、看小莲,最后目光落在我身上。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像是从悬崖边缘回到安全区。
幾分鐘後,我才听到警笛声渐进,警察们这才赶来。
我并不知道在昏迷时,凶手怎么就死了,小莲说凶手很快醒来,准备杀人,她拼死反抗,侥幸救下我们二人。
她说答应会保护我,她很高兴做到了。
当时我已经不能分辨她的善恶真假,也忘记了问她为什么要再一次迷晕我。
没想到她却主动提起。
「齐阿姨,记得那人昏迷之后,我做了些什么吗?」
当时小莲准备扫地,她站在窗边,刚巧逆着光,缓缓抬起手,倒举着扫帚,我闻言看向她,好像看到了死神的身影。
14
「阿姨您遮住口鼻哦,屋顶有个蜘蛛网,我扫了它。」
问完那问题,小莲不等我回答,说了另外的话头。
「别!」
我看着她举着手,朝屋顶角落探去,像死神缓缓举起镰刀,我忙阻止。
「怎么了?」小莲放下扫帚,死神暂歇。
「破坏蛛网不吉利。」我慌乱找理由,突然想起老家有这样的说法。
「沒關係,上午弄破蜘蛛网才是不吉利,現在是下午,大吉大吉。」小莲说着,重又举起扫帚,利索地清除了我看不到的蛛网。
做完,她开始扫地,边扫边说话,語氣平淡,像是以往的每次闲聊。
「阿姨对不起,我当时又弄晕你。因为不想让你看见血腥。」
「你……」听她这么说,我心中的念头得到了证实。
「是,我就是要杀了他。他贩卖人口,欺负好人。他这种人不配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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