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井水被人下了東西。
爸媽大著肚子死了。
肚臍眼裡源源不斷爬出白蟲。
兇手卻跟我握手:「林珍妮,你也是共犯。」
明明我看到了,卻沒阻止。
1
在我還叫林珍妮的時候,我住在清水村。
一對愚蠢的男女生下我。
他們以爸媽自居,卻不肯給我半點親情。
剛出生時,我爸就把我丟進一口大鍋。
想讓我媽趕快懷二胎,生大胖兒子。
多虧我家大黃狗把我從鍋子裡叼出來,氣得我爸給它一腳踹飛。
又要把我丟鍋裡時,我媽攔住了,為此念了十幾年。
起初,我真的很感激她。
以為儘管沒有爸爸的愛,至少媽媽愛我。
但漸漸長大,我明白了。
我對媽媽而言,只是證明她可以生育的工具。
清水村有個鄙視鏈:有兒子的強過有女兒的,無兒無女的墊底。
直到我上小學,他們的大胖兒子還沒著落。
我很開心,我家的狀況,只會越生越窮。
「媽,我們女的也不比男的差啊! 」
「我要是出息了,也能給你們蓋大房子。」
我試著讓我媽站在我這邊,但她卻給了我一巴掌。
「一樣個屁!」
卻半天也說不出理由,只會罵我。
還跟我爸告狀,讓我吃了一頓柳條鞭子。
我懂了,雖然我和媽媽都是女人,但我們卻是敵對關係。
我曾研究過爸媽拼命想生兒子的思想是怎麼來的。
但令人失望,這並不是他們的思想。
這是整個清水村的環境使然。
2
清水村,和許多落後的村莊一樣,是「重男輕女」的世外桃源。
遲遲生不出兒子,爸媽的脾氣越來越差。
打罵我是家常便飯。
很小的時候,我就能判斷被打時該如何反應才能讓他們停手。
有的時候,你要叫得慘烈一點,讓他們心裡痛快了。
有時候,你要忍住哭聲,讓他們自己冷靜下來。
還有的時候,你要不停磕頭,嚷著「我錯了我錯了饒了我吧」。
有次被打得實在狠了,我決定換爸換媽!
那天家裡難得的酸菜燉大骨頭。
我是沒資格吃肉的,但可以啃爸媽吃剩的骨頭。
他們不愛刷牙,一口黃牙啃完的骨頭,實在令人作嘔。
最開始,我是不肯的。
後來為了長身體,為了有抵抗力…我就肯了。
但我也想了法子。
一鍋酸菜,有八根大骨頭,分兩頓,爸媽各兩根。
我把肉剔下來,給他們裝小碗裡,這樣他們就不用沾手了。
剩下他們咬不動的脆骨,還有沒挖淨的骨髓, 就歸我。
偶爾,趁他們不注意,我還能偷偷吃上一小塊肉。
但那天,我爸不肯要我卸肉,非要自己啃。
從他進院子,我就敏感地察覺到他心裡氣不順,自然不敢跟他爭辯。
我忍著噁心,啃著帶爸媽口水的骨頭,心裡又酸又苦。
「貪嘴的東西!」
我爸突然一腳飛來。
有點可笑,我第一個反應,居然是要抓牢骨頭。
否則它沾了土,就更髒了。
一通毫無理由的毆打。
我媽勸了一句,被我爸罵了。
「不打這逼崽子,老子他媽的打你?」
然後她就閉嘴了。
這次,我沒用慣常的招數。
而是揮舞著大骨棒反抗。
甚至希望自己握在手上的,是個大鐵鎚。
一錘子砸爆我爸的腦袋。
把我打得鼻青臉腫,我爸還不解氣,晚上攆我到豬圈睡。
我意識到,在他們眼裡,我就是個畜生。
實在想不通,老天為什麼讓我出生在這樣的家庭。
明明他們不需要我,我也不需要他們。
如果出生前,知道我爸媽是這樣的,那我還不如用臍帶勒死自己。
天空一個悶雷,大雨傾盆而下。
好久好久,沒人喊我進屋,只有大黃不時舔我幾下,似乎在安慰我。
拿手抹去臉上的眼淚、雨水,我冷冷看著他們的屋子。
「我受夠了,再也不當你們的女兒了 ! 」
轉身,我跑進茫茫大雨中。
一口氣不歇地跑到村長李爺爺家。
跪求他找戶鎮上的人家收養我。
李爺爺家有錢,還有電視呢。
他也重男輕女,但為人和善,讓李奶奶幫我擦身體上藥,還給我看電視。
這是我第一次看到賀玉。
電視裡,她優雅大方,有著一種不能讓人移目的吸引力。
當時我還沒意識到,就是她將搞砸我兩次逃離清水村的機會。
最終,令我不得不成為李達炳的共犯。
3
第一次搞砸,就是我雨夜跑到村長李爺爺家。
李爺爺等我情緒穩定了,和李奶奶一起勸我回家。
「有幾個孩子,沒挨過打呢?就算打斷腿,你們也是連著血的親人啊。」
「丫頭,他們就你這一個女兒,怎麼可能把你交給別人?」
我吸了吸鼻子:「他們五百塊就能把我賣了。」
當時村子裡,如果把孩子過繼給別人,收養孩子那方要給孩子親生父母幾百塊意思一下。
爸媽有時也總開玩笑,說把我送人,收個五百塊就行。
李奶奶「哎呦」了一聲,嚇唬我:「你願意給人當童養媳?」
我尖叫: 「不當童養媳!我只想找個愛我的爸爸媽媽!」
李奶奶拉過我的手,拍了拍。
「丫頭,人家想要女孩是希望以後生病了,女娃兒心細能照顧。」
「你都快上國中了,這麼大的孩子,誰家都得擔心養不熟! 」
「是啊,就算有人家想要女孩,也是想要還不記事的。這樣才能培養感情。」
我急得不行,衝動之下舉手發了個毒誓:
「只要他們對我好,我以後一定好好孝順他們。」
「否則,叫我穿腸肚爛,不得好死! 」
李奶奶摀住我的嘴:「童言無忌童言無忌。」
眼見勸不住,李爺爺突然指著電視螢幕裡的漂亮女孩子說:
「你這麼大孩子,想讓人真心當女兒,得長得像她一樣漂亮才行。」三個人的目光都集中在電視裡的漂亮女孩身上。
李奶奶羨慕得直嘖嘖:「要是我也有賀玉這麼俊的孫女就好了。「我自慚形穢,心中忽地一酸。
原來女生和女生也不一樣啊。
4
第二天晚上,村長李爺爺哄得我回家。
爸媽才發現我居然敢離家出走。
他們正興奮地照顧一個男嬰。
那是他們砸鍋賣鐵湊了五萬塊買的兒子。
一年前,我爸修房頂從梯子上摔下來,徹底喪失生育能力。
我媽的家庭地位一下子飛躍。
「要嘛買個兒子,要嘛離婚! 」她頭一次在我爸面前那麼硬氣。
如今得償所願,我媽笑得真像小男嬰的親生母親。
原來,她也可以露出嫌棄以外的神情。
家裡更窮了,還多了一張嘴。
我被迫輟學在家,幫媽媽做十個五分錢的手作花。
但我不甘心,還是想掙扎。
我有二大爺,叫作林二忠。
他不是我爸的親兄弟。
因為都姓林,我爸和他關係又好,就讓我喊他二大爺。
他家一兒一女,兒子林橋總喜歡跟我說話。
林橋成績也很好,我想要念書,就求他教我。
但世界上的好多事,都是需要報酬的。
而那時的我除了身體,一無所有。
半年後,警方找到我家,帶走我家掏空家底買來的男孩。
爸媽居然還想管人親生父母要補償。
結果被人罵得狗血淋頭,他們轉頭對我拳打腳踢。
可很快,他們發現不對勁兒。鮮血不停地滲出來,染紅了我的褲子。
我媽反應過來,衝上來扇了我好幾個耳刮子。
她罵我不自愛:「我怎麼這麼命苦!生了你這不知廉恥的畜生!」
「做你們的女兒,想自愛……真是太難了。」我冷笑。
我爸還冷靜點,把我媽拉到一旁,兩人嘀嘀咕咕了半天。
之後,我被關家裡,不允許出家門半步。
但我能啃上酸菜湯裡完整的大骨頭了。
他們想要我的孩子。
如果是女兒,就趁小賣給想要女兒的人家。
得了錢,另買個兒子。
要是男孩,那就更好了,有血緣關係,對外就說我媽自己生的。
終於,我生下一個男嬰。
我好恨,拼著力氣想掐死他。
這樣病態的家庭,就算是男孩也不會有出路的!
氣得我爸把我從床上拉到地上,朝我臉踹了好幾腳。
「要不是看你有功,老子拿刀剁碎你! 」
我不還嘴,也不叫痛。
惡毒的咒罵、身體的疼痛,彷彿都離我很遙遠。
我,麻木得像一個死人。
從被關起來,被迫生下不想要的孩子起,我就沒再對他們說過一個字。
只是偶爾半夜的時候,我會發出撕心裂肺的嗚嗚哭嚎。
像被困在巨大捕獸夾裡、鮮血淋漓的野獸一樣。
我甚至都怀疑自己是不是已经忘了如何用人类的方式说话。
直到大明星賀玉來我們村子的學校做公益。
爸媽抱著弟弟去看熱鬧了。
我被繩子綁在屋裡,大聲汪汪叫。
5
大黃狗跑過來,我教它咬斷了綁我的繩子。
我感激地摸了摸它的頭,就向舉辦活動的學校狂奔。
趁大家不注意,我衝上簡陋的舞台。
賀玉看到我, 眼睛彎彎地笑了下。
她把我當成學生代表了。
這種公益活動,都會派個學生代表說心願,然後慈善發起方幫孩子達成。
當然,這些心願都是村裡定好的。
多數都是從村子的利益出發,但也不能漫天要價。
我因為學習好,曾經當過幾次學生代表。
但此時此刻,我只代表了我自己。
「小妹妹,你有什麼願望嗎?」賀玉問我。
突然之間,我熱淚盈眶。
身為人的委屈,迫不及待地流出來。
對啊。我是人啊。他們憑什麼這麼對待我?
「大……我走……」
太久沒說話,我的聲音含混不清。
但我絕對不能錯過這個機會。
「求、求你帶我走! 」
賀玉被我的吼叫嚇了一跳,往後縮了縮。
我更急了,撲到她腳下,涕淚橫流: 「請帶我離開這裡!」
求求你,這個村子太可怕了,會吃人的!
我有很多話要對她說。
她那麼好,那麼善良,只要聽了我的遭遇,一定會幫我的。
可命運就是喜歡折磨我。
舞台居然塌下來了,一個架子突然砸向我和賀玉。
很多雙手都著急地伸了過來。
卻沒有一雙是來救我的。
我被鐵架子砸到,似乎不痛。
只是滿腔絕望地墜入黑暗。
6
我醒來的時候,賀玉已經離開了。
沒有帶走我。
她給了我爸媽一些錢,讓他們帶我去看病。
無法想像,她居然就那麼輕易地信了村民的話。
他們口徑一致地說我有瘋病,說我身上的傷痕都是自己發瘋弄的。
為什麼不等我醒,親自問我呢?
明明……我很努力地睜開眼睛啊。
只要再等等就好了呀。
第二次離開清水村的機會…
就這麼被賀玉搞砸了。
7
爸媽怎麼會帶我去醫院呢?
我說頭痛,他們說活該,痛是老天爺讓我長記性。
那筆錢,他們攢著,打算給我兒子,也就是名義上的弟弟娶媳婦用。
頭上的傷口很快結痂,但後腦勺的大鼓包過了一個冬天才消掉。
我終於從心灰意冷中振作起來,求爸媽讓我繼續讀書。
「女孩子讀書有屁用?」我媽認為我腦子壞掉了。
「你看我小學都沒唸完,不也活得好好的?」
我爸附和: 「會做家事會煮飯伺候男人,才是你們女人的本分! 」
「我寫個欠條也行!我考上大學,一定把錢幾倍地還你們! 」
爸媽對看一眼,哈哈笑出聲。
我媽懷裡的小嬰兒受到感染,也咯咯笑了,惹得我爸笑得更開心了。
「聽聽,你姊給我們畫大餅呢。」我媽的聲音也無限愛憐。
我心中一酸,已經不敢數多少次這樣的感覺了。
他們三個才是一家人,我與所有的溫馨毫無幹系。
我只好從「弟弟」的利益出發,試圖說服他們。
我說弟弟是男孩,得有文化才行。
「我多念些書,以後也能輔導他,到時弟弟讀大學生,你們臉上多有光啊。」
我媽直搖頭:「去了大城市,忘了娘。」
「不會的!到時候把你們接到城市裡養老享福多好啊!」
我爸清了下嗓子,吐了一口痰,又拿鞋底蹭了蹭。
「我們村裡唯一的大學生李達炳,知道吧?」
我趕緊點頭: 「知道知道!村長爺爺的孫子,他可厲害了。」
「被大城市退貨啦!現在回村子啃老,成天躲家裡也不知道幹嘛! 」
「都怪讀書把他讀傻了。」我媽也唏噓不已。
我握緊拳頭,假如李達炳現在出現在我面前,我恨不得打他一拳。
沒出息的東西!
爸媽一唱一和地勸我,說不讓我繼續讀書,是為我好。
我終於忍無可忍:「賀玉那筆錢是給我的!」
「小沒良心的!」我爸開罵,「你是老子生的,你的錢就是老子的! 」
我媽罵了我爸幾句,怪他嚇到兒子了,不以為意對我說:
「你馬上就要嫁人了。想讀書,讓你婆家供去! 」
8
爸媽打算把我嫁給一個四十多歲的老男人。
我年紀不夠,就先辦婚禮,等到法定年齡再領證。
第一次見面,原想問他同不同意我繼續讀書。
本打定主意,只要他同意,我就和他好好過日子。
但我最終也沒問出口。
又矮又肥還禿頂,說話粗俗唾沫四濺。
實在無法想像和這樣的人躺在一張床上。
當天半夜,趁爸媽都睡了,我打算離家出走。
現在想想,當時的想法太天真,居然想著懷抱幾塊錢走去大城市。
只是想著,就算出去賣,我也要混出個名堂。
與其讓他們賣了,不如我自己賣我自己。
至少在大城市能賣個好價錢,還能自己數錢。
院子裡,我蹲在大黃的破窩旁,和它告別。
大黃沒像往常一樣興奮地搖尾巴。
它最近都有些蔫蔫的,但我伸手摸它,還是能感覺到它很努力地蹭我手心。
我哭了,「大黃,你一定要挺住,等我回來接你啊。」
依依不捨要走,餘光卻瞥見一道黑影。
有人在往我家井水裡下東西 !
我想看清,靠近幾步,卻驚動對方。
黑影看了我一眼,轉身跑了,卻掉下一個東西。
我撿起來,是本筆記。
走到月光最亮處翻開,第一頁寫著:
李達炳。
9
我沒走成,看了一夜李達炳的筆記。
村長李爺爺的孫子,風光考上大學,卻被同學嘲笑霸凌。
最後在研究所得罪了人,才華得不到施展,被大城市「退貨」。
裡面有一句話,我很有感觸。
「農村出來的又怎麼樣?只要有錢,城裡人也得衝農村人點頭哈腰! 」
大城市對出身低微、貧窮的人的殘忍,我第一次近距離感受到。
但我更關心一點。
那就是爸媽可能要死了。
李達炳在我家井水裡下了蟲卵,想用我們家做實驗。
煮沸能殺死蟲卵,但爸媽為了省柴火,井水向來都是直接喝的。
我爸剛端碗要喝水,我攔住了。
「爸,你真不肯讓我繼續唸書嗎?」
「怎麼囉哩巴嗦的?!你媽不是說了,有本事讓你婆家供! 」
「我還小,不想嫁人。」
「早晚都得嫁,晚了就不值錢了。」
眼看我爸要喝水,我攔住他,一時沒想好該說些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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