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谈了九年的男朋友出轨了。
虽然他俩连一句分手的话都没有说过,但从床上掏出一个不属于她的女士内裤那一刻起,江柔觉得他俩就已经分得一干二净了。
仔细算来,她和曲恩认识 9 年了,9 年,是怎么样改变一个人呢?那个当时说喜欢她的小少年,是以怎么样的心情和别人在床上倒凤颠鸾的呢?
江柔在 24 小时饭馆里坐到现在,她还是想不明白。
直到电视机里男人女人的声音惊醒了她,那些人激动地叫嚷着,用十分夸张的声音喊着一串数字,这是重播的超级大乐透,江柔家里的某个角落正摆放着这一期的彩票。主持人嘴里的那串数字她很熟悉,和她家里的那张极为相似。
她屏住了呼吸,还差最后一个数字。电视里的人大叫着揭晓了答案,画面中彩色纸花飞舞着,好看極了。
一千万元,她中了彩票,足足一千万元。
所有的悲伤愤怒都在这突如其来的消息中熄灭了下去,刚刚屏住的呼吸从胸腔里一点一点爬了上来,江柔躺在座位上,整个身体都在这种过度的兴奋中战栗着。
老江家啊,祖上都没有过拥有千万家产的人。
哦對,首先得把那张彩票拿到手,轻飘飘的一张纸,还在前男友曲恩那里,她得去拿过来。
江柔带着愉悦的心情来到过去的地方,她拧开了防盗门,屋里没有任何变化,找了几圈,什么也没发现,可能彩票被放在卧室里了吧。
于是她轻轻推开了卧室门,灯还亮着,所以她可以很清楚地看到,那个她熟悉的男人赤身裸体地躺在床上,口大大张着,嘴里苍白的舌头无力地伸了出来,男人的眼睛已经毫无神采,整个身体呈现出一种冷冷的青白色。
熬夜后昏沉的脑袋在这种场景里清醒起来,江柔没忍住叫了一声,她几乎是用尽全力从这个房间里逃了出去,喉咙里传来强烈的呕吐感,江柔靠在墙边上,用发抖的手打开手机,按下了报警电话。
七八点的早晨突然吵闹了起来,事发现场被仔细封锁起来,周围的窗户上忽然多出了许多双眼睛,江柔看到门缝后面似乎也隐秘地伸出了几只耳朵,人们像闻讯赶来的苍蝇一样,伸出触角为自己无聊的生活寻找一点可以任其咀嚼的点心。
2
江柔被警察安抚着带到了警局,她缓慢地拍着自己的胸口,曲恩无神的眼睛忽地在她脑海里活了起来,正斜睨着眼神看她。江柔掐着自己手心,勉强把注意力放到面前的小警察上面,开始接受讯问。
「姓名?」
「江柔。」
「和死者关系?」
「前女友。」
「什么时候分手的?」
「昨天晚上。」
「为什么分手?」
「他出轨了。」
问话的是个年轻女孩,听到这些话后同情地看了她一眼。
「昨晚你在什么地方?」
「24 小时家常菜馆。」
「有什么人证吗?」
「自己一个人,监控应该可以证明。」
「出轨对象是谁知道吗?」
「不太清楚。」
3.
江柔闭了闭眼睛,所有的事情搅和在一起,她的脑袋到现在都是乱哄哄一片。问话的年轻女警戴着眼镜,低头记笔录的时候,江柔可以看到她额头上细小的汗珠。
江柔忽然想起,很多年前她的梦想是当个警察。
「为什么想成为警察呢?」站在台上的女老师也是用这样温柔的语气问道,眼镜后的目光满含鼓励,似乎很好奇,为什么这个一向沉默寡言的女孩子想当个警察。
那时候的江柔紧张极了,她忍不住揪着自己破烂衣服的一角,却还是挣扎着在老师鼓励的目光中小声说了出来,「因为我想要惩恶扬善,我想要维护公平,我还想要不受欺负。」
最后几个字几乎嗫嚅着从嘴里蹦了出来,周围孩子疯狂的笑声很快淹没了她小小的声音,其中一个男孩子的笑声最大,江柔看了他一眼,清清楚楚地看着他做出的口型,「贱货」。
从城市里来支教的女老师从未见过这种场面,在男孩子们的哄笑声中皱起了好看的眉毛,江柔睁着眼睛看她做了一个深呼吸,然后重新回到了冷静温柔的模样,她没有管其他人的声音,真诚地望着江柔的眼睛,语气坚定地告诉她:「你一定可以的。」
没过多久那个女老师就走了,她拖着漂亮的行李箱,在许多人的陪同下,从这大山深处走了出去,一步也没回头。
只是江柔多了一个捐助者,那个温柔的老师换了种形式陪在她的身边,她给江柔写信,昏暗的燈光下,江柔仔仔细细地将这些信看了一遍又一遍,她一笔一笔地写着回信,虔诚而用力。
4.
「请回答我的问题。」女警察敲了敲桌子,将江柔飞远的思绪拉了回来。
「昨晚你最后见到曲恩是什么时候?」 江柔摇了摇晕乎乎的脑袋,她给了女警一个略带歉意的眼神,熬夜让她的脑袋反应慢了许多。
「其实我记不清那时候几点了,我一般都是八点半下班的,到家应该是九点左右,回家的时候他在沙发上,他说有点渴,我就给倒了杯水,剩下的都是情侣之间的事情,我们一路亲吻到了床上,他吻我的时候我的手不小心碰到了枕头下面的东西,拿出来才发现是个女士内裤,那不是我的,我当时真的太生气了,穿好衣服就出了门。我只带了手机,也没什么地方可去,就去了 24 小时家常菜馆坐了坐……剩下的事情你们也知道了,警官,我返回去是想收拾我的行李,我們分手了,我得换个住处。」
「你打算去哪里住?」
「到我朋友家去。」
「你的朋友叫什么名字?」
「她叫林静静。」
小警察又问了几个问题,然后仔细整理了一下笔录,她将之前记录的重新念了一遍,江柔点了点头表示属实,一切結束後,小警察冲她笑了笑,两个小虎牙尖尖的。
「好了,感谢配合,请留下您的联系方式,方便我们后续联系。」
5.
江柔站了起来,她想回一个微笑,但只是轻轻咧了咧嘴,铁锈味便从崩开的伤口里涌了出来。江柔问眼前的小警察要了一杯水,小口小口喝了起来。
窗外有只麻雀飞过,飞向了远处的高楼大厦。
她小时候住的村里有很多麻雀,经常会有麻雀飞进教室,有次是只很小的麻雀,它迷路了。
男孩子们关上窗户,拿着扫把、拖把疯狂地围堵,小小的麻雀在教室里横冲直撞,整个班级都回荡着它凄惨的叫声,直到它再也飞不动,只能来回在各种各样扑来的工具里挣扎,在桌椅角落里瑟瑟发抖,眼看桌椅即将被那群男孩子挪开,上课铃声响了。
年幼的江柔看着她座位角落的小麻雀,小麻雀明亮的眼睛里,充满了慌张和恐惧,江柔忽然想起之前她在书上看过的故事。
世界上有一种鸟儿是关不住的,那就是麻雀。这种漫山遍野、随处可见的鸟儿,最是廉价和普通,但它们却是最向往自由的鸟儿,麻雀被关在笼子里,便会不吃不喝、一刻不停地寻找出口,就算撞得頭破血流,也永远不会停下,直到生命终结。
小江柔看了很久,然后她推开了座位旁边的窗户,麻雀仿佛察觉到什么,它望着那束光亮,张开翅膀,从角落里一冲而起,飞向太阳。
江柔关上窗户回过头,对上了十几双闪着恶毒光芒的眼睛。
「你完蛋了。」
离她最近的男生做着口型。
6.
警察局的门突然开了,惊了江柔一大跳。
一個燙著大波浪、个子高挑的女人拎着包走了进来,女人不耐烦地瞪了一眼身后的警察。
「叫我过来干吗呀?你们真的没事找事,真煩。」
江柔呆愣在了原地,她没忍住喊出了声:「静静,你怎么来这里了?」
林静静看到她似乎也很惊讶,她张了张嘴不知道该说什么,转过头避开了江柔的眼神。
「你们警察怎么回事?快一点,别耽误我时间。」
江柔手里拿着一个空的一次性杯子,站在原地不知所措起来。那个她最熟悉的人扭动着腰走入房间,门再次发出声响,一切又安静起来。
在一片寂静中,周围所有的一切都变成了面目狰狞的画,陌生的怪物一个接一个从画里跳出来扑向她。
7.
因为江柔放走了麻雀,所以她成为了那群人的麻雀。
看着她被戏弄、被殴打,林静静不出声,她只是在那看着,手里夹着一只女士香烟,嘴上抹着劣质口红,整个人透露着与年龄不一致的俗气和冷漠。
林静静觉得可笑,一个人居然会可怜麻雀,她可怜麻雀,谁来可怜她呢?看着她被一群人围着打,为什么被救下的麻雀不来帮帮她呢?
真是幼稚、单纯、愚蠢。
江柔护住头一声不吭,在眼角的余光中,她看到有个人站在后面,冷冷地看着她。那是一种恨铁不成钢的眼神,也是无能为力的眼神。
很多年后江柔明白了那种眼神的含义,那是弱者对弱者遭遇的麻木和无力,那是弱者看到弱者受难后的感同身受和愤怒。
直到人群散去,林静静从书包里掏出几个药瓶来,居高临下地扔到江柔身上,「自己涂吧。」
江柔却偏偏从这种态度里察觉到了温柔,就像是小狗找到了主人,她从地上爬起来,龇牙咧嘴地往身上涂着碘伏、酒精。林静静觉得可笑,蹲下来冲她吐了一口烟,「你真蠢,真的。」
江柔被那口烟呛得咳嗽起来,林静静被她那副蠢样子逗笑了,笑得前俯後仰,「你他妈真是个大蠢蛋啊。」
江柔却在这样的笑声中生出微小的勇气来,她拉着林静静的袖子,声音小如蚊子叫,但目光却坚定不移,「我不蠢,我的成绩很好,我一定能考上大学,等我考上大学,我就能离开这个地方了。」
聽了這話,林静静只是笑了笑,她什么都没说,把烟摁在身下的泥土地上,轉身走了。
8.
江柔那时候才发现林静静很高很瘦。她听说过这个人,高年级里有名的女混混,和年级里的好几个大哥都有着暧昧的关系,江柔从各科老师的叹气声里知道她,从周围男生们暧昧的言语中知道她,所有的人似乎都在用那样的方式说,这个女生是婊子,她垃圾透了。
但江柔觉得不是这样的,林静静抽烟,抹口红,不写作业,穿着暴露,和不同的男人上床,她指挥那些高年级的男生揍人,拉着江柔的手说这是她罩的妹妹。
沉默寡言的江柔跟着林静静,两个人格格不入极了。江柔和林静静走在那条漫长的山路上,听她肆无忌惮地骂她的父亲和弟弟,他们都是畜生,他们都是崽种,他们躺在她卖身的钱上,喝着她的血却骂她婊子。
在她的描述下,江柔对父亲这个词再也没有了任何期望。
她从小和阿婆生活在一起,村里的人说她妈妈跑了,爸爸摔死了,说她克父克母,命里带煞,她就在那些人的逗弄中长大了。
她一直以为父亲是个挡风巷子,是能将所有的欺辱和不怀好意挡在外面的人,但林静静告诉她不是这样的,父亲是欺软怕硬的孬种,是扭曲肮脏的黑影,是恶毒贪婪的吸血虫。
16 岁的江柔和 18 岁的林静静走在细细窄窄的路上,她以为这条路漫漫长长,她们会走向幸福的终点,走向光明的未来。
林静静是那个率先逃开的人,她什么都没带,一个发圈,一身干净的衣服,在青山和夕阳见证下一句简简单单的话:「明天我要走了。」
江柔看着林静静,夕阳的余辉给她镀上了一层浅浅的光,她那天什么都没涂,但在江柔眼里却美得不可方物,以至于她呆呆愣愣地站着,连林静静的话都没有听清,林静静看着她那模样,又笑了起来,她說。
「你和我一起走吧。」
可江柔还有阿婆,还得上学,她做不出那样仓促而果断的决定。
那天的天空是红色的,夕阳从遥远的麦子地升起,一层一层地蔓延了上去,给云朵镶上了金色的边,给蓝天涂抹上了热烈的红,远远望去仿佛是一场盛大的燃烧,江柔和林静静望了许久,然后她们站在一个破败废弃的房子旁边,郑重其事地拉了一下钩,像极了小朋友。
「你上大学后去东方明珠找我吧。」
那是林静静之前在书里知道的地方,她总觉得高考是个极为神圣的事情,无论混成什么样子,她都得给她最好的朋友一个体面的庆祝。
9
那是 18 岁的林静静。28 岁的林静静在警察口中,是事发晚上和死者上床的人。
江柔在那道门前等了许久,她想知道一个答案。门前很多人来来往往地走,她站在角落里的一处阴影里,像一只无家可归的流浪狗。
林静静的确给了她一个答案,当她甩着长发从门里出来后,江柔不死心地上前问了一句为什么。
28 岁的林静静对着手机屏幕补了补口红,她抬起那张被厚厚粉底掩盖住的脸,露出了嘲讽的笑,「当然是为了钱啊,你难道不知道吗?你的男朋友可是中了一千万元啊。」
10.
很多年前的林静静拉着江柔的手,对她一个字一个字认真说道:「我们会是一辈子的好朋友。」
所以後來,所有人都在找林静静的时候,她没有出声,她听着那群人疯狂咒骂婊子、賤人、烂货这种词的时候,忍不住笑了起来。到底谁是婊子、賤人,谁是烂货?恶毒的人发明了这些词语,喷着蛇信子将这些污水全部泼到其他人身上,以此来掩饰他们那真正肮脏卑劣的灵魂。
但現在,那个向她吐着蛇信子的人是林静静。
11.
林静静和江柔是一个村里的,她比江柔大两岁。
林家的第一胎是女儿,第二胎的时候林父紧张极了,他听到那嘹亮的哭声后便迫不及待地进去抱起婴儿看了一眼,下一秒他带着刚出生的林静静往水缸走去。林母不顾身上的疼痛,一把抱住他的腿,跪在地上一遍一遍地磕起了头。
这些是林静静后来在其他人的描述中缓慢拼凑出来的故事,那些人坐在板凳上,蹺著二郎腿,抽著煙,說:你爹啊,那个人就是心肠软,不然哪有你哟,以后还不得好好孝敬他。
林静静不听这些话,她捂着耳朵,快速跑进屋里。
屋里有躺在床上的母亲,直到林静静之后,林母终于生出了个儿子,然后一个、兩個、三个,自那以后她的身体便日复一日地坏了下去。昏暗的房間裡,总是时不时地传来一声咳嗽,林静静不喜欢这样的环境,可她更不喜欢外面那些人。
生大弟弟的时候,林静静 3 歲,林父咧着大嘴抱着新生的婴儿爱不释手,嘴裡念念有詞:「我们老林家有根了。」
小小的林静静站在那里,她拉了拉父亲的袖子,想问「根」是什么意思,然后就被一巴掌打倒在地上,「晦气东西,別來煩我。」她在那个时候就明白了自己在家里的地位,大概不如一个酱油瓶子,毕竟酱油瓶子倒了父亲还会扶一下,但她倒在地上,父亲只会甩来更凶狠的巴掌。
小小的林静静和大姐蜷缩在一起,在黑暗里,像两个互相依偎的狗。她听着那边传来的喘息和闷哼声,想要抬头看一眼,却被大姐捂住了耳朵。別看,别听。
那个皮肤黝黑的男人不愿理会她,那个躺在床上的女人无暇顾及她,但是幸好,她还有姐姐,她的姐姐会给她摘来好看的花,会给她偷偷留下糖果的碎屑,会给她摘酸甜口味的野果,她们在山间田野里疯跑,然后她站在那里,任由姐姐拍打她身上的草末、碎屑,她又会成为一个漂漂亮亮的小姑娘。
她的大姐,那样好的大姐,不识几个字,却仍然会为林静静拿回来的满分试卷开心,会用尽心思给林静静做别出心裁的奖励。
6 岁的林静静已经识字很多,她用小小的手握住姐姐的大手,一笔一画地写下三个字,「林安安」,这是姐姐的名字,安宁的安,安好的安,安安静静的安。
林安安 10 歲,却总是用自己的身体把林静静挡在前面,她会做饭,会劈柴,会洗衣,会照顾弟弟妹妹,会给林静静扎好看的辫子,会在林父不让林静静上学的时候跪在地上哀求:「她那么聪明,以后我把她的活都做了,求求爹,你让她上学吧。」
12.
江柔从未背叛过林静静。
林静静的父亲要把她卖给一个 50 岁的老男人,當然,他们用的是「嫁」这个字。这个字多喜庆啊,仿佛用这个字就能掩盖这是一桩买卖,是一场交易,是一次谋杀。
林静静的父亲和她的弟弟站在村头高声咒骂着,直到最後,他们到学校找到了江柔,棍子一下一下砸在了她的身上。
江柔从头至尾只有一句话:「我真的不知道。」
她年迈的阿婆不知道从哪里知道这个消息,从人群里钻出来挡在江柔的前面,飞扬的棍子在混乱中打到那个矮小的身影上,然后被一个男生抓住了。
是从前带头欺负她的男生,越来越多的人站了出来,哎呀,何必为难一个学生呢?
这个闹剧终于结束了。
江柔抬起了头,看了一眼这个闹哄哄的世界。從那以後,无论她在这所村庄的哪里,都可以听到「林静静」这几个字。
林静静成为了这个村庄每个人的谈资,人们茶余饭后、田间地里,往外喷溅着毒液,嘴角带着不易察觉的笑,在他们的口中,林静静成为了不忠不孝的畜生,成为了人尽可夫的妓女,成为了搔首弄姿的烂货。
上到老人,下到小孩,林静静成为了一个代名词,人们给了她太多结局——被野兽吃了,被人抛弃,被奸夫杀死,疯在外面。江柔听着各种各样的结局,背着书包开始憧憬和林静静的约定。
當然,谁也不会记得真正的林静静到底是什么样子,她的所有一切都被掩盖在厚重的阴影之下。
只会偶尔有人提起,原来那样聪明的孩子,怎么会变成这样。
13.
母亲是在她 7 岁那年去世的,小小的林静静躲在林安安后面,看着那个苍白瘦弱的女人躺在黑色的棺材里不发一言,林父把那几个小男孩放到屋外,他说这里不干净。
林静静看着林安安一直抹着眼角,她不懂姐姐为什么要哭,从她记事起,母亲就是躺在床上的一个沉默影子,是昏暗房间里没有名字的符号。
棕黄色的泥土一下一下飞扬起来,在高昂悲伤的音乐里,铲子扬起又放下,飞舞的尘土挡住了林静静的视线,装着母亲的黑色棺材很快消失在黄土里。
林安安哭得很大声,林静静抬起了头,藍天白雲,晴空万里,这真是一个极好的天气。
14.
警察局裡,江柔呆愣地拿着手里的一次性杯子。
「让开点,别挡我路。」
林静静推开了江柔,她擦了擦刚刚被江柔拉过的手。
「你看看你现在是什么样子。」
江柔看她丢在垃圾桶里的卫生纸,将头一点一点低了下去。
地板很干净,照出来一个平凡女人的影子。
她捏紧了自己的衣服下摆,这是九块九一件的廉价衬衫,她从菜市场淘来的。
林静静走了出去,安静的空气里,只有高跟鞋踩踏地面的声音。
江柔站在阴影里,阳光是那样的刺眼。
15.
「静静,你要好好学习呀,不要像我一样。」
13 岁的林静静趴在小小的高凳子上写字,17 岁的林安安正挥舞着锅铲炒菜,呛鼻的油烟熏得她眼睛微微眯了起来,脸蛋也在炎热的环境里染上了红晕。
林静静轻轻嗯了一声,窗外传来她几个弟弟的叫喊:「饭怎么还没好?饿死人了。」
林父黑着脸进来给了林安安一脚,「你怎么回事?做个饭都这么慢。」
林静静攥紧了拳头,又缓缓松开了,她坐在座位上更加用力地写着字,笔在纸上留下深深的印记,她曾天真地以为这是她们的希望。
林安安身上总有伤,被弟弟们砸出来的伤、被父亲打的伤,还有替林静静挨的伤。林静静趴在姐姐旁边替她吹着,女孩的胳膊上有点点血迹,小腿上大块青紫,林静静吹得泪水朦胧,林安安摸了一下她的头,「一吹果然好多了。」
大姐 17 歲了,那天她听到了父亲的话,要把大姐许配给隔壁村的一个鳏夫,那个人林静静知道,爱喝酒,爱打人。
「人家给两万块钱哩。」
肤色黝黑、满脸皱纹的男人给周围人比了一个大大的二,一群人哄笑了起来,林静静捂住了自己的嘴巴,她的泪一点点流了出来。
「姐姐,我们跑吧。」
16.
「江女士,还得再麻烦您再回答些问题。」
警察把江柔叫了回去,年轻的女警似乎有些疲惫了,她摘下眼镜,揉了揉眼睛。
「要不你歇歇,我可以等会儿。」小女警的眼神像极了当初教过她一段时间的老师,江柔不太记得那个老师长什么样子了,但她还记得那信任的目光,后来那目光伴随她走了很长的路。
她曾真的以为她可以的,但还是让老师失望了。
年轻女警摆摆手示意没关系,她抬起头仔细盯着江柔。
「你知道曲恩买的彩票中了一千万元吗?」
「那是我买的彩票,昨晚在餐馆里看到电视才知道。」
「那你为什么不说?」
「看到他的尸体比较害怕就忘了。」
「彩票现在在哪里?」
「不知道,沒找到,可能被曲恩藏起来了吧。」
「你知道曲恩有高血压吗?」
「不太清楚,我工作比较忙。」
「你知道曲恩最近服用药物吗?」
「不太清楚,他不给我说这些。」
「周围邻居说曲恩对你并不怎么好,是這樣嗎? 」
「沒辦法,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我很早就跟他了。」
小女警无声地叹了口气,她看了一眼眼前这个眼神麻木的女人,一时不知道从何问起。她像极了之前见到的那些女人,她们秉持着最传统的观念,从不敢叫嚷,从不敢反抗,只是软弱地低下头颅,在日复一日的操劳中耗光了一生。
「他是不是经常打你?」
「是的。」
「他一直没有工作?」
「是的。」
「你恨他吗?」
「命嘛,沒辦法。」
女警撑起下巴看着眼前的女人,她长相普通,皮肤粗糙,低眉順眼,略带油腻的头发被一丝不苟地绑在后面,身上的衣服皱皱巴巴的,手不安地放在膝盖上,明明年纪不大,那双手上布满了老茧,一双眼睛正小心翼翼又充满期望地盯着她。
她看过女人的年龄,26 歲,她们是一样大的,明明这该是大学毕业一两年的年纪,该是花一样的年纪。
手机上各种各样的视频和文字都在宣传着独立、平等,宣传着尊重、愛情,这些都是多么美好的词语啊,可离她这么近的地方,这些所有现代的观念、所有漂亮的词语,这些现代社会里宣扬的文明、推崇的解放,都仿佛遇到了一层薄薄的屏障,将她面前这个女人隔离在外面。
小女警叹了口气,她不懂,她只能面无表情做出公事公办的样子,「大概就这些,之后我们有什么事情会通知您的,谢谢配合。」
门被人关了上去,江柔回头远远望了一眼,像一场微小的落幕仪式。
17.
林静静走后,江柔一直谨小慎微地活着,争取成为角落里的影子,成为脚底下的青苔,成为任何不被注意的存在,这是她许多年来存活的方式。
可谁也没有放过她,拳头一下一下砸在她的身上,老师写给她的信被撕成了雪花,她的书被那些人拿走随处扔着,她的桌洞里被人放着各种各样的虫子。
那些人站在阴暗的角落里,带着期盼、恶劣的眼神想要看她大哭,想要看她尖叫,江柔没有,她无比平静地接受了这些,继续做着自己的题。
没有人知道江柔的心里怎么想的,她缩在角落,用心数着数字。
家到学校要走一万零一百二十三步,高中三年做过的题有一百六十三厘米高,距离高考有六十三天。
18.
天刚蒙蒙亮时起床,燒水、劈柴、煮飯、餵豬,然后背着书包,从门前的石板路出发,一步一步踩在土黄色的泥土地上,学校很远而且破旧,红砖砌的墙上是枯萎的爬山虎,木板凳旁边的墙角长着绿油油的野草,角落里堆放的扫把、拖把中时常会爬出蜘蛛。
你经常会挨无缘无故的巴掌,因为他心情不快活,因为老师批评他,因为他今天吃得不够好,因为高年级有人欺负他而他打不过,或者仅仅是因为他看你不爽。
他掀你桌子,他撕你书本,他抄你作业,而這一切,你从来不能说一个不字,不然又会是几个巴掌,又会是一场殴打。
所有的人都目睹这一切,你的老师对你说没办法再忍忍吧,你的同学要么远远望着说你咎由自取,要么参与这场暴力骂你天生贱货,你的阿婆摸了摸你的头,她的眼里都是泪水。
你的身后空无一物,但你知道你的前方会有光明。
你迎着光,在所有不幸的日子里脚踏实地,一步一步向前走着,你路过稻谷田、玉米地,路过一座又一座的山,路过脚下细碎坚硬的石头,路过各种各样不怀好意的目光。
你坚信,你一定该可以的。
可以穿上干干净净的衣服,可以拥有明媚阳光的笑脸,可以成为善良美丽的大人,可以做一个像老师那样会发光温暖别人的人。
你每一天都很努力。
因为你明白知识会给你带来希望,你终将会去往新的地方。書裡寫著,「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
你在所有的苦难里匍匐前进,因为你知道,你会迎来你的光明。
但光明最后没有来,或者說,你的光明再也不会来了。
你如同昨日一样,走在你每天要走的路上,脑海里还是昨晚灯下没有解出的数学题,你嘴里轻轻背着几句古诗,手背上是路上要记的单词。
一切和从前一样,直到你被人扑倒在玉米地。
你大声地喊叫,疯狂地挣扎,那天的天很蓝,风很温柔。你拿出了所有力气想要逃离,你的手在空中挥舞着,腿用力蹬在青色的玉米秆上。
然而你的所有努力都被几耳光摆平了,你感受到脸上和身上的疼痛,他撕碎了你的衣服,像野兽一般匍匐在你的身上,你在他的身下,像一个破碎的玩偶,被他一下一下地顶弄着。
「爽不爽,爽吗?」他这样问你。
你没有回答,甚至后来当你回忆起来的时候,也只记得当时的蓝天,那是你见过最好的天气,蔚蓝到几乎将你的眼睛晃疼。
當然,你知道,这并非你的人生。
这是江柔的人生。
19.
「江柔,我喜歡你。」
那个将她扑倒的男人如是说道。
江柔听着这句话,她很迷惑,喜欢莫非是疼痛,是伤害,是摧毁别人的人生,是破坏别人的梦想,是将她推入再也看不到光明的泥沼里?喜欢难道就是这样吗?
江柔不明白,她挥开了抱着她的手,换得更凶狠的一巴掌。
那时候她的脑海里忽然想起了林静静说的话:「我们这种人,命里没有希望的。」
20.
「我们这种人,命里是没有希望的。」
山后面原来还是山,13 岁的林静静半蹲着,望着重重叠叠的山皱起了眉毛,林安安伸出手拉住了她。
「你看,天快亮了。」
清晨的第一缕阳光从山间树叶的缝隙中穿过,在地上投射出细细碎碎的金色光影,林静静喘着粗气,和她的姐姐用尽全力在这山间跑着。翻过这座山,再翻过另外一座山,就会看到一个小镇子,从镇子上搭车,支付二十块钱,她们就会彻底离开这个地方,然后「天高任鸟飞,海阔凭鱼跃」,从此以后就再也不用害怕天亮。
在这样一刻不停的奔跑中,林静静的肺几乎要炸裂开来,但她很快乐,身体里的每一个细胞都在欢欣雀跃地跳着舞,她几乎已经想好之后和林安安的生活。
再也不会有人打林安安,再也不会有人逼迫林安安嫁给那样的男人,不会有没完没了的打骂,不会有尖酸刻薄的羞辱。她和林安安会住在明亮的房子里,她会教林安安看书、认字,她们会靠自己的努力过上好日子,像课本里描述的那样有尊严地活着。
林静静被林安安拉着,她大口喘着气,迫不及待地给林安安描述这样的生活。
直到跑到黄土路上,她看到了在那等待的男人们,他们有的靠着自行车,有的蹲在马路上抽烟,看到她和林安安的那一瞬间,他们都站了起来。
就像逮着兔子的狼,人群聚拢,她们被围在其中,再也没有丝毫光亮。
「还敢跑是吧,敢偷钱是吧。」
林父高高扬起了巴掌,林静静躲在林安安身后,她清楚感受到姐姐在发抖,可她习惯了接受庇护,她不敢像林安安那样勇敢,她不敢像林安安保护她那样挡在林安安面前。
林静静在林安安的怀里,听着周围的咒骂声,听着拳打脚踢的声音,听着林安安的闷哼声,她闭紧了眼睛。
关了两周之后,林安安被嫁给了隔壁村的男人。
林静静偷偷去看过她,姐姐的嘴角、眼角都是淤青,正蹲在地上洗衣服,屋里传来男人的声音。
「賤人,两万块买了你,亏大发了。
「不下蛋的老母鸡,养个猪都比你强。
「我要绝后了,都怪你个贱货。」
林静静看了很久,直到夜幕降臨。
21.
江柔从警察局出来,回到她工作的地方,她洗了把脸,想让自己清醒一点。
水打湿了她的鬓角,然后一点一点从指缝之间溜走,一滴一滴滑落到手池中去。
周围许多人走过,他们穿着面料精致的衣服,迈着轻快的步伐,有女人来到洗手池这里,从包里掏出口红,微微抬起下巴,嘟着嘴仔细将口红涂了上去。
那么青春亮丽的红色,那么热闹欢乐的人群。
在这样繁华热闹的环境里,没有人会注意到她这样低贱普通的女人。
她往后退了几步,抬头看向和她格格不入的人群。
她和他们仅仅隔了几步远,相差的却是一生。
22.
那件事情发生后,江柔报警了。
男生站在他的村长老爸后面,信誓旦旦说道:「她勾引我。」
越来越多的人这样说道,他们是江柔的前桌、后桌、小学同学、初中同学、高中同學,是和男生一起撕碎她书的人,是推翻她桌子的人,是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同村人。
世界像一只巨大的网,她是网里绝望的鸟,所有的声音全部浓缩在一起,最终成为了一句话:「你为什么想要飞出去?」
她坐在屋里的小板凳上,听阿婆说:「那一家人,是村里有头有脸的人物,你嫁过去不会吃亏的。」
江柔突然在这句话中,失去了所有力量。
「你没有命,你没有上大学的命。
「你没有命,你没有走出去的命。
「你没有命,你没有当警察的命。
「你天生贱命。
「你不该想着飞。」
那是从小围绕在她周围的声音,她在这样的声音里长到现在,然后那张命运的大网收紧,越来越紧,她被勒得呼吸困难、血肉模糊。
良辰吉日选在高考那日,鲜红的嫁衣像血一般裹住了她,花轿摇摇晃晃,外面的音乐一声高过一声,她被绑在轿子里,看这个世界都是鲜红的一片。
她是谁手中的木偶呢?
她被人搀着走入一片欢声笑语中,那里一个年轻的男人在等着她,他说他喜欢她。
在那一瞬间,她忽然明白了他一直以来的所有想法。 「我是考不上大学的,所以你也不要考了。
「被我要了是你的福气,我们家可是村里有头有脸的人物。
「反正啊,女人读那么多书有什么用,被我操就好了。
「以後乖乖的,当我的媳妇吧。」
红色的盖头被掀了起来,江柔眯了眯眼睛,眼前这个男人浑身上下都是酒味,他望着江柔,憨憨地笑道:「你终于是我媳妇了。」
江柔张开嘴,狠狠咬了上去,男人的巴掌扇在她的脸上,「装什么呢?」
打完那一巴掌之后,男生却哭了,他几乎是恶狠狠地吼道:「你难道看不见我的一点好吗?」
江柔没有回答,带着热气和汗味的身体覆到了她身上,男人急不可耐地剥开她所有的衣服,带着酒味的嘴吮住了她的唇。江柔想吐,她轻微的作呕声在男人一下一下的顶撞中破碎开来,成为了一声声细碎的嘤咛。
红色的被子上,泪水晕染出一朵深色的花。
窗户关上了,麻雀再也飞不出去了。
23.
「那个疯女人真的好可怕。」路上的小朋友一边说一边比画着,从林静静身边蹦跳着路过。
「你这些是酒精和碘伏吗?」她站在路边上,看着正在往腿上涂碘伏的男人,面無表情地問道。
「我可以用我的身体和你换吗?」男人看了她一眼,少女发育得很好,玲珑的躯体在单薄的衣服下一览无余,他點了點頭。
房间的门关上又被打开,空气里只余风响。
林静静理了理头发从屋里出来,她拿起了散落在地上的酒精、碘伏,往他们口中的疯女人方向走去。
那是她的 15 歲,笔被放在一旁,课本上已经积了一层又一层的灰,黑暗在她的心里肆无忌惮地生长,绝望在她的心上一层一层缠绕。
但幸好还有姐姐。
她擦干净怀里女人的脸,仔细给她换上了新衣服,用棉花将她身上的所有伤口都抹上酒精、碘伏。夏天的蝉闷头叫着,怀里的女人明明已经疯了,眼角却流出了泪水。
「你走吧,别管我了。」
林静静什么都没说,沉默地摇了摇头。
15 岁的林静静有一头黑发、葡萄似的大眼睛、樱桃似的红唇,林家父子突然发现了更好的赚钱方式,他们窥见了这具年轻肉体下掩藏的另一种价值。
这是你之前逃跑的惩罚,明白吗?
林静静在打骂声中,涂上了男人们给她买来的粉底口红,花一样的身体在空气里微微摇曳着。她开始学着取悦那些男人,学着放软身子,学着将话语千柔百媚地吐出去。
卖姐姐要两万块,她要买回来。
幼稚的想法在年轻的大脑里顽固地长着,林静静倔强地用另一个错误来解决前一个错误,她用细白的胳膊撑着脑袋,一遍一遍地在脑海里做着有关金钱的加减法,想用自己认为公平的方式,去解决一个根本用不着公平的事实,并且以为这样就能摆脱生来的禁锢。
17 岁的她仍旧抱着那稀薄的幻想,以为自己可以用身体交换来一点力量,获得稍微美好一点的明天。
直到那个疯女人死掉了。
梦境碎去,虚假的平静被现实的拳头轻易地碾成面目模糊的样子,黑暗中林静静在河水里一遍遍躺下又爬起来,她不明白明明是这么浅的一条小溪,怎么就能要了一个人的命。
直到她终于累了,望着满天繁星,她在冰冷的河水里感受到了归属,就像落入姐姐温柔的怀抱一样。林静静闭着眼睛,任凭河水溺上她的头发、脸庞、嘴巴、鼻子,然后落入一个温暖的梦境,梦里她的手指微张,拼尽全力地抱住了那个向她跑来的女孩,女孩却毫不犹豫地推开了她。
「带着我的那份好好活下去。」
满天繁星依旧,林静静从水里爬了出来,像条无家可归的流浪狗,她跪在河边用尽全身力气将鼻子里、气管里的水咳了出来,咳得撕心裂肺。
然后她拿起了包,踉跄着一步一步找了个墙角,在那里经历着人生中的第不知多少次失眠。
月如银盘,微风轻抚,她缩在墙角里,打着寒战用泡得发白的手夹起了人生中的第一支烟,柔软的烟雾无声无息地消失在风中,林静静猛吸一口,呛得她涕泪横流。
然后第二天,她遇到了江柔。
小小的人被打得鼻青脸肿,林静静坐在那里看她,就像看自己一样。
真蠢啊,实在是太蠢了。
但她还是将包里的酒精、碘伏全扔给了她,姐姐再也用不着了,她留着这些毫无意义。
直到江柔说出那句话,林静静从心底涌出厌恶和难过,她仿佛看到了当年那样愚蠢的自己,原来依旧有她这样愚蠢的人,她没忍住在这种奇怪的感情里哈哈大笑起来,然后熄灭了烟,毫不留情地转身离去。
再不走,就笑出眼泪了。
24.
從此,林静静就注意到了江柔——她毫无希望,她肮脏不堪,她腐烂发臭,但起码还抱着最单纯的渴望和新鲜的梦想,想要干干净净地翻过一座又一座山,走向遥远的灯火和光明。
對她來說,这像极了个笑话,可她又像被蛊住似的,想要看到光明的结局。
于是她就成为了江柔的专属保镖,虽然她也不知道期限,未来和明天脆弱得像泡沫一样,她无法再去憧憬和相信,只能在脑海里精打细算地想着,如何能从山和山的缝隙里逃出去。
只是没想到来得那样快。在某个床上听人无意提起这件事的时候,林静静假装毫不在意地垂下头颅,她用特别开心的语调说:「那真是太好了。」
這麼多年,她已经计划了一万遍,她给江柔说得那样轻易和漫不经心,但这其实是等了很久才来的机会。她收起爪牙,让那些人习惯了她随心所欲的作息,习惯了她变化多端的脾气,放下了对她的监管,收起了对她的警惕。
当她询问江柔时,也确实希望能真的带着她走向她所希望的光明和未来,可过往的结局太过惨烈,她想走的这条路危险又可怕,她没办法给江柔一个确定的承诺,也没办法承担任何人的未来。
所以她只是简单地说了一声,就踏上了那条艰难的道路,带上这些年来偷偷攒下的钱,缩在山里隐蔽的洞里接近三天,靠着兜里的两个馒头度过了漫长的时间,直到所有关于寻找她的身影和想法都几乎消失后,林静静撑着树枝,在月黑风高的夜里,从一座山终于跨到了另一座山。為了活下去,她几乎将山里能吃的都吃了一个遍。
在不知道的第几天几夜,她坐上了那个摇摇晃晃的大巴,去往了从未见过的地方。
25.
江柔当然没有去成东方明珠。
同一片天空下,无数 18 岁的人在圣斯特凡岛的沙滩上等待一场盛大的日落,在房总半岛的海岸线上欣赏壮观的富士山,在挪威的旷野上追寻灿烂的极光。他们因为日落的离去留恋不舍,因为樱花的绽放欢欣雀跃,因为极光的爆发喜极而泣。
同一片天空下,18 岁的江柔蹲在地上切猪草,切完猪草去劈柴,劈完柴去做饭,做完饭去地里干活,干完活回来做饭,家里的男人女人回来了,他们盯着江柔的肚子:「猪都产崽了,你怎么还没动静?」
这些密密麻麻的琐碎事情堆积起来,就是她的全部。
男人带着汗液的衣服扔在江柔的头上,他嗤笑着叫她:「贱货。」
过往所有让他自卑的瞬间,如今都以十倍、百倍的方式还给了女人。
他是村长的儿子,从小到大理所应当地享受着最好的一切,旁人的夸赞对他来说如同家常便饭,可从小到大的这一切在学校终结,威严的老师用看臭虫的眼神看他,下一秒却对江柔和颜悦色,他们都说江柔的未来光明、前途不可限量,会是整个村子的骄傲。
他愤怒地踢翻那人的桌子,撕碎那人的课本,想要见识她痛哭流涕的模样,可是什么都没有,那人神色淡淡,仿佛他是什么微不足道的生物,根本不值一提。
他一次一次地变本加厉,可是那人却从未用正眼看他。她不哭不闹,目光平静,不像他之前见到的女人一般,要么带着憎恨和恐惧,要么带着讨好和谄媚,这更加衬托得他像戏曲里的无赖恶霸。
既然无赖,那就无赖到底吧。
都说兄弟如手足,女人如衣服,这是亘古不变的道理,男人摸了摸下巴,他一向喜欢最好看的衣服,喜欢最烈的马。
江柔对他来说就是那件华服、那只烈马。只是万一烈马跑远了,他可就追不到了。如何驯马呢?故事里讲到,用鞭打它,用锤子锤它,用匕首杀它。
在那个午后,他将自己的匕首刺入她的身体后,第一次在女人的眼里看到了慌乱,男人其实并没有想象中的快乐,他扇了女人一巴掌,想要掩饰自己从心底涌出的迷茫。
他愚钝的脑袋想不出来这是为什么,他像他之前见到的所有男人一样活着,他勤勤恳恳地耕地,认认真真地劈柴,晶莹的汗液挥洒在黄色的泥土地里,他抬头望着天上刺眼的太阳,由衷地感到烦躁。
男人是天,女人是地,哪有地不服从天的道理?从古至今便是如此。
浅薄的思想下,几千年来的糟粕暗流涌动。
他烦躁地想一定是女人错了,因为她生来就是个贱货和婊子,所以才从来不看他一眼,从来不明白他的艰苦和辛劳。
28.
她不会来了,林静静清楚地知道。
雄伟壮丽的建筑高耸入云,璀璨的灯光如钻石一般闪耀着光彩,林静静站在下面像只蚂蚁一般,离她不远的地方,有情侣举着手机拍照,有夫妻给小孩拍照,有金发碧眼的洋人在那拍照。林静静在这样繁华的地方忽然想起了江柔:她在哪里呢?
她其实过得没有想象中的好,狭窄的出租屋里经常会有蟑螂,窄小的床上翻身都困难,世界并不欢迎一个只有初中文凭的姑娘,林静静经常看着窗外发呆,她无牵无挂,身如浮萍。
如果姐姐在就好了,她在黑夜里一遍又一遍地这么想着,如果活下来的是姐姐就好了,姐姐勤劳、勇敢、善良,面对任何事情都有办法,绝对不会像她一样,遇到什么困难只会害怕。
她真的期待江柔走出来,她真的希望她有一个好结局,就像姐姐无数次对她说的那样:「静静,考上大学呀。」
她活了这么多年,只会软弱地缩在姐姐怀里。她无数次想:是不是如果她再勇敢一点,一切都会不一样?
可是世界上根本没有如果,她的姐姐死在了那条没有名字的溪水里,她的姐姐对她说带着她的那份活下去。
林静静在黑夜里待了许久,她忽然笑了,如果是姐姐的话,一定会去尽量把江柔带出来的吧。
成为姐姐吧。
于是她装上了全部的钞票,雇了好几个人,用着奔赴战场的架势,踏上了回村的路。
27.
林静静回来了。那个在村里人口中已经横死街头的女人,穿着他们不认识的牌子,戴著墨鏡,涂着鲜艳的红嘴唇,她走路妖娆,举止气派,像极了电视机里广告中的女人。
最重要的是,林静静有钱,她的口袋里有大把大把的钞票,一打开就吸引了周围所有人的目光。
她嘴角挂着漫不经心的笑,把这些钱洒向了她的父亲、弟弟,还有江柔。
在林静静的描述中,城市像个巨大的画卷一样缓缓铺开,男人从这幅画里看到了高楼大厦、車水馬龍、燈紅酒綠,无数红唇美人曲线妖娆、言笑晏晏,这是他在这个闭塞村子里所见不到的一切。
他已厌倦了这片沉默的土地,厌倦了得不到回复的问题,于是他的眼里涌出痴迷和向往。去新的地方吧,去看看不一样的东西,他总会闯出新的天地,他要让这个女人刮目相看。
江柔在那站着,看着旁边男人眼里毫不掩饰的渴望,希望在她的心里死灰复燃,变成一场大火燃烧得轰轰烈烈。
28.
他们来到了城市里,租了一个小小的房子。
江柔在书店门前站了许久,但她已经不是 18 歲了。
一年又一年,过得那样快,江柔摸了摸自己的脑袋,青丝中间已生出了白发。
男人比想象中的更差劲,只是外出工作了一阵子,过去所有的好吃懒做、遊手好閒、暴躁易怒,又故态萌发,只是这回,不会有人再说这是他家的命根子,不会有人再说男人嘛都这样。
所有的人都匆匆忙忙,没有人看到这个小小房间里上演的一切。
江柔冷冷地注视着,男人长在那个角落里,成为了一坨日渐臃肿的肉树。
他不工作,抱着手机夜以继日地打游戏,江柔从不劝他,她给他买烤鸡腿、烤鸡翅,给他喝可乐,还有各种汽水。江柔眼见着男人的身体在这样的环境中像一个气球一般,飞速地胀大起来,她微笑着看着他,从不发一言。
直到什么时候呢?
江柔一边干活一边想着。
直到男人染上了赌博。
小小的出租屋里,怪兽挥舞着他的利爪,江柔仿佛又回到了 15 歲那年。
忍耐吗?
殴打成为了这个房间的主题曲,暴力又重新开始在这个狭小的空间里上演。江柔麻木地挣着钱,一点一点地存着,阿婆已经病重很久了,她是她的念想。
江柔总得回去看看,她守着那一点点钱,用尽全力地护着,撕心裂肺地喊着。
男人还是拿走了,不需要多大力气,一个巴掌再一脚,他晃着肥胖的身躯,盯着手机目不转睛,一只手疯狂地操作着,嘴里一边对江柔谩骂,一边哭诉江柔从不理解他。
江柔这么多年的所有忍耐和麻木都在这其中土崩瓦解,她疯狂地扑了上去,然后被打倒在地,她用尽全力咬了一口,男人狠狠地骂了一声,更重更密集的拳头捶在了江柔身上,血和泪混在了一起,江柔就在这样的场景中低声笑了起来,越笑越大声,最后她捂着肚子,躺在地上笑得蜷缩成一团。
阿婆死了。
江柔落不下一点泪。
她的所有情感都在这么多年的挣扎里消耗殆尽,山外面还是山,人外面还是人,一切都没有变。
江柔回了老家,在老房子面前站了许久,然后一把火烧了下去。
火焰席卷了她所熟悉的全部,她小时候坐的板凳、阿婆给她缝的衣服、她的书包、她用过的笔、她写过的题,所有的一切都在火焰中燃烧殆尽。
火焰一点一点升了上去,黑色的烟雾像怪物一样在这山间蔓延,红黄色的火浪层层席卷上来,热气和黑色的灰尘在她周围飞舞着。
江柔把手放在火焰上面,微微闭上了眼,小声地说了句「再见」。
以后再也不会回来了。
29.
「尸检结果出来了,曲恩因为高血压饮酒后过量服用金戈心脏骤停。」
灰色的麻雀看到了光,它展开翅膀,飞向太阳。
最初是怎么决定好这一切的呢? 她和林静静,在人来人往的城市里,她们都是尘埃一样的人,没有人会在意尘埃的去向,没有人会探索尘埃的悲欢离合。
「所以,只需要一两句话,或者不经意的暗示和引导,对废物男人来说,这种话很管用。」林静静夹着烟,面無表情地說。
她如今已经学会了藏在笑脸下的恶毒,学会了混在真话里的谎言。
当她回到那个困住她和姐姐许多年的村子后,第一次发现村子原来这么小,她看着那些人垂涎欲滴地看着她包里钞票的眼神,這麼多年,她第一次在那些人的眼里看到了渴望以及藏在渴望背后的恐慌。
她发现,这些人是那样的不堪一击。
他们像野兽一样,你越是弱小和胆怯,他们便越是凶狠和贪婪,倘若你强大、坚硬起来,他们便软弱、怯懦下去。
林静静说了一个又一个谎,她拎着假包,望着那些年轻人渴望的目光,用她此生最丰富的想象力为大家描述了一个人间仙境。在那裡,满地的机会和金钱,任何人都可以凭借劳动过上幸福美满的生活,男人们可以凭借自己的本事闯出一片天地。
她看着自家弟弟心动的眼神,看着江柔男人渴望的目光。
林静静在心中笑了笑,贪婪的蠢人总是想要更多,他们也必将为自己的贪婪和愚蠢付出代价。
林静静笑着将那些人带到了这座城市,然后放纵他们被虚假的一切包裹。
此刻,在她的家里,弟弟们正拿着手机,两眼放光地盯着那个有些浑浊的屏幕,屏幕里的女人正用着娇媚的声音请求人们下注。林静静看着手机里要钱的信息,她关掉手机,拔出手机卡,嘴角浮出了愉悦快乐的笑来。
「我是个好姐姐,对吗?弟弟们。」
30.
她们商量很久了。
傍晚的床上,林静静趴在男人肥胖的身体上,手里夹着一张据说价值千万的彩票。那时候她的脑海里浮现了很多人,她的父亲、她的弟弟、那些在她身上喘着粗气的男人,年老的、年轻的,似乎都长着一样的脸,那样的虚伪,那样的傲慢,那样的高高在上。
她漫不经心地听着男人那愚蠢的抱负和不着边际的未来,一只手无聊地在男人身体上画起了圈。
她微微微笑著,故作天真地扬起了脸,露出一个极为诱惑的笑。
「曲哥,别让静静失望哦。」
然后她喝了一口酒,吻上了男人厚厚的嘴唇,男人在醉意和欲望的双重诱惑下,又往嘴里塞了几片药。
几小时后,江柔脚步轻快地回了家。
她拿着男人自己买回的药片,一片一片地放在酒水里。
男人已经有些意识模糊了,嘴里还在嘟囔着:「我的酒,给我酒。」
江柔平静地将酒水喂到男人的嘴里,她的嘴角带着这么多年来最轻松愉快的笑——
來,親愛的,我在呢。
喝下这杯酒,你会感到恶心、頭暈、嘔吐,你会躺在床上大叫,会扔掉你能扔的所有东西,你会咒骂,你会不甘。
不要害怕,一小时后你会变成一具冰冷的尸体,孤独地躺在床上。
直到第二天七点左右被我发现,那个时候你早已青白发灰,你将会看着我们完美的表演,你毫无办法。
這一回,你终于可以安静了。
从此以后你都将会安静下去,这是你该得的。
我们都像草木枯树一样在这世界上活着,我背着我的苦难,你背着你的无望,没有人在意我们,没有人看到我们,可你不该将我拉下地狱。
我本该拥有极为光明的未来,你知道。
你拉我入地狱,我便送你去往生。
这实在是最公平不过的事情,對嗎?
31.
一架飞机飞往了遥远陌生的城市,江柔微微闭着眼睛,享受着一万米高空上的自由和安宁。
另一个班次上,一个女人从飞机上走了下来,她穿着精致的衣服,涂着红唇,和周围所有人一样,熟练地取完行李箱,然后踏着高跟鞋,坚定有力地走了出去。
她们会在同一个地方相聚,那是她们曾经在小乡村里许下的诺言。
「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稚嫩的声音从遥远的时空那端传来,林静静和江柔拉着手,站在耸天入云的高塔之下,她们对着手机,和周围所有人一样,摆出或可爱或温柔的笑来。
东方明珠的光照在她们脸上,两人的眼眸灿若繁星,充满希望。
那是一个全新的夏天,树上的蝉仍然在声嘶力竭地叫着,街边的树在地上投下一块块温柔的影子。
这地方手艺最好的理发店老板今天歇业了,她说自家妹妹要高考,得仔细照顾着。
干净整洁的厨房里,浅蓝色的火焰上面正炖着排骨,空气中飘满香味,林静静戳了戳炖得软烂的排骨,满意地撒上了葱花。
清脆的门铃声响了起来,那人先按了按门铃,又自己用钥匙打开门,一个身影跳进屋里,冲进了林静静的怀抱。
「静姐,题目我都做过的。我这回真的要去上大学啦。」
屋里是女孩子们的欢笑声,风从遥远的海边吹来这里,吹响了风铃,吹走了烦恼,林静静拍了拍女孩的头。
「好啦,好啦,先吃排骨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