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有时她们也恨我。
恨我为什么不能让他一直开开心心的。
他不开心,所有人都要跟着受苦。
可有一个人是例外的。
——姜雨瑶。
萧崇似乎还想好好利用这个蠢货,他故意在我跪了一整个白天体力不支的时候召她来养心殿侍奉。
看到我狼狈不堪的模样,姜雨瑶不畏惧大庭广众,直接笑了出來。
她笑著,弯腰凑到我耳旁:「姐姐也有今天呐?」
言罷,她就踩上了我的手。
林嬷嬷急的推她:「二小姐,你踩着大小姐了!」
姜雨瑶最擅长小题大做,林嬷嬷不过略碰了碰,她就极度夸张的摔倒,不住大叫,她身旁的宫女赶紧跟着助攻:「杀人了!杀人了!皇后娘娘杀人了!」
萧崇因殿外的喧闹总算露了头,从殿内走出,赤着足,只穿着一件浅青色的长衫,头发披散着,袒露了一半胸脯,乍一看,倒有几分谪仙的风骨。
可他不是神仙,是恶魔。
外头发生了什么,他當然知道,但他不想知道。
于是质问道:「瑶儿有孕,你竟敢纵容奴仆对她这样粗鲁,朕实在是不能宽纵你了,來人,把这老毒妇拖下去,掌嘴!」
旁边的太监应声,拖了林嬷嬷就要走。
我惶恐地扯住林嬷嬷的衣袖,哭着抬头仰望:「陛下,陛下……求您了,林嬷嬷年事已高,上次的伤还没好,陛下若想惩罚,就惩罚臣妾吧,臣妾知错了,不管陛下怎么罚,臣妾都甘愿承受!」
他有所动容,目露温柔:「朕怎么舍得罚你呢?」
这一句倒不像假话。
他是不舍,除非癫狂失控,不由自己的时候,才会伤到我。
捕捉到他心软的神色,我挪上去,去扯他的衣袖,哀声恳求:「陛下,臣妾知错了,臣妾……臣妾……」
瞧见我泪如雨下,他忙蹲下身扶住我的手,替我辩解道:「是姑母逼你那么做的,对吗?她不喜欢我,她一直不喜歡我。」
看着他迫切的目光,辩解的话到嘴边竟说不出口。
原來是這樣,他不肯相信是我不想生她的孩子,所以将一切都归罪到母亲的头上,所以才给她下毒!
而我,终究不是什么头脑发热看不清局势的蠢货,我们母女已然折了一个,我不能再折,否则母亲才是当真没救。
我顺着他的话头垂首,装出无可奈何,满腹苦衷的模样:「嗯……母亲说你心肠歹毒,她不想让我做你的皇后。」
他一听便信了。
我了解他。
他宁肯相信是一个素不相识的乞丐胁迫了我,也不愿意相信是我不肯生他的孩子,那个真相,他承受不住。
对于承受不住的东西,他总会自欺欺人地逃过。
「朕就知道!朕就知道是那个毒妇!」
姜雨瑶站在一旁似懂非懂,她既不知道我们在说什么,也不知道该怎样继续自己的诬告,只是看着我眼神里,又流露出了那种看不透的惶恐。
而我只顾梨花带泪的去恳求萧崇:「可是臣妾的心,天地可鉴啊,陛下,你不相信臣妾吗?难道我们夫妻的情分,就要因为母亲的一桩糊涂事,缘尽至此吗?好……这样也好……」
說著,我横下心,一头撞向一旁的圆柱。
「阿姐!」
萧崇惊叫一声,上前来阻,可我的额头已经撞在柱上,血橫流。
姜雨瑶从来没见过一个人能动这样的真家伙,惊得缩在一旁,說不出話,那眼神震惊得仿佛才意识到自己段位太低了。
我冷笑一聲,就着满脸的鲜血,倒在了萧崇怀中。
8
「阿姐,阿姐我错了,我不为难你了,求求你醒醒……」
「阿姐,你看看,你醒来看看我好不好?」
「皇后为什么不还不醒?你们这群废物!」
「她再不醒,朕要你们都陪葬!」
癫狂的嘶吼,吵得我头疼。
哦,头烂了,当然疼。
咦?我还活着?
我發誓,那一头我真是冲着死去撞的。
居然還活著。
太可惜了。
不過,我是得活着。
母亲还等着我救。
我伸出手,在空气里乱抓,假装梦魇住了,不断大叫:「母亲……母亲不要丢下我!女儿去求陛下,陛下一定会宽恕您的,母亲!」
黑暗中,一双枯瘦又冰冷的手抓住了我的手,护在怀中。
「阿姐,我已经让人送去了解药,姑母没事的,你別怕,她没事了……」
我在他的安抚声中渐渐平复,睜開了眼睛,视线有些模糊。
缓冲了好久,都依然看不清。
“陛下?”
「叫我的名字。」
「……崇儿,我看不到了。」
這次不是裝的,我是真的看不到。
我看不到了……眼前一片模糊,只有朦胧的光。
有太医赶忙回禀:「陛下,皇后娘娘颅中有瘀血积聚,暂时看不见很正常,恐怕需要一些时日才能恢复。」
萧崇攥住我的手,攥的我有些痛。
「阿姐,你听到了吗?是暂时的!你别慌,我在呢。」
光线微弱,却还是刺得我有些头痛。
我再度闭上了眼睛。
母亲已经得救,我也就不必那样卖命。
「阿姐,阿姐?」
他不断地呼唤,语气很惶恐,似乎很害怕我就此睡着再也不会醒。
太医胆怯地在旁提醒:「陛下,皇后娘娘既然已经醒过,就没有大碍了,接下来的日子,需要静养,您让她睡一会儿吧。」
萧崇这才松开了我的手,如釋重負,大口喘息着,就好像被一只手扼住了喉咙,将将才松开一样地喘着气,听着都十分难受。
太医低声道:「陛下,臣给您的药,您可按时吃了?」
萧崇虚弱无力地说道:「吃了……可那晚还是复发,害的我险些掐死阿姐,她一定……一定很恨我。」
太医安抚道:「皇后娘娘知道您的病症,她不会怪您的,只是那药,可万万不能停啊。」
萧崇不耐烦的答应:「……知道了。」
9
早知道受伤能让萧崇不那么天天烦我,这柱子我就该早些撞。
听太医说我要静养,萧崇每每下朝都只是在帘外瞧一遭便走,极少这样听话。
想必是那日满脸的鲜血当真吓到了他。
他啊,最怕我离开他了。
然而风平浪静的时光没多久,外面就传来消息,说姜雨瑶小产了。
預料之中,但比预料中要来得早。
本以为萧崇想等她腹中的孩子月数再大些才会除掉,最好搞个一尸两命,也就省得他对姜雨瑶这个祸害再动次手。
我猜他一开始也这样想,否则不会对她一封再封,灌迷魂汤,灌得都不知道自己姓什么叫什么。
好不容易怀上孩子进了宫,出盡風頭,如今孩子没有了,姜雨瑶难以接受,状若疯狂地闯进我宫中哭闹,说是我害她小产的,要同我拼命。
我什麼都看不到,却还是能够从她凄烈的哭声中想象得到此刻的她有多么心痛。
这种感觉我也懂。
我也失去过一个孩子。
那孩子,是我心爱之人的。
那一日,我被萧崇亲手灌下落胎药,他将我紧紧箍在怀中,抱住我的脸颊,耳侧皆是他身上的茉莉清香与狂跳的心跳声。
那香气明明清冽,却叫我作呕。
他抱著我,在我耳边一遍一遍地重复:「沒事了,很快就好,阿姐,我们以后生好多好多孩子,好不好?我要你做我孩儿的阿娘,你一定是这世间最好的阿娘。」
我痛苦地挣扎,哭泣因凄烈而无声,却始终未能挣脱他的怀抱。
那一刻我才知道,他瘋了,徹底瘋了。
权欲熏心让他变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魔头,不再是那个怯懦卑微,总跟在我身后唤我『阿姐』的阿崇。
「还我孩子,你还我孩子!你这个贱人!毒妇——!」
姜雨瑶冲破宫女的阻拦,上前撕扯我的头发。
我什麼都看不到,应接不暇,只能任由她扯着头发厮打。
「賤人,住手!」
伴随着一阵慌促杂乱的脚步声,萧崇的声音出现在了我的身后,腰间扶上他枯瘦宽大的手,紧接着就听到姜雨瑶尖叫一声,被重重摔到了地上。
她身边的小宫女吃了熊心豹胆,焦灼地喊道:「陛下!容妃娘娘才小产,身子虚弱,您怎么能这么对她啊……」
不用想也知道,连个宫女都敢说这种话,平日里萧崇私底下对她有多么宠爱骄纵,此刻的她,她身边的宫女们,就对此情此景有多难以接受。
果然,好几个宫女都凑上去哭哭啼啼地扶姜雨瑶,替她今日所受的委屈感到难过。
而我的身后,一个人都没有,只有萧崇攥着我的手,轻轻抚摸我刚刚被她扯断一截的头发柔声问道:「阿姐,痛不痛?」
我趁着他的怜爱之情,一把将他推开,冷笑:「好啊,好,好一个可怜的容妃娘娘,萧崇,你可真是一个好皇帝啊,宠纵着你的爱妃,来凤栖宫厮打皇后!这皇后,我不做也罢!你与这贱婢双宿双飞吧!让她给你生一窝孩子,你不就想要孩子?让她生啊!」
萧崇急了,竟也不顾这里还有许多人看着,他急促地上前拥住我,哀声恳求:「阿姐,不是的,我沒有,我从来不想要她生我的孩子,我想要的只是你啊!我想要我们的孩子……」
殿内沉寂了一刻,传来姜雨瑶不可思议地颤抖:「陛下……您在说什么?您不是说,您最爱我了吗?您不是说您想要一个漂亮聪慧的孩子……说我腹中的孩子若是个皇儿,您就立他做太子吗?」
果然,果然萧崇对她说过这种话。
太可笑!
你怎么会信啊?
萧崇被当面戳穿,脸上挂不住,他更怕我会厌恶他,于是焦灼地解释道:「阿姐,你别信她的话,我答應你,我会做一个好皇上,一个体面的好皇上。我不可能宠爱她,我怎么可能宠爱她?!她只是一个庶出的贱婢罢了!」
我深吸了一口氣,冷笑,伸手缓缓失去脸颊上冰凉的泪珠。
「是啊,她只是一个庶出的贱婢罢了。」
萧崇最擅长顺杆爬,一听出我语气中的冷漠,便于是立刻回头下令:「来人!将贱人打入冷宫!不……打入冷宫,赐白绫!还有她那个母亲赵姨娘,赐毒酒。」
他早就想杀她们了。
如今倒好,又趁着这样的空档叫我背黑锅。
也罷。
只是她不明白啊。
姜雨瑶至今还觉得,是我害了她腹中的孩子,是我教唆了萧崇杀了她。
「陛下,陛下——!」
死到临头,她也顾不上什么娇滴滴的伪装,声音变得粗鲁尖锐又惊恐,她不断大叫,情急之中,为自己找到了一条出路。
「陛下!皇后与长公主一直在背后暗中筹谋,想要算计陛下!」
不得不說,她还是聪明的。
短短几个月,她就看清楚了这里面的门道,知道了萧崇对我最避讳的事是什么。
我承認,我有些害怕。
毕竟姜雨瑶从小在府中长大,对母亲那也是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我都不知道她能记住母亲身边那些小太监的面孔,更不知道她还知道些其他什么。
我慌了。
「陛下的旨意你们没听到吗?把贱人拖下去!」
我急了。
我不该急的。
萧崇何等敏锐,我的惶恐他怎么会捕捉不到?
「慢着。」
他的语气平淡而冷漠,这是他最清醒、最敏锐的时候。
我的心跟随着他淡漠的语气不住颤抖,连同手也不受控制地抖。
姜雨瑶忍耐住哭声,一字一句地回禀道:「一开始,臣妾也不知道她们在筹划什么,于是写信回去要父亲暗中调查,今天早晨父亲来信,臣妾才知道,公主……公主的那些面首,根本不是面首,他们个个武艺高强,乃是公主花重金收买在身边蛰伏的私兵与死士啊陛下!」
她查到了——。
我脑袋嗡的一声,疼痛迫使我后退两步,不慎跌倒。
這一次,萧崇没上来扶。
他也不紧张,好似早就有所预料,饶有兴趣的『哦?』了一声,然后轻笑。
「公主屯养私兵,还有呢?」
姜雨瑶口干舌燥地吞咽了一下,說:「还有……还有,她们对囚禁在南山寺的罪太子多有照料……对!皇后和罪太子青梅竹马,私定终身,他们之间不干不净,臣妾亲眼见过他们一起在中秋灯会上手牵着手!」
这一则是她蒙的。
我怀太子的孩子这件事,只有萧崇知道,连母亲都知道。
而我与太子私下联络,更是子虚乌有。
能让我们联络上,萧崇还是萧崇吗?
可笑。
可正因为他是萧崇,他不在乎真相,他只接受他想要的真相。
他心满意足地上前,扶起姜雨瑶,我甚至能够清楚地听到姜雨瑶被他揽入怀中时,那害怕又激动得颤抖。
「与皇后私相授受,暗中联络,罪太子还真是贼心不死啊,看来单单地囚禁,还是不够。」
我全身顫抖,狼狈地爬上前拽住他的裤脚恳求:「陛下明察,臣妾与罪太子素无联络,臣妾……臣妾早已不喜欢他了,陛下……臣妾恨他。」
「是嗎?」
萧崇轻笑,靠近我,捏住我的下巴,靜默良久,冰冷的指节在脸颊轻轻滑过,将泪水拭走:「依阿姐的性子,讨厌他,就该一口咬死他有罪才对啊?怎么还替他求起情了呢,嗯? 」
我愕然凝住,眼前一片模糊,浑身冷彻,任由淚水滑落。
我輸了。
10
暴风雨来临前,总会有一段漫长的寂静。
日子,平静的我害怕。
一切恢复往常。
宫外也并没有传来母亲的噩耗。
头上的伤渐渐好,太医说不用再吃药,可我的视线仍旧没有恢复。
有人偷偷告诉我,是萧崇不想让我看到。
他希望我永远这样瞎着,因为看不到的我,无法再像从前那样自信、高傲,会更像一个只能任人摆布的玩偶,他喜欢连吃饭都要人喂得我。
我养病的这段时日,宫中并不安宁。
姜雨瑶仗着自己揭发公主立下大功,得到了萧崇的信赖,便开始在后宫作威作福,以极迅速与狠辣的手段,除掉了看不起她的丽妃与阻挡她晋升之路的张贵妃,没两个月,就晋升为容贵妃了。
只是,没再敢来看我。
想必她也知道,想除掉我,根本不可能。
她只能借助着萧崇心里对我的猜疑和隔阂作为拉扯,保证自己的荣宠,顺势时不时来打压我。
转眼便是中秋。
太子获罪,便是在一个中秋月圆的晚上。
二皇子揭发太子害死了皇上——他们的父皇。
奇妙的是,皇帝真的就在那个晚上死了,身中奇毒,死得很安详,都不像是被毒死的。
尽管太子根本没有理由这样做,可是二皇子拿出了人证、物證。
而大臣们竟也不知怎么的,突然之间一边倒地去支持二皇子,扬言他是嫡出,皇位本就应该是他的。
是先帝独宠梁妃,才给了庶长子那样不合规矩的宠爱与殊荣。
那個晚上,我亲自把他送进大牢,在阴暗晦湿的角落里,把自己交给了他。
短暂、又急促,傷心、又痛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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