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玠下葬那日,我沒有落一滴淚。
寒風凜凜,宮中一派肅穆,殿宇間纏滿白稠,幾盞慘白的燈籠在風中飄搖。送行的隊伍浩浩蕩蕩,從頤安殿出景陽門,綿延數十丈。
紙錢紛揚,聲勢浩大,在他死後,我也給了他一位攝政王應有的體面。
瑄兒立在我面前,一身雪白孝服,修長挺拔的身形已有了些少年帝王的威嚴。他回頭望向我,喃喃問:「母後,三皇叔是怎么死的?」
「病死的。」我答道。
他再次望向遠處送葬的隊伍,聲音夾在寒風裡幾不可聞。
「就像父皇一樣,對嗎? 」
我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寒風吹起他孝服的下擺,彷彿下一刻他就會飄然而去。我下意識抬腳上前,就又聽他說:「母後,你騙我。」
我頓住腳步。
送葬隊伍漸漸遠去,只留下一地紙錢,被呼嘯寒風捲到空中,再四散落回地上。
我沒有辯解,亦沒有反駁,只是靜靜望著他的背影,彷彿看到了他父皇李巍的影子。
許久,我才平靜地又重複了一遍:「他是病死的,和你父皇一樣。」
1
我嫁給李巍時,旁人都說這是一門頂好的親事。
彼時新帝剛登基,李巍作為新帝的一母胞弟,正是恩寵不斷,榮寵至極的時候。我父親秦越雖官拜兵部侍郎,我卻只是他庶出的女兒,嫁给魏王李巍作侧妃,已是难求的姻缘。
那时我不过二八年华,旁人说什么,我便信什么。他们说魏王丰神俊朗,英勇善战,曾率兵将北戎击退数千里,是我大夏战无不胜的英雄。
对这天下任何一个女子来说,嫁给一个英雄,都会是一场旖旎的美梦。
於我,也不例外。
所以那时我早就忘了,我嫁入的,是大夏的皇族。
在那个入目皆是鲜红的喜房内,李巍用撑杆挑起了我的盖头。烛光昏黄,他一身大红喜服立在我面前,眉目英挺,笑意盈盈。
我慌忙垂下了头。
他温柔地拉我起身,引我坐在桌前,与他共同喝下了合卺酒。
我垂眸不敢看他,面颊滚烫如烙铁。他倾身而来,冰冷的手指轻轻蹭了蹭我的鼻头:「我还没做什么,你的脸怎么就红成了这般模样?」
說著,他又将我带回床边,拉下了两侧的帘帐。
红烛暖帐,一夜缠绵。
他与旁人说的一样,又好像不太一样。
那时李巍已经有了一位成婚两年的正妻,我与他的婚事,不過是新帝醉酒時一句玩笑般的指婚。
但他卻待我很好,好到讓我忘乎所以,自視甚高。
打從我過門起,他便夜夜宿在我房中,閒暇之餘,帶我騎馬踏春,陪我聽戲賞花,彷彿將所有的溫柔和愛意都傾注在了我的身上。
十六歲的我看不明白,可陪我嫁來的蘇嬤嬤卻是能看懂的。
她說:「側妃娘娘,魏王如今這般熱絡,你萬不可失了神誌,行僭越之事啊……」
我并没有放在心上,誰知蘇嬤嬤的這句話,卻當真一語成謔。
一次王府家宴,李巍攜我入席,我自作主張坐在李巍右首,神情倨傲地看著姍姍來遲的魏王妃。
這本應是她的位置,我這樣行事,不過是做了一件罔顧禮儀,持寵而嬌的蠢事。
她是個聰明的女人,當即並未發難,只藉故身體不適離開了宴席。
但那時的我當真蠢到了極致,以為這是她怕了我,沾沾自喜了許久。直到後來一個深夜,她率一眾下人撞開我的房門,在我房中翻出了一個扎滿銀針的娃娃。
火把灼熱的光亮中,我看到了李巍鐵青的面龐。
我哭喊著撲到他腳邊,聲淚俱下地向他解釋。但他根本連看也沒看我一眼,抬腳將我甩開,憤恨拂袖而去。
直到他的背影消失在夜色裡,我才徹底地明白。
他根本不愛我。
我就像是他新抱回家的貓狗,逗著玩了些時日,就自以為變成了人,想要與主人平起平坐。
這些想法,是十六歲的我,能想到的最深刻的理解了。
很多年後,當我真正了解李巍,我才明白他那時的所作所為。
魏王妃本名燕雲,是個小官之女,她與李巍的婚事,是先帝賜的婚。那時新帝剛被冊封為太子,也是從那時起,李巍再未上過戰場。
先帝收回李巍的兵權,讓他長年留在京中。
說到底,就是怕他生出了不該有的心思。
可儘管如此,新帝登基後,還是放心不下李巍,就算他們是一母同胞的親兄弟。
李巍與兵部尚書趙志廷走得近,新帝便藉醉酒之際,將我指婚於李巍。整個朝堂皆知,我爹秦越與趙志廷水火不容,李巍娶了我,便再無法跟趙志廷有所關係。
他最初对我好,也并非是因为逗猫逗狗似的新鲜,而是因为他要做戏给新帝看,让新帝对他放心。
可那时我又怎么能看清这些政治权利间的弯弯道道呢?我拘泥在情爱间,将自己逼进一个死胡同。
我不断地质问上苍,李巍为什么要这样对我,我到底要怎么做,才能让他重新爱上我?
没有人告诉我答案。
我只能眼睜睜地看著李巍離我遠去,就像他決然而去的背影,就像他縹緲如煙愛意。
2
但我沒想到,老天替我挽回了李巍。
我有了身孕。
地位的大起大落和將為人母的拘謹,使我在這數月內迅速成長。
當李巍再次回到我院時,我只是神色淡然地朝他行禮,便垂頭繼續閱讀手中的一卷書。他抬腳上前,輕聲問:「你在读什么书?」
我没想到他会对我读的书感到好奇,略帶教然地答道:「一本兵書。」
他似乎比我还惊讶:「你读兵书?」
「儿时我爹总让几位哥哥读,我覺得有趣,便跟著一起讀。」
李巍来了兴致,也坐到桌前,同我探討了些書中的東西。他不愧為曾多次徵戰沙場的將軍,行軍經驗豐富,一下便能指明書中兵法的可行與限制。
我聽得入神,偶爾也會說些自己的看法。不覺間,我們竟聊到了傍晚。
天邊晚霞縹緲而下,李巍朝我望來,笑道:「沒想到竟和你聊了這麼久。」
其实之前他常对我笑,可只有這一次,我覺得他的笑是不同的。
沒有偽裝的溫柔,亦沒有壓制的隱忍。他只是背負一身暮色,朝我輕輕淺淺地笑了笑。
那日後,李巍常來本院中,或陪我下棋,或同我探討兵法軍事。他說,他已經許久都沒有跟人聊過行軍打仗的事兒了,沒想到再酣暢淋漓地談論,竟是與一個女子。
王府的家僕都在傳,這是因我懷了身孕,才又重獲了王爺的寵愛。
但我卻隱隱覺得,若非李巍突然對我有了興趣,我這個孩子,大抵是保不住的。
他不愛我,又怎么会让我诞下他的长子呢?
然而尽管李巍留下了这个孩子,我卻依舊沒有保住他。
不知是我年紀尚小,還是之前的大起大落讓我愁緒鬱結。在我懷孕六月的時候,一個飄著碎雪的冬夜,他永遠離我而去。
我沒有哭,亦沒有鬧,我只是安靜而虛弱地躺在床上,直到李巍冒雪而來。
他攜一身寒氣,步履紛亂地朝我走來。他坐在床邊,輕輕握住了我的手,似想給我些力量和安撫。
我茫然地望向他,平靜的神情終於碎裂,我顫抖著嘴唇,淚水決堤而下,我說:「王爺,我的孩子沒了。」
那一刻,我在這個一向喜怒不形於色的男人面上,看到了一種近乎痛心的憐憫。
李巍發了好大一場火。
即便是上次魏王妃陷害我使了巫蠱之術,他都未曾發過那麼大的火。整個王府上下都被這怒火牽連,哀鴻遍野,慘叫連連。
最後終於有一個婢女承受不住,說出了魏王妃燕雲指示她給我下墜子湯的事。
大家都在等著看李巍如何處理此事。
他先是禁足燕雲,又乾脆一紙休書,將燕雲遣回娘家,這才起草奏摺,如泣如訴地向皇上秉明燕雲殘害皇族子嗣之事,最後他話鋒一轉,告訴皇帝欲扶我為正室,以安撫我的喪子之痛。
這招先斬後奏,於情於理都挑不出錯,燕雲為先帝指婚,皇上雖略有不悅,但也允了。
任誰都會覺得,這場風波過後,我才是最大的贏家。
若是從前的我,或許也會這樣認為,可此刻,我卻清楚地明白,李巍扶我做正室,只是不想皇上再插手他的婚事,而非他對我另眼相看。
硬要說還有別的緣由,那大約是,他覺得我是個聰明的女人。
這個聰明,不是女性間爭風吃醋的小聰明,而是懂得明哲保身不問世事的聰明。
可以說,多年後那個不擇手段計謀多端的秦桑,就是從這時起,踏出了蛻變的第一步。
3
如果這輩子我只是魏王妃,那我只要以燕雲為鑑,行事小心謹慎,興許便能安穩度過餘生。
可造化弄人,命運最終還是將我推向了名為皇權的深淵。
李巍的兄長只做了三年的皇帝,就突然染上天花臥病在床。
這幾乎就是不治之症,整個太醫院費盡心思也沒能救回他的命。建元三年,皇上駕崩,整個宮中哭聲震天。
在太后的把控下,李巍匆匆入宮,頂替了兄長的位置,成了大夏的皇帝。
說來可笑,他父親收他兵權,他兄長逼他娶妾,他們對他防備忌憚,怕他生出不該有的心思。但他還是登上了皇位,成了最後的贏家。
而我也順理成章地變成了皇后。
這麼多年過去了,初入皇宮時的事很多我都記不清了,只記得宮中規矩繁多,每日都要接受老嬤嬤們的訓導。
她們告誡我要寬容大度,母儀天下,也讓我勸李巍充實後宮,為皇家開枝散葉。
我從不反駁,她們說什麼,我便做什麼,順從得像個沒有靈魂的木偶。
可李巍的母親,那時的太后,卻依舊不喜歡我。
從前在魏王府時,我鮮少有機會見到她,如今搬進宮中,见面的次数便多了起来。
她出身权贵,是家中嫡长女,自是看不起我这种庶出的女儿。我曾多次听她劝李巍废后另娶,说小门小户庶出的女儿,担不起皇后的仁德胸怀。
李巍没有答应,亦没有辩驳,他只是假装没有听到,笑着说些别的。
久而久之,太后便将所有的怨恨都放在了我身上。
她處處挑我的錯,不分場合地為難我,讓我在宮中落了個軟弱可欺的名聲。我不敢反抗,只能在她面前強顏歡笑。
後來她覺得無聊,便條羅著給李巍納妃。
李巍並未反對,漸漸地,他的後宮開始熱鬧起來,太后也不再把注意力放在我身上。
我鬆了一口氣,可鬆懈下來我才發現,李巍已經許久不曾來我宮中了。
细雨淅淅沥沥落在金黄的瓦片上,灰白的天空裹着乌黑的阴云,我站在窗邊,看到柳枝已经吐出了青翠的嫩芽。
春天又到了。
我如履薄冰般地在宫中度过了两个春秋。这两年间,李巍的冷落,太后的刁难,嫔妃的算计,让我在皇后的位子上伤得体无完肤。
可我一个人,终究算计不过一群女人。
終於,一个妃子在我宫中跌倒滑胎,陷害于我,引来了李巍。
算起來,那时我已经许久未曾见到他了,乍一相见,竟生出了恍如隔世的感觉。
看着他面上震怒的神情,我只觉似曾相识。我第一个孩子没了的时候,他便是这样望向燕云的。
我小心谨慎了这么久,却依旧步了燕云的后尘。
我没做任何解释。因為李巍的神情告訴我,他不會相信的,一如那時燕雲哭喊的解釋,他沒有聽進一句話。
李巍並未褫奪我皇后的稱號,隻命人將我關入了冷宮。
4
這一關,便到了入冬的時候。
冷宮破敗蔭蔽,吃穿用度皆被剋扣,每到晚上,我便與身邊唯一的宮女翠雲縮在炭盆前入睡。
這夜大雪紛飛,我剛寬衣躺下,就聽到院中有什麼響動。我不放心,便差翠雲出門瞧瞧。但我等了許久,也看不見翠雲回來。
我的心登時便懸了起來。
若當真有人來取我性命,我又怎能在此坐以待斃?我披衣起身,躲進了簾帳後,手中緊握一把匕首──這是李巍曾經送給我的,如今卻成了保命的武器。
等了會兒,果真有個男子推門而入,當他走到我面前時,我毫不猶豫地舉起匕首。
可刀鋒尚未落下,我就被那人捏住手腕,天旋地轉間便躺在地上,匕首應聲而落。
「太慢了。」他說。
我不可置信地望向他,半晌都沒能說出一句話。
「見到我,有这么惊讶吗?」
我探出手,撫上了李巍的臉頰,啞聲問:「我是在做梦吗?」
「就当是吧。」他似乎喝了不少酒,臉頰還有些飄紅,「秦桑,這些年,真对不住了……」
随着他话音落下,我的視線慢慢模糊,我搖了搖頭,終於將滿腔委屈徹底宣洩。
「我不要你對我說不住。我被你母後刁難時,你在哪裡,我被你嬪妃陷害時,你又在哪裡?李……皇上,我沒有害靜妃的孩子,我是被她陷害的……」
「我知道。」他打斷我,像是怕我沒聽清,又重複了一遍,「我知道。」
窗外大雪纷飞,寒風嗚咽,我愣愣望向李巍,淚水蓄在眼眶中。他避開我的視線,喃喃道:「秦桑,我把你關在這兒,是因為這宮中要變天了,我怕我保不住你……」
他絮絮叨叨说了许多,我也終於知道發生了什麼。
太后娘家盧氏權力過大,李巍一直忌惮于此,奈何当年他坐上帝位太后娘家也有所帮持。
這兩年,他隐忍不发,纵容卢氏,却在暗处布兵排阵,最后终于引蛇出洞,以外戚干政将为由将卢氏彻底铲除,也将太后软禁在了仁寿宫中。
李巍紧紧拥住我,贴近我的耳侧喃喃道:「桑儿,我来接你回去,從今以後,我便再无忌惮,定能護你周全。」
我的下巴抵在他的肩膀,在他看不到的地方,神情漠然地點了點頭。
我想李巍似乎忘了,我早就不是十六歲時那個稚嫩單純的少女了。
他說他是因為害怕保不住我,才將我關在這兒,但他又怎會不知,這兩年內我受過多少委屈,又有多少次差點失去性命。
他却从未插手,冷眼旁观。
如今他手中皇权稳固,便回头寻我,以为深情表演一番,我便又像从前那样痴傻地爱着他。
說到底,我不过是李巍棋盘上的一颗棋子,硬要说有什么不同,或许只是一枚比旁的棋子漂亮了些的玉子,他在手上拿捏地久了,一时舍不得扔掉。
我全身都在排斥他的拥抱,可在他灼热的吻落下时,我还是迎了上去。
無論如何,我都要离开这里。
5
我又重掌了凤印。
太后失势,这后宫如今放眼望去,已无人能压在我头上。
我太懂得该怎么做一个合格的皇后了。
我是家中庶女,这些年在太后的欺压下落了个软弱无能的名声,这个形象太过根深蒂固,就连李巍也信了,認為我膽小溫順,即便在皇后的位子上,也乾涉不了朝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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