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大军杀进宫后,只见末帝,不见皇后。
搜遍了整个宫城,也没找到她的身影,直到末帝殉国的消息传出,皇后才现身,殉情于宫门外。
当时世人多感叹末代帝后虽治国无方,却也算一对恩爱夫妻。
太祖皇帝还特意将他二人合葬,给了皇室该有的体面。
但我却更好奇,那末后是怎么逃出皇宫的?
彼时她二人分别羁押于各自的宫室,若无大军援救,根本逃不出,即便有援军,也该先救末帝才是。
所以我便怀疑,末后宫中兴许藏有密道,是末帝专门留给她的求生路。
大梁萧氏占据宫城后,历代皇后改了住所。
我进宫时,萧晋原本将我安置在凤仪殿,是我以尚未册封,不合礼仪为由,搬离了凤仪殿。
他不愿我住妃殿,我便提出住前朝皇后的宫殿,算是折中之法。
他清楚我性格执拗,且不甚讲究,只好同意了。
我住进来的这些天,一直私下研究这所宫殿,查遍各处,都没发现异样。
最後,只剩下这张床榻了。
「既然此处能出,便也能进,若大军从这道密道杀进宫城,便是最强劲的侍卫,都防守不住。」
「这算是整座皇宫,最大的秘辛了,为何要告诉我?」
他一瞬不瞬的盯着我,势必要得到一个答案。
我不以为然的笑了笑:「就当是我这个奸臣洗心革面,想要回头是岸了。」
「你不怕死吗?」
「对我来说,活著,远比死亡更需要勇气。」
「……」
朝臣罢官,便是帝后的大婚,他们也誓死不参加,最后是被强绑着进宫的。
萧晋替我扶了扶凤冠,神色说不出的温柔。
銮驾出发的最后一刻,我抓住他的衣袖。
「雀奴,取消大典,放了那些朝臣,一切还有回头的机会。」
他盖住我的手,用最温柔的语气,说出最疯癫的话。
「早就没有了,从朕杀君上位那一日,所有人都没有回头的机会了,要么朕死,要么拉着天下士族一起死。」
「……」
我被他牵着出了殿门,透过额前的珠串,能看到他模糊的侧脸。
师者,传道授业解惑也。
可惜我不是一个合格的师者,指引不了弟子走正道,更解不了他的仇惑……
车架一路行到正殿,巍峨的白玉石阶两侧,跪满了官员。
他们自然不是真心跪服的,各个被堵了嘴,绑了手,满脸屈辱。
只能说他们越屈辱,萧晋越高兴。
我心叹,毁灭吧!
礼官诵念庆词的时候,四周传来了兵戈厮杀的声音。
禁军统领狼狈的跑到御前:「陛下,宫城出现大批叛军,禁军不敌,如今已朝正殿攻来。」
「传廷尉抚司进宫支援!」
「來不及了,宫外来报,城内已经沦陷,各地士族集结军队,压进皇城……陛下!没有援军了!」
我眼见萧晋眼中的光芒一点点溃败,抬手摘下头顶的凤冠,轻抛到了地上。
「雀奴啊,为师和你,逃无可逃了。」
大梁天武九年三月二十,宜嫁娶,宜祈福,宜祭祀……
总之是个万事皆宜的好日子。
我已经褪去皇后的凤冠礼服,换上了昔年最爱的青衫。
不知是否是心照不宣,怀瑾也换回士族子弟惯穿的白袍。
一切,就像是回到了少年时。
「有劳怀氏家主亲送我一程。」
怀氏嫡系一脉只剩怀瑾一人,终州的旁支自然奉他为新家主。
士族大军攻破皇城,我以为会被拉到王台上自辩罪行。
沒想到,他会提前送我上路。
如此也好,省得再受一番屈辱。
左右我都要死了,就替他省些麻烦吧。
朝野皆知我二人的渊源,如今他又扮作男宠「蛰伏」在我府上。
只有让世人知道他待我无情,才能显得他更清白无辜,为了诛杀奸臣有多不容易。
我做出挑剔状:「竟不是赐白绫吗?」
「白綾價貴,此酒與你最相配。」
嘖,这话可真狠哪,就像尖锐的针,倏地扎在心口上。
我低哼一声,揪着他的衣领拉下来,仿佛遭受背弃的怨女。
「你可曾爱过我?」
「爱过。」
我手一颤,这台词不对啊。
他突然伸手,捏住了我的下巴:「即便我的心依旧为你跳动,也不会向着奸臣。」
这才对嘛!
我仰頭大笑,外人听起来不知有多伤心。
就连我都敬佩自己的演技,伸手抹去眼角的泪花。
笑够了之后,大方地接过了鸩酒,一飲而盡。
「大人一定要长命百岁啊。」
三分不甘,三分怨恨,三分委屈,另一分不舍。
任谁看了,都该相信我和怀瑾是真的决裂了吧。
我閉上眼睛,坐等死亡的到来。
疼痛从腹部传来,搅弄五脏六腑,我忍不住蜷缩在地上。
想要挣扎着背过身去,不让他看到我死前的狼狈惨状。
谁知他却一把将我捞入怀中,手臂收紧,箍着我的腰按向他。
濡湿酥麻的感觉,摩挲至唇上每一处角落。
我打了個冷顫,惊觉他竟是在亲我!
这算是……临死的福利吗?
我想推开,可越是推,他扣着我后颈的手用力越大,完全没有要放开的意思。
以至于后来,变成了两个人的互相纠缠。
直到我喉腔涌上一股血腥,才猛然推开了他。
乌黑的毒血,顺着嘴角流下,我的视线变得花白,只能听到沙沙的声音。
「是下雨了吗?」
「是。」
他一手揽着我,一手推开窗。
细碎的沙沙声更响了,还夹杂着一股泥土的湿气。
「真好哪,是春雨……似乎你我相识至今…总是夹杂着风雨。」
「十一年前,漏屋疏雨,女公子在廊下讲学,怀瑾至今不曾忘。」
我已经看不清东西了,听力也在渐渐流失。
但他就贴在我的耳畔,以至于这句类似诉衷肠的情话,一字不差的听了进去。
「姚畹……亦如是……」
害,这场无情的戏码,算是演砸了。
也罷,左右我都要死了。
怀瑾,也该让我一回了!
……
我攀在高高的悬崖上,很费力地往上爬。
深渊下面是一条血红的河水,浮满累累白骨——
就在我精疲力尽,即将脱手坠入深渊的时候。
突然有人朝我伸出了手:「抓住我,我带你上来!」
那人笑着喊,递过来的掌心温暖而柔软。
透过迷雾,我看不清他的臉。
但我知道,他一定是怀瑾。
怀瑾啊,若我赎清这半生的罪孽,你还会等我吗?
「会!」
「……」
我猛然驚醒,心跳如擂鼓,半晌才六神归位。
这是哪?
房门被人推开,传来一道道惊喜的声音:「女公子醒了!」
我定睛看了半天,才认出眼前那一堆笑脸璀璨的人是谁。
竟是本该死了的一百八十二名考生。
赐死考生的时候,怀瑾说着不会再原谅我,也说着没有以后了。
可他还是信我。
信我即便宦海浮沉,千帆尽过,心底的那束光也不曾倒向黑暗。
所以他离开后,便去查探那些考生的尸体。
昔年我能让他假死,如今也能在鸩酒上做手脚。
果然啊,还是被他查出来了。
我私下安排好了人,将本该拉去乱葬岗的考生,转移到了别处。
据考生们说,怀瑾找到他们时,又哭又笑。
那夜,我在雪中躺了一夜。
他也在我没看到的地方,淋了一夜的雪……
他清楚我的脾性,知道萧晋一日不下位,我就不会跟他坦白真相,将奸臣的形象演到底。
可他又怕我在宫变中,被不明真伪的人所害。
就想到了我惯用的法子——假死。
他說:畹畹,我们可以一起……
他說:十一年前,漏屋疏雨,女公子在廊下讲学,怀瑾至今不曾忘……
他对我说过的话其实不多,我也都记在心里。
却从未想过,他不只是说说而已。
当年他的出现,替我们赶走了叛军,迎来了曙光,如黑夜之长明灯,讓我一記多年。
于羽人於丹丘兮,留不死之旧乡。
他化名丹丘,是盼昼夜长明,驱散笼罩在士族,乃至大梁的黑夜。
更是对我的无声支持。
他在告诉我,无论时隔多少年,他一直都在的……
我笑出了泪,抹了一把脸。
得夫如怀瑾,死而无憾了!
「女公子要去哪?」
说话的学子叫张文清,就是他当日啐了我一口。
當然,如今也是最关心我的。
我理了理有些散乱的头发,笑道:「我要上王台陈罪,揭发今上萧晋的十大罪!」
大樑有律,天子朝臣不下狱。
若是犯有罪责,除服散发,登上王台自辩,所有的百姓都能来旁听。
是非对错,由民心所定。
只是这些年,萧晋随心所欲,诛杀朝臣全凭个人好恶。
王台自辩就成了摆设,更不要说定天子的罪了!
我知道怀瑾是怎么想的,他让我假死,除了躲避一时的危机。
更为了将我从暴君奸臣的危机中摘出去。
因为无论我是真奸臣,还是假奸臣,起义的士族和朝臣都不会放过我。
天下不满萧晋已久,却又碍于礼教,不能弑君。
所以即便是这次起义,也是打着清君侧的口号。
试问萧晋身边最大的奸臣是谁?
自然只有我这个帝师了!
我长发散在身后,只着一件素色单衣,一步步踏上台阶。
「罪臣姚畹,自请上王台陈罪,请朝臣和百姓见证!」
行至最高处的时候,台下围满了人。
士族和大臣虽惊诧我死而复生了,但更多的是窃喜。
萧晋是不会写罪己诏的,如何让他退位,处理起来颇为棘手。
有了我这个大梁第一奸臣的揭发,就能名正言顺的将他请下皇位,迁居别宫「荣养」了。
初春乍暖还寒,格外的冷,尤其是夜里。
等到士族将萧晋押来,台上台下堵满人时,我已经在冷风里,跪了一个时辰。
「天武元年,萧晋诛杀功臣,致怀氏枉死上百余人,一罪也!」
他登基後,落下的第一把屠刀,改变了怀瑾的一生,也改变了我的一生。
「天武二年,萧晋废除科举,滥用廷尉抚司,二罪也!」
自那时起,我便知道,若想在他身边蛰伏,做不成赤子丹心的忠臣,只能从奸。
「天武三年,萧晋杀舅辱母,不顾纲常,三罪也!」
因沈太后昔年冷待他和生母杨氏,就构陷沈家谋反。
我明知沈家冤枉,却只能趁递刀的功夫,告诉沈国舅,会帮他保下家中老弱。
等我赶到冷宫的时候,撞见侍卫凌辱沈太后,她不堪受辱,求我给她个解脱……
那是我手上,沾的第一条人命!
「天武四年,萧晋无故流放言官,不敬文人,四罪也……」
流放的诏书是我亲手所写,没有转圜的余地,唯有将他们流放的地方稍作修改……
「天武五年……」
「…」
「天武九年,坑杀考生,九罪也!」
「立师长为后,罔顾人伦,十罪也!」
细数萧晋的十条大罪后,我心中说不出是沉重,还是释然。
我终于将他的所作所为,全部公之于众了。
可好笑的是,每一桩每一件,都和我有关 ……
「恩师在雀奴身边近九年,背负天下骂名,就为了今日吗?」
萧晋死盯着我,继而疯癫的狂笑起来。
「雀奴只是没了皇位,恩师你,却是要没了性命——」他调转语气:「怀大人,這筆買賣,当真划算吗?」
我猛然回首。
台下灯火阑珊,怀瑾就立在那里。
我在他身上,看到了一股近似绝望的哀伤。
我知道他有多么想让我活着,而我,却选了一条必死的路。
他提着一盏灯火,缓慢而僵持的走到了我身边。
「……为何……」
說實話,我是第一次见他红了眼,口中像吞了一把黄连。
「抱歉,可怀瑾啊,我也是读书人。」
「我也曾发过宏愿,要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天下开太平,我虽是女子,但既然读了书,就该担起文人的使命。」
「无论是奸臣姚畹,还是平民姚畹,我都想堂堂正正的站在人前,接受律法赋我的审判,而不是隐姓埋名的苟活着。」
他将身上的披风解下,罩在了我身上。
「即便你会死?」
他身上的体温,通过披风传到我身上。
我不再战栗,不仅是身体,还包括心灵。
重重的点了点头:「我想活着,但更想清白的死去,届时我见了阿父,还可告诉他,我的文人之节未屈,文人之骨为折,文人之心未死,我还可以做回姚家的女儿。」
他搖頭苦笑,良久,连道了三声好。
继而一撩衣摆,跪在了我身边,「既如此,我陪你一道请罪。」
我瞠目:「你有何罪?」
他轻柔地拔过我脸侧的乱发,與我十指相扣。
「纵无千般过错,唯心悦姚畹一罪尔!」
其实我是个天生反骨的人,爱与世事对着干。
大梁不提倡女子读书,我偏要读,且立誓要比男子更勤勉。
逃亡的那一年,文臣死伤大半。
所有人都说国将亡之,何必再教导皇子们的课业。
我却执拗地坚守在廊下,受了皇子们的拜师礼。
在我的人生信条里,只要坚持,没有破不了的局。
所以我接受萧晋的授官,留在京城做了帝师。
天長地久,我以为总能领自己的学生走回正途,让他做一个正直贤明的君主。
替士族挡住皇权的虐杀,让更多有才学的人臣,站到大梁的朝堂上。
可整整八年,我还是失败了……
我将皇宫地道的秘辛告诉怀瑾,列出萧晋的十大罪。
就是为了让这场起义更加师出有名,在死伤最少的情况下,完成新的政权更迭。
我大樑,再经不起内耗了。
只是这样做,会死一个我罢了。
不是士族非要杀我,而是天下容不得奸臣。
只有我死,才能彰显世人清缴奸臣的决心,才能与萧晋的黑暗政权彻底割裂!
我并不怕死,只是如今,有些舍不得死……
怀瑾见我低头垂泪,用衣袖替我擦干净,轻托起我的下巴。
「畹畹该抬头,你不曾愧对任何人,是天下人,欠你一个公道。」
什麼公道,都是要死的人了,谁还在乎那些身后名?
他一字一句的道:「我在乎。」
我抬頭,看清了他眼中的温柔和孤勇。
怀瑾安抚似地握了握我的手,转向台下万千百姓。
「跪在我身边的这位,是你们口诛笔伐的奸臣,可你们真的了解她吗?真的清楚她的恶和罪吗?」
人群窃窃私语,甚至有官员劝他离开。
怀瑾却纹丝不动。
「你们不了解,你们也不清楚,她以血肉为墙,挡在了皇权和士族中间,所有不满皇权的人,都可以对她恶语相向,骂名加身,可皇权挥下来的屠刀,又尽数由她挡下。」
「被诬陷谋反的沈家,被流放的无数言官,被廷尉抚司抓走的考生,甚至是我,怀氏嫡系唯一幸存的活口……」
「有太多太多的人,在皇权的刀口下赢回了一条命,只是因为不曾站在人前,所以掩埋了她的功绩,可不该如此!」
我能感觉他的声音有细微的哽咽,握我的手,都在颤抖。
文章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