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沈家養女,父親過世後,祖母卻要將掌家玉佩交於我手。
靈堂上,親戚欺我,說我覬覦沈家家產。
父親未過頭七,未婚夫便上門退婚,我當場撕碎婚書。
人人都欺我是個弱女子,可我偏要重振家業!
1
十六歲那年春天,我爸大病了一場。家中請了數位郎中,院子裡每日都在熬藥。
我娘天天以淚洗面,生生把眼睛哭瞎了。
我放下手中還沒繡完的嫁衣,沒日沒夜地照顧小妹和姪子。
我剛哄好因為走路摔角哭鬧的姪子,準備繡完我嫁衣上的第十四朵金花,卻不小心刺破了手指,殷紅的血瞬間滴落,染在了花的金線上。
祖母喚我到身前,說要將一家子親人和產業都託付給我。
我一時間懵住,兩條腿發軟竟直跪在了地上。
口中道萬萬不可,我本姓薛,只是沈家祖母舊友的孫女。八歲死了爸媽,沈家老爺念我可憐才收我做了個義女。
沈家也不是後繼無人,二郎青年才俊,又豈會讓我當了家。
何況娘已做主,將我許給了揚州城做布料生意的徐家當媳婦,只是婚事因我爸的病一拖再拖。
哪有異姓女、外嫁妇当家做主的道理?
老太太却同我生起气来,要罰我跪兩天祠堂,叫我好生想明白家和萬事興這個道理。我心下茫然,卻見爸爸咳嗽著將我的名姓寫上了族譜。
回過神來時,掌家玉佩又已懸掛腰間。
我嚇得雙手直發抖。當即磕頭給祖母請罪,祖母卻將我拉到身邊坐下,溝壑縱橫的臉上精明萬分。
「玉娘,祖母省得你是個好孩子。祖母信你,沈家也會感激你的。」
我狠狠掐了掐绣花针扎在手指上的针眼。
那天春寒料峭,我就這樣成了揚州城沈氏的當家人。
我鄭重地給祖母磕了三個頭,「今得祖母信任,玉娘願一輩子當沈家女兒,護沈家周全。」
我爹终于在这个春日咽了气,剛擺上靈堂,掛上白布,沈家一幫子親戚就領著人在靈堂上吵著嚷著要收回沈家的家產。
吃相難看。
我這個外姓女當家,擋了他們發財的路,他們指著我的鼻子就開始罵。
又指揮一個胖似虎力如牛的厲害女人,要去抓走小妹和姪子。
我和那女人連過數招,最後一口咬在她手臂上,讓她痛得失聲大叫,險勝。
一眾叔叔嬸嬸伸手就要打我,我就直接讓家丁拿了掃帚要將他們轟出去,我大吼道:「我是我爸親自寫上玉碟的沈家女兒,沈氏玉佩的執掌人,沈家的家主!」
「诸位今日来闹我沈氏灵堂,想做我沈家家主分我沈家財產。可問我爹病重時,你們來做主了嗎?諸位只想分樂不分憂,我沈家可不认你们这样的亲戚!」
九尺膘肥的沈家叔叔们,此時此刻恨不得將我生吞活剝。破口大罵就是一套外姓女弒父奪財的故事。
但我要是怕他,當日掌玉佩的時候,就該一頭撞死在我沈氏祠堂的柱子上。
沈家叔叔們被我趕到門外,家丁一個個拿著掃帚指著他們。
我那三叔氣得臉色通紅,指著我的鼻子立刻又要破口大罵。我嬸嬸卻一把抓了他的袖口,四下盯住街上人來人往看熱鬧的行人。
他漲紅了臉,最後堪堪啐了一口,「潑婦!」
2
「敢问家妹是哪里冒犯了三叔?竟惹得惯会夸自己是君子之姿的三叔说出泼妇这腌臜词语?」
這話,听着像是没在骂人,却处处都是嘲讽之意。
我心里大喜。定是二兄收了我的信,回家来了!
果然,只见一个身着玄衣的男人将马缰绳给了小厮,大摇大摆地就走进了我家大门。
其间路过我那堆叔叔婶婶,还礼礼貌貌地说了声「借过」。
不是我二兄又是谁?
见他有意要给这群亲戚下绊子,我立刻迎了上去,当即哭得梨花带雨,眼眶通紅。
依偎在他身旁,做足了被欺负的可怜模样,乖乖巧巧地唤他:「二兄。」
沈家二郎名淮安,年十九,容貌昳丽,气度出尘,也是从前扬州城里数一数二的人物。
而这位风华绝代的少年,如今开口却满嘴厌恶。
「没想到家父尸骨未寒,各位叔叔婶婶倒算计到我沈府头上来了。莫不是瞧我这新当家的妹妹年幼,想欺负了她去。」
「但玉娘终归是家父上了玉碟记了族谱的女儿,我沈府的嫡亲大小姐。诸位今日这做派,还是怪我沈家列祖列宗在地下活得太安宁了些。」
「今日诸位叔叔婶婶拜了拜过了,就请回吧。」
沈淮安连情面也懒得讲,转身就往府内走去。那沈三叔更是气不打一处,指着他的背影就说:「你当真要认这个外姓女做了家主?」
我听沈淮安不着痕迹地小声哼了一声,聲音不大,却颇带嘲讽。
「三叔说什么笑话呢?哪有什么外姓女,只有我沈家嫡女,家族掌门人。」说着就牵了我往回走。
夜裡,他又偏要跟我抢守夜的差事。我争不过他,抱着枕头回房里睡觉。
结果未睡多久就醒了。做了怪梦,醒来时眼泪横流,脊背生寒。
左右睡不着,寻了件披风就来了灵堂。
白日里见他一回家就被祖母叫去了院中,回来时脸色就不好看,一双眼睛看着我,几次三番欲言又止。有些事,总要问清楚的。
我点了盏灯就来了灵堂,屋内点着长生烛,亮堂堂的。
沈淮安盘腿坐在蒲团垫上,眼睛轻轻地闭上。春夜微风作祟,搅得烛火摇曳。他的睫毛也微微颤动。
我另捡了个蒲团,在他旁边坐下。
他估摸猜到了是我,「怎么不多睡会?」
「做梦,睡不著。」
他沒再說話,我俩一时间相顾无言。
良久,我才鼓起勇气问:「二兄白日里有什么话不方便说的,现在可以讲给我听。」
「祖母只说二兄是贵人。沈家套不住你,可玉娘想知道,二兄贵在何处?」
春雨突然大骤,哗啦哗啦猛地开始倾盆而下。风带着雨席卷开来,吹起衣衫时带有一整片的凉意。
風雨欲來,守在廊下的小厮轻轻关上了灵堂的门。
沈淮安叹了口气,起身挑落了几个灯花。
那天夜里他不曾开口,我也睡意全无,就陪着他看了一夜的灯花。
烛火晃晃悠悠的,我分不清虚实。
3
我爹上山那日,我送沈淮安离家。走前我又问了他那个问题,他依旧不答。
「时机尚未成熟,玉娘还是莫多问了。」
我漠然接受,嘱咐他山高路远,二兄珍重。他點點頭,策马扬鞭,消失在无边的夜色里。
马蹄声绝,滚滚的槐花混着泥土,留下了他的几个字,「你也是。」
又没过多久,徐家老爷来退亲了。
小妹来沈记糕点的铺子前找我时,我还在教新来的伙计揉面。
她拉着我就要回家,支支吾吾半天,才说了个「徐」。
早已料到会有今日。我不慌不忙地跟她回了家,换了身干净衣裳,体体面面地来了前厅会客。
丫鬟宝灯带我过去时,前厅正坐着祖母并我娘,徐老爷毫不客气地半躺着坐在锦凳上。边上站了他那夫人,低眉顺眼地盯着鞋面。
见我过去,那徐夫人登时红了脸。徐老爷见状瞪了她一眼,她却把头埋得更低了。
这徐老爷,在扬州商人里面是出了名的铁公鸡,把唯利是图的嘴脸学了个十二分。如今我家破落,他定是不再乐意叫他那嫡子将我给娶了回去。
「这玉姑娘也来了。徐某也不多作废话,如今沈家嫁妆也凑不出来,也算是毁了约在先。我大郎娶媳妇儿,又不是开善堂,哪儿能娶了媳妇儿把一家子人领回家的?就各自退让一步吧。」
「大郎啊,你代爹把婚书退给沈老夫人吧。」
徐大郎在他爹面前唯唯诺诺,似不想交了婚书,却又不敢违抗他爹的命令。一张婚书,足足取了半炷香时间。
蒋嬷嬷接了婚书拿给祖母瞧,祖母却捡起婚书叫了我上前。
「玉娘呐,把这纸撕了吧,祖母看着心烦。」
我「诶」了一声,毫不犹豫地把婚书撕成两半。徐家那三口一脸错愕地看着我们,似在看什么洪水猛兽。
我将祖母送回院中,然后准备去趟铺子继续教那伙计揉面。刚走出府门没多久,就撞上一个人。
那徐家大郎站在我面前,一双手紧紧攥着衣裳袖子。
我停了脚步,生怕他因我撕了婚书这事发难于我,赶紧地就想先抢个说话的先机。
「徐家大公子的,您站在我沈府门口作甚。只是这会子家中长辈刚歇下了,沈府怕是不太方便接待外客。」
「公子还是早些回去吧,莫叫家中主君主母等得急了。」
我下了逐客令,他却依旧站在那儿不肯动作。
我又不欲再多说,抬脚就走自己的路。他见我要走,又立刻把我拦下了。
手松开了衣裳,却递了一沓银钱在我面前。
这可一下子把我吓住了,脑中算盘打得响亮也猜不得他的意思。
半天,才憋出一句,「徐公子拿这钱,徐老爷还不知道吧?」
被我猜中,徐大公子有些尴尬,将钱又往前面再送了一分。
「我……徐某辜负了姑娘!退婚非我本意,只家中父亲强势,我在他面前说不上话。這才,惹姑娘丢了颜面。」
看着他手上厚厚一叠银票,我心想这徐大公子可真是个实诚人。
我将银票往他身前一塞,「徐公子说笑了。你我先前虽有婚约,却也是今日才实打实见了第一面,谈不上什么辜负不辜负的。
且这婚书也是我自个儿撕的,也谈不上是什么被你给退了婚。」
「我跟公子,本就是桥归桥路归路的。天各一方,相安無事,那才好呢。」
4
槐花快要落完的时候,趁着花朝节的名头,我将糕点做成了花朵,推出「百花」系列点心,叫沈记糕点打响了名声,成了这扬州城的新宠。
糕点按季节分了四个礼盒,分别唤作「春朝」「夏露」「秋霞」「冬酒」。
我又将梅花兰花等做了个「君姿」,牡丹芙蓉等凑齐了一盒「芳容」,富贵竹招财树等填了篮「鸿运」。
若不买礼盒的,另有糕点做单份的卖。
花朝节那天晚上,扬州城里出来游行的男女老少颇多。一派华灯初上的景象,我带着宝灯守在铺子里面,看着门口满满的人挤人抢着买,我们都傻乎乎地笑了。
而这花朵糕点卖过了春日,又卖过了夏日,竟成了铺子里面的经典。
我高高兴兴地想给二兄写信,又担心我啰嗦这些日常琐事耽误他的事情。
好几个晚上睡前都提起了笔,写了「二兄亲启」几个字后,良久又把笔放了。
终究没能写成一封家书。
中秋节是店里面糕点卖得最好的时候。
文人还说「每逢佳节倍思亲」,不论做不做官、从不从商、有钱没钱,总爱讨一块圆圆的饼子图个团团圆圆的好兆头。
那天最大的一笔生意,点了足足五十个盒子,叫我亲自带人送到何员外家的府邸去。
我带了伙计去送货,何府张灯结彩一派华丽。府上办着宴会,院里老爷公子、夫人小姐一大堆,一派欢声笑语。
我将那堆盒子送到了厨房,何府一个一等丫鬟模样的丫头却偏要说夫人有赏,要叫我去前厅见个礼。
这何府我早些年也来过一次,里面修得水榭楼台的,走路颇有些绕。
好在,绕了许久后,前面的嬉笑声渐渐明了。一听就知道快到了女眷的宴席。
只是,哪里是什么夫人。
一院子的娇娇滴滴的小姐,看见我来了就指着我窃窃私语起来,面子上更是毫不掩饰地露出了嘲讽的神色。
人群中,我一眼便瞧见了沈家大舅公家的女儿,唤做沈玲的,名字取做了铃兰花,却穿了件水红色的裙子。
她讥讽我:「这不是我叔叔家那入了族谱的玉娘吗?怎的,今天没守着你那什么沈记糕点,还跑到这何府的中秋宴上面来了?」
她全然不顾不远处站着的何家小姐面色不悦。
我见她如此做派,心想大事不妙,正准备转身就走,身后一股子力气却把我拽了回来。
我回頭一看,三五个丫鬟从后面冲过来,拉着我就把我往后面拽。
几下推攘连着「扑通」一声,我就被推进了池塘。
瞬时,湖水从四周涌入我的眼睛鼻子,我一下子呛了好几口水。秋天的湖水冰冷,冻得我直发抖。
而见我落水,那一堆小姐又笑得更加大声。
我在水里扑腾了数下,最后勉勉强强游到了岸边。抵岸时,吐了好些水。
也不知道是不是湖水太凉,我竟咳得发抖。当下心想要是这湖水能暖和一些该多好。
哪怕是夏天落了水,也不至于这般冷啊。
5
而当我终于从地上整理好站起来的时候,何府大小姐也已经来到了我跟前。她蹙着眉头,面色十分不悦。
我本想冲那沈玲一堆人发作,又想起这何府也是官家,以前我爹在时,何府又许了他诸多生意上的便利。场合不对,只能先吃了这亏。
何小姐让丫鬟递给我了件披风。我沒接,只劳烦她将我从后门送出了府。
全身都濕透了,我又不敢回家去叫家人看见,只好往铺子里走。
一个人慢悠悠地从何府后门走到了大街上。也不知怎么走的,到街上时看见一辆辆辘辘而去的马车和好些关了门的店铺时,我才意識到,现下已经很晚了。
我落了水又受了凉,觉得身子沉得厉害。沈记糕点也已经关了店,周围昏昏暗暗的。只门口放了一盏灯,照得颇有些温暖。
灯的旁边,坐着一个人。
一身玄衣,一双清明的眼睛,怔怔地盯着我。
不是沈淮安又是谁。
油然而生的心虚让我想当即就撒腿跑开,而身体往往会比想法先行一步。
但跑是肯定跑不掉的。
沈淮安只需要轻轻一拉,就可以将我整个人带回。他也确实这样做了,将我拉住后,随即又立马解开身上的披风,把我整个人笼罩起来。
那披风宽大,还带着他身体的余温,混杂了他身上隐隐约约的皂角味道。我瞬间暖和了不少,忍不住抖着肩膀打了个哆嗦。
他一下子按住我的肩膀,低聲道:「別亂動。」
又看见我湿透了的头发,上手就想去擦。身边又没有块帕子,就把袖子当作了帕子用。
他面色不善,应该是在生气,「這怎麼回事?」
我怕他笑我没出息,竟被一群小丫头给欺负了。只避重就轻地将何府的事情讲给他听,又说笑,「真没事,得亏从前祖母教我学了凫水。」
本是宽慰的话,却因我落水着凉,语气较平时还软糯。
又冷着,鼻子头红红的,竟像极了从前父兄还在时,我受了欺负时的娇娇滴滴大小姐模样。
我意识到不对劲,又赶紧别过了脸。
他也察觉到我不想多说,很识趣地闭口不谈。只默默地给我擦着头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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