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爹初见沈岸,就想起了他与帝王的当年,沈岸如他的父亲一般,出身并不出色,也不得皇帝青睐。我爹害怕,怕他重蹈覆辙。
可沈岸终究是与他的父亲不同,他看似平凡无奇,实际是他藏拙,他看似处境危险,其实早已运筹帷幄。
他和我爹,说不清是谁看上了谁,说不清谁才是那个棋子,谁才是执子之人。
先皇下令处死良将孟关那天,我爹彻底寒了心,下定決心,要扶持沈岸,将全部的精力都放在他身上,孤注一掷。
最後,他用同样的方式,将沈岸扶上皇位。
沈岸还有一样不像他的父亲,那就是他从不信任何人,就连我爹,他也是从来都不曾完全相信。
他那双过于清冷的眸子,总是在暗暗打量着,好像试图要把人心看穿。
在他心中,所有人无缘无故的好意,都是为了谋求利益,就像当年他母妃身边的陪嫁宫女,看似忠心,却用一剂毒药,使得他母妃精神错乱,而那个宫女却爬上龙床,一夜成了皇帝的妃子。
想必,我爹于他,也是不堪之人。
就好像现在,我爹走了,他却进来了,宣了午膳,却不动筷子,妄想从我嘴里套出我爹的「阴谋」。
我看着他那阴鸷的眼神,就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
我真想跪在地上给他发誓,我爹对他可真是忠心耿耿,如果有半分不忠,就天打雷劈,劈死江丞相。
我又有些替我爹感到不值,明明知道沈岸怀疑他,不信他,可他每次看着沈岸就如同看自己亲儿子一般,瞧哪哪好。
我爸說,只要沈岸明德,爱他的百姓,就算要他拉上自己闺女死,他也愿意。
話說,你问我愿意了吗?我可不愿意。
該說不說,沈岸在前朝做的了明君,回到后宫,也当得了贤夫。
每日不仅陪我用一日三餐,夜里也一天不落地来我宫里宿,堪称模范丈夫。
可我并不是很想看见他。
我在宫里吃香的喝辣的,是被人伺候的主,他一來,我就得腾出我铺着毛毡的贵妃榻让给他,
更何况天愈渐凉了,我睡得早,他来得晚,好不容易把被窝捂热,他夹着凉意进来了,冻得我睡意全无。
這一夜,我實在忍不住了,一脚把他踹下了榻。
「江阿蛮,你有毛病是不是?」
他一下子站起来,连身上的尘土都顾不上打理,薅着我的领子就给我拽出了温暖的被窝,突然而来的凉意让我激灵一下子。
「你回来得太晚了,身上怪冷的……」
我小声地抱怨,一点底气也没有,壮着胆子抬起眼看他,却见他的神情没有想象中的那么……还有点温柔
是我眼花了?
还是他刚才磕到了脑子?
「你是怪朕没早点过来?」他歪着头思索了一会儿,「唔,不然明日就叫人将折子搬到你这。」
我冲他讪讪地笑,眼神不禁在他身上游走,真可憐,不会真是摔坏了脑子吧,那就坏了,我爹不得给我拍成肉饼,或者把我的脑子切下来给他安上。
這可不行。
我抻着脖子喊道,「宣太医!快宣太医!」
太医哆嗦着给黑着脸的沈岸诊完了脉,跟我说没事儿,皇帝健康得很。
我瞧着他那颤抖的手,都這樣了,还能诊脉,真是神医啊!
我又不禁为他操心,听闻上了年纪的人容易得一种手抖的病,按他这抖得程度,怕是病得不轻。
「太医,你这病……」
「朕瞧你才有病。」
太医还没张嘴呢,沈岸就迫不及待地要怼我。
他瞧着挺生气的,指着我和太医骂道:「你,滚回你的太医院去。」
「你,滚回你的被窝去。」
我和老太医都委屈极了,相互对视,我用眼神示意他,要不咱俩换换,老太医如临大敌,拔腿就跑,健步如飛,好像一下子年轻了三十多岁。
嘖,我不禁感嘆,潜力都是逼出来的。
沈岸不知近来是抽的哪门子邪风,行为举止甚是反常。
不仅将奏折都搬到了我的寝宫,夜夜在我眼皮子底下办理公务,更是隔三差五地领着我在皇宫里瞎逛。
宫里近来风言风语也渐多,说我这个皇后多么多么地得沈岸喜欢,怕是日后要被专宠。
我翻个白眼,我可不想被沈岸如此喜欢。
他夜里批奏折时点着烛火,晃得我睡不着,夜夜失眠。
再说现如今已是金秋九月,万物萧瑟,御花园里连个鸟都没了,他却日日领我瞎逛,也不知道看的是哪门子的风景。
4
听闻近来玉液池结冰了。
沈岸叫人新给我做了一张大氅,非要我披着跟他去嬉冰。
我十分勉强地答应了,一脸看智障的表情盯着他许久,我想,我该去太后宫里偷偷问问素熙姑姑那药膳的秘方,也不知道给沈岸喝了管不管用,会不会治标不治本,詶,若是沈岸傻掉了,我爹得多心疼。
犹记得那是一个秋日的正午,我和沈岸站在湖边,谁也不想迈第一步,那天阳光正好,冰面反着光,快要刺瞎了我的眼。
我披着大氅,后背都冒汗了,沈岸死活不让我脱。
「你过去。」他小声地吩咐我。
「你怎么不过去?」我抬头看他,身子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
「朕是皇上!」
沈岸语气不善,瞧我迟迟不肯动地方,一掌给我推了过去。
我脚还没在冰面上站稳,就听见一旁的小宫女嘀咕道:「今天这么热,这冰面不会化了吧?」
就听扑通一声,我腳下空,一头扎进湖水里。
我在心里问候了沈岸他祖宗十八辈,要不是沈岸后来亲自跳下水里将我捞出来,我还以为他是瞧我不顺眼,想要故意弄死我。
沈岸将我抱回坤宁宫,转头第一件事就是问了刚才那个欠嘴的小宫女名字,我还以为沈岸终于要开启帝王的后宫线了,也不顾着头疼脑热,撑着身子偷看。
只听见沈岸阴沉道:「喜鹊?朕看改个名字,叫乌鸦吧。」
喜鹊,我在心里琢磨这个名字,忽地想起来,这不是我爹派来监视我,呸,伺候我的小丫鬟吗?怎么还有特殊技能?
不会是我爹要她用嘴皮子害死我吧?
我正担心着,目光与转过身来看我的沈岸对上,瞧他那一张黑脸,顯然,他跟我想的并不一样。
说不定他也觉得,她是我爹派来害他的。
我在心中,默默为我爹点了根蜡。
我生病这几日,沈岸越加过分,整日下了朝就来我这,先是非得强制喂我喝药,那药汤子滚烫,烫得我嘴边起了好几个泡。
批完奏折就一个人坐着,拄着腮帮子使劲盯着我,好像在愁怎么才能再快点把我弄死。
直到我再次偷看了沈岸记事的小本本,才知道原来他并不是想弄死我。
原来他想走的是祸国妖后的路线啊。
我懂。
这比起要我死,实在太容易点了。
沈岸没有做昏君的天赋,但我有做妖后的天分啊,我对着镜子看着我如花似月的面貌,不禁感叹道。
我转日就吩咐宫女去宫外给我制几件衣裳,宫女死活不去,说宫里的制衣局什么不能做,待我将我画的图纸给她看了,她才捂着通红的脸跑出去。
真是没见过世面。
除此之外,我又在后宫里假装和沈岸偶遇,在亭子里坐了几天准备踩点,也没瞧见沈岸的身影。
後來才知道,他是觉得外面太冷了,天天窝在他的暖阁里。
我便又整日到暖阁里纠缠他,一见他便黏在他身上,任他怎么推都推不开。
「真不知道你什么时候学会了牛皮糖的招数。」他轻嗤,也不再推开我了,任由我有意无意地靠在他身上,盯着书卷的眼神不移,低下头含过我递上来的葡萄。
「酸。」
他皺著眉頭,跟我抱怨道,我有些疑惑,我看的那本《妲己传》里的纣王可没跟妲己抱怨酸啊。
「誒。」还是不够爱。
我剥了个葡萄刚递到自己嘴里,就觉得他目光幽幽地看我,然后迟疑地问我。
「为什么你给自己吃的葡萄就剥皮。」
我也迟疑了一下。
「因为我想看看你吃葡萄吐不吐葡萄皮。」
「……滚。」
我被沈岸罚了在他暖阁里给她剥了好几天的皮,除了葡萄还有橘子,更过分的他竟然叫人拿了一堆核桃过来。
我忍着脾气好声地与他撒娇道:「这个我剥不开。」
他给了我一个鼓励的眼神,「这个你剥得开。」
「剥不开。」
「剥得开。」
「磅!」我一气之下一掌拍在桌子上,掌下的核桃早已四分五裂,「沈岸!」
沈岸被我震得身子一颤,抬手将我的手从碎核桃上拿走。
「你看,朕说你剥得开你就是剥得开。」
說完,还捡起一小块核桃肉放进嘴里。
沈岸真是个榆木脑袋,我对他甚是失望,折腾了几天后,我彻底对他放弃了,爱咋咋地吧!
我也不去他眼前晃了,葡萄自己吃它不甜吗,我的软塌不香吗?
可我不动,沈岸却动了。
他夜里在我身边辗转反侧,让我一心以为他是看上了谁家的姑娘了,或是魏王又在他的眼皮子底下挑事了。
谁知道他却问我,为什么我不去他的暖阁给他砸核桃了。
砸他个脑袋瓜瓜!
他瞧出我不大高兴,也没再得寸进尺,乖乖地挪了挪身子,离我远了几分。
沈岸的生辰要到了,万寿节也在着手准备,此时正值年末,不少在外地做官的官员也正往京城返,带来的珍奇宝物,自然不少。
听闻昨日他就收到了一只白虎。
可他连看都不去看,偏偏黏在我这撸猫。
眼瞧着那猫都让他撸秃了。
连续撸了好几天,那猫见到他就跑。
他又将目光转到我身上。
「你腰上的荷包看着不错。」
我低头看了看,这是我前些时日绣着玩的,那荷包上我还绣了朵水仙,可喜鹊非说那是狗尾巴草。
沒想到,沈岸还挺有眼光的。
「喏,你想要?给你了?」
他搖搖頭,「这般娇嫩的颜色,不适合朕。」
「你若闲着,便再给朕绣一个,朕近来睡得不太好,许是放些安神香能管些用。」
他可真是人前放屁不害臊。
明明这两日夜里睡得比我还香。
5
可我依旧给他做了个荷包,反正闲着也是闲着,他拿到荷包那日很是开心,当着我的面便挂到了腰上。
還跟我說,「这长虫绣得真不错。」
我張了張嘴,不敢告诉他我绣的是龙,怕他一气之下把我脑袋砍了。
「逗你的,朕知道,这是龙。」
万寿节那天,他腰间依旧挂着那只荷包,跟他的气场格格不入。
偏偏那些个大臣还要拍他马屁,穷尽其词夸那荷包别致。
「呵,朕也觉得这荷包很是别致。」
「这是朕的皇后亲手做的。」
我一把捂住了他的嘴。
行了,少说点吧,不说话没人把你当哑巴,还嫌不够丢人吗?
据说在那之后,前朝后宫里口口相传,帝后恩爱至极。
且皇后温柔贤淑,甚是得皇帝欢喜。
说得仿佛是真的一样,连我爹都信了。
几日后我爹来见我,脸色依旧不太好,看见我就叹气。
「真不知道他瞧上了你什么。」
「罷了罷了。」
临走时还嘱咐我要好好和沈岸过日子。
沈岸已经躲了我好几天了,可能是发现了我偷看了他的小本本,这可有什么好丢人的呢?
我爹时常跟我说,帝王之心不可捉摸,可我如今把帝王的心事都看光了,他不仅不来杀我,还躲着我。
我实在无聊得很,除了每天逗猫遛狗,给太后请安,就是在寝宫里窝着,沈岸的小本本就像是新世界的大门,打开了就不想关上。
所以即便我知道沈岸知道了我偷看这件事,我依旧忍不住,再次摸去了书房。
沈岸的心事五花八门的,看起来可是要比他这个人有趣得多,比如他写第一次看见我爹,将我爹形容成一只裹着狐狸毛的水萝卜精,我爹知道了得气死。
再比如他为了削我爹的权,想要拿我开刀,可他失算了自己没有做昏君的潜力,言语之中不乏失望。
我百无聊赖地向后翻着,沈岸的小本本竟然更新了。
可还未等我将烛火点上,就听见外面的脚步声,只听见嘎吱一声,門被推開了,是沈岸。
我赶紧藏在桌案下,一时慌张忘记了将他的小本本放回原位,沈岸走了过来,坐在桌案前,近得我都能感觉到他身上夹进来的凉意。
他好似在找什么,将桌上翻了个遍也没找到,遂点了只蜡,火光刚燃,就瞧见我那张惊恐的脸。
「你,你,你都看见了?」
他指着我,目光落在我身前……那个本子上。
我很是心虚,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你最近写了什么,我真的没看!
「能不能拉我出来。」
腿都蹲麻了,我向他伸出手,谁知他却起了身,後退一步,椅子连带着发出嘎吱声。
我只好自己手脚并用地爬出来,献宝一样地将本子递给他。
谁知道他竟然瞪了我一眼,还带着点羞怯,诶?不是,你耳朵根红什么。
沈岸非要送我回寝宫,他说夜深了,怕我路上遇到危险。
犹记得我小的时候求他送送我,他可不是这么说的。
那时候他只会说,夜深了,谁要遇上你会有危险。
我在他身侧走着,为他打着灯笼,一路上静默无声,我也心事重重。
瞧他刚才的样子很是紧张,让我愈加好奇最新一页上他写了什么。
会不会是他不可告人的秘密,可他能有什么秘密,他最大的秘密,连我都知道。
难道是写的是关于我的,难道是他暗恋我?我抬头快速地瞟了一眼他,沈岸很高,比我足足高出一头,夜色昏暗,他的神情我瞧得不清。
我又暗自否定,说他暗中心慕我,还不如说他要暗中谋杀我,这话说给鬼听鬼都不信。
因为心中装着事情,脚步也慢了下来,不知不觉中已经被沈岸落下了许多,等回過神來,才小跑着追过去。
谁知沈岸却突然停下了,让我猝不及防,一头撞到他背后,他这身子可真硬,好似铁打的一般,撞得我生疼。
「小心,怎么不知道看路。」
「还不是你,突然停下來。」我揉着额头,小声地跟他抱怨着。
「走得那么慢,也不知道灯笼是打给谁的。」
「你若不跟来,灯笼当就是打给我自己的。」
我与他顶嘴,他却也没见生气,腾出一只手来接过我手上的灯笼,无意间触碰到了我的手。
「怎么这么冰。」
他将我的手握住,如温水般的暖意从他的掌心流淌而来。
「这大冷天的,当然冰。」
我話音剛落,就听见花丛那边传来零零碎碎的脚步声,一看正是裴公公领着几个小太监过来
「誒呦,我说陛下怎么一转眼就不见人了,原来是碰到了皇后娘娘。」
裴公公谄媚地笑着,要将手里的大氅给沈岸披上,刚落到沈岸身上,沈岸就又拿了下来,转而披到了我身上,在我惊讶的眼神中,十分耐心地为我系上带子。
文章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