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三十,我是被窗外的爆竹声吵醒的,推開窗,眼前一片白茫,不知昨夜什么时候下了一场雪。但清晨雪早已经停了,阳光温暖得刺眼,沈岸不知做什么去了,披着灰色的狐裘大氅,正跨过宫门,见我在殿前站着,笑意吟吟地向我走来。
「怎么还傻站着?宫人未与你说?」见我眼神诧异,他抬手捏了捏我的脸颊,「换身衣裳,随朕出宫。」
我这才注意到今日他的衣着,不是往常那般金丝银线的帝王服饰,只是寻常富贵人家用的绸缎布料,一身月白云锦绣纹的袍子,腰间挂着白玉,还有我给他缝的那只香囊,翩翩的模样,一点也没有帝王的影子,让我恍然觉得好像时光倒流回从前,站在我面前的,还是从前那个皇子沈岸。
我也梳回了闺阁时的发髻,为与他相协,特意选了件素色的长裙。他却看着我思虑良久,最后给我披上一件鲜红的披风。他牵着我走过皇城里弯弯绕绕的甬道,就快要到皇宫门口,暗红的宫门大敞,门外停着一辆马车,我這才發現,今日他身边竟没有宫人随侍,就连裴嵩也没见着。
「你不是想家?怎的如今又不想了?」
他拉着我往马车那边走,守在宫门外的侍卫都与我俩见礼,他却理都不理。
「裴公公呢?」
「既然是回家,何必要带着旁人。」他将我塞进马车,随后自己便也俯身钻进来,坐到我对面。
同乘一辆车,气氛有些尴尬,我也不知道为何,明明从前我也曾缠着他让他跟我一同出宫,一同坐轿游街,却只觉今日的感觉不如往日。
大抵是,如今我们成了夫妻。
8
马车停在丞相府前,我掀开帘子往外瞧,只看侍从在与管家通传,又看见一群小厮打扮的人正从车上卸什么,我转头看向沈岸。
「既是拜见我的岳父,自然不可空手而来。」他声音减弱,牵着我的手扶我下车,「免得让人说道,说我这个丈夫不重视你。」
我爹急匆匆地跑出来,鞋子都没来得及提,刚要跪下喊陛下,却被沈岸一把扶住。
「岳父大人。」
他这一声,差点没把我爹吓得倒下。
人家闺女回门,老父亲都是拉着女儿嘘寒问暖,左瞧瞧右看看。我爹倒好,好似没看见我一样,只顾着对沈岸嘘寒问暖,夸两句沈岸损一句我,沉默时便拿着一副可怜的目光瞧着沈岸,好似我怎么委屈他的女婿了似的。
沈岸与我父亲闲话,我便回到望月阁,那是我从前住的院子,那些照顾我的丫鬟还留在这,每日打理屋院,見我回來,一股脑地都迎了过来。
「姑娘,你可回来了。」
「皇上对您可真好,省亲都陪着您。」
「皇宫里可好,姑娘的坤宁宫,可是要比这里大上百倍?」
小姑娘们叽叽喳喳的,倒是颇逗人开心,相比起皇宫,我倒还是觉得这小院儿可是有趣得多。
府里备了晚膳,我们三人坐在圆桌上,看着倒真如一家人,我爹为了招待沈岸,拿出了珍藏多年的好酒。
「这是女儿红,埋在家中十多年了,她进宫前我就亲自去挖,却一直没来得及喝。」
听闻家中有闺女降生,父亲便酿成三坛女儿红埋在桂花树下,待到女儿出嫁,用酒做陪嫁,恭送到夫家。
只可惜沈岸非一般的夫家,这三坛女儿红,自是没派上用场。
我爹一碗一碗地与他斟,他便一碗一碗下肚,眼看着沈岸要被灌得昏了,我正想抬手去拦,被我爹喝住:「阿蛮,去厨房要一碗醒酒汤过来。」
醒酒汤早就备下了,我爹只不过是为了支开我,我不能忤逆,只得听话白跑一趟。待我回来,只看见我爹眼神清明,直直地盯着沈岸,我藏在暗处,只能听见一点声音。
「她小时候我便对她疏于管教,但作为父亲,我自是疼爱她,她母亲离开得早,我也对她放纵的些。她性子骄纵顽劣,從前,你也该是领教过。」
「可如今她嫁与你,许是会像从前那般与你耍性子,我只求你日后能多包容。」
我从未想过我能亲耳听到我爹这般的话,從小到大,相比于父亲,他更像是我的老师,不亲不疏。
我幼时学走路摔跤,即便哭了他也不会去扶。我闯了祸事,他也只告诉我一人做事一人当的大道理。
可他如今嘱咐沈岸的模样,是这么多些年,我在他身上鲜少看到的父爱温情。
马车停到了宫门口,沈岸没叫人用轿辇来迎,而是牵着我,一步步地往坤宁宫走。
冬日的晚风当然是寒冷的,可他握着我的手却温暖得很。
路过祈安宫前长长的甬道时,他突然開口。
「记得你小时候顽劣,偷喝了母妃宫里的酒,醉得不省人事,朕就背着你,穿过一条条甬道,将你送到宫门口。」
「江丞相站在宫门外,见到你时,脸黑得比炭还甚。」
沈岸这么一说,我倒是有点印象,因我醉得太厉害,那天夜里什么情形倒是真的记不太清,只记得第日就被我爹罚跪,如今想起来,膝盖还有些微微作痛。
他翻我旧账,我便也翻他的旧账,我抠了抠他的掌心,脚步有些愉快地蹦到他身前,换成我牵着他。
「那我还记得你那记心事的小本本上,曾写道你曾对一男儿动心,如今呢?那男儿在哪,可还喜欢着呢。」
我只顾着说,沈岸突然停下来,我回过身看他,他眼睛清明,一点也没有醉意。
「你想知道那男儿是谁?」
他湊近,低着头看我,双手托着我的头,也让我抬起头看他。
「可看到了?」
我心中正疑惑,却一下子对上他明亮的瞳孔,只见那里映着我的影子。
「阿蛮,我心悦你。」
「从很久很久以前就心悦你。」
我出宫那年,十三歲,比我父亲预想的时间提前了许。
十三岁的少女身子开始发育,连沈岸的母亲都看出了我的蹊跷,沈岸却还死心眼地一心觉得我是男儿,非要逼我与他一同习武,让我拎着比我重十倍的大刀与他打架,害我拉伤,养了整整一月才好。
「朕那时一直害怕,自己莫不是好龙阳,又因害你受伤十分愧疚,夜里去你借宿的寝殿看望,不巧误闯,正看见你,你出浴,才知你并非男儿。」
「朕那时虽气你骗我良久,却也暗喜,幸好你是个女儿家。」
沈岸将我拉到怀里,高大的身体将我笼罩,他歪过头,大氅上的绒毛刮得我痒痒的,又突觉脸颊一片温润,而那片温润又缓缓地下移,心上如同爬过来一群蚂蚁一般发颤,待到他的唇落到我嘴边,我才緩過神來,惊慌地推开他,转头便仓皇逃跑。
自那夜沈岸的告白,我便躲了沈岸数日,他日日都来坤宁宫看望我,我日日闭门不见他。
他说他心慕我
那我呢?我弄不清对他的感情。
我只知道,当他看着我说心悦时,心脏跳动得急促,好似快要蹦出胸膛一般。
喜鹊说,这便是喜欢一个人的反应,话本子里的姑娘动心,都是这般的模样。
沈岸再来看我时,我依旧没准备好见他,可却还是让他进来了。
他站在那裡,没有再走近,看我的眼神小心翼翼的,许久才开口与我说道:「阿蛮,做我的妻子,不好嗎? 」
他說,做他的妻子,不是他的皇后,这句话足够让我动心,也的确让我动心了。
在我年少時,以男儿身出现在沈岸面前,我曾想,未来我或许会是他的臣,所以我熟读四书五经,学官场权谋之道。
在我及笄后,作为江家的儿女,我又想,我该是遂了我父亲的愿,同京城大多女子一般,做联姻的工具,做沈岸稳坐皇位的一枚棋子。
可我从来没有想过,做沈岸的妻,做他堂堂正正的妻。
9
即便在我入主坤宁,我想的也是,迟早有一天我会离开。
可沈岸的一句话,突然让我舍不得他了。
三月一过,天气渐暖,朝中大臣上奏,后宫空缺,应纳宫妃。沈岸未应,随便找了个由头揶揄过去,见了我又怕我心烦,从未与我提及。
父亲来看过我,我以为他是来劝说我,让沈岸选秀,让我好好当皇后,让我有容人之量。
可他却只字未提这件事,也未提旁的,只说我看着状态不佳,让我好生照顾我自己。
聽聞,近来愈王携其母孟太妃进京,沈岸辟了孟太妃做妃子时住的海棠宫给她们母子暂住,随孟太妃一同过来的,还有一双侄女,出身于姑苏孟氏。
孟太妃时常借着长辈的名号让她这两个侄女给沈岸送吃送喝,次数多了,风言风语便起来了,甚至还传到了我这坤宁宫。
只说孟家这一对姑娘,不久就要做陛下的新妃,效仿古时的娥皇女英,二女共侍一夫。
若说以前,我不明白我于沈岸的心意时,听闻这些,我必不会生气。
可我如今确定,我于他是欢喜的,自然是不希望他眼中除了我还有他人。
我心中幽怨,却又不想与沈岸直说,他却没心没肺,一丝也看不出我的不对劲,夜夜在我身边睡得香甜,我气不过踹了他一脚,他却还似从前那般惊得跳起来骂我脑子有病,骂完了再来安慰我。
我初见二女,是在御花园,我喜欢桃花,沈岸便移了不少桃花栽在宫中,春日里微风骤起,芬芳撲鼻。
两个姑娘就落座在桃林中的亭子里,煮茶下棋,好不雅兴。
我偷看了好一会儿,一转过身来被一张大脸吓了一跳。
沈岐站在那一声不吭,目光从二女幽幽移走,落到我身上。
他看着我淡淡的笑。
「娘娘不必担心,此二女入不了后宫。」
「孟氏说来也不过靠着培养出来一位娘娘这些年才得势,入不得眼。」
他话说得难听,却是十分有道理,孟氏不过地方显贵,要权没权,要势无势,即便沈岸当真是那靠着妻妾的母族巩固皇位之人,也定是瞧不上这种门户。
「魏王多心了,本宫只是看这美人美景,一时入了迷。」
魏王听后一笑,看着我似还有话要说,只他一抬袖子,好似有什么东西落了出来,清脆地一声落到地上,是一块玉。
我快他一步拾起,遞給他。
也不知道是不是我看错了,只觉得他眼神中闪过一瞬惊慌。
我一回頭。
沈岸正在不远处幽幽地望着我。
狗男人变脸变得倒是快。
前些时日摆出一副深情样让我与他好,如今闹别扭,闹绝食,拿冷眼看我。
他不吃饭,我得吃,我当着他的面一口气吃了三大碗米饭。
他不睡觉,我得睡,我躺在被子里,故意背过身去,只觉得背后有道阴冷的目光死盯着我。
難過,有些睡不着,还有点撑,早知道不吃那么多了。
半夜被疼醒,迷迷糊糊地哼唧了两声,身后便也有了动静。
他坐起身,燃了只蜡烛,瞧我捂着肚子一脸痛苦的模样,便也知晓了,一边骂我活该,一边又覆过手来隔着衣料为我揉着肚子。
揉了许久,他见我眉头松了许,又問,「可是好点了,要不要传御医。」
「不要。」我搖搖頭,将头靠近他的臂弯里,胡乱地蹭了蹭,「蹭一蹭真龙之气,说不定比看御医要好得快。」
被我这么一逗,他也笑出声来。
忽地他手下的动作一停,看著我。
「既然如此,你便待在我身边一辈子也不许走,说不定还能活到两百岁。」
「我何时说过要走,住在这宫里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我才舍不得呢。」
「哼。」他听我这么说,故意使重力气,「原来不是舍不得朕。」
「陛下可是今日看见我与魏王说话,心生了醋意。」
仔細想想,今日惹他生气的除了这个还能有什么。
「何止,我还看见你递给他玉佩,你可知道玉佩这种东西不能随意送人。」
「朕还以为,你是做腻了朕的皇后,要去给他当妃了呢。」
我听着他与我的调笑,思绪却不住地飞了,脑海中又想起那枚,如今仔细想想,只觉得那枚玉佩有些不同,不仅是质地非凡,而且少见,至少,这是我第一次见,除此,拿在手里的感觉也有些不同,好像那玉上刻了花纹。
「那是他的东西,不过我拾了还给他罢了。」
「可他那枚玉……」
「他那枚玉可有什么稀奇的,前些时日有地方官员献来一块美玉,干净剔透,若是喜欢,明儿就让人给你拿来。」
被他这么一打断,倒是将我的思绪拉回来。
「莫要再揉了……」我皱着眉头与他说,表情有些困窘。
他疑惑地看著我。
「我想出恭。」
「……」
自上次御花园一面,我便很久没再见过沈岐,就连沈岸和我爹都说,沈岐近来安分了许。
春日料峭,我爹的身子骨愈发不好,听说这个月好几天都没来上朝。
我虽从前平日里老爱惹我爹生气,但听我爹一病,便也心绪不宁起来。
沈岸怕我忧思出毛病来,允我出宫几日去照料我爹。
老头子见我回家,还撑着身子嘴硬,说自己身子骨好得很,拎上棒子还能绕着京城追我两圈,说完他就咳咳咳咳得不停,差點背過氣去。
我与我爹相处的这几日,是从未有过的平和,若放在以前,府中上下早就鸡飞狗跳了。
我爹在病中也忧思着朝事,好像朝廷离了他就不行了似的。我便安慰他,说沈岸机灵着呢。
在家中待了两日,老头子便嫌我烦,要赶我回去,虽然口上说是因为我吵得他不得安静,但其实他是怕外界风言风语起来,对江家造成影响。
果真,沒過幾日,便有大臣上折子弹劾我爹,说他让中宫皇后侍疾,有违规制,是没把皇家放在眼里。
沈岸虽把折子打了回去,却也怕日后引起众位大臣不满,连夜派人把我接回了宫。
那日夜里起风,吹得人颇不舒服,我下了轿,便瞧宫门口有一人,脸熟得很,当是沈岸身边的随侍。
見了我,便跑过来与我说:「娘娘快随奴才回坤宁宫,陛下正生着气呢。」
那小太监催得捉急,我问他沈岸为何生气他却又不知,只说前夜里坤宁宫里有个不老实的宫人偷穿了我的衣服爬上了龙床勾引他,连沈岸的衣裳都没摸到就被拧断了头。
我本以为这并不是什么大事,但当我走进坤宁宫,看见沈岸屏退了宫人独自坐在殿上,便知事情不对了。
沈岸使了个眼神,那小太监也退出去了,殿门关上,殿上只剩我俩,他阴冷冷地看着我,从袖子里掏出一叠金黄的布帛,扔在我脚边,我心中一寒,那东西,我再眼熟不过。
「告诉朕,这是什么?」
他坐在那里,高高在上,我跪在地上,抬起头看他。
「是圣旨。」
「是先帝的遗诏。」
話音剛落,就听见沈岸捏碎了他的扳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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