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懷了敵國皇子的孩子。
大夫向我報喜時,我愣在原地,久久不能回神。
我叫魏雲亭,一個剛剛亡國的公主,也是敵國皇子的戰俘。
好巧不巧,我的外表與敵國皇子心上人有七分相似。
好死不死,心上人為復仇而歸來。
拜拜了您嘞,祝您倆百年好合,早生貴子,生死同衾。
1
寡婦國之前,我是周國皇宮最不受寵愛的公主,父皇連一個眼神都懶得施捨給我,母妃在我出生不久就被打入了冷宮,整日鬱鬱寡歡,以淚洗面,也疏於照顧我。
只有我的五姐魏伊如,與我一同跌跌撞撞長大。我僅有的美好記憶裡全是她。
只是,當敵國,勢力與野心一樣如虎狼的楚國攻入京城,用森寒凜然的長矛擊碎了父皇的富貴溫柔鄉,他才徹底清醒過來。只不過為時已晚,所做的一切不過是困獸之鬥,徒勞無功。
一夜之間,我們成了俘虜。
那一夜,火光連天,人們的慘叫聲不絕如縷。在混亂中,我同阿姐走散,煢煢孑立。
在刀光劍影中,我望見了他。他騎著駿馬向我馳來,淒冷的月色映射出鎧甲凜寒銳利的光,淋漓的血緩緩滴落,落在地上,吧嗒吧嗒。
那慘白的月呀,目睹了這出血流成河,屍骸滿地的人間慘劇,不言不語。
我看著月兒,月兒也在望著我。
我的腦海裡飛快地掠過阿姐的明媚笑顏,閉上了雙眼,我胡思亂想著,阿姐會體諒我的。
我等待著刀刃刺穿肌膚,血噴湧而出,可劍,遲遲未落下。
我看見那人盔甲下清俊的容顏,我瞥見他望向我的眼中的驚愕,我順從而沉默地成了他的戰俘。
我知道了他的名字,軒轅晉,楚國晉王,令人聞風喪膽的戰神。
我默然做好一個乖順的戰俘,從不多言。他帶我回府,府中人喚我夫人。
他還未娶妃,我是王府唯一的夫人。但這一切又與我何關。
當他抱住我時,阿姐似乎又出現在我眼前,她緊緊握住我的手,再也不放開。我很痛,在迷夢之間,我看見了阿姐,她撫摸著我的額頭,輕喚著我的名字。
阿六,阿六。
我在府中閒來無事時,不知疲倦地揮毫作畫,我努力回想阿姐的每一幅畫,就好像她還在我身邊。
自從我與她失散,我瘋了一般找她的痕跡,然而沒有人知道她,魏伊如這個名字,彷若人間蒸發。
但我心頭還存有一絲希望。江南。阿姐說,她最想去的地方是江南。
那是她夢中的故鄉。
我和阿姐並非一母同胞。她的母親錢婕妤和我母親一樣,都被皇上厭棄打入冷宮。
但她倆年輕時就話不投機半句多,經常掐架,能繞道走盡量繞道走。
我母親是朝廷權臣的女兒,權臣敗落,她也跟著遭殃。哪知一向受寵的錢婕妤不久也莫名其妙地被皇上厭煩,一揮手打入冷宮。所以說君恩到底難測,朝寵夕替。
原本母親每日長籲籲短嘆,這下好了,死對頭也來了,每天又有了精氣神去跟對方乾架,把好好一個冷宮鬧得雞飛狗跳。父皇並不知道這些齟齬,畢竟天高皇帝遠。
但我和阿姐關係卻意外融洽。我們自小一同在冷宮長大,一同忍受味同嚼蠟的膳食,一同在寒冷刺骨的冬夜,從斤斤較的掌事姑姑那裡勉強得到一點煙煤,一同在大雪紛飛的夜裡狂奔,只為讓身體溫暖起來。
我喜歡和她在一起。她為我講述很多不知從哪裡聽來的稀奇古怪的故事。
我記憶最深刻的便是一個亡國公主的故事。
公主在亡國之後成了敵國皇子的俘虜,但敵國皇子卻待她很好,公主也愛上了皇子。
但公主不知道,自己其實是替身,皇子另有所愛。
皇子愛慕的女子與皇子有血海深仇。愛而不得的皇子把容貌與心上人相似的公主當作了替身。
而心上人最終與皇子在一起,代價就是公主的性命。
公主成了他們兩人感情復燃的棋子,淒慘地死在一個雪夜裡。
「這個故事好悲傷。公主真慘。」我聽完之後,心裡鈍痛不已。
阿姐深深地望著我,我從未見過她那樣的眼神,悲憫沉痛,哀傷至極令人喘不過氣來。
我不知道一向開朗愛笑的阿姐怎麼了,正欲開口,卻聽見阿姐低低的聲音:「阿六,答應我,不要成為和公主一樣的人。」
我握紧阿姐冰凉的手,堅定道:「不會的。阿姐,我答應你。」
阿姐这才展开笑颜,只是笑容很淺,像紙糊上似的。
我和阿姐相處這麼多年,她的一舉一動我都知道。我知道她並不開心,她放不下心。
阿姐,你太小看我了。
阿姐的腦子裡總有許多多奇奇怪怪的想法,有些甚至驚世駭俗。
她曾經告訴我另一個世界的存在,那個世界的人人平等,無高低貴賤之分。男子女子都一樣,一起去學堂學習,去幹各種各樣的工作,為自己的未來奔波忙碌。
她說,那個世界的人們命運是掌握在自己的手中的,而不是像我們一樣被人奴役,供人驅使。
「那個世界真好,我也想去,阿姐也想嗎? 」我睜大眼睛,心中充滿了嚮往。如果阿姐說的是真的就好了。
阿姐摸我的頭髮,笑道:「當然想去,做夢想。我太想家了。」
「这里不是你的家吗?」
「我的家呀,在江南。你知道江南嗎?就是那個『春水碧於天,畫船聽雨眠。壚邊人似月,黑暗的手臂冰凍的雪。未老莫還鄉,還鄉須斷腸’的江南呀。我太想回家了。」
暗夜未央,星光璀璨,我瞥見阿姐潔白如玉的面容上淌下的晶瑩淚珠,彷若母妃最珍愛的髮簪上的墨琉璃。
江南這兩個字,從此在我心中落地生根。
我從紛亂的思緒中回過神來,便見軒轅晉立在身旁,眉頭緊蹙,似乎已然多時。
我起身行禮,卻與他相對無言,便擱下畫筆,低頭不語。
但聽他低沉的聲音若石下清泉:「你很喜歡作畫。」
「是。」
我抬眸,恰好撞進他若有所思的眼中,便淡淡一笑。
軒轅晉卻在望見我目光的那刻,轉身徑向屋外而行,卻又頓了頓,頭也不回道:「若是宣紙不夠,向琴語問便是。」
我答应着,提起筆繼續作畫,並未留意軒轅晉幽深的眸光。
自我來府中已一月。我和所有俘虜一樣,安分守己,謹慎度日。
我害怕說錯一句話便絕了自己的生路,畢竟,我還要找我的阿姐。
雖然苟偷生,好歹是活著,就算如狗一般。
身邊侍候我的女僕冉春天真未泯,心直口快什麼事都藏不住。
冉春偷偷告訴我,她覺得我很像一個人。她之前去書房清掃時,無意間看到一幅畫像,上面的女子巧笑嫣然,沉魚落雁,與我有七分相似,旁邊題卻有兩字:卿桐。
我覺得有趣,猜測道:「這位卿桐姑娘,是晉王殿下的心上人吧。」
冉春环顾四周,才點點頭。她繼續道,畫像中的女子名賀卿桐,是皇帝禦封的清夢郡主,賀照將軍之女。
「殿下之前很喜歡郡主,原本也算是情投意合,可後來賀照將軍謀反被誅,郡主便杳無音訊,無人再見她。」
一对苦命鸳鸯,也確實虐戀情深。我點點頭,覺得意思極了。
怪不得軒轅晉看我的眼神那麼奇怪,原來是想起他從前的情人了。
我笑著,心情不知為何愉悅起來,繼續揮毫潑墨,肆意恣肆。
阿姐,原來你一開始就知道。
2
軒轅晉夜突然回來。他推開房門,我趴在案上正昏昏欲睡。
我懶懶散散地行了個禮,也不準備起身。
他徑直走向我,我聞見了濃鬱的酒味。
我嘆了口氣,讓冉春準備醒酒湯。
手卻被他一把握住。
我懶得掙開,心平氣和地任憑他拉著我。
沒準兒在喝醉後看著我的臉,還能帶給他些安慰。
我自顧自地想著,臉龐卻被他冰涼的手捧起。
我被冷了個哆嗦,暗罵了一聲,眸子不受控制地直視軒轅晉。
他喃喃自語,話裡句句不離賀卿桐。我無奈地和他僵持了好一會兒,他才放開我。
我扶他坐下,他皺著眉,隻手撐著自己,看起來頗隱忍痛苦。
我自知現在最好是當個啞巴,為他披上鵝毛大氅,輕聲道:「天涼了。」
他不言,只是靜靜坐在這裡,似乎睡著了。
我看著四下無人,用手輕輕戳了戳軒轅晉的臉,不錯,很舒服。
軒轅晉似乎沒空理我,自顧自閉上雙眸。
我俯身仔細看他到底睡著沒有,卻不想他突然睜開眼睛,剎那間我們四目相對,面面相覷。
我有些尷尬,連忙起身,卻被他叫住:「雲亭,坐下。」
酒终于醒了吗,認得我是誰了?我鬆了一口氣。
「你從來都是一副乖順的模樣,有時我在懷疑,這究竟是你真實的模樣,還是你偽裝的面貌。」
他探究的眼光如炬。
我笑顏如花:「真的又如何,假的又如何?殿下認為真就真,假便假。」
他起身拉起我,也笑了。我很少見他笑過,但他笑起來確實很好看,粲然明朗。
「你應該多笑笑,殿下。你笑起來真好看。」我直視他的雙眼。
他突然靠近我,笑容依舊:「雲亭,你跟我想像中不太一樣。」
我见他似乎真的醉了,索性直言:「你眼中的魏雲亭從來只會逆來順受,安分守己。她是我又不是我。殿下,夜深了,該睡下了。」
轩辕晋的唇突然攫住我,我愣住了,卻陷入他的溫柔索取中。
那日以後,誰也未提及彼此的交談,似乎就這樣相安無事下去。
我失去阿姐的音訊許久,開始規劃起去寧國的行程。
我不停作畫,托冉春幫我找人送入畫館賣出,好容易才存下一筆錢。
不知不覺間,嚴冬已至。
軒轅晉破天荒帶我去看皇家狩獵,我本來想拒絕,但想到可能有阿姐的消息,便點頭答應。
他見我點頭,揚唇一笑。他原本比我大不了幾歲,身上還留有少年人的意氣勃發。
我不明白他為什麼突然高興起來。這幾月間,除了床笫之歡,我們的交談逐漸多起來,從有一搭沒一搭地閒聊,到昨晚問我幼年之事。
我當然有所保留,只說了些無關緊要的事,但他依舊笑著。我百思不得其解。
看來阿姐說得很對,男人是一種奇怪的生物,不能用常理去理解。
我們駕車一路趕往皇宮。
這幾日連下大雪,紛紛揚揚,整個都城都埋進了雪裡。
今天雖放晴,但依舊寒冷。我縮了縮身子,往車壁靠了靠。
軒轅晉將我的動作盡收眼底,不耐煩地解下大氅遞給我,嘴裡卻說著:「這大氅穿著太厚,活動不開。」
「多谢殿下好意。」我笑道。不要白不要。
我披上厚厚的鵝毛大氅,懶懶地靠在車壁上,睏意頓時罩了下來。
待我醒過來,卻發現自己躺在軒轅晉的懷裡,頓生彆扭,趕緊爬起,卻被他按了回去。
我無奈至極,乾脆順了他的意,就這樣一動不動地躺著。
我就不信他手不酸。
他的懷裡出乎意料地溫暖,卻不再是我熟悉的溫暖。
阿姐從前也是這樣抱著我,在屋簷雨水凝結成冰的夜晚裡。
阿姐,你等我,我一定會去江南尋你。
久之,馬車終於停下。
我立刻從軒轅晉懷裡逃脫,輕快躍下馬車,聽見身後低低的聲音:「好久沒見過你這麼高興了。」
「是呀。」我回眸一笑,瞥見軒轅晉一臉的複雜頓覺好笑。
狩獵場上,我的無聊到了一個頂峰。那些皇家貴女不屑與我共處一室,這正中我下懷。
只是一個人待在帳中,什麼也不做,著實太過無趣了。
但我討厭宴會,因為楚國王族望門必會將我們這些亡國奴羞辱一番,屆時,又會與我周國皇室姊妹們相聚。
兄弟們,要嘛戰死沙場,馬革裹屍,要嘛死在周國皇帝的示意下。
如果可以,我寧願戰死沙場。我活著,只為了一人。
那個人說,好死不如賴活著。但我活著,只想尋她。
我起身向外走去,慢悠悠地晃蕩,卻意外遇見了一個人。
我的皇姐魏婧如。
她不像我和阿姐,自小便三千寵愛在一身,嬌寵著長大。
一朝國破,卻落得這般地步。
自然消瘦憔悴,滿臉苦楚,眼睛黑漆漆的,沒有半點神采,只有看向我時,才有了光亮。
她緊張地四下望著,見無人才拉我在一處偏僻之所,攜我坐下。
魏嬋如算是皇室公主中容貌最為出色的,於是她比其他姊妹好一些,賞給了湛王。湛王一向與世無爭,王府日子應該還算安寧。
她向我訴苦,追憶往昔歲月。我只是靜靜聽著,並不插嘴。她太想找個人說話了,我閒來無事,樂得陪她。
她提及許多姐妹的遭遇,我心頭一緊,焦急問道:「那你知道五姐的消息吗?」
魏婧如摇摇头:「自城破那日我便未見過伊如,其他姊妹都不知道她的消息。」
我的心落入了谷底。阿姐,阿姐,你到底去了哪里?
「不过云亭,我聽說,太子哥哥似乎沒死。」魏婧如突然壓低了聲音,我一愣。
我淡淡道:「那你指望他把你救出去吗?」
她的眼泪突然喷涌而出,不再言語。她也明白啊。
「魏婧如,我們不能將自己的命交給別人,無論何時。」
刚与魏婧如分别,我便發覺有人在暗處窺探我。
我回到帳中,開始思考自己的行蹤是否被軒轅晉監視著,包括自己準備賣畫潛逃。
我越想越覺有理,有些氣餒,乾脆什麼也不想,躺在床上閉上雙眸。
軒轅晉款步進來,我懶得當他,翻了個身。
我的動作盡進他眼底。軒轅晉走近我,抬手輕輕捋過我垂落耳側的髮絲。
我一激靈,立刻直起身來,卻見他饒有興味地看著我。
「殿下回來了。」
他随意地拨弄桌上的茶壶,似乎注意力全在其上,「你今日没来看狩猎。」
「妾身身份低微,没有资格入场。」我谨慎答道。
轩辕晋半晌没吭声。
我寻思他未免脾气过于无常,心中无奈又疲倦。
轩辕晋突然从身后提出一个笼子,一只通体雪白的小雪兔用鸡血石般的眸子瞅着我。
我一下子跳下床榻,欣喜地伸手摸摸那柔軟溫暖的兔毛:「殿下從哪裡找來的。」
「你猜。」軒轅晉似乎很滿意我的反應,連語氣都平穩了許多。
我抬頭迎上他的目光,發自內心地笑道:「我很喜歡。多謝殿下。」
他又是一愣。
我終於有了不理他的理由,拿來青草,看小兔子歡快地啃著。
也許只有這些自然生靈才會這樣無憂無慮吧。
回府路上,我一邊逗弄著小兔子,一邊想著怎麼光明正大地用自己賣畫得來的錢來打消軒遼晉的顧慮。
這樣想著,卻發現軒轅晉一直凝視著我,若有所思。
好半晌,他才道:「讓琴語幫你置辦些新衣吧。」
文章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