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正欲摇头,他却自顾自地说下去:「用父皇赏的织云锦,找锦绣坊的苏蝉衣。」
琴语的声音传来:「殿下,那位苏姑娘的脾气您也知晓……」
對了,苏蝉衣。
苏蝉衣姑娘可不是普通人。她是都城有名的绣娘,经手的衣裳精妙绝伦,如若天衣。
无数达官显贵将上好的布料送至她身旁,只为她亲手裁剪。
才能颇为出众的同时,她的脾气也颇为古怪,凡是只凭心意做事,不论贵贱,只要合了眼缘便接活。
也因此找苏蝉衣做衣的人络绎不绝,每日也是门庭若市。
我可以去拜访这位苏姑娘,让她帮我做条腰带,送给轩辕晋,不管最后成不成,也是一件一举两得的好事。
我打定了主意,数数身上仅有的钱财,准备启程。
一出房门便遇见冉春,她眼尖地察觉我要出府,忙问我的行踪。
我知道再如何隐瞒也逃不过轩辕晋的眼睛,如实相告,还故作羞涩地凑近冉春耳朵:「好姑娘,你可别说出去。」
冉春恍然大悟,眼中满是理解,脸上满是兴奋的红光。
3
在冉春的帮助下,我顺利地出了府,去往了锦绣坊。
我报上我的名号,便在一旁百无聊赖地等待着。
接待的姑娘给我端上茶水和糕点。我顺手拿起一块,真好吃,入口即化,软糯香甜。再抿上一口温热的茶水,清香满口,馥郁芳馨。这一趟,不虧。
我原以为自己会无功而返,却不料不过一炷香,便有人通知,苏蝉衣要见我。
我虽觉奇怪,还是跟随着引路的侍女,往内苑走去。
屋内珠帘半卷,檀香萦绕,几张做工精美的绣屏横在眼前,画上的鸟儿振翅欲飞,活靈活現。那立在桌旁,凝神望着我的绿衣女子,便是苏蝉衣。这是我第一次见苏蝉衣,却觉得她身上有一种说不清的熟悉。
是了,那種感覺,我在阿姐身上见过。
这个发现让我对这位素昧平生的女子产生了极大的好奇。
苏蝉衣让旁人退下,邀我坐下。
我说明来意,她笑笑,爽快地应下要求。我被这突如其来的礼遇弄得措手不及,总觉得有些不大对劲,却又说不上来。
苏蝉衣依旧笑着,话里却充满了探究:「姑娘便是周国惜昌公主魏云亭吗?」
我不明其意,嘴角轻勾:「周国早亡了,提这些做什么。」
我望见苏蝉衣一向平静如水的眼眸顿起波澜,甚至染上一抹慌乱:「魏姑娘,请原谅我的轻率。不過,你跟我想像中不太一樣。」
真是奇怪,苏蝉衣又是从哪里打听到我的,一个不受宠的公主,一个战俘。
不咸不淡地聊了几句,苏蝉衣起身送我离开,臨走前,她关切地看着我,轻声嘱咐道:「如若有一天,你遇到麻烦,可以來找我。」
我反問:「为何这样关照我?我们明明素昧平生,若只是因为眼缘,倒也牵强。」
苏蝉衣望向我的眼神染上了悲哀,和阿姐一模一样,我突然有些失神,默然不語。
「我绝不会害你,云亭。」
不多時,天下飘起细小的雪花。全城都沉浸在这一派迷蒙中,只是依旧潮湿阴冷,令我想起冷宫总也烧不燃的炭火。
我回到府中,瞥见轩辕晋的身影。他负手而立,背向我而站。
若从大多数女子的视角,轩辕晋也的确是英俊挺拔,龍章鳳姿。
好皮囊嘛,谁不爱。
可天下的美男子毕竟多了去了。
只是以我如今的处境,只得讨好他来换取苟且的机会。虽然令人不齿,但别无他法。
我扬起唇,让自己的笑容既不张扬,也不算太虚伪清浅。我知道他喜欢看我笑的模样。
我靠近他,一如既往道:「殿下,下雪了。」
轩辕晋转身,撞进我漾开的笑颜。
在他失神的刹那,我踮起腳尖,抬手轻轻拂过他发梢沾上的雪花,用我平生最温柔的声音道:「雪满头,若白首。」
他握紧我的手,烫人的温度令我些许不耐。
轩辕晋只是凝望着我的眼睛,聲音喑啞:「你出府做什么。」
我故作小儿女般羞涩的情态:「你猜。」
听不见他的回答,我有些奇怪,下一秒便沦陷与他唇齿相依的缠绵中。
我其实并不喜欢与他亲密,肉体的愉悦只能带来暂时的欢乐,但我们从未心灵相通。
这世上最懂我的人消失在纷乱战火,却在我心里留下难以磨灭的痕迹。
我忘不了,也不能忘。
为了自由,为了与那个人的重逢,我不会放弃。
轩辕晋看我的眼神越来越奇怪,不像是我刚进府时透过我看另一个人的眼神。
我知道,他对我动心了。但我不知道动心的程度,也许只是浅浅的,但聊胜于无。
我明白玩弄别人的感情很卑鄙,但对于轩辕晋,我很放心。因为无论如何他都不会放弃贺卿桐。
我也只是想在他对我下手时能轻一点,给我一丝喘息的机会。但就算没有,也無所謂。我用尽一切办法规划逃跑的路线,已经划定了大半。
去了苏蝉衣那里一趟,轩辕晋应该打消了对我的怀疑,对我暂时放下了心。
這是個好兆頭。至少,让我攒钱更加光明正大。
苏蝉衣拒绝了我的钱,但我执意要放在她那里,我不想節外生枝。
苏蝉衣愿意帮我,虽然我窥不透她的意图,但眼下她是唯一能够帮我的人。
日子如常而过,我预备逃跑的时期也愈发临近。
這一天,我目睹轩辕晋阴沉着脸回来,也不想去问他,就站在一旁,一语不发地看着他。
許久,他才疲惫不堪道:「雲亭,父皇下诏,让我娶宁国新姿公主顾蕊初为正妃。」
贺卿桐终于要来了吗,以这样的身份。好戏终于要开始了。
我掐了自己一把,疼得眼眶通红,低頭,依旧默然不语。
轩辕晋捧起我的面庞,猝不及防瞥见我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
我从他的眼里读出了心疼。
我也算扳回一局了,是不是。
他还想与我继续深入交流,却冷不防被我一把推开,有些踉跄。
我头也不回地离开,决绝而又快意。
我终于要熬出头了。
我回屋后,冉春早已为我备好了炭火。身子暖洋洋起来后,我拿了件鹅毛大氅,起身向屋外走去。
我瞥见那挺拔苍劲的身影,笑意漫上心头。时间刚刚好。
我收好心绪,轻柔地为轩辕晋披上大氅,让自己的声音婉转悠长:「殿下,天冷了。」
轩辕晋拂过我额上的青丝,浓重的愁绪压在他眼角眉梢,看来颇为伤神。
我趁机道:「殿下,进屋吧。」
轩辕晋一愣,大概没料到我这突如其来的转变,蓦地开口:「雲亭,你…」
我善解人意地摇摇头,轻松道:「很多时候事情并非由自我掌控。殿下的苦衷,云亭明白。」
我自己都快被自己感动了,心想若轩辕晋再不识抬举进屋,我可要扔下他去烤火去了。
轩辕晋终究还是跟着我进了屋。
温暖的炭火给予我久违的满足,我已经很久没有感受到这样的火焰了。
但这样的温暖毕竟不是靠自己得来的,一不小心就会失去。
4
轩辕晋命旁人退下,屋中徒留我两人,显得空荡荡的。
我以为下一步就要直入主题,却不想他开始讲起他和贺卿桐的过往。
贺卿桐自小在宫中长大,颇受当今太后疼爱。她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容貌又瑰姿艳逸,風華絕代,于是轩辕晋和他的兄长轩辕钦无法自拔地迷恋上她。
接下来便是两男争一女的狗血戏码,不过结局和冉春说的不太一样。贺卿桐谁也没选,彼此都保持着表面的和平,之後,便是贺家抄斩,贺卿桐失踪,轩辕晋也彻底失去了她的音信。
本人说出的故事,真实性应该比冉春要强。但他说这个给我做什么。
我百思不得其解。
今夜的月格外的皎洁,清光盈盈。我半梦半醒之间,有人触了触我的脸颊,那冰凉的触感让我颇为不耐地翻过了身。
再其后,便是映在额上的绵长的吻。我早已惊醒过来,只是假意睡着。
我有些想家,不知為何。
我想念阿姐给我做的红枣糕,我想念她教我作画时的谆谆教诲,我想念我们一起度过的美好时光。
家,不是周国那寒夜未央的冷宫,而是爱我的人在的地方。
我想念我的母妃,想念钱婕妤。虽然母妃总是疏于照料我,但偶尔,她会带我一起玩,为我缝小玩意。虽然钱婕妤和母妃总不对付,两人每天吵得鸡飞狗跳,但其实除了吵架以外,她会偷偷地把仅剩的炭火分我们一些,有时还会送上她亲手做的点心。
她只是单纯地喜欢和母妃吵架而已。
她们留在我的回忆里,永远不会老去。
她们不会知道我如今的处境,也不会为我担心落泪了。
但其實,我活得并不算太难,有吃有喝,还有男人陪我睡,比冷宫生活滋润多了。
但每一天都那么如履薄冰,费尽心机。我再也找不回当初的快乐了。
那纯然的快乐。
府上开始准备婚礼的布置,我偷偷溜出了门,去了锦绣坊。
我屏退众人,低声问苏蝉衣有没有一种药,让大夫可以诊出喜脉来。
我知道苏蝉衣人脉广泛,于是想做一番尝试。
不料苏蝉衣仿若有读心之术一般,直接拿出了一瓶药,放在我身前。
「謝謝你,蝉衣。」我看着她了然关切的面容,那种熟悉的感觉越发明显,不断地叩击我的心。
我知道自己不应该轻易信任她,可还是鬼使神差般为她卸下心防。
婚礼的当天,我被大夫诊出了喜脉。
我看见众人向我恭贺,冉春喜出望外,眼睛发光仿若怀孕的是她自己一般。
我淺淺地笑了。
我要回家了。
不知為何,轩辕晋抛下新娘,来到了我这里。
他温柔地抚摸我的小腹,和那莫须有的孩子说话。
我只是静静地看着,看着这戏剧般的一切。
我的筹码够了,我终于能平等地与他们叫板了。
隔天一早,新娘果然等不及要来见我。
我努力从她脸上辨认一丝一毫和我相像的影子,可是失败了。
是了,贺卿桐怎会现出她的真容。
现在名叫顾蕊初的她同样也在端详着我,那了然与轻视在我眼前裸露无遗。
我低头浅笑,现在只有我们两个人:「娘娘,我想和您做个交易。」
她挑眉:「凭什么。」
「您不是想复仇吗?清梦郡主。」我直直地对上她的双眸,看那平静若湖的眼睛转瞬翻涌成海,甚至爬上了恐惧,不知為何,顿感快意。
「清梦郡主是谁?你提这些做什么?」她收敛起自己情绪,神色如常。
「我只想回家,贺姑娘。」
一年一度的灯会到了,冉春拉着我出去看灯会。一路上灯火通明,繁华喧嚷。
東風夜放花千樹。更吹落、星如雨。宝马雕车香满路。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
我从未在这样的日子看过万家的灯火。一直以來,我都被拘束在那一方小小的宫墙之内。
我不愿做宫墙内那依附春风的杨柳,我要做展翅高飞的鹰,翱翔山林之间。
轩辕晋再一次扔下了顾蕊初,奔向了我。
他携起我的手,在人群中穿行,灯火依旧绚丽。
不知道轩辕晋会不会后悔。他选择我,真的错到底了。
我不会踏进他为我打造的完美囚笼。
夜之将尽,天之将明。当焰火在天际划下绮丽的一笔,完成了人间一趟之时,我踮起脚尖靠近轩辕晋的耳畔,细声软语,仿若我们真的是亲密无间的情人。
「众里寻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却在,燈火闌珊處。」
話已至此,能否解其意,看天吧。
轩辕晋眸中闪过一瞬茫然,不过又恢复如常。
看來,他还是不懂。
我破天荒主动亲吻了他,輕聲說:「謝謝你。」
我没有用敬称,我以为此刻的我们是平等的。
谢谢你这段时间的照顾,谢谢你愿意陪我演这场大戏。
不過,再見了。
回府路上,我们遇上了刺杀。
一切如我所料,当我被刺客快要掳走时,轩辕晋奋力作战,拼命想要救下我。
不行,不能让他打乱我的计划。
我掏出贴身的小刀,预备给自己一下,却不想刺客大哥早有准备,果断给了我一剑。
渐渐地我的眼前越来越迷糊,再也听不见一切声响,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脑子里最后一个念头,是不知道贺卿桐坑了我没,假死药到底有没有用。
我是被雨水浇醒的。我努力地睁开眼,却愕然发现自己身上披了件衣服,肋下的伤也被包扎好了。
「坏了,怎么下雨了。」我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起身一看,竟然是魏广陵,我失踪已久的太子哥哥。
魏广陵见我醒了,惊喜地过来为我遮雨。
我们找了处躲雨的石岩,坐下谈天。
魏广陵说,他这些时日出逃在外,为了躲避追兵东逃西躲。后来路过乱葬岗,却发现我被人丢在那里。他想着是自家姐妹想把我好好埋起来,却发现我还有气。
我鬆了口氣,幸好把我丢在外面了。看来贺卿桐关键时刻没掉链子。
魏广陵接下来想要启程去宁国,想借助宁国之力匡复大周,我也想去宁国,于是便和他结了个伴。
我提起众位姐妹的遭遇,魏广陵长叹一声,拳头紧握,青筋直露。
他不停地说道:「我会把她们救回来的,等我。」
可他的复国之路漫长而又艰难。
我们一路走走停停,行至楚国的边境。
我们没有通关文牒,只有同那些流民一起,等待出城的机会。
歇息了一些时日,却听说晋王主动请缨来守边境,似乎这些时日已经到了。
我登时差点失去常态。他早不来晚不来偏偏这时候来。怎麼辦。
算了,走一步看一步了。
我听见关于晋王的传闻。他们说晋王殿下的爱妾魏夫人被刺身亡,晋王把自己关在魏夫人身前居住的院子里关了三天三夜。
我的天,这些事都传这么远了。
虽然这么说轩辕晋是有些可怜,但时光如流水,会逐渐把我从他的回忆中洗去的。
在通过关卡时,我不敢抬頭,怕被认出来。不过庆幸的是,直到我出了边境进入了宁国,也没见轩辕晋的身影。
我所不知道的是,当我前脚刚走,轩辕晋便来到了城门。
据说他一个人站在城门上,向从前大周的方向望了许久,久到似乎与城墙融为了一体。
这些都是后来苏蝉衣告诉我的。
当我踏上江南的土地时,那小桥流水,亭台楼榭,碧绿的湖水,身旁的吴侬软语,让我经不住眼泪直流。
我感到前所未有的安定和宁和,一股热流从心墙缓缓流出,贯穿了全身。
我在这里居住了下来。苏蝉衣不知为何也偷偷离开了楚国,找到了我。
她告诉我说,她爱江南,这是她的家乡。
就算不是她过去的家,但依旧爱之入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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