咳咳咳……我一直都知道生病不好,但也未曾想過能令人痛苦到如此地步。
皇弟將一碗藥端過來,神色很緊張。
「皇姐,喝藥,喝了之後就不痛了。」
一碗藥下去,好像真的沒有那麼難受了。
「還沒恭喜你,最大的障礙已經清除了。」
等到身上的疼痛過去,我才騰出腦子來想些別的。
世家盤根錯節,他想要實現他的抱負,就必須跨過這一步,儘管難,但也必須嘗試。
博陵崔氏的算盤打得不好也不壞,無非是想用我或慕容芷,將皇帝的步伐攔住,以維護自己的門閥利益。
如今皇帝出現在這裡,只有一種可能,那就是這第一步,已經跨過去了。
說實話,我還蠻為他高興。
「慕容姑娘呢?」我問。
「已經派人送他回去了。」
但我觀皇帝臉色,似乎還有別的話要說。
「還有事嗎?」
「皇姐沒什麼要問我的嗎?或者,問建安侯? 」
我注意到,他用的是我,而不是朕。
我撐著身體想坐起來,脖子上的傷口已經處理好了,圍了一圈繃帶。
他給我墊了一個靠枕在身後。
「我確實有些話想問你,但後來一想,便也沒那麼執著了。」
曾經我想問他我這樁滑天下之大稽的婚事,問他為何對我的心血如此維護,問他為何將素音送回我身邊…
後來,這些也就沒那麼重要了。
「我喝藥後的蜜餞,是你送的吧。」最後,我挑了個話題。
那個蜜餞我吃過許多次,小時候我最討厭喝藥,只有宮裡一位老嬤嬤做的蜜餞哄著,我才願意勉強喝藥,我不會認錯。
我自認與齊澤年沒有熟到那個地步,能做這件事的,只有他。
「建安侯說皇姐不愛喝藥,我就讓他帶一些。」
說完這句話後,我們陷入了長久的沉默。
最後還是我打破了僵局。
「我還記得,你小時候跟我說,你曾夢到過一個神奇地方? 」
「是,我跟皇姐說,那個地方很好,有高樓大廈,有可以跑得很快的車,還有能夠在天上飛行的載具……還有,能夠實現自己抱負的不同的人,不論男女。」
是啊,我的皇弟曾告訴我,他夢見他去了一個與這裡截然不同的地方,那裡高樓林立,人們過得忙碌又充實。
他還說,那裡的人,不論男女,都可以從事不同的職業,他見過女性的元首,也見到了女性官員。
他說:「皇姐,我想將那樣的世界帶到這裡。」
所以後來,女學的規模愈發壯大,朝廷的法度也愈加寬容。
原本,我曾想過自己創造那樣一個世界。
現在,由他來完成,彷彿也沒有那麼遺憾了。
只是有一件事,在我心中埋了許久。
「你說,你曾夢見過那樣的世界,只是我心中卻覺得,你更像是從那個世界而來。」
我們相顧無言,不知過了多久,他才說:「這很重要嗎?」
我搖搖頭:「不重要。」
的確不重要了,不論怎樣,他是皇帝,也是我的皇弟,這樣的事實已經註定。
「皇姐,朕曾說過,要將那樣的世界再現,皇姐可要保重身體,才能看著朕怎麼一步步實現它;皇姐不是想要由自己來創造這樣的世界嗎,只有一直看著,才能知道朕和皇姐究竟誰做得更好。」
我這個皇弟,勸人的話術一向稀爛。
我有很多天沒有見到齊澤年了。
比起朝中事多,他更像是在躲我。
雖然我也不知道我與他之間有什麼好躲的。
皇弟那天臨走之前還是解答了我曾經的疑問。
「皇姐與建安侯的婚事,是他向朕求的。雖然朕也覺得他配不上皇姐,但當時的處境,這樁婚事對皇姐而言是平息那群老東西嘴巴的最好方式了,皇姐不會生我的氣吧? 」
「皇姐要是實在不喜歡,朕回頭送皇姐十個八個俊俏的面首~」
的確,天下初定之時,我這個皇帝曾經最大的阻礙,最好的去處就是白綾或幽禁,與齊澤年的婚姻的確是對我最好的結局。
只是我沒有想到,我曾經認為最不可能的原因才是緣由。
無論是皇帝的初衷,還是齊澤年的主動求娶…
多少是有些造化弄人的意思在裡頭。
4
「殿下!」素音急急忙忙地跑過來。
在院子裡吹風的我放下了話本:「怎麼了?」
「殿下。」素音許是跑累了,緩了好一會兒,「宮裡來人了,說是陛下賜了十個面首給殿下! 」
我翻話本子的手一頓。
這是我實在沒想到的,我那皇弟,心眼這麼實的嗎?
我繼續翻手中的本子,對素音道:「齊澤年在府裡嗎?」
素音不知道我為什麼突然提起他:「侯爺剛下朝。」
那就是在了。
「讓他自己處理。」
兩盞茶後,齊澤年出現在了我的視線裡。
「侯爺可真是個大忙人,能見到侯爺還真是不容易。」
「抱歉。」他的道歉也同樣來得沒頭沒尾。
他突然上手摸了摸我的脖子──那裡的傷口已經結痂。
我突然反應過來他說的是什麼了。
「那天之後,我的確是故意躲著殿下。」在我的注視下,他又很快將手收回去了,「我不敢見你。」
齊澤年很好這麼跟我說話,他對我一向是敬稱,他叫我殿下,我叫他侯爺,尊重,疏離,這就夠了。
「如果我是你,我會跟你做一樣的選擇。」
當時當地,慕容芷的分量,比我更重,我如果是他,也不會有第二個結果出現。
權衡利弊而已,這個道理他不會不懂,我同樣不會。
「理智是一回事,情感是另一回事。儘管陛下承諾過你不會有事,但那時,我是真的後悔了。」
這不是我理解中的劇本,我側過頭不去看齊澤年:「你我之間,不需要這些。」
不需要感情,只需要足夠的理智就夠了。
但他沒給我結束這個話題的機會。
「殿下,李曦儀。」他正了正神色,「無論你信不信,有一件事,我今日一定要說。」
「我心悅你。」
這個我猜了數日的答案在得到解答之後,似乎也沒有我想像中那麼令我難堪。
我甚至还能过冷静地反问:「你看上我什麼了?」
他向我講述了一個故事。
一個幼年失恃的孩子,父親常年出征,即便身份不俗,也承受了不少流言。
一次宮宴之時,有別的孩子說他天生不詳,克父克母,不應該出現在皇宮這等尊貴的地方。
小孩子之間的惡意往往最能傷人。
但是少年謹記著家裡的教誨,不能在這裡生事。
所以就算他很生氣,很難過,難過到指甲已經狠狠地嵌進肉裡,也沒有說什麼。
一位公主出現並解決了他的困境。
那位公主呵斥了生事的人,也發現了受傷的他。
她把他帶到了別處,包紮了傷口,對他說:
「如果有人令你不開心,那就用足夠的實力讓他們閉嘴。」
後來,公主的臉和話語成了他最大的動力,他想要在再次見到公主時,對她說:
「我已經可以讓那些人閉嘴了。」
「你的故事,太俗套了。」我說。
我不知道我聽完之後究竟是怎樣的感覺,但我只能這樣回他。
「或許殿下覺得俗套,但已經是我最好的故事了。」齊澤年並不生氣。
我不想多說,但最終還是提醒了他:「別輕易交付真心,或許以後能遇到你更好的故事。」
已經走出去的齊澤年聽到後轉過身回頭看我:
「這不是臣能決定的。」
晚些時候,素音過來告訴我,齊澤年將那些面首盡數打發了。
我表示沒有異議。
畢竟實在是,無福消受。
我想,今天過後,我的屋外不會再有一個想進來卻只是沉默地守在門口的人影了。
我的身體好像癒發不好了。
有湯藥吊著,沒有那麼難受,但我能感受到我的時間已經進入了倒數計時。
整個侯府從齊澤年再到素音都顯得焦急。
連皇弟都三番五次溜出皇宮陪我聊天,什麼他已經派人將我從前的文章整理,準備等過段時間就裝訂成冊。
什麼女學如今已經走上正軌,只等合適的時機便能實現我畢生的夙願。
什麼前幾天那幾個老匹夫終於鬆口開海市貿易,之後會有很多的奇珍異寶流入京城…
他能有打破尊卑的想法和行動,我很欣慰。
雖然我的時間已經註定,但不妨礙我再做一個千秋曆代都不曾有過的夢。
上次之後,我做了我畢生的一次豪賭——我將所有籌碼壓在了我的皇弟身上,賭他能用他的方式,去實現我不曾實現的夢。
從皇宮到侯府,似乎都在為我的身體擔憂。
唯獨處在風暴中心的我例外。
當慕容芷再次求見時,我在躺椅上曬太陽。
這次她穿了一件海棠色的衫裙,我感覺比上次的顏色更襯她一些。
「過了這麼久才來探望殿下,還請殿下不要怪罪。」
她比之前更有活力了些。
「上次一別,已經好久不見了。」我稍稍坐直了些。
她笑著坐在了我身側,拿出一個盒子:「給殿下帶的禮物,希望殿下喜歡。」
我打開盒子,裡面是一些手稿。
我拿起最上頭的一份,赫然是對半月前併州水患的治理之策。
看得出來這份手稿的主人很用心,刪刪改改了很多次,對很多地方都做了詳細的註解。
我將手稿放回盒子裡。
「這份禮物我很喜歡,也恭喜你,踏出了第一步。不過,以後的路,千難萬難,你可要有心理準備。」
「再難,我也會走下去。「慕容芷為自己倒了杯茶,「我已經將修訂後的方案呈給了陛下,而且……」
她看著我,一個字一個字地:「我打算將篇策論加上殿下的名字。」
我拒絕:「我沒有出過一分力,這樣不合適。」
我只是在第一次見面時,借給了慕容芷一些書而已。
這篇策論,是她的心血,我不能染指。
慕容芷也沒有在這個問題上糾結很久。
「我之前覲見了陛下,他同意我去併州,並承諾我,如若我能解此次水患,回來後便授我以水部司郎中的官職。」
我摩挲著杯子:「這很好,離你的夢想又進了一步,我相信,你會成功的。」
她低下了頭,再抬起時眼眶有點紅了:「殿下,你才本來應該做這個領頭人,我怕我做不好,會讓你失望。」
「沒有誰是生來就被賦予開萬世先河的使命的。「我替她扶正了略有點歪的髮簪。
「有壓力很正常,你會面臨許多的流言蜚語,還有世人的不理解,但是,慕容姑娘,我以你為傲,你敢於追求自己想要的人生,也有勇氣去承擔這一切,不論結果是什麼,我都祝福你。」
當初那個稚嫩的小姑娘,最後卻活成了曾經我最想成為的樣子。
慕容芷離開了,我讓素音去送她。
身後傳來了腳步聲,還未等我抬頭,一張毛毯就蓋在我腿上。
是齊澤年。
「我沒想到,你們關係這麼好。」
我將毛毯理了理:「她第一次來找我,我就跟你說過我很喜歡她,是侯爺自己未信而已。」
我想起了第一次見到慕容芷的時候。
那時候她對我行禮,說:「慕容芷見過殿下。」
我以為她是為齊澤年而來,畢竟都傳言說她愛慕建安侯,但她開口卻是:
「臣女此來,是想向殿下求幾冊書。」
說實話,這是我沒想到的開端,但我卻很高興。
我請素音去找她要的那幾冊記錄水利的孤本。
不大的空間就只剩下我跟她了。
「我以為你是為齊澤年而來。」我想知道,所以我也就這麼問了。
「如果殿下說的是我喜歡建安侯一事,這確實是事實。」她坦蕩地直視我。
「如果是以前,我或許會為了跟侯爺在一起做些事情。」
我笑著回她:「那現在呢?」
她沒有直接回答我,反而說了一些別的:
「從前我不理解,殿下註定會是集榮寵於一身的長公主,為何還要孤注一擲做這麼危險的事情,後來我明白了,殿下想要一個全新的世界。」
「就目前來看,陛下與殿下的目標,並不是背道而馳,只是兩位都想要自己去創造理想中的天地。」
「那麼,我也應該有更新的道路。所以今天我來了。」
彼時我還沒有如今這麼虛弱,遇到這麼對我有胃口的人,還能出口調戲一下。
「慕容小姐,我好像有點喜歡你了。」我很欣賞她,這麼清醒的姑娘,齊澤年屬實有些配不上了。
她聽懂了我的言外之意:「臣女,也一直將殿下視為追逐的目標。」
我搖搖頭:「我的路已經停滯了,而你步伐,才剛開始。慕容姑娘,我希望她日史書工筆,你的名字,會是光輝燦爛的一頁。」
她似乎沒想到我會這麼說。
「你自己才是你追逐的目標,不必執拗於我的觀點,我的理想,慕容姑娘,我希望你是你自己,而不是受他人影響的慕容芷。」
這是我與慕容芷的初見了。
5
「她走的時候,給我出了個難題。」我對身邊的齊澤年說道。
齊澤年在幫我剝糖炒栗子,是朱雀街那邊最有名的,我很喜歡。
他一邊剝一邊說:「願聞其詳。」
“她說,你喜歡我。」
我看見他剝栗子的手一頓。
「臣確實,心儀殿下。只是殿下似乎不曾放在心上。」
我拿起一顆栗子放進嘴裡,甜甜的,是我喜歡的味道。
「齊澤年,平心而論,你確實是我會心動的類型。」
這下那雙手停頓的時間更長了。
「只是從前的我覺得自己並不需要感情。現在的我,沒有時間去接受和經營感情。我說過的話一直在作數,齊澤年,你完全可以擁有更好的故事,宮宴的插曲,你不需要將它牢記一輩子。」
「齊澤年,你在錯誤的時間,遇到了錯誤的我。」
那天之後我又是很多天不見齊澤年了。
但每天都會有新奇的玩意兒送到味道案桌上。
時間一天天走過,有一天我看見素音帶了一片楓葉進來說給我做成書籤,我才反應過來已經深秋了。
聽說慕容姑娘的併州之行雖遇到了些坎坷,但整體還算順利,大約很快就能回京了。
皇弟在朝堂上每天和一群老頑固掰頭,對他許慕容姑娘官職這件事情意見非常大,氣得他當場放狠話說誰能解決併州水患,他同樣給官職。然後那群老臣不說話了。
對了,掰頭這個字還是他下朝後把這當笑話跟我講時教我的。
慕容姑娘是個開端,之後皇弟將從前我的文章刊物印成冊,最開始只在女學流傳,後來到了太學與民間。一段時間後,成國公家的小姐在老夫人的支持和皇弟的點頭下,去了禮部司-無他,文章寫得太好了。
皇弟還曾跟我說,他以後若是女兒成器,立皇太女也不無不可。我當時丟了個梨子給他:「那你到時候要掰頭的地方可就更多了。」
這個世界正朝著曾經我所期望的地方發展,雖有遺憾,但我已經不再執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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