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盯着时钟上的数字出神。
想起几个月前,沈友琳还和那个人渣在一起。
「我真的很好奇,为什么你老公执着于 50 这个数字。」
「可能他有什么特别的回忆吧。」她苦笑。
「变态就是变态。說到這個,你有很喜欢的数字吗?你以前做的钟表匠,应该对数字挺敏感的吧?」
「我啊……」她低着头,「没有喜欢的,但是有一个时间,我会永远记得——零点五十分。」
「也有个五十?是那个时间发生了什么吗?」
她在水中的脚步停了下来。
「是我爸去世的时间。」
「抱歉……」我感到尴尬,「我爸也早走了。最后一次听到他的消息,就是那个小三过来告诉我,他溺水死了,我那时觉得这就是报应。你爸爸他应该是个很好的人吧?」
「他说不上是好人,但他对我很好,是我不争气辜负了他……我变成这个鬼样子,就是老天爷对我的惩罚了。」
「你不该这么想……」话还没说完,我就开始疯狂地咳嗽。
肺部一阵要炸裂般的剧痛。
「姐你怎么了?!」
我扶着泳池边缘上岸,努力平复着呼吸。
手心里沾上了咳出的血丝,我收起手藏在背后:「沒事,沒事,偶尔会这样……」
回到家,许威已经在门口等我们。
他做了一桌的菜,说要给我们两个好好补补。
「好吧,冲着你和友琳的喜酒,我決定,等过完年我就去医院。」我边吃边说。
「你别乱讲!人家友琳都不好意思了,再說了,住院难道不是为你自己好吗?」
沈友琳的脸已经通红了。
这两个闷蛋……我这媒婆当得可真没劲。
沈友琳喜欢在睡前听许威送的收音机,我会帮着她调试频道。
今天一开启,就是一个关于亲子关系的主题。
「姐,你爸他,真的从来都没有去看你们吗?」
「沒有。大概是因为愧疚,他会打很多钱过来,但是我妈不想收。有時候,我会有种奇怪的幻觉,感觉他好像就在我身边。」我帮她铺着被子,「小时候我会想,也许他是一出国就死了,或者变成了一个丑八怪,外星人,他才会不能来找我们……这样想,我才不会太恨他。」
沈友琳空洞的眼里流着泪:「我懂,姐你太不容易了。」
「瞧你多愁善感的,没什么的,都過去了。」
许威喝了一点酒,就在沙发上睡了。
因为失眠,我在深夜爬起来去上厕所。
黑漆漆的客厅里,我看到沈友琳站在许威的边上。
藉著月光,我看到她慢慢地,将他手上我送的名表拿了下来。
然後,换上了另外一块表……
我迅速地,悄悄回了自己的房间。
难道……我的室友,我真心照顾着的妹妹,是个偷表的贼?
我实在不敢相信,也不想相信。
早安,我趁她出门买菜,走进了她的房间。
我翻着她的东西,突然一张照片落在了地上。
捡起来后,我的心跳慢了半拍。
——这是我小时候,我妈带我去游乐场的照片。
那时候我妈身体还很好,照片里的两个人都笑得很开心。
这个角度,明显是偷拍的。
沈友琳为什么会有这张照片?
我吞咽了一下,打开照片旁边的那个盒子。
里面放着一张信纸,还有那块从许威手上拿下的表。
我用颤抖的手指将信纸展开,读了起来。
【亲爱的女儿:
依惟……】
依惟……?
两个字像一记重锤砸在我的胸口。
——我终于明白了,对沈友琳的熟悉感,到底从何而来!
我拨出电话。
「你小子告诉我,沈友琳以前叫沈雅书?为什么不告诉我她是沈依惟?!」
那边叹了口气:「还是被发现了……雅书,我真的没有恶意,我只是怕干扰你的判断,仇恨这玩意要不得……」
「到底该不该恨,我说了算!」我深呼吸,「你知不知道,昨晚她把我送你的表拿走了?」
「……什麼?」
我把看到的都告诉了他,他震惊又不解:「不該啊,我今天还在想这表怎么就好了呢?!它最近经常不灵,总是在一个点就走不动了,我本来想再拿去修的。」
我突然想到什么:「你之前是不是在她那里修的表?」
「不知道,去年那时候太忙了,我让人带去修的,干吗这么问?」
我親眼看到,她是将表替换了。
不可能是现场修完,然后再给许威戴上。
她到底是为什么这么做?
听到开门的声音,我快速把所有东西放回了原处。
吃飯的時候,我忍不住审视她。
还好她看不见。
没有情绪的双眼,瘦到凹陷的脸庞,怎么都无法让我将她和曾经那个趾高气扬的女孩联系起来。
二十几年了……
我早该想到,为什么她会对游泳如此排斥?
不仅仅是因为她看不见,还是因为——
当初带着几个人,将大两岁的我孤立,将我压入池底反复折磨,害我双目失明的同年级恶魔少女,就是她。
沈依惟……
已经快四十岁的我,虽然再无浓烈的仇恨,但她的存在依旧像一根刺梗在心口。
她住在我家隔壁,是单纯的巧合吗?
什么父亲过世,会修钟表……
这一切都是假的?都是为了接近我所做的戏吗?
我甚至开始怀疑,她是不是真的失明了。
「姐,多吃点鱼,蛋白质对心脏好。」她缓缓给我夹了菜,一如既往。
我盯著她,嗯了一声。
手機響了。
领导电话里对我一阵交代,估计年是没法过了。
「最近扫黑组那边比较忙,我可能经常要去支援,你就别给我做饭了。」
「哦好……姐,你有没有想换个工作呢?身体不太好的话,这样辛苦会出问题……」
「这是我的工作,请尊重我的工作好吗?」
「……對不起,我錯了。」
她的头低了下去,筷子僵在碗边。
我有些罪恶感,心中一阵阵烦躁,吃完饭很快回了自己房间。
看向墙上的时钟,我陷入沉思。
沈友琳告诉我,她的父亲在零点五十分去世。
五十……
墙上的那五十声扣响在脑海响起。
还有庄旭房门上的密码。
0,5,0,0,5,0……
我从来没想过——
為什麼,不是 505050?
瞬間,背脊發涼。
如果說,沈友琳撞墙五十下,是因为她自己对零点五十分的偏执……
那庄旭的家暴,还成立吗?
還是說,她和庄旭执着的数字,只是偶然一致而已?
那套房子确实是庄旭名下的,但密码锁,确实也有可能是沈友琳设定的。
「小琳没有你想的那么简单。」
庄旭的话在我脑海中响起。
也許,沈依惟没有变。
她即便看不见,也并没有我想象中的那样无助,单纯。
畢竟,她是当初以一己之力「统治」一个年级的人。
小學五年級,她站在我面前,夺去我的厚眼镜。
「小李子,你虽然成绩好吧,但是真的好蠢啊,哦对了你为什么姓李呢?听说你爸是姓沈的,是不是……你爸爸不要你啦?」
這些話,我记了一辈子。
常常是在想起我爸的时候,在脑海里响起。
我好厌恶自己——
為什麼,没有彻底摆脱仇恨?
「大新聞,庄旭社会性死亡了!」办公室里,许威把电脑放我面前,「这小白脸进去之前生意做得红火,还是那个什么小红书上的红人,有很多女粉丝一直为他声援,说最近的家暴新闻是他老婆诬陷他,但是刚刚有人在网上发了大段录音,是他施暴的时候录下的,这狗东西真他妈恶心……你要听吗?」
我将这些令人心惊的录音听完,一阵阵反胃。
「也就是说,是友琳她把这些录下来曝光了……」我说。
「肯定是她,没想到友琳看起来弱不禁风,其实还蛮有两下子的嘛!」许威啧啧两声,「现在姓庄的人设已经彻底崩塌了,现世报!」
我稍稍松了口气。
至少,庄旭的恶行板上钉钉。
我为他的报应感到痛快。
但看似软弱怕事的沈友琳,却能完成如此出乎意料的复仇,还是让我不安。
晚上值班时,我接到一个报警电话。
那边应该是一个中年女人,语气极其慌乱。
「警官救救我!有几个男的要进来了!我在……」
我很快赶到了她说的地点。
这里属于高档小区,容易成为小偷的目标,我之前来过几次。
「警察!你逃不了的!」
我举枪进门搜查,发现客厅没有人。
突然,一只手捂住我的嘴,我被蛮力制住,胶带迅速封住了我的嘴。
两个男人把我绑在了椅子上。
我認出來了,他们是许威上次说的涉黑的人!
「这是警察啊你疯了吗?!旭哥都已经进去了,我们赶紧跑吧!」
「闭嘴!旭哥肯定能想办法出来的,我们一定要问出来!」
在我对面,和我一样被封住嘴绑着的人,就是刚刚报警的女人。
「唔唔!……」她惊恐地望着我。
這個女人,好面熟……
我瞥到了客厅柜子上摆放的相框。
一瞬間,我连呼吸都忘记,停止了掙扎。
这是一张充满温馨和爱的全家福。
里面的三个人,我都认识。
其中一個,是面前的这个女人。
唯一一次见她,是她来告知我我爸的死讯。
她抱着的面带稚气的女孩,是在上学时的沈友琳。
也就是沈依惟。
而这个施了厚粉,隐隐可以看到诡异疤痕的,笑得疲惫的男人——
是我的父亲。
是化成灰我也会牢牢记得的,我的父親。
所以…
沈友琳就是让我爸抛弃良知,抛妻弃女的那个第三者的孩子?
不,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
我努力够到了裤子口袋里的小刀。
「大姊,银行账户的密码有那么难吗?这点钱对你们家算什么啊?配合一点好吗,旭哥说干完这一票,他就不会再找你们了。」
男人在女人面前晃着刀。
「我可以告诉你!」沈友琳的声音响起。
我看向门口摸索着进来的她,開始緊張。
「哟嫂子来了?那赶紧的,快说!」
「前提是你把她们都放了!」她说。
「……啧,女人真他妈麻烦死了。」
人高马大的男人走了过去,依旧握着那把刀。
我终于用小刀摆脱了绳索,捡起了地上的枪。
砰!砰!砰!
三发子弹……
两个男人应声倒地,发出哀嚎。
我鬆了一口氣,但却感到一阵闷痛。
我茫然看向了自己的胸口,还有倒地的人手里,握着的那把枪……
「放下武器!警察!」支援的同事来了。
「姐……姐你在哪?」
我倒在地上,看着沈友琳慌忙地走来。
她抱著我,手里都是我的鲜血。
她大声嚎哭着。
我从没见她哭成这样。
「姐!对不起,对不起!警官救救我姐!求你了,救救她好不好?!……」
昏迷的时候,对不起三个字,一直在混乱的梦里盘旋着。
我想知道,發生了這麼多事,她是为了哪件事说对不起。
我依稀感觉到,白大褂们在我的周围行走,忙碌。
終於,我看到了许威的脸。
「我是……死了吗?」我重重咳了咳,茫然地看着他,「威子,真的是你嗎? 」
「你能不能说点像样的话?」他重重叹气,「黑窝已经被端了,你放心,他们会把牢底坐穿,还有友琳她妈也没事。」
「好,那就好……医生怎么说?」
「那混蛋打中你肺部,你失血过多昏迷了十天,现在情况已经稳定了。」他看看身边的女人,「友琳说,她想和你单独聊聊,我先出去吧。」
她依旧拘谨地坐在我面前。
「沈依惟。」
看到她颤了颤,我勾起笑:「在黑社会面前,你还蛮像老样子的,想說什麼,就说吧,我扛得住。」
「姐,我知道你会怪我,但我真的想保护你,哪怕为你去死,我都可以……就当是,我的赎罪吧。」她流着泪,「我知道,我说什么都没用,但是姐,我还是想说对不起。」
「那么多年了,我不想计较。我只想问你,你是故意住在我家隔壁吗?」
她搖了搖頭。
「去年我用积蓄给庄旭买了房子,我们在那里住着,后来他换了工作,才搬到了你家隔壁,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我也不敢相信……对不起,我说了太多的谎,姐你能原谅我吗?」
我看着天花板。
「你說,庄旭逼你撞五十下,他确实有对你施暴——但是五十次,是你执着的数字,因为那个时间:零点五十分。你控制不住要撞满,那天他突然爆发,你的叫声,就被我听到了。」
「你表现得无依无靠,但你家其实不穷,你还将那么多钱,糟蹋在一个黑社会的罪犯身上。」
「你一直瞒着我你的真实身份。」
慢慢数落着,我叹了一声:「都是何必呢?五十次,五十次……就是因为我那个自私的爸吗?」
握着我的手在发抖。
「姐,你完全可以恨我,恨爸,恨我妈。但是有一件事,我想让你知道。」
她伸出手,小心地摸向我的脸,从我的鼻子,到我的眼睛。
我瞪大了眼:「难道我的眼睛是你……」
「最初,爸没有出国。」她声音低沉,严肃,「他得了皮肤癌,發現的時候,已经快晚期了。」
我震惊地看她:「你说什么?……」
「他这个人性格别扭,瞒着你们一个人去大城市求医,住院的时候,他用完了所有钱,我妈是他的护士,家里条件好,花钱给他治病,两个人慢慢有了感情。當然,也是他做得最错的事。」
「过了两年,他终于出院,但是医生说他随时可能复发,他脸上,身上都是吓人的疤痕,又加上出轨的罪恶感……他完全不敢面对你和你妈妈。」
「真可笑……多完美的借口!」我冷笑。
說著,泪水却跟着滑落。
当时那张全家福里,男人诡异的面容浮现在脑海。
我捏紧了被子,克制着颤抖。
「好几年断断续续的治疗,他命大,扛了下去,听说我害得同学失明,他赶去了医院,才知道受伤的是你——他的亲生女儿,他病倒了,癌症很快复发……医生说,沒幾天了。」
「我放学到家,看到他漂在灌满水的浴缸里……」她哽咽,「後來,我媽告訴我,他在自杀之前去了医院,签了捐献角膜的协议。」
「他,他的……?」
我已语无伦次。
手控制不住地,抚向自己的双眼。
回想当初,出事后不到一个星期,角膜就到了。
这么快的速度……
原來,根本就不是所谓的运气。
腦海中,开始播放起童年的画面。
「爸爸什么时候回来呀?」我摇着我妈的手。
「小书,妈妈和你说过了……爸爸他,不会回来了。」
「永远都不会回来了。」
……
我还记得我妈那时的神情,她该有多痛?
那個人,怎么就那么狠心……
我好想挖下我的双眼,對他說,我不要你的东西。
一辈子都不想要!
死了就可以一了百了吗?
他以为得了什么绝症,以为把他罪恶的眼睛送给我,以为懦弱地淹死,就可以免去所有的罪过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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