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離,你們搬回來了? 」
「是呀,我們可能會在這裡住一段時間。」
「太好了,你等下,我有好東西給你。」
奇莫高興地回了他家的鋪子,沒一會兒拿了個毯子包裹的東西出來了。
「阿離,你看,這是我上次在中原看到的手帕,黃色的,上面繡了牡丹和蝴蝶,你不是沒看過牡丹花嗎?我特意送給你的,中原的掌櫃說這是他們當下最時興的樣式,長安的小姐們都爭著買…”
奇莫興高采烈地從層層包裹的毯子裡取出一塊手帕,動作小心地遞給我。
黃色的絲帕,上面繡了朵大紅色的花,還有兩隻蝴蝶在花上飛。
我拿在手裡,忍不住「哇」了一聲:「真好看,謝謝你,奇莫,我太喜歡了。」
「醜死了。」
我和奇莫正沉浸在喜悅之中,一旁突然有人嗤笑一聲,聲音冷冷地說醜死了。
奇莫的臉頓時黑紅黑紅的,我望向那人,也跟著皺眉道:「元宗表弟,你別胡說,這手帕很好看。」
元宗又是一聲輕嗤,懶得看我們一般,別
過臉去。
奇莫拉了我一下:「阿離,他是誰? 」
「哦,忘了跟你介紹,他叫元宗,是我夫郎的表弟,奇莫,我要成親了,我的夫郎叫程嘉。」
8
元宗表弟好像要回中原了。
那晚我去找程嘉,聽到他們在屋外談話,元宗說已經聯絡上了魏名,他正帶著護衛趕來,長安事了,是時候回去了。
程嘉沉默了下,繼而對他道:「回去後,你便告訴他們,我已經死在西域。」
元宗笑了一聲:「你不會真打算留在這裡吧,開什麼玩笑,他們祖孫二人確實對我們有大恩,但報恩的方式有很多種,可以帶他們一起回長安,以後府邸大宅,錦衣玉食,虧待不了他們。」
“他們不願去中原。」
「那就從中原調一隊人馬過來,丫鬟、僕役都帶著,想要什麼就給什麼。」
「元宗,他們只想要我這個人。」
程嘉神情認真地看著他,平靜道:「君子一諾千金,怎能出爾反爾,失信於人?你不必再說,我也不會再回去,從此以後,中原再無程嘉此人。」
“你!”
元宗像是生氣了,氣惱了半天,丟下一句“隨你”,而後轉身離開。
待他走了,我站在程嘉身後,有些忐忑:“你真的不會回去嗎?”
程嘉轉過身來。
夜晚的櫸泥城很安靜,月光灑在連綿的城郭上,也灑在屋外土牆,鍍上一層好看的銀光,襯得程嘉身如玉樹般。
他穿了件胡人的翻領袍。
那是我來到櫸泥城後,找人做的袍子。
西域的聯珠獸紋錦是質地很好的錦緞,顏色也漂亮,但穿在程嘉身上,遠不及他皎月般的臉。
他實在生得好看,眉眼如鴉,纖薄的唇。
見我忐忑,他笑了下,朝我伸出了手。
「阿離,過來。」
我立刻上前一步,握住了他的手。
西域民風開放,櫸泥城的姑娘喜歡穿紅色裙子,上穿袒胸襦和半臂衣。
我也總是這樣穿,腰繫寶石腰帶,額上一串珠玉髮飾,手腕纏著紅石髓珠,走起路來叮鈴作響。
程嘉早知我身後,他自到了櫸泥城便養成一個習慣,將我喚到面前,伸手將我半臂衣上的繫帶重新紮緊,遮一遮胸前裸露的地方。
那時他已經習慣了我常常當眾去牽他的手,從一開始的臉紅,逐漸面不改色。
但第一次伸手攏緊我的半臂衣時,他目光不自然地瞥向別處,耳朵紅了一片。
其實我有些不解,街上做樂器的阿桑姑娘,還常穿短的裙子,露出半截小腿呢。
後來我與程嘉成了親,有次問他為何總是要繫緊我的上衣,明明大家都這麼穿。
程嘉忍不住笑,眸光映在我的眼睛裡:「還是少露一點吧,氣候不定,我怕你生病。」
我就知道他關心我,雖然一開始他是被我和爺爺交易留下的,但是他一定會喜歡我。
奇莫說了,像我這樣愛笑的姑娘,人人都會喜歡我。
好吧,其實不盡然,至少元宗表弟是不喜歡我的。
自從他上次和程嘉在屋外談話,之後又找了我一次。
他問我想不想去中原,奇莫送給我的那塊手帕,其實很難看,中原有許多更漂亮的絲帕和衣裳。
我搖了搖頭,對他認真道:「我知道你是什麼意思,我不會去中原的,我的夫郎也不會去。」
元宗抿著唇,神情有些難看:「你知不知道,他在中原有喜歡的人,是定過親的? 」
我自然是不知道,而且乍聽聞,愣了很久。
反應過來後,我嘆息一聲:「沒辦法了,你們之前沒有說,而且這是他自己做的選擇,後悔也來不及了,他只能是我的。」
「強人所難很有趣嗎?為何非要如此?西域的男子你不喜歡,待我回了中原,挑最好的中原兒郎給你選,只要你放過程嘉,讓他跟我回長安。」
元宗語氣很不好,我本來就心裡有些難受,聞言也跟著生氣起來,拍了下桌子,看著他道:「我說了已經來不及了,你想讓他回中原,可以,把你的命還回來! 」
我盯著他:「我爺爺最討厭不守信用的中原人,所以這些話你別讓他聽到,不管你的人帶了多少護衛過來,敢將他帶走試試,你本事再大,走不出西域。」
元宗蹙起眉頭,神情冷峻。
我冷笑一聲:「你們中原人,典型的得了便宜還賣乖,我爺爺發了善心,你才有機會站在這裡跟我說話,我發了善心,程嘉才有機會留在西域,否則你們早就埋屍在天山了,有什麼資格提條件。」
「我喜歡程嘉,能看上他是他的福氣,事情已經這樣了,什麼中原喜歡的人、定過的親,他最好忘得一乾二淨,我也不是非他不可的。」
嘴上說著狠話,我的眼淚已經在眼眶打轉了,落下之前,我起身跑出了藥材鋪子。
門外程嘉剛好進來,冷不丁地撞上了我,他扶住了我的肩:「怎麼了,阿離? 」
狠狠地推擠他一把,我生氣道:「你都聽到了,是吧。想走就走,跟你表弟一起演什麼?我現在有些討厭你,不喜歡你了。」
9
當晚,我獨自坐在屋頂生氣,看向櫸泥城外一望無際的荒野,夜幕下城垣起伏,像是一道道怪異的鬼影。
我就知道,西域這種鬼地方,中原人才不會喜歡。
程嘉想回長安,誰不喜歡長安呢,我也喜歡……一想到那個夢一樣的地方,有程嘉喜歡的姑娘,我好傷心,眼淚控制不住地想要掉下來。
但我不能哭,自傍晚開始,整個鄯善籠罩在陰雲之中,風沙起得老大,隱隱要下雨的樣子。
爺爺察覺到天色不對,已經跑來問我為什麼不開心了。
要是下雨了,他該知道我哭過了。
「阿離,你下來。」
牆下人影,被風吹得衣袂飄飄,我看都沒看一眼,抱著腿繼續生氣。
沒有辦法,程嘉只得也爬上了屋頂。
他坐在我旁邊,笑著看我生氣,伸手捋了捋我被風吹亂的頭髮。
「元宗亂說話,我讓他向你道歉,別生氣了。」
我別過臉去,不理他。
他又將臉湊過來,聲音依舊是溫潤含笑的:「真不理我?聽奇莫說你喜歡中原的藕粉桂糖糕,下次他們去中原,託他們帶食材過來,我做給你吃,好不好? 」
“你會做嗎?”
“不會,但是可以試試。」
「奇莫他們來回要好幾個月,東西帶回來早壞掉了。」
「可以想辦法存放,比如藕,埋在土裡就不會壞。」
我將臉轉向他,神情仍是悶悶的:「程嘉,你別回中原,回不去的。」
「嗯,我不回,以後都和阿離在一起。」
程嘉微微勾起嘴角,他的眼睛無比明亮,含著笑意,也彰顯誠意。
我拉了拉他的袖子:「你把中原的一切都忘了吧,只做我一個人的程嘉,我會保護你,對你好的。」
「好。」
程嘉眉眼含笑,摸了摸我的頭。
然後他拉著我的手,我們兩個一起下了屋頂。
不遠處的牆邊,還站著一人,正是元宗。
我不願搭理他,拉著程嘉要走。
程嘉嘆息一聲:「阿離,等一下。」
我回
頭,元宗已經面無表情地走上前來,伸手遞給我一樣東西——
“今日是我不好,還望阿離女孩大人不計小人過,我就要走了,這是送給你和表哥的成親賀禮,請務必收下。」
他這人雖然討厭,但已經開口道歉了,我也不是不依不饒的人,當下繃著臉接過了東西。
那是他隨身攜帶的一塊玉佩。
西域盛產寶石玉石,但他的這塊,極為通透,玉佩中間鏤空,外圈迴紋環繞。
看來是很名貴的,拿人手短,我脾氣也消了,對他道:「那就謝謝元宗表弟。」
10
元宗離開櫸泥城那日,程嘉將他送到了鄯善外的官道。
聽說官道六百里外,聚集了大批人馬,似乎還有西域都護府的人。
那裡距離長安六千一百里,但只要翻身上馬,只需一個月即可到達。
櫸泥城的城垣上,看不到官道。
但我知道,程嘉若是想走,便不會回頭。
爺爺站在我旁邊,安慰似的拍了拍我的肩膀:「乖孫女,他要是走了,爺爺再想辦法幫你找中原夫鄢。」
我從午後站到傍晚,夕陽殘紅映在起伏不定的城牆上,光暈斑駁。
程嘉沒有回來,眺望的遠處沒有馬兒的影子。
我的腦子有些蒙,開始緊張、害怕。
「爺,爺爺,他真的走了。」
爺爺陪我坐了一下午,他放在城垣上的藥材都曬乾了,一邊翻攤,一邊對我道:「沒關係,路是自己選的,生死也得自己擔著,天下的男兒郎那麼多,總有守信用的,你就別惦記一個死人了…”
我很傷心,抽泣了幾聲,眼淚珠子滾落。
爺爺曬乾的藥材,被突如其來的一陣雨,稀裡嘩啦地淋透了。
他全身都濕了,氣得跳了起來:「瞧你這點出息,一個人而已,真那麼捨不得他,直接告訴他離開會死不就得了,他還敢走嗎…”
我沒有理他,淚眼矇矓地哭了一會兒,突然又聽他道:「來了來了!那死小子回來了!阿離,你快看…”
我猛地站起來,抹了下眼淚,真的看到遠處有一人騎馬飛奔而來。
但就那道影子,我知道是他。
當下破涕為笑,跳下了城垣,朝著他的方向跑啊跑。
天上的雨還在下,身後爺爺對我大喊:「哭哭哭!就知道哭!龍的臉都被你丟光了!」
誰管他呢。
我和程嘉的距離越來越近,他騎在高高的馬背上,隔著老遠看到我,叫了一聲「阿離」!
他揮著馬鞭,飛奔而來。
最後幾步,他下了馬,快步上前抱住我了!
淅瀝的雨將我們倆淋成了落湯雞,他捧著我的臉,笑道:“哭了?怕我不要回來?”
我點頭,又拼命搖頭。
我沒有告訴他,在他答應了爺爺跟我成親那日,爺爺將他的一滴血,滲進了我的額頭。
那是龍族與人以血締結的方式,他這一生永遠別想離開我。
就像我永遠無法離開西域天山。
只要他踏上那官道,離我越來越遠,會死在千里之外的路上。
我沒有說,因為我要他信守承諾,主動回來。
我也沒有選錯,他是我的夫郎,是信守承諾的中原人。
程嘉笑著看我,將我抱在懷裡,在我耳邊輕聲道:「都說了不會走,怎麼不信我呢? 」
「阿離,從此以後,我只有你了。」
11
西域晝夜持平當天,羌族人稱之為羊羔月。
此時草木蔥鬱,正是牲畜興旺的時節。
他們會在草原上載歌載舞,宰羊煮肉,圍著營火吃烤肉、喝奶酒,也會騎馬射箭,摔角玩鬧。
奇莫說他的阿布阿母聽聞我要成親,執意邀請我和爺爺到部落辦婚禮。
奇莫的阿母之前病了好多年,用了爺爺的藥材方子,後來才徹底痊癒。
他們一家都很感激爺爺,也很喜歡我。
於是我和程嘉的婚禮,是羊羔月的時候,在羌人部落舉行的。
除了奇莫一家,還有草原上的其他遊牧民族,大家都很熱情,晚上圍著篝火跳舞。
我和程嘉穿著羌族人的婚服,在浩浩蕩蕩的人群之中,被擠到了一起。
震耳欲聾的歌聲中,他們笑著把我往程嘉懷裡推。
程嘉個頭高,將我護在懷裡,沒再放手。
那晚的氛圍熱烈,轟動。
大家吃烤肉、喝奶酒,大聲唱歌,簇擁著跳舞。
火光之中,我看到爺爺坐在不遠處,正和奇莫的阿布說說笑笑,滿面紅光。
再抬頭看到我的程嘉,他也在低頭看我。
他的眼睛映著篝火的光,細碎的光影璀璨也漂亮。
我看見自己的影子同樣映在他眼睛裡,深深的眼眸裡,然後對他咧嘴傻笑。
他低
下頭來,抵著我的額,落在我唇邊一個吻。
我勾著他的脖子,聞到了馬奶酒的味道,以及他身上好聞的氣息,令人心安。
我問他:「程嘉,我好開心,你開心嗎? 」
他笑著點頭,俯在我耳邊,說:「阿離,你看,天山上的月亮好圓。」
我順著目光望去,遠處那一座座雪山上,高懸的月亮似白玉盤,也似明珠一般。
我突然想起中原商客講過的一個故事,週穆王乘坐八駿馬車至西行天山,贈了大批錦綢美絹給西王母。
西王母將天山的奇珍瑰寶回饋給了他,飲酒歌曰:“祝君長壽,願君再來。」
我才不要他們的短暫情緣,天山上最好的奇珍瑰寶,當配最好的人。
我看著程嘉的眼睛,認真對他道:「我把天山上的月亮送給你,程嘉,祝你長壽,願我們永在。」
12
我們在羌族部落住了幾日,而後爺爺回了櫸泥城,說要晾曬他的藥材。
我則帶著程嘉,回了天山附近的穹廬。
我的馬兒還養在那裡,名叫雪爪。
程嘉也有一匹馬,是我們在鄯善時所挑選的。
我給那匹馬取名霜花,它和雪爪一樣,通身雪白,是大宛良馬。
白天我們騎著馬兒,到天池畜逐水草。
有時順便幫爺爺挖藥材。
天山上的雪滋養萬物,聖潔的雪蓮冰清玉潔。
晚上我們躺在穹廬外,看天上的月亮,四周萬籟俱寂,只有我們兩個人。
我還記得成親那幾日,我們住在羈人部落。
晚上我和他在氈包和衣而睡,默默地牽著手。
誰都沒有說話,很久之後,我以為他睡著了,忍不住搔他手心。
程嘉側目看我,眼睛黑亮亮的。
我問:“你困不困?”
他搖頭。
我便挪動屁股,往他懷裡擠。
他順勢抱住了我,下巴抵在我頭頂,低笑道:「睡吧。」
我不甘心,湊到他耳邊問他:“就這麼睡了嗎?什麼都不做?”
氈包外的營火還有餘光,映在帳子裡,我期待地看他,他臉紅了下,用手扣住我的腦袋,將我老實地按在懷裡,聲音低啞:「不行,影子會落在氈帳上,被人看到。」
我滿不在乎地抱緊他:「沒事的,大家都這樣,我還看過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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