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一再的裝傻下,他哼了一聲,開口道:「去雒城。」
“去雒城幹嗎?”
「玩。」
“玩什麼?”
「…
」
“玩什麼?”
「……」
“爹,你說啊,玩什麼? 」
“你覺得本王看起來像不像個傻子?”
週元亨蹲在我面前,指了指自己的鼻子,冷笑一聲。
我沒有絲毫猶豫,回答道:「像。」
他二話不說,揚起了手,看來打算抽我一巴掌。
我一頭撞他懷裡,抱緊了他的腰:“不能打孩子!”
周元亨被我用力一頂,全無防備,身體撞在了馬車內壁,悶哼一聲,有些吃痛。
他惱羞成怒,一把將我推開,罵了句:“滾!”
24
這壞種真的把我帶到了雒城。
雒城陰雨連綿,自前幾月開始,洪水肆虐,一次決堤淹死了近十萬人。
百姓流離失所,哀鴻遍野。
我想起上次太子所說,朝廷的贛災糧半路被劫,餓死了幾萬人。
長安城歌舞昇平,晚上千燈萬火,繁華熱鬧。
若非親眼看到,誰會想到距離長安千里之遙的雒城,餓殍遍地,水災蔓延。
那場景太震撼,以至於我瞪大眼睛,半晌不敢置信。
放眼望去都是水,淹沒了村莊、縣城、無邊無際的荒野。
然而瓢潑大雨還在一直下。
一路上,我看到倖存的百姓衣不遮體,蓬頭垢面,絕望地往梁州城跑。
梁州城門,大批兵馬鎮守在此,把他們往回趕。
人數太多,局勢控制不住時,不惜殺雞儆猴,嚇退他們。
只因梁州是長安以南的枷鎖。
當地官員不被允許逃災的難民有湧入長安的機會,恐污了聖人的耳朵。
我看著他們被推擠,大罵,如同牲畜跪倒在地,哭號一片。
我只覺驚心動魄,開口問周元亨:「你們知道嗎?皇上知道嗎?太子知道嗎?」
周元亨看著我,冷不丁地笑了:“知道又如何?”
我不知中原皇帝在做什麼,是真的見識不到這場人間慘劇,還是慘劇沒有發生在他的眼前,便可以置若罔聞。
究竟是置若罔聞,還是不在意?
人間皇帝到底是怎樣的人呢?
他曾開倉放糧,讓朝廷官員帶著糧食賑災,也曾派遣調任,讓有能力的大臣去治理水患。
可是雨停了又下,洪水不曾消退,這樣的局面已經持續好幾個月了。
是的,為官者毫不在意。
興許是有清官,父母官的,但我沒有見到。
聽聞當地有縣令,在洪水第一次決堤時,帶著村民往山上躲難,不幸捲入了洪流之中。
我沒有看到。
我只看到辰王周元亨,設計貪污了賑災糧食,餓死了幾萬百姓。
看到江北糧商趁機抬價,梁州城的百姓抱怨連天。
抱怨算什麼,至少還活著。
雒城才是真正的人間地獄。
府衙建於最高處,當地官員和朝廷來的官員一直鎮守在此,有條不紊。
有絞盡腦汁想辦法治理洪災的,有若無其事談笑風生的。
無一例外,見到周元亨後,他們慌忙起身,行禮:「龍王殿下。」
陰雨連綿,雒城尚未受災的地方不多,擠滿了災民。
尤其是縣城,滿大街都是。
他們衣衫單薄,在簡單搭建的棚下,端著清得見底的米湯,凍得面色發青。
有的棚子底下還漏水。
也難怪災民拼了命地往梁州跑,這種情形下生了病,大夫瞧不過來,只能是死路一條。
我知道周元亨帶我來這兒幹什麼來了。
他說來看戲。
他生辰那日,實際皇帝並沒有來。
他打聽了一番,近來皇帝龍體抱恙,身子不太好了。
那薛良儒當真是能人異士。
他一邊派人到西域找白龍蹤跡,一邊查出雒城水患,實為有龍在雲層作亂。
水患已經持續幾個月了。
他沒有輕舉妄動,一直在佈局捕龍。
直到辰王生辰那日,皇家苑囿,太子和程嘉被緊急傳喚入宮,皇帝命他們隨著薛良儒一同去雒城。
即刻出發。
所以那日,程嘉壓根不知謝時薇害我的事,也不知我被推下了山崖,不知所終。
皇帝的命令下得緊急,他們是秘密出發,來不及通知任何人。
而辰王周元亨,向來是個看熱鬧不嫌事大的。
他知道此事後,將我也帶到雒城。
他笑得眼淚都出來了,止不住對我道:“他們要捕龍,哈哈哈,本王從未見過如此滑稽之事,還是父皇下的命令! 」
他笑得很開心,但我沒有笑。
此時也沒有再裝。
我被人間的慘劇影響得笑不出來,也不覺得有什麼好笑。
雒城水患持續幾個月了,皇帝早知是龍在作祟。
他一心捕龍,命薛良儒精心準備了數月,召回了所有的屠龍人。
他並不在乎雒城百姓的死活。
薛良儒等人到達雒城的時間,比我們晚了半日。
他們有一整隊的人馬,還有大批禁軍護衛。
程嘉沒有見到我。
週元亨這個混帳,在縣衙門露了個面,然後就帶我住到縣內一家別院去了。
他還搞了個斗笠面紗給我戴。
他帶了很多人來,還有一名梁州跟過來的官員,跟著他報告什麼訊息。
那官員生得肥頭大耳,走幾步便喘得厲害。
他還偷偷打量我,用色瞇瞇的目光。
週元亨看到了,直接一腳踹了過去,踩在他身上:「找死是不是?本王的女人也敢看。」
我這一路情緒低落,也懶得跟他裝了。
這個變態反而來了興致,一次次地拿繩子試圖套我腦袋。
“叫爹啊,你怎麼不叫了? 」
“不怕死了是不是?信不信我真勒死你?”
我冷眼看他,脫口而出:“滾!”
變態還是個賤骨頭,被我罵了之後,收起了繩子,反而沒再套我了。
他嘖嘖地看著我笑,竟開口道:「阿離,本王有點喜歡你。」
“滾!”
「你就那麼喜歡程嘉彥?為了他從西域大老遠地跑過來,他有什麼好? 」
“滾!”
「換作旁人這樣跟本王說話,腦袋早就搬了家,你說我是不是賤啊?竟然捨不得殺你。」
“滾!”
“你真以為我捨不得殺你!再罵一句試試!”
“滾!”
25
雒城真的有龍,我清楚地感知了。
天空烏雲壓頂,雨勢磅礴。
在山頂空地,薛良儒布陣捕龍,聲勢浩大。
我不知他們做了什麼。
因為周元亨帶著我在另一個山頭。
他可真會享受,在雨幕之中命人搭建了棚,除了朝著山頭的那面,其餘四周均用革布包裹了起來。
棚子裡還燒著炭爐。
周元亨穿了件輕軟的狐狸皮斗篷,眉眼細長,悠哉地坐在椅子上,手上還捻著一杯茶。
“他們居然來真的,這陣仗,有點意思。」
我坐在他旁邊,托著腮,抬
頭看天。
山下洪水遍野,隔壁山頭響起了一陣鼓聲,聽得我心裡發麻,慌得厲害。
薛良儒的捕龍陣、敲起的鼓,令我的頭有些痛。
我恍惚覺得,雲層裡的那條龍,比我還要痛。
因為雨勢突然變大,幾乎是傾注著往下灌。
情況不妙。
照此下去,很快連縣城那邊也會淹,城內災民全都會死。
但似乎沒人在乎。
薛良儒那邊不在乎,周元亨更不在乎。
我直覺心裡一股怒火燃起,騰地站了起來。
週元亨一把拉住了我:「阿離,你幹什麼? ! 」
「龍王殿下,你該去阻止他們! 」
“哈?你開什麼玩笑?”
「你是皇子,站在高處伸手就是青天,就該為民做主,為他們庇護! 」
「說什麼呢,本王何時不為他們庇護了? 」
“你貪贓物,草菅人命,無視百姓死活,如果現在回頭,我還願意給你機會! 」
周元亨瞇起眼睛,對上我一本正經的神情,笑了出來。
他像聽到了一個笑話,那樣的神情,只需一眼,我便知道他沒救了。
同時,山的那頭好像出了變故。
我知道,程嘉和太子至少還心懷慈悲,不會眼睜睜地看著雒城百姓被淹死。
那邊的鼓聲小了,夾雜著打鬥之聲。
我沒再理會周元亨,解開他披在我身上的斗篷。
漫天大雨之中,我站在了山頭。
周元亨站在棚子裡,衝我罵道:「你瘋了,快點回來! 」
瘋的不是我,是雲層裡的那條龍。
它的悲傷、哀鳴、怒火,我感知得一清二楚。
它要淹了雒城,讓洪水湧入梁州。
但它已經沒了力氣,快要掉下來了。
所以它在孤注一擲,拼死而為。
我答應爺爺,不可以使用靈力,暴露身份。
可此刻我想起年幼時,他曾對我說過的話。
“我們白龍一族,靠天山山脈修煉化形,不只是大羅天的恩賜,也是這萬物生、大自然賦予的恩賜,生於天地之間,就要和人一樣,守護我們的家園。」
“小阿離,大羅天是我們的信仰,西域天山也是,世間萬物皆是。」
我無法坐視不理,但我想,爺爺他一定懂我。
我施展了法力,在
雨幕之中,踏進洪流與雲層之間,也踏進天地之間。
恍惚間,我聽到了很多人的喊聲。
“阿離!”
有周元亨,也有我的程嘉。
那日,很多人應當看到,一身穿白衣的姑娘,飛入天地之間,站在洪水之上,舉起了手腕上的紅色珠鍊。
洪流與雲層之間,她是如此渺小。
但是她掌心朝天上,嘶聲喊了一句。
“大羅在天!”
伴隨著這聲喊,地動山搖,洪水倒灌。
沒錯,是洪水齊刷刷倒灌回了天上。
他們在震驚、在恐懼,但我的眼神如此平靜,直到倒灌的洪水沖入雲層,那躲在雲裡的青龍掉了下來。
很少人見過龍。
它身長四丈,青黑色的身軀,從天而降,像天上砸下來的柱子。
但它比柱子靈活,瞬間又蜿蜒而起,咆哮一聲,騰空衝向薛良儒所在的山頭。
它的聲音震耳欲聾,引起山野動盪。
怒紅的眼睛似是燃燒的烈焰,龍須猙獰,爪子鋒利,龐然大物就這麼出現在人間。
但它未曾到達那座山頭,咫尺的距離,我從天而降,一拳打在它的頸上。
我清楚知道龍的死穴。
我將它按壓在地上,怒吼著問它:「為何要製造災禍,危害人間百姓? ! 」
它撕心裂肺的喊叫聲,令我的頭髮全都飄了起來。
但我從它的怒吼聲中,得知了原因。
它是一條母龍,也曾修練成人形。
十多年前,薛良儒率屠龍人殺的那條小青龍,是它的孩子。
它想要報復,曾經試圖闖入長安皇城,殺了那個用它小孩來煉丹的老道士。
可是它進不去,只闖了一次,便喪盡了修為。
它絕望,痛苦。
那條小青龍的屍骨,就在皇陵地宮。
它在雒城施雲布雨,淹了村莊,一開始只想要回小青龍的屍骨。
但那人間皇帝和道士,明知是它作惡,為了捉它,花了幾個月時間,將小青龍保存完好的龍皮,做成了幾面鼓。
他們在山頂敲鼓,它在雲層撕心裂肺。
母龍已經到了油盡燈枯的時候,我知道,這是它最後的反抗。
我道:「冤有頭,債有主,不能因為你對付不了屠龍人,便對人間無辜的百姓下手,龍族生於天地之間,一開始便為守衛四海而生。
」
“我爺爺說,花枝葉下尤藏刺,人心怎保不含毒?民間屠龍反龍,皆為慾望使然,但並非所有人都是如此,我們若心懷怨恨,對無辜的人下手,與他們又有什麼不同? 」
母龍一腔怒火,我知道,自己已然說服不了它了。
所以我鬆開了它,在它飛向薛良儒時,我衝不遠處的程嘉喊道:「有冤報冤,有仇報仇! 」
程嘉果然跟我十分默契,他將薛良儒等人帶來的降龍法器,該扔的扔,該破壞的破壞。
破壞不了的,衝上去和屠龍人打成一團。
我就知道,最能對付人的,終究還得是人。
這座山頭已經不需要我來過問了。
我飛去了周元亨坐在的棚子。
他還在喝茶,握杯子的手,在顫抖。
是興奮的顫抖。
他的眼睛寫滿了興奮,跑過來一把握住我的手。
「阿離,你是什麼人? 」
“我是龍,白龍。」
「不管你是什麼,從今以後跟本王在一起,父皇快不行了,你助我登上皇位,我許你想要一切,整個天下都是我們的。」
“你要天下做什麼呢?”
我憐憫地看著他:「你已經站得很高了,伸手就是青天,你左右百姓的生死、掌控他們的衣食住行,你看著他們哀鴻遍野,毫無憐憫之心,明明伸下手就可以解決的事,為什麼不做呢? 」
「因為你不屑做、不想做,生於帝王之家,站在主宰的高位,理所當然應當地視地面百姓為螻蟻,你們難道忘了,是螻蟻將你們托舉了起來?它們散了,死了,你的好日子也到頭了。」
“任何人都不能漠視生命,尤其是你這種,伸手就是青天的人,坐不了那個位子,就該掉下來。」
我朝他伸出了手,他恐懼地瞪大眼睛,後退一步。
「爹!阿離你是我爹,別殺我! 」
「叫爹也沒用了,百姓們叫你爸爸的時候,你餓死了他們幾萬人。」
我擰斷了他的脖子。
他瞪大的眼睛,被我伸手覆蓋住。
「大羅在天,淨土上天。」我道。
26
我和程嘉回西域那日,終是生了變故。
彼時皇帝已經駕崩,太子周元宗登基成為新帝。
他召了程嘉入宮。
程嘉不肯去。
我問他為什麼。
程嘉道:「他已經不是太子了
,是皇帝。」
“所以呢?”
「太子不允許長生不老藥的存在,但是皇帝允許。」
「程嘉,我不懂,我很想哭。」
「花枝葉下尤藏刺,人心怎保不含毒?你說的。」
「可是他是皇帝,皇帝心裡不可以藏毒! 」
「程嘉,我們明天還能回西域嗎? 」
能回,但離開得很艱難。
離開那日,城門之上,新帝周元宗,一襲龍袍,眉眼深沉地看著我們。
他對程嘉道:「為何非要走呢?留在長安不好嗎?慶陽姑媽和妳夫人謝氏,都很捨不得你。」
城大批侍衛、弓箭手,整裝待發。
週元宗遙遙道:「義彥,阿離,你們留下,朕一定會保護你們,不允許任何人傷害你們。」
「你們走了,朕真的不放心。」
我和程嘉很清楚,慶陽公主和謝時薇,被他控制起來了。
我很為難,因為我知道,程嘉不能無動於衷。
我很想我爺爺。
興許是心有靈犀。
我在心裡默念爺爺的時候,城外道路,突然一陣馬蹄聲傳來。
轉身,竟真的是爺爺飛奔而來。
隔著老遠,我用靈敏的耳朵,聽到他念念有詞。
「完了完了,跟小禿驢下了幾個月的棋,把孫女忘了。」
「小阿離不會死了吧,哎喲,我的老天!嚇死龍了! 」
我一臉幽怨地看著他出現在我面前。
爺爺笑得好開心,沖我道:「乖孫女,活著呢? 」
有爺爺在,真的好安心。
他只用幾句話,就讓周元宗心甘情願地放了人。
他說:「喲,死小子你當皇帝了,好好做人啊,你當初吃的那塊肉,是我爺爺的,實際你早就死了,是我爺爺在保佑你,知道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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