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本山間一兔精,為報恩,成了一小孩的表姐。
我們相依為命數載。
他生性愛哭,性格軟弱,中了進士後,非要娶我。
我不肯,他便伏在我膝上,一聲求我,哭紅了眼睛——
「阿姊,阿姊你可憐我,離了你我必不能活。」
後來我與他婚後,無意中聽他對一衙役道:「女子終是心軟,她若對你無意,那便讓她憐憫你,喜歡的人,死也要得到。」
彼時,那年輕俊美的清池縣令,正悠哉的站在池邊餵魚,他嘴角勾起,輕笑一聲,模樣溫良。
1
北山,是淮南王飛升成仙的地方。
淮南王劉安,字公幹,乃高祖皇帝之孫。
他好書鼓琴,也好神仙黃白之術,身邊曾有方術之士數千人。
史記元繹元年,淮南王因謀反案發而自殺。
然而我們皆知,公幹彼時已與八公仙翁煉成了仙丹。
他沒有死,只是吃了丹藥去做神仙了。
你問「我們」是誰?
我們自然是生活在淮南北山的妖怪。
我是一隻兔精,名叫小月。
很久很久以前,我只是一隻普通的兔子罷了。
我的兔爹自然也是一隻普通的兔子。
我們生活在山野荒坡,一處隱蔽的洞穴。
食青草、蔬菜,越冬時荒蕪,便吃地下草根、地衣。
我最喜歡的其實是蘿蔔和青菜,南瓜當然也很好,不過它們大都長在半山下農人開墾的田裡。
我和兔爹約定過,不准去那邊。
荒坡的洞穴只有我和兔爹兩隻兔子。
從前我們並不住這兒,我們有一大窩兄弟姊妹和鄰居,在靠近溪流的林子里安家。
後來不斷有狐狸追,有豺狼咬,不知何時山裡還來了一對可怕的蛇妖。
死傷無數後,大家紛紛搬家,兔爹帶著家中僅存的我,來到了荒坡打洞。
那都是八百年前的事了,久到我都已經忘了我的兔爹到底長什麼樣。
忘了也就忘了,沒什麼關係,反正在人的眼中,天底下的兔子大都一樣。
長耳朵,三瓣嘴,紅眼睛,兔爹就是那最普通的兔子模樣罷。
便是這隻兔子,在我幼時去偷過一次農田裡的蘿蔔,費勁拖到洞裡給我吃。
回來後它斷了一條腿,血淋淋的。
我們倆依偎
在一起,瑟瑟發抖,約定再也不去偷蘿蔔。
可兔爹不長記性,沒過幾年,它拖著那條殘腿,又給我偷來了旁邊的東西——
半顆仙丹。
漢元繹元年,淮南王與八公仙翁在山中煉丹,飛升後大笑一聲,將剩餘丹藥撒給了院裡養的雞鴨狗。
於是畜產皆仙,犬吠於天上,雞鳴於雲中。
這震撼場景被一山間野猴看到,野猴奪了最後一顆丹藥,奔入了山林。
然後它死在了蛇妖手中。
那對修行的蛇妖,是一對虺蛇。
虺蛇腹有戈矛之刺,且劇毒無比。
它們已經在世上修練了三百年,假以時日,便可成蛟。
此時一顆完整的仙丹,可讓其中一條越過蛟形,直接化龍。
然而那對蛇妖感情很好,它們不願獨享仙丹,於是分了兩半。
母蛇先吃了半顆丹藥。
我的兔爹不知何故躲在林子裡,親眼看到它由一條蛇進化成了頭尖頸細的蛟。
蛟生出了爪子,爪子處又生出了薄膜,最後它嘶鳴著扭曲在地,爪子變成四肢,又從半人半蛟的形態,匍匐出一具完整的人形來。
那一瞬間,我的兔爹驚懼交加。
然而它的紅眼睛在燃燒。
我想它的腦子裡一定閃過很多東西。
那是生於天地之間,卻活的悲慘可憐的兔子,永遠是豺狼虎豹口中的獵物、人的盤中餐、桌上的肉。
人畜皆可欺的存在,是如此渺小。
為了一蘿蔔,它被狗咬斷了腿。
為了半顆仙丹,它丟了一條命。
我至今無法想像,它是如何鼓起勇氣,趁公蛇不備瘋了似的竄出去搶了那半顆仙丹的。
兔爹回到荒坡洞穴的時候,耗盡了最後一口氣。
它渾身是血,頭都要斷了。
它甚至來不及最後看我一眼,就栽地死了。
我叫劉小月,故事的開篇,我吃了兔爹搶來的半顆仙丹。
我的兔爹,是一隻長耳朵、三瓣嘴的普通兔子。
哦對了,它還有一雙紅眼睛。
2
我是一隻兔子精,在山上修練了八百年。
我給自己取了個人名,叫劉小月。
之所以姓劉,是因為我吃的那半顆仙丹,來自淮南王劉安。
之所以叫小月,因為我嚮往月亮桂樹下的玉兔,以它為目標,
一心想要修練成仙。
至於修仙的初衷,我已經忘了,大抵僅是因為不願我的兔爹白死一場。
我早就不住山野荒坡了,我在深山裡有一處三窟府。
三窟府離土地廟很近,旁邊有一棵長得很好的槐樹。
此處的土地廟又矮又破,裡面亂糟糟,神龕裡住了一窩老鼠。
早在百年前,這裡的土地爺爺就餓死了。
因為附近一直有傳聞,深山裡有吃人的猛獸,逐漸沒人來祭拜。
於是我眼睜睜看著以凡人香火為生的土地爺爺餓死,卻無能為力。
山風乍起時,槐樹飄香,我有時會在洞口搓小藥丸,有時會托腮坐在矮廟上,百無聊賴。
偶有走投無路的人,肯來土地爺爺的神龕前磕兩個頭,我很樂意幫他們。
我劉小月一心修仙,想行善積德,因而幫過孝子求藥,給過乞丐吃食,還救過在林子裡上吊的姑娘。
我修練了八百年,自認為兔美心善,從不欺凌弱小,北山一帶的小精怪,都很崇拜我。
它們親切的叫我小月姐姐。
但我亦有死敵,正是當初那對修行的虺蛇。
公蛇名柳妄卿,又稱柳相公。
母蛇名元姬。
元姬和我一樣,吃過半顆仙丹,前後又修了千年,本可以化龍去了。
可惜她竟捨不下那柳妄卿。
他們還想著我吃了那半顆仙丹,一開始無時無刻的想要獵殺我。
被追的次數多了,我變得越來越狡猾,練出了一身逃竄的好本事。
有次喝了小花妖送來的酒釀,我還心血來潮的跑到他們洞府前叉腰,大聲吆喝一聲——
“瞧把你們能耐的!出來受死吧!大長蟲!”
未等他們反應過來,我又撒腿就跑,激動的心臟狂跳。
這種找死的事,我僅做過一次而已。
柳妄卿和元姬可不是吃素的。
柳妄卿很兇殘,成蛟後為了大增修為,什麼都敢吃。
連帶著元姬,因助他修行,手上沾染太多殺戮,離正道越來越遠。
在我們山野精怪眼中,他們兩個無疑是可怕的邪物。
我最好的朋友除了小花妖,便是三窟府前的那棵槐樹精了。
槐樹精叫小槐,沒什麼修為,整天揮舞著枝葉對我喊——
「小月姐姐,柳相公今天又吃了一個人!你可別去招惹他們了! 」
我當然不敢招惹他們,我能想到的最大的報復,便是早日修練成仙,然後到天上的神仙那裡告他們的狀。
好吧,我雖然吃了半顆仙丹,修練了八百年,實則柳妄卿與元姬,單對付哪一個都沒有勝算。
尤其是元姬。
3
我是一隻虔誠修仙的兔子。
可是成仙的道路如此艱難。
那日我在山林碰到了柳妄卿。
還好還好,元姬不在。
……呸,一點也不好,我躲了他們八百年,逃跑的能耐出神入化,這次竟沒溜掉。
我化作一隻白兔想逃,他化作一條蛇想追,直接用蛇身纏住了我。
我的兔身被擠壓變了形,紅眼睛快要被勒出來了,睚眥欲裂,痛苦的很。
可笑,修練了那麼久,沒成想生死存亡之際,我跟他拼的不是法力,而是動物的本能。
它的蛇身越收越緊,絲毫不敢掉以輕心,怕我又跑了去。
那一瞬間我意識開始模糊,想到了我的兔爹,土地爺爺,小花妖和槐樹精。
果然,無論神明還是妖怪,這世間萬物,弱小的總是受欺負。
真不甘心。
命懸一線時,我仍想著再反抗一下,於是拼盡全力的蹬腿,使出瀕死的力量,帶著柳妄卿在林子裡滾下了坡。
然後我們便滾到了一在半山砍柴的老伯面前。
花甲之年的老伯嚇了一跳,但他沒有絲毫猶豫,舉刀砍下了柳妄卿的蛇頭!
然而他萬沒想到,砍下的蛇頭還能凌空而起,狠狠的咬了他一口…
老伯很快就倒地身亡,柳妄卿的蛇頭和蛇身在地上不斷亂爬,瘋了般扭動,想要拼接在一起。
預感到元姬即將到來,我拖著奄奄一息的兔身,拼命逃回了三窟府。
我受了很重的傷,昏迷數日。
醒來後小花妖和小槐樹精告訴我,柳相公死了。
他被人砍下了頭,然後被元姬帶回了洞府。
修練千年的蛇妖,被砍了頭只能說會喪失修為,並不至於沒了命。
可是聽說元姬把他吃了。
數月後,北山陰雨連連,黑雲壓頂。
山野精怪瑟瑟發抖,因為元姬跟瘋了一樣,在附近一帶瘋狂覓食進補。
這動靜最後招來了一青衣道士。
道士年歲不大,看著很年輕,名叫沈辞山。
但他本領很
大,元姬那麼厲害的蛇妖,竟最終被他收入囊中。
雨後山林,春筍開始冒頭,清風徐徐。
他站在亭子裡,擦拭手中的劍,身姿挺拔。
我躲在樹後偷偷看他。
他發現後,回頭對我笑,聲音揶揄:「出來吧小妖怪。」
我謹慎的探出頭去:「那,你別動手。」
「放心,我不動手。」
沈辞山是蜀地岷山道人庄天师的徒弟,他說自己只是途經此地,勘了邪氣,追尋而來。
他很愛笑,牙又白,模樣清俊,看起來是個很良善的小道士。
我對他道:「你真厲害,元姬是我們這兒最大的妖怪,你竟然把她收了。」
他擺了擺手:「我的能力不如同門師兄,這次只是湊巧罷了,不算什麼。」
知道他在謙遜,我神態認真,又對他道:“小師傅,我是好的妖怪,一心修行,從不作惡。」
他聞言忍不住笑了,眼眸彎彎:「知道呀,萬物有靈,我一心向道,也只收作惡的妖。」
我們兩位,一人一兔,聊到日落西山,晚霞遍天。
最後他說要走了,我很是不捨,請教道:“小師傅,我已經在此處修練了很多年,你說我什麼時候才能成仙?還能成仙嗎? 」
沈辞山像是不知怎么回答,他抓了抓腦袋,又想了想:「我不知道你什麼時候能修成正果,但我師父曾言,一切皆有定數,只要我們篤信,斷緣,真觀,與俗世恩怨兩清,得的便是自己的道。」
我始终没明白沈辞山所说的道,跟我成仙有什麼幹系。
但恩怨兩清四個字我聽明白了。
北山再也沒有柳妄卿和元姬,我在俗世的怨沒了。
「恩」這個字,卻沒還清。
半年後,我封了自己的三窟府,下了山。
4
我初見聞璟時,他才八歲。
是個自幼父母雙亡,被祖父拉扯大的可憐小孩。
山下村莊,三間老舊的泥瓦房,下過雨的院子潮濕,雜草叢生,還生了青苔一片。
他在門後探出頭,頂著亂糟糟的腦袋,警惕又茫然的看著我——
“你說你是誰?”
“劉小月,你的遠方表姐,你祖父叫闻三乗,我該喚他一聲表舅爺,我是你們家在江陵的親戚。」
「可是,我們家沒有江陵的親戚。」
「怎麼會沒有?你年紀小,表舅爺沒有告訴你
罷了,快讓我進去,我走了許久的路,渴了。」
我推了下門,站在門口的小孩還在遲疑,我已經進了院子。
四處打量時,他跟在我身後,亦步亦趨道——
「家裡就我自己,我阿公去年上山砍柴被蛇咬死了,就算你是我家的親戚,你來晚了,見不到大人的。」
我面上做出一副驚訝神情,嘆息一聲,摸了摸他的頭:「沒關係,我來看看你也是好的。」
小孩看起來不習慣被摸頭,彆扭的轉過臉去。
他的臉髒兮兮的,我瞧著有些異樣的紅,於是伸手去探他的額頭,果然很燙。
「你發燒了,有沒有看大夫,可曾吃藥? 」
「不用看,蒙上被子睡一覺就好。」他抿著唇,低頭不看我。
環顧了一圈兒,家中水缸是空的,米缸也是空的,且小聞璟個頭不高,光著腳丫,身板瘦得厲害,衣衫很舊又單薄,袖口還短了半截。
可見自他爺爺死後,小孩的日子過的艱難。
我心裡有些悵然,對他道:「那你先去床上躺一會兒,我去隔壁鄰居家借點米來下鍋。」
「不要去。」
他急切的伸手握住我的衣袖,欲言又止,最後低聲道:「曹氏很兇的,我前幾天撿了她家一個爛南瓜,她在村裡罵了一天。」
「……」
「不是偷!是南瓜爛了,長在後院牆頭,自己掉在我家院的。」
見我看他,小聞璟漲紅了臉,聲音哽咽,眼眶隱隱發紅。
我低頭看他,笑道:「知道了,你快些去床上躺著吧,告訴你哦,我包袱裡有幾根蘿蔔,待會我們可以吃蘿蔔湯。」
5
陶莊在北山以西,是個偏僻且貧窮的村子。
這裡不過二十多戶人家,村民世代種田,靠那一畝幾分地,交稅賦,養活全家。
通常一家老小,很多張吃飯的嘴,收成好的時候能勉強解決溫飽,收成不好,便要挨餓。
住在聞家隔壁的曹氏夫妻倆,家裡養活五個小孩,還有個患病的婆母。
貧苦人家各有難處,尚且自顧不暇,很難有善心去幫別人。
況且曹氏本是個刁鑽蠻橫之人,經常抓著丈夫罵他窩囊,有時還故意不給婆母飯吃。
闻三乗老伯活着的时候,是個啞巴,在村裡很少跟人往來。
但他老實能幹,種了一畝田,閒時便進山砍柴,背著柴火走十里地,去賣給鎮上的員外
家。
他死前,祖孫倆生活尚可,小聞璟還在隔壁村的私塾讀了一年書。
他死之後,那一畝田便被村里長收了回去。
狗模狗樣的村長給了小聞璟三公升米,道自己已經是仁至義盡了。
這世道,生死由命,皆是人間常態。
所以聞老伯死後一年,孫子餓成了皮包骨。
聞璟年齡小,他說自己曾去山下撿柴,想背去鎮上賣給員外家,鞋子磨破了,員外老爺家的管事卻瞧不上他的柴,嫌不好。
後來他想把自己賣了,到員外府上做個僕役。
管事冷不丁笑了,施捨他兩個銅錢:「老爺家裡不缺下人,街上像你這般大的小乞丐多的是,個個都想進府裡做事,幹的活還沒吃的多,趕緊走吧。」
我初到聞璟身邊時,他活的很難。
從一個能在私塾讀書的小孩,落魄成了需要在街上討飯的乞丐。
那晚我燒了蘿蔔湯,他卻高燒不退,蒙著一床臭烘烘的褥,滿頭是汗,睡得極不安穩。
他神智不清的哭道——
“我不想死,阿公救我,救救我,我好餓,好難受…”
我的手覆蓋在他的眉眼上,然後將一粒褐色小藥丸塞到他嘴裡,不多時,他便安靜下來。
將那破舊難聞的被褥為他蓋好,我離開了屋子。
那晚我劉小月對著月亮發誓,聞老伯的恩情,我會加倍的償還在他的孫子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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