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家中碾藥,他在屋內看書。
隔一會兒便出來幫我碾藥,或劈柴擔水。
聞璟已經長的比我還高了,他衣衫楚楚,已然是芝蘭玉樹的模樣。
看似有些讀書人的羈弱,實則力氣挺大,一斧頭便可以將木柴劈開。
他在書院讀書的時候,竟還學會了使劍。
他的手握慣了筆桿,掌心卻有一層繭。
十六歲的秀才公,在家不只要劈柴擔水,每日還要忙著洗衣。
關於洗衣服這事,完全是他自己攬下的活計。
他十二歲前,家中的衣服還都是我洗。
忽有一日清晨,他拉著換下來的褻褲,紅著臉,怎麼也不肯給我。
我正疑心他是不是病了,他乾脆將我手中的衣服全接了過去,道是阿姊整日勞累,今後家中的衣服都來我洗。
在我眼中,洗衣服和劈柴一樣,都是家務活,誰幹都一樣。
我從未發覺出什麼不對,便如同聞璟已經十六了,洗澡的時候我仍會習以為常的走進去,拿出大棕刷子給他搓下背。
他已經不是那個害羞的八歲小孩了。
在我面前他依舊穿著褻褲,需要坐下,我才能舀水沖刷到他的肩膀和背部。
他一點也不害臊了,每次都神情如常的與我聊天。
「阿姊,你這個大棕刷子哪來的? 」
「鎮上市集買的啊。」
「其實這個是用來刷馬的,我在老師府裡看過,僕人拿它刷洗馬匹。」
「啊?真的?怪不得用了這麼多年,還這麼結實。」
「阿姊,其實它刷在身上很札人,挺疼的。」
「你不早說?都刷了這麼多年了。」
「沒關係,我能忍。」
「哈哈哈,小聞璟,你莫不是個傻子? 」
我忍不住笑他,同時放下了手中的刷子,不再用力刷他。
他突然轉過身來,仰頭看我,赤裸的上身,濕漉漉的泛著水珠。
眉眼生動的少年,看起來好乖,他勾著嘴角,對我笑,眼眸漆黑,神情認真:「阿姊,我不小了,李元寶同我一般大,就快要娶妻。」
「還有,我不是傻子,因為是你,所以無論多痛我都能忍。」
他就這麼定定的看著我,良久一動也不動
。
眼中閃爍的那抹光亮,莫名的令我心悸了下。
我不知自己為何心悸,也不懂那心悸為何意,我只是隱約覺得,聞璟變的有些陌生了。
我開始覺得他心思深沉,而且特別敏銳。
幾日後我們去了一趟府衙,領他的頓膳費。
市集上,聞璟買了紙墨,又非要去首飾店幫我挑選一隻珠釵。
然後我們遇到了他老師的女兒程如蘭。
眾所周知,程舉人有兩個女兒,大女兒嫁去了京中,做了官眷。
小女兒程如蘭,才貌雙全,知書達理,是全縣公認的才女。
她比聞璟年長兩歲,恰巧帶著丫鬟,也在店裡挑選首飾。
看到聞璟的時候,她眼中有一閃而過的光亮。
呼喚他名字的同時,也朝我微微的見了禮:「阿姊。」
我不是第一次見到她,年前聞璟參加院試時,她在府衙外的馬車上,雖沒有下來,但掀開簾布同我們說了幾句話。
她當時對聞璟道:「我昨日隨母親去寺廟上香,順便為你寫了道符,「題名登塔喜,醵宴為花忙,好是東歸日,高槐蕊半黃。」阿璟此番,定會題名案首。」
她說罷,將一折好的小符包遞給聞璟。
程如蘭言笑晏晏,就這麼看著他,他一本正經,朝她見禮,卻沒有伸手接。
聞璟道:“謝二小姐好意,提督學政在府衙內監考,為避免誤會,不宜帶東西進去。」
程如蘭神情怔了下,很快就收回了符包,笑道:「阿璟說得對,是我思慮不周了。」
她笑容變得很淡,連我都察覺到了失落之意。
待她離開後,我不解的問聞璟:「筆墨硯台能帶進去,廁所也能帶進去,為何一道小小符包帶不進去? 」
聞璟挑眉看我,笑了下:「不想帶。」
“為何?”
「因為,不需要。」
我當時只道他自負,渾然沒察覺出別的。
直到首飾店內,程如蘭身段窈窕的站在我們面前,欲語還休的對聞璟道:「前幾日府上宴賓,你為何沒來? 」
聞璟又是一副恭敬模樣,言辭懇切:「老師宴請府衙官員,聽聞還有京中來的內監,小子人微望輕,不過是個秀才,豈敢入此等席面。」
「你是院試案首,有何不可?更況且,我特意求了父親讓你來。」
「我那日剛好腹痛,病體纏身,故推辭了老師好意。」
「聞璟,你當真,當真對我…”
週邊人多口雜,程如蘭卻突然眼含熱淚,無聲的哽咽一聲:「也罷,我就要選入京中當秀女了,去年就該走的,你既無意,我多做這些又有何用。」
我眼睜睜看著程如蘭眼中的光亮,一點點暗淡下去。
於是忍不住打量起聞璟來,他身姿顴長,側臉如玉,眉目疏淡,睫羽下的眼光冷冷的,那般平靜。
再過半月,他便滿十七了。
原來這些年,他變化這麼大,模樣周正,姿容俊美,還是遠近聞名的才子,惹佳人青睞。
我心裡有種說不出的欣慰,覺得自己這些年的功夫沒有白費,算是對得起聞老伯了。
但同時又有些茫然,原來他真的長大了啊,同年齡的李元寶,都要娶妻了。
10
回村路上,我們沒有搭車。
繞近道山路時,聞璟牽了我的手,笑著與我說話。
便如同他八歲時,我會在進山採藥的路上牽他的手,笑著和他說話。
我們的手牽的如此自然,彷彿就該如此,一直如此,天經地義。
他長大了,手掌自然比我的寬,溫熱的手心,與我緊握。
「阿姊,你想什麼呢? 」
見我出神,他不滿的攥了攥我的手。
我眉頭蹙起,說出了心中疑惑:「李元寶都要娶妻了,你為何不接受程二小姐,是因為她年長你兩歲嗎? 」
聞璟先是一愣,繼而笑了出來:“與年齡何干。」
“那是為何,程舉人雖然眼光高,有心送女兒入京,但你是他的得意門生,年少有為,學問又好,若是開口求娶程二小姐,他未必不會考慮。」
「阿姐高看我了,我尚未考取功名,如何配得上程家小姐,更何況,我並不喜歡她。」
程如蘭容顏姣好,又才情出眾,我想不明白,聞璟為何不喜歡她。
於是揣測道:「你莫非是想等考取了功名,娶個王公貴女? 」
我在心裡盤算著,若他真的有此念頭,我需要回一趟三窟府,我的洞裡尚有些奇珍異寶,應該足夠他娶一位公主的聘禮。
我正這樣想著,聞璟卻道:「阿姊,不是這樣的,你雖比我年長,卻不懂男女之情。」
我自然不懂,我是一個妖怪,不是一個人。
莫說什麼男女之情,便是柳相公和元姬的公母之情,我也想不明白。
作為一隻虔誠修仙
的兔子精,我至今費解,元姬為何要為了一個柳妄卿,放棄成仙。
修仙不是每個妖怪的終極夢想嗎?她自己成仙不行嗎?
誠然,柳相公是條模樣俊俏的公蛇,與她感情很深,但那又怎樣,萬物靈長,終有一別。
她該明白,成仙本就是一場渡劫。
我不懂元姬,自然不懂聞璟所說的男女情。
但他明顯很懂,他看著我道:「阿姊,我沒有別的念想,此生只想娶喜歡的女子為妻,不管她年歲幾何,也不管她什麼身份。」
“你喜歡的女子是誰,儘管告訴我,我一定能為你娶來。」
我的三窟府有奇珍異寶,所以我自信滿滿。
「阿姐真憐我。」
聞璟笑了:「記住你的話,介時莫要反悔才好。」
11
我和聞璟就這樣一路走回了家。
院門推開後,我看到他先上前一步,目光掃過院落,隨即眸色一斂,神情變了變。
正疑惑發生了什麼,他已經快步進了屋子,然後又走了出來。
「家裡進賊了。」他陰沉道。
我眉頭蹙起,四下看了看,並未發現少了東西:“丟了什麼?”
「……肚兜。」他聲音突然變得很低,抿著唇,神情有些不自然。
“啊?”
「阿姊原有三條肚兜,一件海棠紅,一件蓮花繡花,還有一件金線的鳳穿牡丹,我今早洗的那件是鳳穿牡丹,本晾曬在繩條上,現在不見了。」
「方才我把家中內外看了一遍,只少了那件肚兜。」
我生氣道:「哪來的賊,連衣服也偷,當真可惡。」
聞璟抿著唇,目光沉沉望去的地方,是一牆之隔的曹家。
我頓時明白了,是曹二牛。
算起來,曹大牛已經瘋了八年了。
我原本想的是,先讓他瘋上一陣,若他們家往後安分守己,不再霸凌鄉裡,治好了他也未嘗不可。
實則他們家並未一直安分。
曹氏依舊是個壞心腸,最見不得別人好。
曹二牛倒是老實了幾年,後來小打小鬧的,又開始偷東西。
曹家三個女兒,嫁出去了兩個,還剩一個年紀小的,名叫桂花,整天在家洗衣做飯,聽她娘使喚。
桂花比聞璟小了
四歲。
我曾經十分憐憫她,趁曹氏不在,給她兩個剛蒸好的包子。
結果當天晚上,曹氏和二牛抬著她,哭天喊地的上門來。
她還叫了村裡長主持公道,幾名村民跟過來看熱鬧。
曹氏道,桂花吃了我的兩個包子,直翻白眼,不能動彈,分明是中毒了。
她要訥我五、兩銀子。
我被她的無恥驚到了,正準備告訴她,包子我跟聞璟都吃了,一點事沒有。
這廂聞璟已經皮笑肉不笑的走過去,拿著一把刀,在桂花跟前蹲了下去。
曹氏大叫:“你做什麼?!”
他道:「她都翻白眼了,肯定活不成了,既然如此不如把肚子劃來,腸子掏出來,找找那兩個包子,看下到底有沒有毒。」
話音未落,他的刀落了下去,桂花嚇得直接跳起來就跑:“俺娘來!”
圍觀村民紛紛大笑,村裡長罵了曹氏一通,管她要了二兩銀子。
一兩賠給我和聞璟,因為聞璟此時已是縣內的童生,入了程舉人的眼。
剩下一兩,是村裡長出的辛苦費。
沒錯,從村西到村東,他不辭辛勞,雇了兩個人抬他過來的。
曹氏哭喊著她沒錢,二兩銀子是要她的命,村裡長冷笑一聲:「那就用你家田裡的收成來懟。」
她哭的更厲害了。
鬧劇過後,人都走了。聞璟看著我笑,一本正經道:「阿姊,與人為善便是予己為善,前提是大家都是好人才行,曹氏養的閨女,耳濡目染,你以為會是善碴? 」
不得不承認,聞璟說得對。
他懷疑偷肚兜的是曹二牛,亦是事出有因。
這些年,隨著聞璟不斷長大,還學會了使劍,曹二牛早就不敢翻牆偷東西了。
但我們和曹氏一家關係從未好過。
年前聞璟考上秀才的時候,一向對我們嫉妒的曹氏,突然一改常態,帶著媒婆登了門。
她笑著吟吟說我十六歲來到村裡,拉扯聞璟長大不容易,如今聞璟考了秀才,苦盡甘來,我也已經二十有四了,終身大事被耽誤,成了嫁不出去的老姑娘。
她家二牛剛好也沒娶媳婦,比我小了整整三歲,人還聰明能幹。
二牛看上了我,說不在意我的年齡,願意娶我,她這些年瞧我也算勤快,便應了這門親事,同意我嫁過去。
曹氏一張嘴,喋喋不休,話裡話外都是我沒人要,二牛看
上我是我的福氣。
聞璟冷笑一聲,從屋裡拿了把劍出來。
他道:「你算個什麼東西,哪來的癩蛤蟆,我阿姊嫁不嫁人,輪得到你來嚼舌根? 」
「相鼠有皮,人而無儀,人若無儀,不死何為?你這黑心肝的婦人,活著也是浪費,我今日先割了你的舌頭,丟去餵狗。」
聞璟拔出了劍,朝她走去,嚇得曹氏大叫一聲,和那媒婆倉皇逃了出去。
對於她們說我是個嫁不出去的老女孩這事,我是不服的。
畢竟妖怪也有愛美之心。
我劉小月雖稱不上容貌傾城,但也算體似燕藏柳,丹臉如胭脂,怎的就成了老姑娘了?
早前可是常有媒人打聽上門,要為我說親的。
不管是村裡的種地大戶李鐵柱,還是鎮上醫館掌櫃家的姪子,都曾有意要娶我呢。
我下山是為報恩,又不是為了嫁人,故而全都推辭了去。
久而久之,上門提親的人便少了,我以為是大家知道我無意嫁人,原來竟是嫌我老了!
二十四歲的姑娘尚可稱為花信之年,到了二十五歲,只能稱是半老徐娘了。
即便這張臉仍是當初的模樣,她們仍會在背後嚼舌根,年齡大的姑娘,不好生養。
沒有了待價而沽的本錢,所以引來了曹二牛這等人壞家窮娶不上媳婦的。
這認知令我頗是不悅,隨即冷哼一聲,轉身進了屋子。
聞璟知我生氣了,立刻放下了劍,著急的跟進來哄我——
「阿姊,別聽她們胡說,你才不是老姑娘,那幫蠢材如何配得上你,待我日後考了功名,養阿姊一輩子。」
12
我跟聞璟認定了偷肚兜的是曹二牛。
因為近些時日,曹二牛癒發明目張膽。
他以往盯著我看的時候,還知道收斂,如今目光黏膩,簡直是貼在了我身上。
聞璟不肯放過他,說要像當年一樣,把他也吊到深山老樹上,將他嚇瘋掉。
我對此沒有異議,只說他確實活該。
豈料還未等我們有行動,曹二牛自己便送上了門來。
那晚聞璟在屋內洗澡,我閒來無事,趁著月色正好,在院中碾藥。
身後傳來腳步聲,我以為是聞璟,喚了他一聲。
誰知一隻手伸過來,直接將我嘴巴摀上,拖曳去了灶間。
曹二牛將我推在木柴堆上,騰出一隻
手,去解我的衣衫。
他急不可耐道:「小月,我是真喜歡你,你的影子整天在我眼前晃,我滿腦子都是你,想瘋了。」
“你現在瞧不上我,待會便知道我的好了,以後我們成了親,我保證聽你話,天天痛你。」
曹二牛力氣很大,但我可不是吃素的,直接給了他一腳。
這一腳正踢在他褲襠。
我好笑道:“痛嗎?”
他摀著蜷縮在地,痛的臉色慘白,同時氣急敗壞罵道:「賤人!裝什麼貞潔烈婦,你這等不知廉恥的女子,我肯要你就不錯了。」
“你說我不知廉恥?”
我不可思議的看著他:“此話怎能講?”
「你與聞璟的那點鈮蹉事,瞞得了別人,瞞不了我和我娘,孤男寡女共處一室,你至今未嫁,是同他苟合在了一起,姦夫淫婦,面上以姐弟自居,私下淫亂廝混,你們這對不知廉恥的狗男女! 」
我被他罵懵了,愣了半晌反應過來,氣道:「我與聞璟親如姐弟,幹係清白,你竟敢污穢語的詆毀我! 」
「詆毀?我親眼看到你從他洗澡的房子出來,搭在繩條上的肚兜是他洗完晾曬的,一個讀聖賢書的秀才,若非被你勾引,怎會給女人洗肚兜? 」
「洗肚兜怎麼了!他不只洗肚兜,我們兩個所有的衣服他都洗!我有時也會劈柴擔水呢,他為何不能洗! 」我氣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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