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既年長我八歲,又是我阿姊,有什麼好臊的。」
幼時,我打趣他的話,終於報應在了自己身上。
我已經分不清身上是水還是汗了,即便是我當妖怪的這八百年,也從未如此狼狽過。
明知他是故意的,使詐繞我,我卻已經無力反抗,認了輸:「我答應嫁你,你快放開。」
他一動不動的看我,黑眸定定,然後冷不丁的笑了,反而將我抱的更緊,呼吸溫熱的將唇湊了過來——
「阿姊,我想親你。」
16
聞璟十九歲時,我與他成了親。
我們出發去了冀州那個叫清池的縣城。
臨行前,我去與小花妖和小槐辭行,我嘆氣道:「我可能要等聞璟死後才能回來,不過也就幾十年,人的壽命很短,一眨眼就過去了。」
小花妖和小槐點了點頭,顯然在她們看來,幾十年確實很短,不值一提。
小花淀:「你記得變老一些,一直保持這個樣子,會嚇到別人的。」
「嗯,我知道。」
「小月姐姐,小公子那麼喜歡你,將來他死了,你會不會很難過? 」小槐一臉擔憂。
我拍了下她的腦袋:「修仙之人,怎會被情愛困擾,在我眼中他如眾生萬物,緣過則散,沒什麼不同。」
我如此清醒,和聞璟的一世夫妻,一開始在我眼中,便是在鏡花水月中走一遭。
眼鏡花水月,終究不會是真的花和月,我總要回到三窟府的。
便是懷著這樣的念頭,我同聞璟去了很遠的清池縣城。
那裡距離北山很遠,距離京中也很遠,但亦是個熱鬧的地方。
衙門屋簷伸展,巍峨氣勢。
縣市集市人來人往,街上攤販琳瑯,叫賣聲不絕於耳,賣什麼的都有。
聞璟官職不大,是個縣丞。
我們影響居的院子也不大,在城東的石獅巷。
雖然只有兩間房,小小的地方,但我打掃的乾乾淨淨,和在陶莊時一樣。
聞璟從背後環住我的腰,對我愧疚道:「阿姊放心,我們只是暫居於此,日後一定會有更大的院子,我會讓阿姊過上好日子。」
他俸祿不高,我們連女僕和下
人都沒有,同從前一樣,什麼都要自己做。
我不覺得這有什麼,對他道:「從前不都是這樣過的嗎,怎麼換了個地方,你反倒矯情起來了。」
興許是因為不是心甘情願的嫁他,我待他的態度大不如從前了,總愛給他一記白眼。
他非但不覺得討厭,反而饒有興致的看著我,眉眼之間皆是笑:「阿姐這記白眼,不如上次翻的好,睨我的時候應該要斜視,睜眼的時候不容易太快,眼白露出來的應該停頓一瞬。」
「下次記得好好翻,再接再厲。」
我從前是脾氣多好的妖怪,嫁給他之後,硬變得很愛咬人。
他每次氣我,我便忍不住抓住他手臂,給他一口。
他抓著機會便箝制住我的手,在我耳邊戲笑:「這麼喜歡咬我,不妨晚上再來,我給阿姊咬個痛快。」
我與聞璟的相處方式,變得奇奇怪怪。
從前他就不是這樣的人,如今在我面前,得意的厲害。
好在,他不常在家氣我。
新官上任,他作為衙門趙縣令的輔官,不只聽他差遣,還要負責文書戶籍、倉庫糧馬、以及稅收等事務。
地方官場,大都是在此很多年的老官。
趙縣令年逾四十,官威很大,已經做了此地十二的縣令。
衙門縣尉、主簿、典史等人,雖品級比聞璟低,但對於這個年紀輕輕的縣丞大人,是很怠慢的。
暗戳戳的欺生現象,定然是有的。
聞璟從不跟我說這些,他回來之後,只會和我說些衙門裡的趣事,如巡檢司有個姓孫的衙役,人高馬大,分明是個絡腮鬍的壯漢,竟取名叫孫春花。
清池有兩位縣尉大人,官都是買的,一個從前養馬,一個從前在街頭擺攤算命。
趙縣令有個女兒,做了冀州知府樑大人的妾,樑大人五十多歲了,趙縣令的女兒十八。
……
聞璟說,我們今後會有更大的院子,他會讓我過上好日子。
他倒是從不說空話,僅花了三年時間,從縣丞大人變成了縣令大人。
視察秋收的時候,聞璟向京中來的監察禦史,檢舉了趙縣令貪污。
他很聰明,知道那監察禦史是皇帝的親信。
國庫不缺銀子,但皇帝的私庫,很缺銀子。
官場的事我不懂,自然也不知聞璟從什麼時候開始籌謀的,什麼時候蒐集了證據,又是什麼時候有了可以信任的心
胃。
他最終,將知府樑大人在內,一併拉了下來。
17
京中又來了個官,宣讀聖旨,聞璟成了清池縣令。
據聞那官是內廷官員,他好像對聞璟很熟悉,惋惜道:「若非當初得罪了慶嗣王,聞大人的仕途又何以止步於此,當年殿試中榜,聖上可是對你印像很深吶。」
仕途止步於此的意思,便是聞璟這輩子只能做到縣令,再升不上去。
他好像並不在意,當個七品縣令也很知足。
我們搬到了縣衙去住,院子很大,房間很多,景緻甚好。
我身邊有兩個貼身伺候的女僕,四個粗使婆子,以及僕役若干。
上到縣丞縣尉,下到衙門巡捕,便是街上攤位前乞討的小童,也知道喚我一聲縣令夫人。
聞璟如今已然二十有二了,愈發深沉穩重,他穿緋色官服,容貌俊美,眉眼冷清,將那袍子穿出了懾人氣勢,人人敬畏。
他不再如從前那般忙碌,閒暇時,喜歡站在院中長廊,餵池子裡的魚。
縣衙從九品的巡檢,名孫春花,是個人高馬大的絡腮鬍大漢。
他比聞璟還要小兩歲,是他的得力幹將。
那日我閒來無事,經過魚池,大老遠看到他們站在廊下閒聊。
孫大人很苦惱,他都二十了,至今未婚。
他說他有喜歡的人,但那女孩對他無意,不好強求。
隔著老遠,我看到聞璟在餵魚,模樣俊美的清池縣令,笑的雲淡風輕,聲音不以為意:「女子終是心軟,她若對你無意,那便讓她憐憫你,喜歡的人,死也要得到。」
他聲調很慢,神情很淡,將魚食投入池中,引得錦鯉爭相搶奪。
而他饒有興致的看著,手指一下下的敲在欄桿上,顯然心情愉悅。
我在這一瞬間,突然讀懂了他。
溫良全都是假象,愛哭也是假象,他分明是個為達目的不擇手段的人。
如同當年入京會試,他是故意藏拙,才中了進士榜第六名。
因為他太年輕,意氣風發,又尚未娶妻,知道自己若是名列三甲,根本避免不了被婚配的命運。
豈料慶嗣王家的小郡主,仍舊一眼相中了他,嚷嚷著就要他。
王爺是出了名的心疼小郡主,他親自面見了聞璟,想要觀察他的品行。
結果那日聞璟表現的十分輕浮,對小郡主評頭論足批判了一番。
慶嗣王氣急,於是原本應該留在京中為官的進士,貶到了偏遠地方做縣丞。
這些,種種一切,我後來才得知。
彼時我做人的年齡已經三十一歲了,是個不折不扣的婦人。
聞璟依舊很喜歡我,待我甚好。
晨起梳髮時,他看到了我的一根白髮,神情愣怔了下。
我斜著眼睛看他,似笑非笑:“嫌我老了?”
他頓時神色一變,握著我的手道:「沒有,阿姊在我心裡,一如往昔。」
我摸了摸他的臉,止不住嘆息一聲:「聞璟,你還這樣年輕。」
這樣年輕的清池縣令,成婚四年,一直未有孩子。
我曾在北山和小花妖她們聊起人的禮教和規矩,說了句“離經叛道活不下去的”。
我是一個妖怪,可是做人久了,亦會被俗世困擾。
新調任來的餘知府設宴,聞璟攜我同去,官眷們在一塊喝茶時,知府夫人等人斜睨著看我——
「身為正妻理應大度,三年無所處,便該為夫君著想,主動為他納妾,否則日後他自己養在外面,豈不是打你的臉面。」
「沒有子嗣本來就是你的過錯,如若再善妒,是錯上加錯。」
「男人哪有不想要孩子的,再過兩年,聞大人便該急了,會與你生了嫌隙,怨你厭你。」
「別太自私,學聰明點,他怎麼可能只有你一個女人,簡直異想天開。」
她們你一言我一語的批判我,因為她們的丈夫都有妾,容不得聞璟沒有。
也容不得聞璟對我一心一意。
我沒有的,你也不該有。
我自然不會理會這些,付之一笑而過。
但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我發現自己逐漸被同化了。
聞璟是人,他還年輕,一輩子那麼長,怎麼可以沒有孩子?
我真是太自私了,下山為了報恩,卻陰差陽錯要害的聞璟絕後。
怎麼對得起聞老伯?
再者,聞璟真的不想要孩子嗎?
你一個妖怪,跟人爭什麼?給他納妾,讓他有孩子,不要再落人口舌,被人指指點點。
讓他完完整整,了無遺憾的走完這一生。
打定主意後,我挑了在我身邊貼身伺候的女僕——今玉。
她十六歲,模樣姣好,眉清目秀,還認識字。
更重要的是,她每次都看到聞璟,喚一聲大人,便麵頰緋紅。
我問她願不願意給聞璟做妾。
她先是一愣,然後臉直接紅到了耳根,說但憑夫人做主。
於是晚間的時候,我又問了聞璟。
他正脫下外袍掛在衣架上,聞言也愣了下,一步步朝我走來,手撐著床看我,面色平靜:“阿姐認真的?”
我點了點頭。
他倏地笑了一聲,起身上床,雙腿跨坐在我腿上,欺身俯下,按住了我的手——
“你知道納妾意味著什麼嗎?”
他定定的看著我,眸光沉沉:「我不再是你一個人的,你需要和別的女人分享丈夫,我和你做過的事,也會和她做。」
我被他按壓的不能動彈,蹙頭道:「我又不是傻子,當然知道。」
「所以這些,你都願意? 」
「嗯,願意。」
我已經好多年沒有見過他哭了。
二十三歲的聞璟,鬆開了我的手,他摀了一下眼睛,再次望向我時,紅了眼眶,哽咽道:「這麼多年過去了,阿姊還是不喜歡我,對我無意? 」
「你的心是石頭做的,我始終不曾將它摀熱過,餘知府送的女人我沒要,貼上身來的官妓我推開,你倒是大方,上趕著給我納妾。」
「聞璟,我年紀大了,生不了孩子。」
“我有說要孩子嗎?你能不能生我會不知道?!”
他突然來了脾氣,泛紅的眼睛猝不及防的落淚來,然後俯身惡狠狠的咬在我肩頭。
我痛了一下,想要將他推開,他反倒壓的更緊,將臉貼在我脖頸-
「阿姊,我從一開始,就沒想過。」
「什麼?」我神情愣怔。
聞璟沒再說話,他的眼淚灑落我脖頸,好一會兒,突然起了身,未再看我,下床離開。
18
聞璟搬去了書房住。
他生氣了,不再搭理我。
我有些難受,一點也不想跟他冷戰。
因為我突然發現,我習慣了每晚跟他同睡,每次醒來躺在他懷裡,聞他身上好聞的氣息。
連綿細雨在午後落下,我讓廚房燉了雞湯,打算待會送去給他。
我已經想了好幾日,我要告訴他,納妾的事作罷,今後我再也不會提。
我還要告訴他,我的心不是石頭做的,一直都是熱的。
他對我而言,既是鏡花水月的一場情緣,那麼為了不留遺憾,今後我應該對他好一點。
山中來的妖怪,也該有自己的主見。
雞湯燉好後,我回房間換了件聞璟喜歡的海棠紅褙子。
還傅了粉在臉上。
鏡中的女人儼然是真正的半老徐娘了,雖然依舊體態勻稱,臉頰紅潤,眼尾處卻有幾道明顯的細紋。
風韻猶存,正該是三十一歲的婦人,我很滿意。
換好衣服後,我到了廚房。
卻發現原本放在案上的那盅雞湯,不見了。
我很詫異,問了廚房忙活的粗使婆子。
她想了想:「今玉姑娘端走了,說是夫人特意給大人燉的雞湯,她送去書房。」
我眉頭蹙起,有些不高興了。
因為我清楚的記得,自己並未說讓她送去書房。
但讓她給聞璟做妾的話,卻是我親口說的。
自作虐,不可活。
我長長的嘆息一聲,打算立刻去書房,當著聞璟的面,也給今玉說清楚。
她才十六歲,模樣又好,先前是我糊塗了,倒不如直接將賣身契給她,還了她的自由身,再找個如意的情郎。
嫁給聞璟做妾,算不得什麼好。
我帶著丫鬟穿過長廊,只待再往前拐個彎,便可以看到聞璟了。
正是這時,有個僕人叫住了我——
「夫人,前堂有客人找您。」
我從未想過,此生还能再见到沈辞山。
當年那個牙很白,模樣清俊的青衣小道士。
他如今可不是小道士了,看起來是個穩重老成的道士。
沈辞山变了好多,他似乎不愛笑了,一本正經的臉上,寫滿了嚴肅。
見到我第一眼,他說:「小月,我需要你幫我。」
出事了。
元姬跑了。
沈辞山说,當年他在北山收了她,帶去了蜀地,師父將她鎖在觀裡的九幽樓。
那是一座鎮妖塔。
他們本意是壓制她,煉化了她的妖氣。
豈料元姬竟然入了魔,趁師門不備,殺了好幾名岷山弟子,逃了出去。
他說到此處時,我仍未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
沈辞山又道:「九幽樓內有結界,囚禁妖物數千年,元姬是第一個跑出來的,她應該已經不是元姬了,是那條公蛇。」
當年在北山,元姬吃了柳妄卿,其實是要與他共享軀體,合而為一。
那時她正處於融合的
關鍵時期,所以需要瘋狂進補,獵殺生物。
而沈辞山,是在她最脆弱的時候,將她收了。
關進九幽樓後,誰都未曾想到,柳妄卿反噬了元姬,墜了魔。
他搶奪了元姬的身體,入魔後獨享。
「逃出九幽樓,他廢了不少力氣,所以一路在獵殺,殘害生靈,食精怪內丹。」
沈辞山顿了顿,「他是從蜀地跑出來的,我和三位師兄追他到了北山,他如今太厲害了,那一帶生靈塗炭,師兄們都死了,只剩我一人,北山既是他的地盤,也是你的地盤,所以我來找你幫忙。」
19
我已經顧不得再做聞璟的妻子了,也不再裝什麼三十一歲的婦人。
我搖身變成了從前那個劉小月,一襲白衣的北山妖怪-兔子精。
我生於北山,原只是一隻普通的兔子。
後來陰差陽錯,食了半顆仙丹。
我一直留著那裡,山風乍起時,在洞口搓小藥丸,亦或坐在土地廟上發呆。
我望著那輪清冷的月亮,無比渴望能夠飛升成仙。
哦對了,我本還有一群妖怪朋友。
可是重回故地後,土地廟裡的小老鼠瑟瑟發抖,告訴我它們全都沒了,被柳相公吃了。
小花妖,小槐,包括那個總是一臉傲慢的黃大仙黃翁。
但凡此地有點修為的妖怪,都被柳妄卿食了內丹。
於是那朵牽牛花枯萎了,再也不會開,我洞府前的槐樹,也枯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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