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不容易,小槐才長出人的四肢。
我的神情那樣冷,身體止不住顫抖。
眼睛紅的像要溢出血來,我对沈辞山道:「找到他,我們一起宰了他! 」
北山山形複雜,我知道柳妄卿在哪裡。
他盤踞在平地龍脈上的一處懸崖。
當初他和元姬一起來到這裡,正是看中了這塊風水寶地。
对于沈辞山来说,覓食龍點穴並非難事,難就難在如今的北山,烏雲壓頂,黑霧瀰漫,全都籠罩在柳妄卿的魔障之中。
我化作一隻兔子,謹慎前行,为沈辞山引路。
不知走了多久,終見萬丈懸崖,以及上面盤踞著的龐然大物。
那是一隻怪物。
有龍的角,蛟的爪子,以及蛇的身子。
它籠罩在黑霧之中,亦是一團黑色,猙獰的眼睛,豎瞳是血紅色。
怪物吐著信子,見到我
們並不意外。
它甚至還笑了一聲,聲音陰冷惡毒,正是我熟悉的腔調。
柳妄卿道:「就知道你會來,我等了好久了。」
它顯然是在跟我說話,我一隻兔爪撐在地上,化成了人形,然後站起來,目光冷冷的仰頭看它。
“劉小月,你是一隻壞兔子,你爸也是一隻壞兔子,我真的太討厭兔子了,若非你爸搶了我的半顆仙丹,我早就同元姬一道,化龍飛升了,焉能有今日墜入魔道的下場。」
我毫無畏懼的看著它的眼睛:“你的仙丹,不也是從猴子手中搶來的嗎,你們還將它殺了,怎麼你們能搶,我的兔爹不能搶?這是何道理? 」
“兔子就該死!兔子就該被殺光!”
它立在懸崖上咆哮,沖我裂開血盆大口,目眥欲裂:“一隻兔子也想成仙,可笑至極,你們的存在,是為我們充飢果腹,那麼就該瑟瑟發抖的做一隻兔子,這才是你活著的意義!是你該有的命運! 」
「柳妄卿,你瘋了吧。」
我嗤笑一聲:“大家都是畜生,分什麼三六九等,天地孕育萬物,那麼我的命運該是天和地說了算,輪得到你這種連母蛇都吃了的怪物說三道四。」
柳妄卿徹底被激怒了,它豎起的身子,以雷霆之勢朝我飛來,張開了大嘴,欲將我吞入腹中。
我一動沒動,就這麼看著他,直到進了它的肚子。
這是我和沈辭山一開始算計好的。
如今的柳妄卿,我們兩位即便聯手,也未必有把握贏過它。
但它已經墜入魔道,必須得死。
懸崖上白骨累累,有動物的,也有人的。
我带着沈辞山的五道符咒,被他吃進肚子。
沈辞山在外施法,會將那五道符咒化為天雷,將它劈的法力盡失。
這事只有我能做,因為我是妖怪,能在它腹中殘喘,找到它的內丹位置。
我和沈辭山都是抱著必死的決心。
運氣好的話,我能撐得久一點,躲過那道天雷。
不過這機會很渺茫,畢竟是在柳妄卿的肚子裡。
那日的北山,我想烏雲壓頂後,一定會下起磅礡大雨,沖刷乾淨這大地。
若干年後,指不定還會有成了精的花妖,成了精的槐樹,和一隻心高氣傲的黃大仙。
那些,對我很重要。
20
我叫劉小月,是一隻兔子。
住在北山的兔子。
我被一道天雷劈成了原形,修為盡失,永遠的成了一隻兔子。
這已經很幸運了,畢竟柳妄卿死了,沈辞山也死了。
土地廟裡的小老鼠鬧鬧告訴我,沈辞山施咒的时候,被柳相公的爪子貫穿了。
但他真能耐,硬撐著完成了動作,還猝不及防的砍了柳相公的一隻爪子。
鬧鬧如今是我最好的朋友。
它膽子很小,只敢生活在北山的土地廟。
它說:「小月姐姐,當一隻老鼠沒什麼不好,膽子小也沒什麼不好,至少我活的很快樂。」
我其實挺羨慕它的。
若我一直是一隻兔子,大概也會心甘情願的做一隻普通的兔子。
可現在不行了,我很想一個人。
當初我和沈辭山離開清池的時候,抱得是與柳妄卿同歸於盡的決心。
我未曾同聞璟告別。
因為實在不知如何跟他告別,故連一封信也沒留下。
我又食言了,曾經說過絕對不會不聲不響的離開他。
可是一隻兔子不遠千里的去冀州,簡直是天方夜譚,半路就會被豺狼虎豹吃掉。
並非是我貪生怕死,實在是沒辦法,我連路都不認識。
一隻普通的兔子,是如此無力。
我與聞璟的一世情緣,已散。
我的修仙夢想,已完。
我連樹杈都爬不上去了,只會蹲在地上,仰望月亮長嘆一聲。
天地要我認命,做一隻普通的兔子。
我在三窟府哭的如此傷心,為我悲慘的命運。
可是日子一天天過,我仍舊吃著蘿蔔,就這麼潦草的活。
我最近愈發的想聞璟了。
想他八歲時的模樣,十三歲的模樣,十五歲的模樣,最後是十九歲,哭泣的梨花帶雨的模樣。
「阿姊,阿姊你可憐我,離了你我必不能活。」
算起來,他如今二十五歲,必不會像當初一樣,尋死覓食了。
深沉穩重的清池縣令,是個成年男子,一定不會做這種事。
更何況當年他那場浴桶自溺,難保不是自導自演。
唉,我這輩子是見不到他了,只能靠回憶想他。
早知道,當初對他再好一點了。
我時常下山,跑去當年我和聞璟住的村子。
我們家的院子,如今蕭索的厲害,冷冷清清,長滿了青苔和草。
窗戶還破了洞,沒人修補。
我如今也沒能力修補,只能隔著那個洞,看一眼灰濛濛的屋裡,然後轉身離去。
我想我大概懂得什麼是男女情了。
最近特別特別想聞璟,蘿蔔和青草都吃的少了,整隻兔身瘦了一圈兒。
真的好想我的小聞璟,我的臭小孩。
我做人的時候,不懂男女之情。
如今懂了,成了兔子。
算了算了,啥也不說了,一頭撞死算完。
我真的不想活了,當一隻兔子好煩。
好想聞璟啊啊啊啊啊啊啊!
傷心難過啊啊啊啊啊啊啊!
煩死了! ! !
小老鼠鬧鬧整天在我眼前晃,讓我打起精神,跟著它一起快樂的跳舞。
娘的,智障老鼠快樂多。
我怎麼心裡這麼陰暗!怎麼能罵它智障呢?
這麼活著有什麼意思,打算去死!
我又回了我和聞璟在陶莊的家。
我要絕食幾天,悄無聲息的死在這裡。
然而隔著老遠我看到了什麼? !我們家院門是打開的!
我撒開腿拼命的跑過去,一顆心狂跳。
好吧,空無一人。
等下,那放在凳子上的竹子編的箱子是誰的?如此眼熟!
是聞璟回來了,我確定是他回來了!
家中各處都沒有他,我蜷縮在院子中等,等了很久,等到發抖。
天都黑了,他還是沒有出現。
他去了哪裡?
我耷拉的兔子腦袋,猛地立了起來。
我又跑去山裡,是當年淮南王的飛升之地,我和聞璟常來採藥的地方。
果不其然,我見到了他。
山谷茅屋,月色如水,他躺在草地上,很安靜,像是睡著了。
兩年未見而已,聞璟又瘦了。
他怎麼瘦的這麼好看,睫毛還是這樣長,鼻子還是這樣挺,臉還是這樣白。
突然睜開的眼睛,還是這麼的,幽深。
一隻兔子趴在他耳邊,與他面面相覷。
聞璟瞇起眼睛,纖薄的唇微微勾起,伸手拎起了我的耳朵。
啊啊啊,我有些怕,他不會傷害我吧?
不會不會,畢竟我從小就告訴他,不可以吃兔兔!不可以欺負兔兔!要愛兔兔!保護兔兔!
聞璟把我放在胸
口,手臂圈了過來,將我抱住。
我是一隻呆若木雞的兔子,老實趴在他懷裡。
該死,他身上的味道還是那麼好聞,胸膛還是滾燙。
眼淚還是那麼…….他怎麼哭了? !
我努力從他懷裡鑽出腦袋,驚疑的望著他。
他目光定定的看著我,眼睫濕潤一片,黑瞳灩。
然後他按了一下我的腦袋,又將我圈緊在懷裡。
他閉上了眼睛,好像很累很累。
我好像也很累很累,打算趴在他懷裡,緊挨著他睡一會兒。
月亮的光灑在我們身上,青草地有泥土的香,耳邊拂過的風,輕輕作響。
等下!他的手在做什麼?摸哪裡呢?
他亂摸一隻兔子做什麼!
別摸了!
我掙扎著跳了起來,又被他的手按下,不經意間,看到他彎起的嘴角,含著揶揄的笑。
完成,他好像有病。
21
聞璟背著竹箱,帶我回了清池。
我的頭湊到箱口縫隙,看到漸行漸遠的北山,連綿起伏。
我不知他回來的目的。
只知道日夜兼程,他將一隻兔子視若珍寶,帶回了清池縣衙。
他穿緋色官袍,眉眼清冷,仍是那個姿容俊美,卻心思深沉的男人。
我變成他的寵物。
他寬大的衣袖下,常常藏著一隻兔子。
升堂辦案時,一隻骨節分明的手就這麼探進袖口,一下下饒有興致的摸我的毛。
他還帶我一起洗澡。
看著我在浴桶裡撲騰,得意的笑,然後拿我當刷子,搓他身上的灰。
他舒服的喟嘆:「比大棕刷子軟多了。」
我疑心他是故意的,還疑心他是不是知道我的身份。
果不其然,他有次逗我玩時,一時不慎,脫口:「阿姊,你現在…”
話音未落,他自己反應過來,先笑了。
我瞪著驚疑的眼睛,怎麼也想不明白,他怎麼知道的。
他看到我呆愣的樣子,笑的肆意,直接將我拎過來,狠狠親了下額頭:「怎麼辦,瀏小月,你是兔子我也喜歡。」
我已經不能說人話了,所以很多問題,我無法問他。
他將我養在身邊,似乎也不打算告訴我。
聞璟有了很多秘密。
他會帶我去任何地方
,除了後院西房的樓閣。
但每天傍晚,他都會去那邊,待上一個時辰。
回來時身上的衣服換了,有沐浴焚香的味道。
我困惑不解,真的很想知道,樓閣有什麼。
後來我果真如願以償的知道了。
樓閣有個女人。
是今玉。
聞璟在一年前,納她為妾了。
但他將她鎖在了樓閣裡,不准她出來,也不允許別人見她。
我之所以知道,是因為在縣衙亂跑時,聽到兩個丫鬟在偷偷說話——
「你說大人到底喜不喜歡玉娘?說他喜歡吧,他將她鎖起來,不准任何人見,說他不喜歡吧,他每天都要去看她。」
「肯定是喜歡的,你沒聽過金屋藏嬌嗎,後院樓閣有三層,金碧螢,裡面什麼都有。」
「可憐了夫人,兩年前突然失蹤不見…”
我心裡真是五味雜陳。
想起那個十六歲,眉清目秀的姑娘,索性我是做不成人了,聞璟既然納了她為妾,好好待她便是,何必將人鎖起來。
22
聞璟近來,去後院樓閣的次數漸多。
我生他的氣了,蔫蔫的趴在桌上,也不搭理他。
直到忽有一日,他拎起我的耳朵,「阿姊,我帶你去個好地方。」
然後他便將我拎去了西面樓閣。
我可去你的吧!我拼命的蹬腿,表示反抗。
他渾不在意我的折騰,命人開了鎖。
果真如那日的女僕所說,這裡面金碧輝煌,上下三層,連牆面都泛著紅光。
等下,紅光?
我目光警戒的四下巡視,鼻子又聞了聞,大驚失色。
檀香、硃砂、雄黃、天麻、鬼督郵、桃梟…….以及生血的味道。
聞璟自幼隨我上山採藥,雖後來讀書走了仕途,但他一向聰明,對各種藥方瞭如指掌。
這些全是主殺百鬼精物的東西,他混了生血,封在了牆上。
的確是間藏嬌的金屋,可怕至極。
屋內有個燃燒著的銅爐,以及一個不著寸縷,四肢扭曲在地上爬行的女人。
她抬起了頭看我。
四目相對,分明是今玉的模樣,她的臉上卻長滿了黑鱗片,紅眼珠滴溜溜的轉。
“劉小月。」她聲音沙啞的開了口。
我身上發麻,毛都豎起來了!
元姬!是元姬的聲音!
怎麼會,她不是被柳妄卿吃掉,被他消化了嗎?
元姬幽幽的笑容:「很詔異是不是,你和那個道士在北山殺他的時候,我從他身上撕扯了出來。」
「放心,我現在很弱,附身在這個女人身上,已經耗盡了我所有的力氣,你養大的這個孩子又在牆上塗滿了東西,我被他害的快要消散了。」
我瞪著眼睛,只苦於自己不會說話,問不出想問的問題。
聞璟摸了摸我的兔頭:「阿姊,一年前你身邊的這個女僕,突然發瘋了,她來找我,說你是妖怪,還說知道你的下落,行為舉止怪異,我便將她鎖了起來,納妾是為了掩人耳目。」
「哈哈哈,哈哈哈,瀏小月,你知道了是吧,為了柳妄卿,我放棄成仙,與他一同修煉,他頭被砍後修為盡失,如你現在這般,只能成一條普通的蛇。」
“我不忍吶,我不忍,所以願意將修為分給他,將身體分給他,就算變成了怪物。」
「可是他為了搶佔修為和身體,毫不留情的吞噬了我,他不顧我的死活,痛下狠手。」
「我早就不行了,被他吞噬殆盡,只剩了一絲遊魂,那道士死後,你變成了兔子,我不遠千里前來找你養大的孩子,只是為了想知道,這世上的情字,到底是什麼? 」
「我沒有得到的東西,你憑什麼得到了,為什麼是你得到了? 」
元姬伏地大哭,身子扭曲成條狀,痛苦萬分:「我為他付出了一切,他為何如此待我,我們一同長大,一同在林子裡玩耍,曾有捕蛇人抓住了我,他寧願一同被抓也要救我出來,我們的感情日月可鑑,為何就落了個這樣的下場。」
“劉小月,你是對的,你贏了,但你不會一直贏,成仙本就是一場渡劫,他既願意為你去死,這場劫你如何躲得過。」
23
元姬殘存的魂,徹底消散了。
我終於知道她做了什麼。
為了驗證情字,她不遠千里來到清池,附身在今玉身上,告訴聞璟,你娶了一個妖怪為妻。
她渴望看見聞璟驚懼的神情,看他害怕惶恐,看他噁心厭惡。
可是聞璟沒有,他甚至不怕她,悠哉的在房內喝茶,問道:“然後呢?”
人怎麼可以不怕妖怪呢?元姬不信。
她又想出一個考驗人心的點子。
“劉小月在北山,她是一隻兔子,你可以回去找她,將她帶來,我教你用壽命煉丹,助
她修行,你願不願意? 」
「此話當真?」聞璟笑了,神情竟有些雀躍。
元姬一瞬間怒火中燒:「你笑什麼!用壽命煉丹,她會吸食你的命數,你會死! 」
聞璟「哦」了一聲,站起身來,長身玉立,繼續看著她笑,眼底冰冷一片:“你若騙我,我讓你不得超生。」
面容俊美的男人,嘴角微微勾起,神情含著幾分瘋癲的陰毒。
元姬一瞬間有些後悔。她突然明白過來,她找錯人了,這個男人比她還要瘋。
他願意用自己的命數救回他的妻,迫不及待,急不可耐。
她送上門來,被他鎖在了樓閣。
他怕她跑了,故而將上下三層緊封,牆上塗滿了殺百鬼精物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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