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诚惶诚恐地点头:「父皇生前为我建成公主府,希望姒儿能在公主府安静生活,姒儿不能辜负父皇的心意,更不能给皇兄添麻烦。」
殿内只有我与祝以琰,他不紧不慢地开始擦拭着他的剑,并不表态,我在殿下不知跪了多久,险要支撑不住时,他侧过头来,目光莫测:「好。」
我没想到他答应得如此痛快,颇为惊喜地磕头谢恩,「多谢皇兄,姒儿这就……」
「该用午膳了,留下。」
我没说出来的话被祝以琰堵住,只得闷闷道:「是。」
那顿饭我吃得胆战心惊,外面有人谋逆,兵刃相接的声音与厮杀声如雷贯耳,惊得我一动不敢动,祝以琰倒是十分淡然,早有预料。
直到天色昏暗,外面才慢慢恢复了寂静。
秦克铁甲染红,卸去长剑,大步流星进殿:「启禀圣上,逆贼祝以墨等二百三十一已被就地斩杀。」
祝以墨是我们的大皇兄。
我浑身一抖,这不就是杀鸡儆猴吗?
自那以后,我就再也没有和祝以琰一起用过午膳。
今日看来,祝以琰若是真的想杀我,大可以让我离开,在路上就会被祝以墨的叛军杀害。
想到这儿,我看向祝以琰的眼神多了几分感动。
他还算是念及兄妹之情。
祝以琰注意到我的目光,凤眸轻轻扫我一眼:「不喜欢这些菜?」
「喜欢喜欢。」我忙不迭地点头,生怕他又动怒。
今天祝以琰心情看起来很好,大概是午膳甚合他的口味,给今天做菜的御厨赏了百金,连带着寝殿内的宫人都有嘉赏。
回到公主府,我刚想将所有面首叫过来,却发现萧一舟已经在院中等着我了。
院中一个下人都没有,他孤身立在偌大的院中,如松如柏,他看到了我,朝我远远地行了一礼。
我走过去将他扶起,诧异道:「一舟,怎么在这儿等着?」
他浅浅一笑:「臣早上便来了,只是公主不在,索性就在这儿等着了。」
我迈进大殿,他跟在我身后,顺手关上了殿门。
殿中今日燃着一种奇异的香,是我从未闻过的香气。
「找本宫何事?」
萧一舟嗓音清润,如清泉般动听,极温柔道:「最近坊间流言四起,人人都在说山阴王求娶公主,公主您将要嫁到山阴,臣虽然不信,但人言可畏,府中也有不少人信了这些胡话,府内府外都有些爱嚼舌根的,府内臣尚可处理,外面的人却是鞭长莫及,实在有伤公主声誉,臣想问问公主要不要压一下这些谣言?」
他看着并无恶意,又一心为我分忧的模样,这些年他在这公主府管理一些琐事也着实是委屈他了,我瞧着他,由衷道:「一舟,我要搬回宫中了,这些年你跟在我身边实在是屈才了,还有其他人也是如此,我给你们备下了不少的财物,足以让你们后半生衣食无忧,若是……」
萧一舟的脸色陡然一变,猛然扯住我的手腕,打断了我的话:「公主是要赶我走吗?」
见他失控,我连忙安抚他:「你若是想入朝为官,我亦可以为你安排好一切,定不会委屈了你,或者你有什么心愿,我都尽量帮你实现。」
「呵。」萧一舟垂下了头,冷笑一声,声音陡然转冷,「我就知道。」
我微怔:「什么?」
半晌,他抬眸,双眼通红,一字一句道:「无论我怎么做,你还是不会多看我一眼。」
我皱眉,猛地抽回手:「我一开始便与你说明白了,我从清风阁救出你,要你假装做我的面首,这几年来对你也不曾有半点怠慢,一直以礼相待,你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
萧一舟的手僵在半空中,慢慢攥成拳头:「那山阴王呢?」
「你救下山阴王才不过几日,便要为了他舍弃我?」
萧一舟没了往日的温和,皮笑肉不笑地扯起了嘴角:「公主平日那样胆小的人,那日听了山阴王的过往也不曾有一丝的畏惧,想必真是动心了。」
他越说越离谱,我不由得怒斥一声:「与他何干!」
「萧一舟,出去吧,你先冷静一下。」
我不愿再和他多说,背过身去。
萧一舟闭上了嘴,却固执地不肯走。
殿内的香气熏得我头晕,我向殿内走去:「出去,本宫要休息了。」
忽然,他的声音在背后响起:「臣知道公主不会垂怜我这样低贱之人一眼。」
「臣在清风阁时曾见识过男伎留住恩客的手段,其中最厉害的一种法子叫动情蛊,伎子在前夜将蛊毒下在迷香中,恩客再次睁眼便会死心塌地地爱上见到的第一个人,此蛊无痛无伤,中蛊之人亦是毫无察觉。」
我蓦地转身看向他,一阵眩晕之感袭来,他一双眼睛充斥着冷漠的恨意,嘲讽至极地看着我,缓缓翘起嘴角:「公主,再次睁眼时,想必您就能满心满眼都是我了。」
我强撑着身体想要跑出去,却被他拦住。
我意识越来越模糊,想喊也喊不出声,任由他将我拦腰抱起一步一步走向床上。
十一
再度清醒时,我没有睁眼,身上的衣服还在,身体也没有任何不适,我悬着的心放了下来,继续一动不动地装睡。
大殿内很静,将水滴落在地面的滴答声衬托得格外清晰。
那股奇异的香气淡去了不少,倒是闻到了熟悉的血腥味。
我还想听听萧一舟此时在何处,却不料被一只手抚上了眼睛。
我仍是一动不动。
原来他就在我身前,我竟然没感受到他的呼吸。
手的主人似乎已然看穿了我的伪装,轻笑一声,随即熟悉的声音响起:「公主,睁眼。」
檀阴什么时候来的?
我抿了抿唇:「你为何在此?」
「我的暗卫说,你院中的面首们都聚在此处,等着让你爱上那个蠢东西,以便由他们随意摆弄。」檀阴毫不掩饰他语气里的不屑,一只手轻轻抚顺我的头发,「公主怎么能爱上那样的蠢货?」
他们竟然联合起来陷害我。
「我府中的侍卫众多,他们怎么可能能瞒过所有人,更何况,还有我皇兄的暗卫。」
檀阴漫不经心地回答道:「他的暗卫今早就被我的暗卫杀了,府中的那些侍卫更是早就被你那些面首们收买,想要害你实在是不用费什么劲。」
说罢,他的手在我眼睛上拂过:「我的暗卫说,你中的是动情蛊。」
「祝明姒,睁眼看我。」
我并不相信这蛊带来的效果,我早在失去一切时告诫过自己,不需要其他,只需活下去就好。
我难以投身爱河,我没有投身爱河不顾一切的勇气,亦没有可以选择的自由。
他放低了声音,带着无法抗拒的魔力。
可我仍是紧闭双眼。
我一生都被约束,如被裹在茧中,檀阴却像是一场该死的飓风,来去自由,有巨大的破坏力,似乎能暴力摧毁我的一切条框。
我问他:「檀阴,檀歧安,你是不是很痛苦?」
我看不见他,就如同那个我想让他做我面首的黑夜,他捂住了我的眼睛,不想让我害怕。
我试探性地触碰了一下他的手,发现他并没有抗拒,慢慢地握住了他的手:「你上次送我的匕首,我藏了起来。」
「你若是不在意,怎么会在看着匕首时特别痛苦呢?」
檀阴的手冰冷,整个人也陷入一种莫名的死寂之中。
我的声音在大殿内回响:「你若真是一个彻头彻尾的疯子就不会痛苦了。」
「可惜啊,你不是。」
我不知道是在和他说话,还是和自己说:「你想让我爱你,或者想要爱我,只不过是你想要摆脱这种痛苦的法子罢了。」
他不同于祝以琰,他的病态是类似一种被巨大痛苦压垮了后的疯魔,麻痹自己接受这种疯魔,几乎是无法控制地坠入深渊。
檀阴回握住了我的手,握得我骨头生疼,笑着问道:「祝明姒,你知道什么是泯灭人性吗?」
我并未开口,他自顾自地继续说道:「当年你们先祖封檀家先祖为山阴王时,檀家先祖深感皇恩浩荡,为保住你们祝家的江山立下了规矩,要深感皇恩,效忠祝氏,除了忠君之外应该别无他情,因此要斩去七情六欲。」
他的声音忽然变得阴冷,带着彻骨的寒意:「你说错了,我不会痛苦。」
他的话音刚落,门外突然响起刀剑相接的打斗声,我惊了一下,欲要睁眼却又死死地忍住了。
檀阴看出我的忍耐,另一只手轻轻地用指腹摩挲我的唇:「公主,睁眼。」
他并不急切,看戏一般捉弄着我。
猛地一声巨响,殿门被重重踹开。
我下意识扭头想坐起来,却被檀阴捂住眼睛,重新摁倒在床上。
「放开她。」祝以琰语调平淡,但声音中带着微不可察的轻颤。
听到祝以琰的声音,我忽然觉得睁眼也无所谓了。
无论睁眼看到谁,我都会在祝以琰身边。
檀阴坐在我身边,将我整个人都罩在怀里,淡淡道:「你来晚了,来晚的人没有开口的机会。」
祝以琰终于不再忍耐,他凛声道:「找死。」
殿内响起纷杂的脚步声,逼近了过来,应该是祝以琰的手下,檀阴仍是云淡风轻,笑着松开了手,俯下身子,恶劣地凑到我耳边,耳语道:「你要不要睁眼看我怎么杀了他的?」
檀阴极有自信,像是已经做好了准备。
他上次被皇兄追杀,这次肯定不会再犯这样的错,他如今就是等着祝以琰按捺不住,好以此为借口开战。
一旦开战,姜国必将大乱,更何况山阴一带常年负责抵御边境的匈奴,匈奴肯定会乘虚而入,举兵南下。
他们是不顾一切的疯子。
我不是。
父皇要我守好姜国,守好祝家的江山,母后教我身为皇室,要有仁爱天下之心,舅父告诫我享天下供奉,便要有为天下舍身成仁的觉悟。
凡斯种种,皆困锁我。
檀阴与我近在咫尺,我睁开了眼睛,他正朝我笑着,目光灼灼。
我看着他,心如止水,没有什么特殊的感情,没有如萧一舟所说的那样强烈的爱意,更没有想和他天长地久的想法。
他完全没有想到我会睁眼,神情微怔,反应过来之后反而退缩,躲避开了我的视线。
我坐了起来,檀阴的暗卫与秦克正严阵以待,祝以琰站在殿门口,离我并不算近,我望向他,与他隔着人群四目相对。
我与他对视不过片刻,他如多年前扔掉了手中的剑一般向我妥协,垂下长睫,睫羽遮住了他眼眸,强忍着怒意:「撤回来。」
祝以琰的人很听话,快速地退回到祝以琰的身边。
檀阴的暗卫也撤了回来,只是檀阴面无表情,不知在想什么。
我走下床,朝檀阴行一大礼:「多谢山阴王出手相救,不然我此番一定中了贼人的奸计,皇兄救我心切,误把山阴王您当作了陷害我的贼人,昭阳死不足惜,但若祝檀两家因此兵刃相向,昭阳就是在九泉之下也无颜面见列祖列宗。」
檀阴冷冷地看着我,面色铁青,欲言又止。
「朕误会了,多谢山阴王救下昭阳。」祝以琰大步走到我身后,从身后直接将我扶了起来,侧首看我,「走吧。」
祝以琰身边的侍卫将我们围在中央,警惕着檀阴搞什么小动作。
我朝他点点头,转身欲走。
一直沉默的檀阴忽然开口,我回头看他,他面色微沉,薄唇毫无血色,「祝明姒。」
我摩挲着手腕的佛珠,想了一下笑道:「山阴王明日要回山阴了吧,昭阳会去送你的。」
檀阴缄口不语,直勾勾地凝视着我,丝毫不掩饰黑眸中的凶狠与不甘,虎视眈眈。
我不理会他那阴鸷的目光,转身往外走去,刚迈出殿门,忽然听到他说:「祝明姒,留下。」
我本不想理他,却发现已经泪流满面,有种冲动想让我留在他的身边,我的双腿不受控制地想要向他走去。
我僵在了原地。
祝以琰停了下来,那张俊美的脸瞧不出感情,漆黑的眼眸里似乎有我的身影,而后他缓缓伸出手,寒玉般冰冷苍白的长指拭去了我的眼泪,只是轻声说道:「别哭。」
我止不住眼泪,想走却迈不开腿,拼命地忍耐想要飞奔向檀阴的念头。
而此刻檀阴的声音再次从殿内传来,声音很微弱,像是挣扎过后的乞求:「公主,请留下来。」
十二
他的话如风暴一般摧毁了我的理智,脑海中莫名的悲伤占据了上风,我压制不住这样的情感,却不想任由自己奔向他。
于是,我咬破了自己的唇,执意跟着祝以琰回了宫。
刚进寝殿,我猛地吐出一口血来。
动情蛊所谓会爱上中蛊后看到的第一个人是这个意思。
无法离开那个人,一旦分离就会撕心裂肺地疼痛。
此蛊发作如同爱人离别时的悲痛,所以成了人们口中说的爱上看到的第一个人。
我心间极痛,无法呼吸。
我此生最后的两件事,一是救了萧一舟,二是救了檀阴。
祝以琰轻手轻脚地将我抱到了床上,大概这辈子没有这么小心翼翼过,动作轻柔得仿佛我是一团云,随时会消散的感觉。
我头一次见到祝以琰惊慌。
我半卧在床上,安抚着他,但是声音没什么说服力,虚弱得很:「没事,只是中了蛊,动情蛊,会爱上睁眼后看到的第一个人,我看了檀阴。」
祝以琰立在我床边,眸色昏沉,一言不发,等待御医们想出解决办法。
这种蛊几乎无解,那些御医纵然是华佗再世恐怕也难解蛊。
我又吐出一口血来,鲜血将锦被染红,像是在被子上开出一朵绝美的月季,我用手绢擦掉唇边的血,再次拦下想要杀了御医的祝以琰。
我的意识逐渐模糊,胸口闷疼,如千斤压在心头。
我也怀疑过祝以琰是不是我的亲兄长。
后来不再去计较这些了。
他能守好姜国的江山,我便可以守着他。
他曾说过我是个无比软弱的人。
我其实并不算软弱,只是没有雄心壮志,胆子小,不想去争取什么罢了。
此生唯一想追求的,便是能自由决定自己命运的机会。
动情蛊的疼痛非常人所能忍受。
疼得我几度想随母后而去。
但祝以琰实在不能让人放心,我费力伸出手,薅住他的衣角,将他留在我的身边,仰头看他阴沉的面容:「皇兄,不可杀人。」
这是我与他的约定。
祝以琰垂着的手攥紧,指节泛白,几乎是咬着后槽牙说道:「召山阴王,进宫。」
「皇兄。」我欲言又止,「不必。」
这次祝以琰没有听我的,他让宫人用最快的速度将山阴王召进宫,以止住我的疼痛。
在等待檀阴的时候,我意识越来越涣散,昏昏沉沉地拉着他说话。
祝以琰紧紧搂着我,平日他最厌恶血污染身,此刻却不顾我浑身的血,发疯似的抱着我。
我大口大口地吐着血:「哥哥我要死了,虎符在府内床下的暗格里,你记得派人取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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