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來,今晚搂着你睡。」
我一脸难色,“还是别了,我不想生病。」
谢钰一噎,“真嫌弃?”
我闷不作声,後退了幾步。
谢钰笑骂:“德性。」
他洗漱过,就睡下了。
我听着他的呼吸渐渐均匀,悄悄从床榻上起了身,梳妆打扮后,去了偏殿。
纪承身着朝服,坐在角落。
听见动静,微微抬起头。
那双暗淡的眸子映入了些许微光,倒映出我的身影。
他坐着没动。
指尖捻了捻,
喊道:「裳裳。」
我在他对面坐下,問:“纪将军为何不肯领兵出战?”
纪承神色一紧,“你我都生分至此了吗?”
我沒理會他,反問道:“是因为索宁奚吗?”
纪承抿唇,「是。」
“宁儿她……不愿让我残害她同族。」
我的手渐渐收紧,起身,来到纪承面前,盯著他。
在他即将开口的那一刻,突然扬起手,狠狠地打了他一巴掌。
清脆的耳光响彻偏殿。
纪承愣住了。
我說:“纪承,你可以忘了和我的承诺,但是,别忘了肩上那几百条人命。」
他眼神一颤,“你——”
「當年,我全族父老乡亲,为了救你性命,葬身敌军刀刃之下。」
「你說過,你要当将军,保家衛國。」
“你说要让蛮夷的铁蹄,再也踏不进中原半步,我这才跟你跋涉千里,來到京城。」
纪承的脸色一白,「裳裳。」
我恨铁不成钢道:“你娶索宁奚,是为了两国和平。我不闹。如今,你为了索宁奚,拒不出征,那我便杀索宁奚!”
“这战场,你不上也得上!”
我眼眶都红了,扭头对着门外道:「來人,带索宁奚来!”
等候在外的御林军齐齐应声:“是!”
纪承猛地站起来,“你敢!”
我目光灼灼地盯着他,言辞激烈:
“陛下怕落人口实,我不怕。我一介女子,爭風吃醋,杀了索宁奚,不过一死。紀承,你想清楚。」
纪承好半晌没说出一句话。
此刻,谢钰的御林军,统统站在我身后。
只等我一声令下,便冲进将军府拿人。
纪承紧紧咬着后槽牙,“云裳,你好得很。这几年的夫妻情谊,你半分也不念了。」
我恍若未闻,头也不回地走出了偏殿。
“多說無益,将军请吧。」
大太监一脸欣慰,“娘娘神勇。」
如今这话,由我说出来。
满朝文武便不会再说什么。
只是今天之后,与纪承彻底撕破脸,我的身份,也许就瞒不住了。
我忍着头晕目眩,說:“去把索宁奚带进宫里来,就說,我请她入宫叙话。」
「是。」
12
索宁奚进宫当晚,纪承出
征了。
少顷,有人来报,「娘娘,将军夫人到。」
时隔半个月,再次听到这个称呼,我不由得一阵儿恍惚。
緊接著,便听到索宁奚的声音传来。
“我家将军与娘娘是亲缘,请娘娘开恩,看在将军的份上,让他留在京中,陪伴生产。」
大太监请示我的意见,我點了點頭,讓她進來。
索宁奚冲开人群,闯进来。
“娘娘——”
她的话陡然卡在喉咙里,看見我,突然转了调,語氣生硬。
“怎麼是你?”
“是你不让他出征的?”我问。
索宁奚方才谄媚的表情一扫而空,孤傲地扬起下巴,
“是我又如何?将军宠我,甘愿为我辞去职务,这便是你羡慕不来的吧?”
我盯著她,輕輕說:“掌嘴。」
底下便有人替我去做。
索宁奚挨了结结实实的一巴掌,惡狠狠地盯著我:“我是公主!你敢打我!”
“掌嘴。」
啪!
又是一巴掌。
“云裳,你个贱婢,你——”
我抬眼瞧着她那张脸,說:“阻挠我国将军出征,是死罪。两国开战,你还敢以敌国公主自居,亦是死罪,打你已经很便宜你了。」
索宁奚突然暴起,想要冲过来。
被一群人拉住。
她红了眼眶,仿佛看杀父仇人板,“云裳,你且等将军凯旋!届时,他定会替我报仇。」
話落,一帮人露出了鄙夷之色。
纪承凯旋,便意味着她的母国战败。
前一秒还在为母国求情,下一秒,便希望母国做夫君的垫脚石。
这种毫无气节的墙头草,没人瞧得起。
我浑身疲惫,吩咐道:“把人看紧了,不许出岔子。嘴也堵上吧。」
直到离开前最后一刻,索宁奚还在辱骂我。
我回到寝殿,卸掉钗环,盯着镜子里的自己。
想起很多年前,纪承抱着我,躲在废墟之中。
缝隙之外,血流成河。
我的亲族被蛮人的长刀剖开肚子。
那群人整日以亵渎尸体为乐。
那時候,我便發誓,总有一日,要看着他们覆灭。
纪承参加武举那会儿,我起早贪黑,给他熬粥做饭。
生怕养分跟不上。
我惜命,是怕自己看不到他们死。
躺上床的时候,谢钰动了动。
被子间立刻盈满了我的花香味儿。
“可出气了?”
谢钰闭眼将我揽进怀里,“待了这么久,手都是凉的。」
“您都知道?”
“朕听你的梦话,耳朵都生了茧子。」
我鼻尖发酸,抱紧了他,好半晌没说话。
「別哭了。」
谢钰说道,“从前便是我护着你,如今,還是。」
窗外下起了雨,雨夜寒凉。
我依稀想起了在北地跟父母兄弟在一起的快乐时光。
那段記憶,因为后来过于惨烈,被我遗忘在了记忆深处。
只记得,那时候护着我的,是纪承。
如今,却是另一个人了。
13
天气转冷,北边的战事越发胶着。
期間,索宁奚闹过几次。
无人理会。
到了入冬的时候,北方有捷报传来。
仗打赢了。
满朝文武的死气沉沉瞬间一扫而空。
日日盼着大军凯旋。
「娘娘,将军夫人这几日越发猖狂了。天天念叨着要您后悔。」
我原以为她说的是疯话。
谁知这日,我陪着谢钰看奏折时,突然有急报传来。
“纪将军不见了。」
谢钰微微蹙眉,“什么叫不见了?”
“大军途径碘玉关,连日的大雨冲垮了河岸。将军掉进河里,被冲走了。」
那报信之人微微一顿,說:“军中传言,是……”
“是什么?”
“是陛下夺了将军发妻,将军羞愤欲绝之下,寻了死。」
啪嗒。
我手里的毛笔突然掉在纸上。
一臉茫然。
纪承半分旧情不念,怎么可能为我寻死……
谢钰淡淡瞥了我一眼,“无稽之谈。」
可是当天夜里,诸位老臣便跪在大殿前,義憤填膺。
“求陛下处死妖妃!告慰军心!”
随行的,还有从战场归来的诸多将士。
聲勢浩大。
俨然一副,我不死,此事便不算完的架势。
我的身份,也因此曝光人前。
索宁奚笑疯了,关在殿中不断叫嚣:“云
裳,你等死吧。」
纪承的副将跪在殿前,聲淚俱下,
“将军靠着夫人的情报重创敌军。结果妖妃却因私怨将夫人囚禁在宫中,此事不给我们一个交代,众怒难平!”
我坐在殿中,听着外面冲天的哭喊,浑身冰凉。
谢钰去了前面,与人商议对策。
臨走前,他摸了摸我的头发,說:“莫慌,此事與你無關。」
可怎会与我无关。
不过我不想逃了。
此战大捷,未来几十年,中原的势力会慢慢将他们蚕食瓦解。
大仇得报。
窗外的更鼓已过三声。
突然,从房梁上翻下一个人来。
我尚未出声,便被人捂住了嘴。
「是我。」
突如其来的声音让我瞬间放弃了挣扎,错愕地盯着来人拉下面具。
是纪承。
他完好无损。
双眸矍铄。
哪里像是已死之人?
“我是来带你走的。」
他抽出我发间会触发响动的珠钗,将我拽起来。
身后有人说:「將軍,公主已平安救出。」
「嗯,撤。」
我心裡有種不好的預感,“纪承!你跟我说清楚这是怎么回事。」
纪承一顿,“宫里要乱了,看在昔日的情分上,我保你一命。裳裳,只要你肯跟我走,过去的事,既往不咎。」
我突然抽出手,“你要造反?”
纪承的脸色晦暗不明,“宁儿腹中有我的骨肉,為了她,我不得不做。」
我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这种话能从纪承口中说出来。
他的假死,原来是和索宁奚做的局。
而索宁奚是北蛮人,这不仅是造反,还是……通敌叛国!
“纪承,你还记得自己是哪里的人吗?”
面對我的質問,纪承冷了脸,「裳裳,你這輩子,到死,都要埋进纪家的祖坟。来日我做了皇帝,你便是贵妃。」
他的眼底,已然毫无情谊。
只剩下不甘。
和野心勃勃。
倘若我跟他走了,便会是掣肘谢钰的把柄。
「生死有命,我不愿跟你走。」
說完,我提起裙擺,头也不回地朝外冲去。
「來人,救命——”
話落,被纪承紧紧捂住嘴。
“由不得你。」
14
大殿前面已经乱了。
群情激愤下,众人与谢钰的御林军发生了冲突。
待到有人大喝一声,“将军还活着。」
骚乱瞬间静止。
众人齐齐望过来。
寂静的天阶下,我被纪承用长剑抵着,一步一步,拾級而上。
杀气浓郁冲天。
谢钰站在御林军身后,双目沉冷。
“退,莫伤着她。」
御林军呈合围之势,随着纪承的走动,变换着包围圈。
纪承语气沉缓,「陛下,我大夏因此一战,损耗巨大,百年内难再休养成气候。臣以为,应当止战。」
“然陛下受人蒙蔽,是非不分,辱没臣妻在前,迫害忠臣良将在后,臣肯请陛下退位让贤!”
謝鈺冷笑一聲,「紀將軍,你当真是为了百姓?”
「是。」
“你敢对天起誓,绝无私心?”
「是。」
“若朕不同意呢?”
他清润威严的声音响彻在夜幕之下。
纪承说:“那臣便斗胆,替您做决定了。」
那立在身后的万千弓弩手,只需纪承一声令下,便会万箭齐发,取谢钰的性命。
他全然不惧。
几位老臣迟疑道,“陛下如今是先帝唯一的血脉。除了他,还能有谁?”
索宁奚掏出一份玉佩,高舉。
“将军乃先帝遗腹子,有此为凭!”
此話一出,群众哗然。
几位老臣当即涌上来,辨别玉佩真假。
片刻後,陡然跪地:“老臣参见十六皇子殿下!”
先帝生性风流,哪怕是年老时,仍沉迷于风月之事。
当年驾崩后,曾有一女子身怀六甲,偷偷溜出宫去。
腹中便是十六皇子。
那女子据说是北地人,恰好,纪承的户籍便是在北地。
与这段历史不谋而合。
此刻,纪承的话便有了绝对的可信度。
索宁奚道:“我愿与将军交好,换大夏百年太平。」
一瞬間,群众高呼,声潮一浪盖过一浪。
逼迫谢钰退位之声更高。
只有几位老臣,面面相覷,有些遲疑。
剛要說話,就被纪承的人拖下去砍了。
索
宁奚死死盯着我,眼里的嫉恨快要溢出来了。
她巴不得立刻将我碎尸万段。
可是只有我知道,那玉佩是假的。
当年上京途中,我们连饭都吃不起的时候,遇见一商旅之人被杀,纪承冒着风险,偷来了他的包袱。
其中最金贵的,便是这枚玉佩。
他在說謊。
我刚想张口,却对上了谢钰的视线。
他朝我微微摇头,示意不要乱讲。
這一戰,是无法避免的。
而我,除了拖累谢钰,别无他用。
谢钰说:“只要你把裳裳放了,一切都好說。」
纪承拿刀抵着我的后腰,咬牙切齒,
“这女人到底有些本事,能伺候得陛下沉沦其中,命都不要了。」
我无视这些羞辱,对谢钰说:
“我此生,最恨北蛮踏进中原。倘若有一天,我成了横在他们面前的盾,我宁愿一死。」
「裳裳,你想幹什麼? 」
谢钰眼底闪过慌乱。
当第一支冲天炮照亮夜空。
我挣脱纪承的钳制,纵身跳下了天阶。
几十丈的高度,掉下去,不死也是半残。
我看见谢钰惨白的脸,以及向我冲来的身影。
黑暗瞬间将我吞噬。
我撞在了石头上,亦或是挂在了铁戟上,一路滑进深渊里去。
我是没想活着的。
场面瞬间乱了。
双方兵戈相交,努箭如漫天飞雨,黏着火焰,向屋宇楼阁飞去。
狼烟四起。
血雨瓢泼。
我最后摔在一块倾斜的石壁上,无助地望着艳红色的夜晚。
战斗持续了整整一夜,厮杀声震天。
我看见了掉落下来的成堆的尸体,突然浑身抖起来。
那些尘封记忆,如潮水般袭来。
幼年时,我跟在那个人身后,一蹦一跳。
“阿钰哥哥,你为什么总是望着京城?”
“因为是我的家。」
“怎么不回去呢?”
“回不去。」
“为什么回不去?”
年轻了很多岁的谢钰,叼着根草,笑道:
“一个小萝卜精,哪有那么多为什么?想吃糖吗?”
「想。」
“亲亲阿钰哥哥,就给你买糖。」
那時候,我跟在他屁股后面,走街串巷。
北地是滋养我们长大的沃土。
后来某天,谢钰抱起我,問:“阿钰哥哥要去京城了,走了后,你想不想我?”
我一听就哭了,抱着他不撒手。
谢钰眉开眼笑,“晓得了,等你长大,来京城,阿钰哥哥娶你。」
我那总是想起的身影,其实是谢钰。
後來,我趴在小山坡上,望着京城。
十二歲的時候,淋了雨,发了一场高烧。
從此,脑子就不好了。
也记不清了。
再後來,纪承来到了我家。
我便渐渐将那个身影,重叠在了纪承的身上。
怪不得……
第一次进京面圣时,谢钰赏了我不少东西。
並說:“小夫人,既嫁了人,便好好过日子吧。」
我哭了,拼命从杂乱的天阶下爬出来。
我想最后再看一看谢钰。
哪怕是一眼也好。
天蒙蒙亮。
稀薄的微光撒在大地上。
大殿门前,尸横遍野。
那明黄色身影,迎着烈烈寒风,手提长剑立在广阔无垠的天幕之下。
衣袍染了猩红色。
纪承倒在他面前。
断了一条腿。
四周,是跪得七零八乱的御林军。
谢钰咳嗽几声,突然呕出一口血,看到了我。
“裳裳……”
我強撐著站起來,哭着朝他跑去,“阿钰哥哥……”
谢钰望过来,眼底满是柔情,“好裳裳,终于想起哥哥了……”
随后身子一软,倒了下去。
15(三个月后)
「皇后娘娘,索宁奚生了,是個女兒。」
初春,窗外的杏花开了。
我低著頭,将鸳鸯荷包的最后一针绣完,抬起頭,“陛下知道吗?”
前不久,谢钰便同我说过,“不轮男女,统统留在京城为质。」
宫女答:“陛下去了天牢。」
我因为上次大战,落了一身伤。
每次晚上疼醒,便吵得谢钰好一阵忙活。
次日,他势必要去天牢中慰问一番的。
我活动了活动僵硬的身子,破天荒去天牢寻谢钰。
一盏小灯衬得狱中幽森可怖。
我被人引着,来到了小路尽头。
纪承和谢钰的谈话声传进耳朵里。
如今谢钰,可是丝毫不遮掩了。
坐在纪承面前,跟他说我如何如何好。
“……你抢了朕的功劳,将她骗得死心塌地。与朕欢好还得先跟你和离,好大的本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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