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煥是當今天子唯一的弟弟,亦是其近臣,近年來平定邊關、掣肘文臣武將,才堪堪地壓住那些盤根錯節的門閥士族。
他如今尚未娶妻,因此,他需要一個女眷,一個夠聰明的女人,替他遊走後宮與群臣內宅之間。
可我啊,自小看著郭氏與後院裡那些姨媽傾軋排擠、爭風吃醋,一個個年華正好的女子困於方寸之地,多數落得香消玉殞,餘下的也變得面目可憎,實在是倦了。
我謝絕了他的好意,離開了湖心亭。
一月過後,辰時。
我坐在銅鏡前,一支烏木簪起青絲,額間輕點上紅梅,近看鏡中之人,目若流光,肌膚勝雪。
蘇瑤出閣的日子臨近,而李弦卻再沒有提過姊妹並嫁之事。
因為李夫人月前在觀音廟禮佛,得了一支下簽,那香案上還有一幅畫作。
畫上描的是人間四月天,李花落盡,木子凋零;而桐花灼灼,盛開不敗。落款之人,蘇桐,是我的名字。
解籤的方丈告訴她,桐木剋李。畫者本無心,是命格所致,改了她的氣運,讓原本的上簽,變成了下簽。
李夫人從來疑心重,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因此,她便讓李弦死了這份心,除非她這個當家主母斷了氣,否則絕不允我進府。
畫者無心?不不不,我當然是有心的。
我掐準了時辰去觀音廟為蘇老太太祈福,好巧不巧地落下了字畫。
至於那簽文,方丈收了香火錢,自然什麼都肯說。
為了這一卦,我把自己存了許久的銀子掏空了,為數不多的首飾也都當了。徹底一窮二白,卻好在是虎狼環視的家中暫時保全了自己。
在這裡,我從來活得步履維艱。
於蘇知年而言,嫡長女能體面出閣,保全他的顏面,那麼再貢獻出去一個庶女,無足輕重。
而以郭氏對我的厭惡,她絕不願意我跟著蘇瑤嫁去將軍府,但她無法左右蘇知年的決定。以她的秉性和頭腦,下一步會想出來的招數不是除掉我,就是隨便尋個人家盡快將我嫁出去。
所以,從李府下手,利用李夫人的忌憚,是最好的選擇。
……
蘇瑤大婚的當日,我見到了蕭煥。
先前在湖心亭裡,我拒絕了他的提議,他在身後問我,不答應他還有更好的選擇嗎?真的甘心與李弦為妾?
我聞言便與他打賭,不依賴任何一個男人,我也能破眼前困局。
現在,勝負已經明了。
「王爺,不知賭約可還作數? 」
我立在一樹皎潔的桐花下,迎著微涼的風,頭頂落英簌簌,有些許飄在了我的肩頭,輕如羽翼。
蕭煥轉過身來,一雙眼眸亮如星辰,目光落在我身上片刻,隨即輕笑:「自然作數。」
王府幕僚,既有明處領實職的,也有暗處領薪俸的。往後,我為他辦事,他付我銀兩,很公道。
「榮陽長公主正在為她的女兒尋伴讀,本王會安排你去公主府,能不能留下,就看自己的本事了。」
榮陽長公主,是蕭煥與陛下的姑母,其勢之盛,尚書下轄之六部,有近半數朝臣與公主府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繫。
自古外戚幹政是帝王心病。
蕭煥讓我去公主府,是作他的一雙眼,也是一把刀。前頭是權力滔天,也是龍潭虎穴。
「王爺不怕臣女成事不足,露出馬腳,反打草驚蛇嗎? 」
「本王既然敢用你,便是信得過你。何況,」他唇角勾起一個好看的弧度,「王府這些年在各處的暗樁被拔去的也不少,但任誰也查不到本王頭上。」
這是在警告我,一旦暴露,便是棄子。他不會保我。
「王爺的銀兩,當真是不好賺!臣女實在惶恐。」我試探著加碼,這等玩命的差事,休想仨瓜倆棗打發我。
「每月一百兩。」
「臣女領命,只是……」
「黃金。」
「一言為定!」
…….
(四)
景和七年,秋天,北境雲州守軍內亂,兵士接連出逃,以致蠻夷接連南下襲擾無人戍守,州官苦不堪言。
榮陽公主的駙馬成國公崔石上書陳情,兵士出逃是因邊賽苦寒,而餉銀不足之故,故請上增撥糧餉,以慰軍心。
而雲州軍如今的統帥,與成國公屬同宗。
朝野皆門生的長公主,一個將手伸到了邊關的馱馬。
這便是蕭煥讓我來這裡的目的。
猶記得那日在一眾世家女中,我以一副《山水少年圖》博得了公主的青眼,自此留在了府上。
只因我知道,公主好面首,尤愛眉清目秀的少年郎。
所以我事先讓蕭煥帶我去了京都蓮花巷,尋了十數個貌美郎君來,雜糅了他們的樣貌,作那一幅絕美的少年圖。
記得當天我大搖大擺地與蕭煥踏進那南館時,他的臉色鐵青得快要吃人。
我偏生看熱鬧不嫌事大,與迎上來的龜公道:「我這位兄台可是貴人,快喚此處最俊俏的小館兒來伺候,越多越好! 」
那龜公是見過世面的,並且看蕭煥穿不俗,氣度金貴,連連應聲照辦。
此地來的多文人雅士,亦不乏世家公子,只消稍稍地打聽一下,能知曉眼前人的身份。因此他咬牙切齒地瞪著我:「本王可還未娶妻,你這是想鬧得滿城風雨? 」
我忍著笑,心中卻不住地偷樂:「王爺年少風流,便是好男風之名傳了出去,也不過是一樁美談。」
「京都貴女多慕韓王之名,王爺不是嫌桃花多嗎,眼下豈不正好? 」
他睨了我一眼,臉色陰晴不定:「倘若連累本王日後娶不到王妃,你又當如何? 」
我細想了一下,神色鄭重道:「那臣女一定為王爺多尋幾個男館兒來,以作賠罪!。」
……
後來的一切比我想得更順利,我進了榮陽公主府,名義上為其女元月郡主的伴讀,實則更多時候是為長公主作畫解悶兒,也是因此,在我日漸取得她的信任後,得以出入她的書房。
庭院裡柳枝換了楓紅,時日過得極快,已經滿半年了,這半年裡,我與蕭煥沒有再見過面。
欲成事者必然要沉得住氣,一顆棋子一旦埋下,不到用時便不會輕易挖出來。
今日是我頭一回出公主府,因蘇府派人傳信來,蘇老太太生病了。
請了安,奉了藥,又回到主院聽了蘇知年的一番訓誡和郭氏的陰陽怪氣之後,我終於回到了簡陋的閨房。
我揉著膝蓋,跪了大半日,快要折了。
窗子開了一半,外頭涼風陣陣,陰翳蔽月,入秋的天兒多變 ,夜裡怕要下雨。
我走到窗邊要去關上它,卻意外地迎來了一位不速之客。
那人一身夜行衣,將半掩的窗子打開,縱身躍了進來。
我嚇了一跳,第一反應便是拿身旁的花瓶要砸他,卻被他扣住了手腕。
「是我。」面巾揭下,居然是蕭煥。
我掙脫了他的桎梏,將花瓶放了下來。
我賞然:「王爺?」
他瞧了我片刻,自顧走到椅子上坐下,環顧了下四圍,頗有些自來熟:「就住這麼破地方?」
「臣女早就習慣了。」我關上了窗子,走到他身側,「王爺深夜來此究竟有何要事?」
我心中有些惱。底下院子裡還有僕婦在值夜,稍有風吹草動,都能傳到郭氏的耳朵裡去,要是被發現夜探香閨,於他自然無礙,於我,卻是滅頂之災。
蕭煥倒是一點也不急,悠悠地給自己斟了一杯茶,輕抿了一口,滿嘴的茶葉沫子,惹得這位養尊處優的天家貴冑皺了眉。
「雲州軍的餉銀帳冊,若不出意外,應該在公主府。」他放下茶盞,看向我。
我靜默了須臾,眼睫輕輕地顫動了兩下,隨後抬眸,也望向他:「臣女定不負所託。」
「這便答應了,不向本王多討些金子嗎? 「他把玩著缺了口子的茶盞,好整以暇地瞧著我。
屋子裡堪堪地點了兩盞燈,燭火忽明忽滅,兩人的影子被拉長在壁上,糾纏在一處。
我倒是想獅子大開口,可眼下這狀況,只想讓他快點走。
「王爺說笑了,待臣女做成了此事,再討賞也不遲。」
外頭的風吹得愈來癒疾,豆大的雨點打在窗瓦上,「沙沙」地響了一室。
「夜闌更深,蔽舍寒涼,王爺早點回府吧。」我毫不客氣地下了逐客令。
他隔著窗子瞧了瞧外頭漆黑的夜色,再聽那入秋後的疾風驟雨,見我絲毫打算留他片刻的模樣,眼底卻漾開了笑意:「你可當真是不留半點情面!」
怎麼來的自然也怎麼走,至於某人今晚變成落湯雞,那是他自找的。
兩日後,我在公主府書房的暗格里尋到了帳冊,交與了蕭煥。
過了半月,雲州守將被革職流放,成國公官降半級,罰款俸祿一年。
消息傳到府中時,我正在榮陽長公主的寢閣裡為她新收的小郎君作畫。
「小事罷了,我那皇侄是個聰明人,知道什麼人能動,什麼人動不得! 「美婦人慵懶地揮手,示意傳話的嬤嬤下去,轉而繼續與她的小郎君閒話。
唇紅齒白的少年郎,生得一雙桃花眼,偏還有滿腹詩才,出口成章,難怪惹得公主寵愛不已。
我描著這海棠春睡美人圖,心中忽然有些不明的酸澀。
我為了躲避郭氏對我婚事的拿捏操縱,不得不冒險與蕭煥謀皮,賭上性命來此做細作。
而京都世家貴女便是衣食比我好許多,但哪個不是在閨中便要承訓,熟讀女戒、女則,出嫁後操持內宅,伺候夫家。
放眼天下,能這般自在愷的女子怕也只有榮陽公主一人了。大權在握,便不必拘泥於一個男人。
(五)
卻說長公主的日子照舊,成國公倒是低調了不少。
深居簡出了十來日後,在十月初一這日,他帶著元月郡主同到城外三清觀祭拜。
元月出行,我自然是要隨行的。
在觀裡焚了香,聽過真人講經之後,啟程下山已是未時。
我與元月同乘一輛馬車,一行加上丫鬟婆子與侍衛,共二十餘人。
山裡清幽,路倒不算難走,與元月一同吃著蜜餞,說笑了一路,眼皮也不似辰時出門前那般亂跳了。
但就在我心緒稍稍地平靜了片刻後,一支利箭刺穿了門簾,擦過我鬢邊,直直地釘在了車輿上。
有人自叢林裡竄出來,與隨行的侍衛廝殺了起來,外頭一陣騷亂。
顧不得箭矢帶下的半枚耳環與臉頰的疼痛,我大聲地扣門,與外頭的車夫道:「趕緊駕車,先走! 」
車夫應聲拉緊韁繩,策馬狂奔。車輒顛簸得不行,元月被嚇得臉色蒼白,死死地拉著我的衣袂,身子不住地顫抖。我握住她的手,與她靠緊些,維持著身體平衡。
跑了許久後,馬兒突然一陣嘶鳴,有些不受控制。
車夫中了箭,已倒在了路上。
我打開門簾,去拽繩索,用鞭子狠抽,驅策它跑得快些。
日頭隱進山,天色轉暗,漫天的密雲壓得極低,是要下雨了。
山腰的風吹得急,驟然落下的雨點打在發頂、額頭、臉頰,陣陣濕涼。
後邊的刺客還是追了上來,我們被兩個蒙面的男人攔在了前頭。
我已分不清濕透的背上是冷汗還是雨水,眼瞧那帶血的刀刃,絕望地閉目。
今日便要命喪於此了嗎?
電光火石之間,一柄長劍擊落了砍下來的刀,刺客背被刺了一劍,瞬時倒了下去。
身後,是一張年輕、清潤的面孔。
繼而,數十騎打馬而來,到了半丈遠處,為首之人下馬拜下:「世子,賊人已經盡數伏誅,屬下無能,沒能留下活口。」
「罷了,都是死士。」他沉著臉,看向車輒外頭的我:「元月可安好?」
他是元月郡主的兄長,榮陽長公主之子,崔景諶。
……
成國公重傷昏迷,元月郡主也受了驚嚇,在閨房裡靜養。
我受了些皮外傷,將養了些許時日,期間長公主派人來送了些創藥和補血益氣的吃食。
崔景諦也來過一次,送了一瓶西域產的玉露膏。我的右臉被箭鏂擦傷,若有不慎便是要留疤的,這瓶膏藥倒是來得及時。
我向他行禮道謝,他卻十分謙恭溫和──「那日兇險,蘇姑娘當機立斷,護住了元月,理當是在下致謝才是。」
「世子言重了,小女身為郡主伴讀,盡心護持原為本職。」
據元月所言,她的這位兄長一直在京郊城防營領兵,數月也不曾回家一次,原以為是如李弦那般粗莽的毛頭小子,卻不想是這般和風霽月的模樣,當真不像是行伍之人。
「蘇姑娘純善,元月有你在身邊,我也便放心了,」他話聲溫和,淺笑如春風,「你且安心地療養,若有什麼需要,儘管開口。」
(六)
兩日後的午餐時分,長公主召我去了書房。
我剛踏過門檻,一本冊子便被丟到了跟前,抬首間對上的,是她冷笑的眸光。
這是我從暗格拿了帳冊之後放入的贗品,我知假帳簿被瞧出端倪是遲早之事,可自始至終我的行動未落下任何痕跡,便是要查,也查不到我的身上,卻未承想,還是躲過長公主的眼睛。
到底是叱吒朝堂十餘年的人物,是我自作聰明了。
「公主這是何意?」我竭力壓著心底的慌亂,平靜地開口。
「本宮不喜歡兜圈子,既然召你來了,便莫要再裝傻了。」她走近我,荳蔻鮮紅的指尖捏住我的下顎,「你可真是心思縝密,連本宮都差點兒被你瞞過去了。」
她顯然是知曉了一切,也知道我是蕭煥安插進來的人,但未叫人捉拿我,卻是私下將我喚來此處。
我正思忖著她是何用意,卻聽她輕蔑地「哼」了一聲,朱唇漾開笑意:「我那小侄兒許了你什麼好處?侍妾?側妃?」
她放開了我,悠悠地走回了案邊,托起白玉瓷杯,輕輕地吹開:「小丫頭就是好哄,一個情字就能將你吃得死死的,隨意許諾個名分,便讓你為他赴湯蹈火。」
我站在雲母屏風旁側不敢說話,只在心底暗暗地產腹,我明明是為了錢。
只是我這般低眉愴然欲泣的模樣,落在旁人眼裡,倒像是被戳中了少女心事。
卻見她搖頭低嘆,笑得意味深長:「可惜啊,男人是最靠不住的東西!他心中若是有你,怎會讓你孤單? 」
「你可知他快要娶妻了?」
他娶妻還是娶夫關我何事?我只關心每月一百兩金子,可我若如實相告,長公主會不會覺得我沒出息?
我垂下眼睫,擠出幾滴淚來,小聲地啜泣道:“長公主明鑑,是臣女眼盲識人不清,錯信了韓王……」
「王爺說,待我做成了此事,便接我離開,許我側妃之位。可苦等之下,卻等來了他過河拆橋、殺人滅口……」
「那夜雨打芭蕉,他說他最愛桐花清雅,終究錯付了……嗚嗚……」
這番傾訴真假摻雜,我哭得傷心欲絕,但見長公主得意又同情的眸光,應是信了七八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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