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聞言,思索了片刻,打發我先離開,轉身入了房中。
我知道,她聽進去了。
兩個時辰後,翊衛軍控制了皇城,宮中開始鳴鐘發喪。
榮陽長公主主持大局,宣讀遺詔,自宗室中擇幼子繼承大統,命韓王蕭煥戍守雲州,無召不得回京。
新帝國是早逝的雍王之子,皇帝與蕭煥的親侄,既有遺詔在手,又有親姑輔政,且皇城守衛皆已在長公主之手,一切順理成章。
同時,公主府的暗衛悉數出動,在潼關設伏,擊殺蕭煥。
儘管早知結局,但那人跌落山崖屍骨無存的消息傳來時,我還是不慎打翻了杯盞,素手燙得發紅。
不過傷懷只在一瞬,我拭去了淚,重新上妝,鏡中人光彩依舊。
大喪之後,新帝正式地登基,改年號開光,榮陽長公主加封「鎮國」二字,臨朝攝政,而我被封為禦正,司製諫之職。
那日,我穿著官袍,迎著新歲的風,牽著小皇帝的手,一步一步走過丹陛,站上那巍峨的紫宸宮,回首,群臣在匍匐仰望,江山盡在眼底。
與眼前的勝利相比,情愛不堪一提。
(九)
成國公過世了,長公主傷心過度,在府中與她的面首痛飲了三日。
他們的故事,我略知一些。
青梅竹馬、郎才女貌,年少時也曾琴瑟和鳴,可恩愛不疑的謊言碎裂在了國公爺偷養外室的那一日。
自此以後,公主府門客絡繹不絕,來往的少年郎一個賽一個地俊美。
而現下,獨攬大權的鎮國長公主,更是裙下之臣無數,偶有朝臣獻上肖似已故夫君的美男子,也唯有嘆一句:曾經滄海難為水。
「這大概就是坐擁萬裡江山,享無邊孤獨吧。」謝眉道。
此刻我與她坐在屋簷上,對月舉著杯盞,她一手攬著我的肩膀,笑得花枝亂顫:「養面首有何不對?她只是犯了全天下男人都會犯的錯誤啊!」
我深深地點頭:「成國公只是失去了性命,可長公主失去了她的愛情! 」
大約是近朱者赤,與她相處得久了,我竟也學會了她的言語。
半年後,謝眉在京中開了女學堂,免徵銀錢,不論貴賤皆可入學。
但京都世家哪裡容得閨閣女兒去書塾,平民女子稍會走路便要幫忙家中活計,故此,報名者寥寥。
但她不肯輕易罷休,便是只有兩個學生也日日早起授課。
她教的算數與幾何頗為新鮮,我每日下朝後也會去湊熱鬧。
開光二年,有一群西域商人來京,開口的言語嘰裡咕嚕誰也聽不明白,唯有謝眉,與那些個大鬍子談笑風生,最後那商隊在城中買了萬兩紋銀的瓷器、茶葉和絹帛。
許多人家都做了這樁生意發了財,坊間皆贊謝眉是財神娘娘,要把兒子送到她的學堂裡,可謝大才女卻大筆一揮:「帶把兒的不收!」
一時間,被拒於門外的男子紛紛咬牙切齒,前一日還稱她神女的百姓們怒罵她粗鄙。
我坐在大門前,輕輕地吹開茶中的浮沫,忍著笑意道:「非也非也,大俗即大雅,有道是,欲練神功,必先自宮。謝姑娘只說不收帶把兒的,沒說不收男子啊,諸位若真想入學,揮刀自宮便是了。」
人群中有兩個小女孩笑出了聲,十三四歲的年華,初生之犢,率真有反骨。
謝眉缺的便是這樣的學生,當即收了她們入門。
此後,謝氏學堂的學生愈來愈多,到開光四年的時候,已經逾百人。
而後,在我進言下,小皇帝下了旨,開女子科舉。
至此,海清河晏,天下太平。
一切,似乎都很順利。
可千里外的雲州,卻發生著令我意想不到的變數。
蕭煥沒死,他率領雲州軍南下,直往京都而來,一路上勢如破竹。
這些年,在榮陽治下,朝中清正,天下晏然。
但本朝歷來缺武將,而蕭煥是當初真刀真槍地在戰場上殺出來的功績,既有統兵之才,亦有軍中名望,他能成勢,並不稀奇。
我想起了謝眉與我說過,後世流傳的那位女皇帝,以及那曇花一現的紅妝時代。
無論如何有才學,這世道終究不肯容女子當權。
而那位女皇治國有道,亦精通帝王之術,重用酷吏、彈壓百官,造成冤魂無數,才保得幾十年皇位無虞。
與她相比,榮陽長公主不夠狠,我也不夠。
因此,這樣的結局,我並非沒有料到。
開光五年,長公主病重,遷居燕山行宮休養。
小皇帝寫了退位詔書,韓王蕭煥繼位。
塵埃落定之後,我被軟禁在寢宮。
「後悔嗎?」蕭煥已是龍袍加身,較之從前,更是威嚴。
說實話,我還真不後悔,這五年來,我站在權力之巔俯瞰江山,領略過此生不曾見過的風景,這是我原本的命運中不會出現的軌跡,也是無論站在哪個男人身後,都得不到的機遇。
他捏住我的下顎,湊近我耳邊,低低道:「早與你說了,你想要的,朕也可以給你。」
此處是重華殿,歷代寵妃所居,而我方才被宮人引去沐浴更衣,換上了妃嬪服制。
他的用意,再明顯不過。
粗糲的指腹摩挲著我的臉頰,微微地有些痛。
兩相對視間,我開口問他:「為何不殺我?」
「殺你太便宜,「攬在我腰間的力道又緊了幾分,我聽得他咬牙的聲音,「朕偏要留你在身邊,折下這身傲骨。」
「陛下過譽了,臣女可沒那麼清高。」我漫不經心地抬眸,「識時務者為俊傑,能得新帝青眼,是臣女的造化。」
此刻我若是掙扎、羞惱,便是正中了他的下懷,只怕今晚難以善善了。
唯有如前朝那些降臣一樣,虛情假意、朝秦暮楚,才會令他覺得索然無味。
果然,他眼中的熱切消散了大半,面色沉了下來,片刻後,拂袖而去。
那人走後,我對著殿內道:「可以開始準備了。」
當晚重華殿中燃起了大火,久撲不滅,許久之後,抬出了一具焦屍。
……
後來,新帝推仁政,輕賦稅,朝野皆稱明君。
榮陽長公主的政績漸漸地被遺忘,史官留下的不過寥寥數筆,唯有野史志怪喜談她豢養面首,禍亂朝綱。
至於那位曾經位極人臣的蘇禦正,沒人知道她去了哪裡。
有傳聞她風流浪蕩,勾引新帝,被藏在深宮做了金絲雀。
也有傳聞她假死出宮,隱姓埋名,嫁作人婦。
額外的 1
我和謝眉行至江南,在茶館聽到書人講完故事,笑得釋然。
「其實,我穿書的任務就是改變你嫁給渣男的命運,只要你和男二、男三在一起,理論上就算成功了。」
「只是沒想到,還能這麼精彩地活上一回。」
此話我深以為然。
我沒有選擇換一個男人,而是換了一條更寬的路,而這條路,也確實精彩紛呈。
我在朝期間所推政令,皆有成效。
女子科舉雖然被廢除,但女子尚學之風,早已走進尋常百姓家。
萬事都有開始。
至於是非功過,自有後世評說。
她喝著雨前龍井,自從剛摘下的蓮蓬剝出雪白的蓮子來遞給我:「你真的想好了,要跟我回現代? 」
我點頭:「想好了。」
以我這些年攢下的家底,如今在江南買個宅子、置一些田地,足夠衣食無憂了,但我更想去她的家鄉看一看。
我想見見那個平等公正的世道,那些個考學經商獨立謀生的女子,擁有怎樣無限可能的人生。
我帶了所有的金銀,同謝眉一道啟程去雲南,智能師太在那裡等我們,她會帶我們去那個光彩萬千的世界。
額外的 2
蕭煥一直記得第一次見蘇桐時的模樣。
他負了傷,又遭他那好姑的追殺,想要尋個地方避避。
敲開了禪房的門,卻被她一腳踢出了門。
那是他自出生以來,頭一回被一個姑娘踢。
可也正是這一腳,把原本將要陷入昏迷的他,踢得一個激靈。他才恢復了些許神誌,撐著力氣尋到了山口,與接應他的部屬會合。
再見她時,是在蘇府。
即便那夜隔著面紗,他也能認出那雙狡黠的眼。
原來,她是蘇禦史府的二小姐。
他冷眼瞧她偷換了與其姊姊的茶水,又裝模作樣地在嫡母面前抹眼淚,將她的小動作收入眼底。
京都世家的內宅裡,哪個沒點見不得人的醃臢事兒。
他自幼在宮中長大,這樣的事早已司空見慣。
既有些小聰明,他便利用了一番,命她設法將其姐嫁與李弦,拆了謝李兩府的聯姻。
而她也確實做到了。
她竟然挖出李家的陳年醜聞,利用流言逼其就範。
這般謀略,的確是王府諸多幕僚都不能及的。
只是李弦那個草包實在荒唐,竟想出了姊妹同嫁。
他猜準了她會來找他。
那日夕陽西下,晚霞點點地落在少女的烏髮上,眉眼如畫,肌膚勝雪。
他忽然想起,今日晨間在宮中,皇兄又催他娶妻。
比起那些個循規蹈矩的大家閨秀,他更希望自己的王府裡,能有一個志趣相投的女子。
她夠聰慧又身帶反骨,論及相貌才學也都不缺,只是家世差了些,想來皇兄不會同意她當正妃。
那就先給她側妃的位置,日後再作打算。
但她卻拒絕了。
她說,便是不借他的勢,也能破眼前之局。
那一瞬間,少女的雙眼燦如日月,整個人在微暗的光暈裡,熠熠生輝。
微風來襲,湖光映著晚霞山色,泛起絲絲漣漪,連帶他的心緒也久久不能平靜。
她沒有讓他失望,憑著一幅畫,讓自己免於被納入李府的命運。
而他也兌現承諾,令她做了幕僚。
在長公主府的那段時日,她不負所望,成功地幫他取到了帳冊。
而這一番動作,也足以讓他的姑母榮陽公主警覺。
他從前在公主府中安插的暗樁不少,若有身份暴露的,都會派暗衛營去處理。
可到了她這裡,他卻猶豫了。
暗衛營只聽命於他與皇兄二人,他尚未來得及做下決定,皇兄便已經下了令,在三清山截殺成國公,而她也在那一天的車隊裡。
禦書房裡,皇帝正命總管內監正在為他佈置選妃的畫像,那裡頭,都是重臣之女,他心不在焉地瞧著。
聽到消息,他急切地想要出宮,卻被皇兄喚住了。
「一個細作罷了,既然已經暴露,一並解決了也好。」
「成大事必有所犧牲,將來這天下之重都繫在你身上,眼下正是緊要的時候,切不可耽於兒女情長。」
「她不能死!」他徑自往殿外走。
門口的侍衛攔住了他。
他轉身,朝皇帝一拜:「皇兄放心,臣弟有分寸。」
「今日允臣弟出宮,待明日回來,願意接受皇兄指婚。」
……
三清山上,雨下了整整半日。
山間屍橫遍野,血水混著淤泥流入谷底。
他帶人翻遍了山也未見她的蹤影。
尋不到屍體,便是人還活著。
他晚到了一步,人已經被成國公世子救走了。
而後,公主府的暗樁傳來消息,她叛變了。
以她的秉性,這也是在情理之中。
同時,皇兄為他指婚了丞相嫡女。
到底是與她愈行愈遠了。
但他總想去解釋些什麼。
團圓節那日,他瞧著她與崔景諶走在街市上,心中說不清的酸澀。
他將她帶到摘星樓上,胸中太多的愜惱和不甘,然明知她虛與委蛇,卻又無可奈何。
後來,他設計元月出嫁,想逼她離開公主府。
但她又先一步動作,利用雲州戰亂,逼他不得不出征。
總歸是棋逢對手。
這樣也好,他的婚事便可延後了。
實踐宴那日,他遠遠地瞧著女眷席上的她,心中百味陳雜,忍不住灌下一杯又一杯的烈酒。
待到微醺的時候,追著她的影子,去了禦花園。
那夜的失言,是心中有怨,也是情難自已。
……
後來,她與長公主合謀在京都率先扶持了幼帝。
他在潼關遭到了伏擊,被死士追殺。
他想,她定然是知情的。
這樣寡情的人,不知是否會為他掉一滴淚。
而深知此刻返回京都困難重重,他便將計就計地放出跌入山崖的消息,而後折返雲州,韜光養晦。
之後的幾年裡,他忙於練兵,伺機奪回天下,偶然間聽到她在京都的消息,見著她一步步登上高位,曾經的愛與恨意似已經淡了。
五年後,榮陽病重,他乘機率軍南下,奪回了皇城。
再見時,她美貌依舊,比之五年前,更添了幾分久居高位的神采。
麾下謀士勸他斬草除根,殺了這個弄權的女人,以警示前朝後宮。
他依言擬旨,落筆,卻是一道封妃的聖旨。
「朕初登大位,懷柔為先,既容得下前朝舊臣,又如何容不下區區一女子? 」
她既想坐高台,他偏要將她拽下來,臣服於他。
這到底是心有不甘的報復還是曾經的留戀與執念,他已然是分不清了。
左右往後餘生幾十年,大約有的是時間尋找答案。
但當晚啊,重華殿便著火。
焦了的屍體被抬出來時,他知道那不是她。
但天下茫茫,她若有心的話,便不會讓他尋到。
…….
成嘉三年,臘月。
城中燈火如晝,爆竹聲聲,街頭熱氣騰騰地蒸著年糕,巷子裡處處是戴著面具鬧騰的孩童。
又是一年新歲。
蕭煥與群臣宴飲之後,獨自步入了重華殿。
此處已是斷壁殘垣,他不曾讓人修繕過,像個這樣,彷彿那人沒有離開。
「新歲安泰!」他對著梧桐木,飲下一杯濁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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