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並不算騙她。一腔愛慕錯付真心是假,但蕭煥要對我趕盡殺絕是真。
那日山間的刺客皆是皇家暗衛,因那些招式,我曾在蕭煥的暗衛營見過。
他們的首要任務自然是除掉成國公,但其後對我和元月窮追不捨的那兩人,目標不是不諳世事的元月郡主,而是我。
只因他們的主子知道,帳簿之事長公主早晚會發現端倪,屆時府中清查,與其等我暴露之後牽扯到他,不如先下手將我除去。
成國光一去世,皇帝便可藉著雲州軍餉一事順藤摸瓜地清查其黨羽,而長公主便是查到什麼,左右我這細作已經不在了,死無對證。
好一出卸磨殺驢。
我僥倖地逃過一劫已是不易,傻子才會繼續為他賣命。
「既已瞧清了他的面目,那你待如何?你是個聰明人,當知良禽折木而棲。」榮陽輕輕地擺弄著茶盞,另取一隻白玉瓷杯,沏下茶湯,往前推幾分。
我啜泣聲轉小,紅著一張臉,雙手舉杯,頷首拜下:「從前是臣女無知,若蒙長公主不棄,臣女願效犬馬之勞,只是……」
我頓了頓聲,目光閃躲,容色有些贗然:「長公主知道,臣女出身卑微,從前日子過得艱難,韓王便瞧準了臣女窘迫,以重金相贈,這才……」
「本宮許你每月五百金,從帳上支取。」
真的?
我猛地抬頭,雙眼放光。
從書房出來的時候,我覺得暈乎乎的,被金子砸中的感覺。
不怪我見錢眼開,她給的實在太多了。
……
長公主言有信,月底的時候,我便領到了五百兩黃金,加上先前半年裡蕭煥給的那六百兩,我現在總共有一千一百兩金子。
我瞧著滿匣子黃燦燦的金條,胃口大好,晚膳連著吃了一盤龍蝦蝦仁、一籠荷葉粉蒸肉,還喝了兩碗魚羹。
這些時日進的滋補膳食不少,先前的小傷很快就痊癒了,說起來,進府這半年,我的身量也長了不少。
轉眼到了團圓節,晚間燈會,我隨著元月一同去看燈,出府的時候,見著崔景諦站在車輒一側。
元月歡喜地拉著我:「今晚有哥哥同行保護我們,晚點回來也是無妨的。」
城中萬家燈火與滿天星辰爭輝,街市裡小孩扮家、貨郎賣釵環,一路上流光璀璨,熱鬧非凡。
元月鬧著要吃麵人,崔景諦便去買了兩個,一個給元月,另一個給了我。
這面人我似乎只在幼時吃過,已經不記得是什麼滋味了,此刻入口甜而不膩,當真是不錯。
前頭有人在猜燈謎,我想拉幣月去瞧瞧,卻見人影攢動,她不見了蹤影,再回頭,崔景諦也不見了。
我正想尋他們,忽然腰間一緊,身子被人攬住,帶出了人群。
摘星樓上,明月懸空,夜風微涼。
那人摟了我一路,終於鬆開了手,我堪堪地站定,手上的面人便被奪了去。
「你如今的日子倒是過得不錯,」蕭煥俯身靠近我,俊美的面容近在咫尺,唇齒間尚有桂花清酒的芳醇,「本王約你見面你推拒,倒是有空與世子遊市賞燈,談笑風生。」
我環顧周圍,這是百尺高樓,底下是滿城的煙火。四下僅有他與我二人,我若是呼救,也不會有人聽到。
好女孩不吃眼前虧。
「王爺明鑑,臣女一早就想著來見王爺,只是公主近來看得緊,臣女也是迫於無奈。」
「轉身投靠姑母也是迫於無奈?」
他的消息倒是靈通,看來公主府裡的耳目不少。
我努力地讓自己平靜,思緒轉得飛快:「帳冊之事已然被長公主發現,臣女為保全性命才用此權宜之計,從未背叛過王爺。」
「哦?」他囉笑,湊近我耳邊,聲嗓低沉,「那麼一腔痴心錯付,控訴本王薄情負心呢?」
「本王竟是不知,蘇二小姐對本王還有如此深情?」
他安插的人是唱戲的嗎?傳得原模原樣!
我絞著衣袖,斟酌道:「王爺說笑了,長公主不是泛泛之輩,若非如此,又如何取其信任?臣女對王爺的忠心日月可鑑。」
他眼光依舊停留在我臉上,神色漸斂,變得凝重:「蘇桐,不管你信與不信,那日三清山的刺客,並非本王所為。」
「本王若想對成國公動手,不會白日刺殺,更不會只讓他落得個癱瘓。」
他低嘆一口氣,眼中湧上道不明的神色:「我從未想過要取你性命。」
我微怔了片刻,思忖著他的話。
以他的行事,確實更喜夜動手,令人神不知不覺地意外而亡。
且此刻我的小命就在他手裡,他也無須再騙我。
若不是他,那麼天底下能調動皇家暗衛的,便只有當今皇帝了。
可那又如何?左右是他的皇兄下的令,與他下的又有何不同?
我的選擇不會錯,五百兩黃金更不會錯。
只是眼下,還不是撕破臉的時候。
我謙恭地拜下,眼睫低垂:「臣女心中從未懷疑過王爺,也未曾有怨懟。往後,亦會盡心竭力地效勞。」
他目光灼灼盯著我,靜默了須臾,沉聲道-「姑母的野心遠不止於當前,你若捲入其中,將來兵戈相向,亦是險境重,你可想好?」
我自然是想好的,富貴險中求。
「臣女願鞠躬盡瘁,死而後已。」
「好,蘇桐,我們來日方長。」
(七)
我花了半月時間,將蕭煥安插在公主府的暗樁全部拔了去。
這府中,丫鬟、僕婦不能隨意地出府,小廝雜役多在外院伺候,而能進入書房寢閣又在府中來去自如的,是那群面首。
長公主雖愛美色,卻不會色令智昏。
因此,當我揪出她最寵愛的那位小郎君時,她立刻下令關進地牢嚴刑拷打。
之後的好長一段時日,公主府的籌謀便再沒有洩漏過。
我因清查有功得了不少的賞賜,長公主對我的信任也愈發加深。而我這番動作,也是徹底與蕭煥撕破了臉。
一月後,天朝屬國南詔送質子入京。
早朝時,皇帝突然下詔為元月郡主與這位彈丸小國來的王子指婚。
長公主回來後發了好大一通脾氣。
以元月的身份,若在京都擇雁,她的夫君必然出自閥門世家,無疑會為公主府帶來另一個大助力。
而指婚番邦質子,其實無實權,又顯皇恩浩蕩,實在是高明。
且元月一旦出嫁,我這個伴讀也便沒有名義留在公主府了。
這大約是蕭煥的筆。
他在逼我離開。
我非但背叛了他,還屢屢破壞他的規劃,若是落到他手裡,只怕被剝皮拆骨都是輕的。
元月的婚期定在來年開春,留給我的時間不多了。
正在一籌莫展的時候,太醫院的暗線傳來了一個消息。
近來皇帝夜裡時常咯血,病氣已入肺腑,強行用藥吊著精神才支撐著每日早朝,依著太醫私下裡的推斷,這位自幼體弱的陛下,怕已經油盡燈枯,再如何轉圜,也不過半年光景了。
皇帝無子嗣,若真有萬一,那麼最有資格繼承大統的就是其胞弟,韓王蕭煥。
我思索了一晌午,總算有了主意,在午餐過後,進了長公主的書房。
……
第二天早會,兵部上書,舉薦驍騎將軍李弦前往雲州駐守。
此時的北境較不平。漠北蠻夷不事生產,入冬後必南下劫掠,年年如此。
李弦那個草包好大喜功,對上蠻夷,定然會開城迎戰,而以他的能耐,敗仗難免。
事實證明,我算對了。
不出一月,戰報傳來,雲州軍節節敗退。
邊關告急,但朝中可用將才本不多,是以群臣奏議,請求戰功赫赫的韓王出征,平定邊關。
皇帝自知時日無多,此時若遣唯一的弟弟遠赴雲州,將來這京都指不定如何變天,自然是不願。
一時間,君臣相持不下。
而此時的公主府暖閣內,炭火燒得正旺,水堪堪地煮沸,茶香氤氳,是江南上貢的龍井。
「你還真是算無遺策。「榮陽欣賞地瞧了我一眼,手上的白子落在了棋盤上。
我執黑子瞧著棋局,笑道:「這還是多虧了長公主在六部早有部署,否則臣女縱然有計,也無法這般順利。」
從一開始舉出李弦到如今迫蕭煥出征,皆是公主府的門生起頭,只要藉著戰事將蕭煥調離了京都,那麼來日,榮陽大事可成,我亦不會再有後顧之憂。
一個時辰之後,宮中傳來了消息。
禦書房裡群臣爭得不可開交之時,韓王突然入宮,主動請命率軍出征。
……
沙場點兵,醇酒實踐。
這是我頭一回入宮,隨著榮陽長公主一起,去參加為蕭煥送行的宮宴。
不知為何,自進宮門起,我的眼皮一直跳,到入席的時候,癒發心慌。故而,我婉拒了與元月同坐,選擇了遠離主位的官眷席。
酒過三巡,我方才覺著這席間用的果酒後勁兒大得很,便扶額站起身來,到外頭去醒醒酒。
宮中的梧桐種得極佳,夜裡風聲瀟瀟,零落了幾片殘葉。
我吹著冷風,瞧著那高大的桐木和重重暗影,神思稍稍地清明了一些,正想回去的時候,手臂突然被人拉住,我下意識地掙扎,卻被他往懷裡一帶,隨即一陣旋轉,人已隨著他隱進了黑暗裡。
我被那人抵在寬大的梧桐木上,熟悉的面孔離得極近,雋秀的眉眼間已經染上了幾分薄醉。
「你可真是好算計,」蕭煥的嗓音低啞,唇齒間依舊是貢酒的芳醇,「姑母到底許了你什麼?」
「王爺醉了。」我試圖掙脫他,卻被他壓得更緊。
冬夜寒涼,我穿得單薄,此刻那燙暖的身軀緊緊地相偎,堪堪地擋住了凜冽的寒意。
「你到底是為了姑母,還是為了崔景諶,嗯?」灼燙的氣息在我的耳畔,半邊臉頰蒸得緋紅。
他一手捏住我的下巴,迫我與他對視,氣息相纏,龍涎香的味道縈繞在鼻息間,惹得人恍惚。
我定了定心神:「人往高處走,臣女是什麼樣的人,王爺一早便是知道的。」
「你我之間,不過是為利而合,利盡而散。本就沒有忠誠可言。」
「試問,天下誰人不愛權貴呢?」
「你想要的,本王也可以給你。」他有些愜意,薄唇壓下來,我用力地偏了頭,溫軟的觸感落在了頸側,隨後,是微微的刺痛。
「嘶……」
他屬狗的嗎?
我倒吸一口涼氣,心跳漏了一拍。
如果之前那些若有似無的曖昧是我不願去想的錯覺,那麼他今日這番失態,其中的情愫已是再明顯不過。
頭暈乎乎的,胸口有些悶,但我還是用力地從他的桎梏中掙扎了出來,落荒而逃。
我想要的是什麼呢?
我一開始所求,不過是這女子舉步維艱的世道里安身立命的本錢,可我現在想要的,是榮陽長公主一般翻手為雲覆手為雨的權勢。
不是被困在後宅的賢良內助,亦不是養在後宮的金絲籠中雀。
蕭煥是當世英傑,整頓朝綱、肅清外戚是他的夙願。若來日他登基,斷不可能容許後宮幹政。
情之一字,太過虛無縹緲。用前程命運去賭一個男人的真心,實在是不智。
(八)
摀著酡紅的臉頰準備回席的時候,我見到了一個意想不到的人。
是謝眉,我在蘇府壽宴上看過她。
那時便覺得她身上有一種超脫世俗禮法的自信與灑脫,我一度認為那是定遠侯府教女不拘小節,可現下看來,卻不盡然。
見她如今身著女官服制,我方才意識到,原來她當初入宮後並未接受冊封,而是做了一個執掌六局一司的女官。
「不當妃嬪是我自己的主意。」
「陛下只要侯府的女兒在宮中便好,至於做什麼,他無所謂。」說這話的時候,她笑得明媚而燦爛。
我覺得她膽子大說話又新奇,雖然不過見第二面,心中卻覺得親近。
「你知道嗎?李弦那個渣男好難纏啊,那天晚上救他的人明明是我的嬤嬤,是她母愛氾濫地照顧他一宿,那渣男醒來卻一口咬定我是他救命恩人,非要塞玉佩給我,還要娶我。」
「虐文男主怎麼都喜歡認錯人啊?」
我驚詔地望向她:「你怎麼知道?」
關於這個世界是一本虐文話本的荒唐事,我只在智能師太口中得知過,謝眉又怎會知曉?
她的來處,與智能師太一樣嗎?
我握住她的手,鄭重地與她講述了空山寺的經歷,提出心頭困惑。
她聽完便來了精神,十分歡喜地拉著我道:「我看話本的時候就覺得,一個從小就能在嫡母迫害下險境求生的姑娘,怎麼可能遇到渣男就秒變戀愛腦失了智啊!幸好這一世你擺脫了他。」
救「命之恩以身相許就是鬼扯,救他的是個老太太,你看他還娶不娶!」
這話說得實在有趣,我忍不住笑了出來。
她又絮絮叨地與我說了許多,與我描繪她的家鄉,那個獨立於此間的世界。
「我是從鄉村走出來的,家裡有個弟弟,高中的時候,父母讓我輟學去打工,是女校長去家裡勸服了我爸媽……」
「我大學畢業後進了大廠工作,每年捐款給母校,也資助了兩位學妹,可惜我加班猝死了,也不知道她們還能不能完成學業……」
她說的這些,我雖不能完全聽懂,卻大約能領會一二。
想來,那是一片廣闊的天地、平等自由的時代,沒有王侯將相,沒有等級尊卑。
女子可以像男子一樣讀書、考學、做官、經商,出身平民的女子亦可憑學識謀生立足。
真好。
……
兵貴神速,蕭煥果真是令人失望,不出半月便退敵百里,將數萬夷人斬於馬下。
整頓好軍後,他便星夜兼程地往回趕。
如無意外,年關前便可回到京都。
太醫私底下皆道皇帝的病,至少可以撐到來年開春,這樣一來,兄終弟及便毫無疑問。
我的計畫好像落了空,公主府的幕僚等著瞧我的笑話。
我不只一次地聽得他們在背後私語:“女子議政,牝雞司晨,取亂之道也! 」
但他們似乎忘了,他們的主子榮陽長公主也是女子。
一群蠢貨。
這等狹隘的酒囊飯袋,能得重用才有鬼。
我請謝眉幫我留意御膳房,將皇帝每日用膳後的殘羹冷炙送來。
到了臘月二十八這一日的辰時,我終於叩開了長公主的寢閣,恭敬地稽首,行了大禮:「請長公主召集翊衛,今天,可成大事。」
她目光一凝,凌厲地掃向我:「你怎知時機已到?」
自蕭煥出征後,皇帝便沒有再上過朝,如今除了其近身心腹,誰都不知他是何狀況。
有朝臣悄悄議論陛下是否已經去了,第二日便被一道聖旨下了獄。
就是這般摸不透虛實,才令各方不敢妄動。
但我卻能斷定,他已經駕崩三日了。
「長公主容禀,連續一月以來,陛下每日用膳都不過稍動幾口,但自前日起,宮中送來的食盒,魚羹喝了過半,蹄髈啃了乾淨,其餘的盤盞也都看了底,試問,一個將死之人,如何有這般胃口? 」
文章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