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难得流露出来的这点亲昵,使得他连呼吸都小心了几分。
这副模样在我跟中确实可爱得紧,于是我的态度亦放柔,朝他轻声开口道:「阿訣,向前看。」
不要纠结于身后的往事,被那些优柔无用的情感牵绊,被奉于高台之上,成为脆弱精致的瓷娃娃。
月色下,金色的术力从我掌心溢出,顾诀困惑的双眼逐渐变得空洞,到最后乖巧地垂下睫羽,朝前倒下。
我顺势将他接住,指尖拨开他乌青的发丝,在少年的额间落下一吻。
「被凡人思念的情感摆布,真可憐,做个好梦吧。」
流散着金华的术力顺着风中气息的涌动将他包裹起来,将他那些优柔脆弱的思绪抽出,最后带着安抚的力量落入他的肌肤之间。
化作额心处一道璀璨的星芒,闪烁瞬息,随后归于平静。
顾诀紧蹙着的眉也就此舒展开来。
我刚准备将他送回房中。
就听见身后传来杯盏落在船板上的声音。
楚谣就在我们身后,目睹了我对顾诀所做的一切。
而我也回过身,让她那惊恐的眼能更加清晰地看见。
月色下,流转着术力的涌动,如寒石般汇聚着冰冷蓝芒,不带有任何人类情感的,我的眼睛。
乌黑的发丝散开,伴随着术力的暴涨在夜色中飘扬,楚谣凡人肉躯,在这份威压下几乎瞬间扑通跪倒。
下一刻,我已恢复如寻常时一般清冷寡淡,微微压低了身形,将顾诀的手臂放在我肩头搀扶着他朝屋内走去。
在经过已被吓得瘫软的楚谣身边时,特意顿下脚步,侧过首朝她勾唇露出一道浅笑,妖冶的蓝色的流光从我眼中划过。
她再也禁受不住,眼一翻晕倒过去。
是了,她有身为凡人血统中本能的恐惧。
他们都还记得,那个自远古时代来传承了千百年的传说。
在久远前的大陆中,将世界从洪荒混沌中开辟而来的神明因凡人的贪念陨落。
于是上天降下惩罚,主宰杀戮的魔女从满月中显形。
她有一双冰冷的蓝瞳,周身燃烧着复仇的烈焰,将整座大陆的生灵屠戮殆尽。
当她停止仇恨时,大陆已成了一片焦土。于是她又在大陆上播洒下术力,拥有魔法的后代便随之诞生。
魔女亲自重建了整座大陆的秩序,将最东边的土地划为绝对不可侵犯的皇朝,南方和西方成为陪衬,她为北方的世界带来了常年不去的苦寒与风雪,因为那里,诞生过她所憎恨的人类。
隨後,魔女在人间隐去了踪迹。
千百年來,她游走于大陆之间,更换了数千张皮囊。
而她唯一不同于常人的标识,就在于她有一双冷冽的蓝色眼睛。
「这是真的……我看见了!景哥哥,你相信我……」楚谣慌乱急切的声音在她看见我出现后瞬间熄灭。
见我一步步走进,她下意识地朝景戎身后躲去,景戎则唇角勾着笑,安抚小动物般揉揉她的头。
「小谣儿昨日是梦怔了,都在说胡话了。」
见景戎不信她,楚谣急得眼泪快要落下来,下一刻,她将目光投向我身后的顾诀,又重新燃起希望来,只是碍于我在跟前,畏缩着不敢上前。
我無所謂,甚至贴心地告诉顾诀我要去船的另一头相云,将场地留给了他们。
不多一会,就听见楚谣哭哭啼啼的声音从前头传来。
「我知道这样随意猜疑同伴不好,可那真的不是我的错觉,你完全不记得了吗?她昨日对你做了那样可怕的事!」
她越说越激动,可顾诀却在她尖锐的声音下缓缓蹙起眉头:「谣谣,昨天夜里我一直在房中,并不曾出去。」
「不是的,是她动了手脚,篡改了你的记忆,她……」
「夠了。」向来温和的少年难得严厉,打断了仍旧在力争的少女,面对心中猜测的梦中人,顾诀更相信与我同生共死的这些日子,言语中皆是对我的维护,「谣谣,我知你古灵精怪,爱与人玩闹,但不管出于什么目的,你都不该拿这话来开流青姐姐的玩笑。」
女孩儿鹿般的眼眸睁圆了,我站在顾诀身后,看向她时的目光冰冷。
楚谣的泪水冲上眼眶,不可置信地看着顾诀,或许她是在困惑,因何自己从前满口谎言却能受尽宠爱,如今说了实话却无人信她。
而顾诀态度依旧坚决,哪怕楚谣面上的茫然让他流露出不忍,却依旧不肯褪去严厉,朝着楚谣重申道:「你知道有关蓝瞳的一切是整块大陆上最为古老的禁忌,流青姐姐是我们的同伴,無論如何,这样的话语,我不希望再听见第二次。」
顾诀拂袖离开了,在他身後,是少女崩溃的哭声。
我就坐在船尾处,指尖停着一枚从船头飘来的纸折的蝴蝶。透过源源不断的术力,将一出闹剧尽收眼底。
「你究竟想做什么呢,特意从东方的土地上跑来难道就只为了戏弄下小姑娘?」景戎不知何时从一旁的屋檐下现身,他抱臂倚在门边,看向我时眸中的兴味只增不减,「传说中冰清玉洁的圣巫女,看起来也算不得什么好人。」
「怎麼辦,流青,我对你越发感兴趣了。」
我闻言轻抬手拂过耳边碎发,袖角顺着手腕滑落,下一秒,一枚玉白的星棋出现在我指间,只是棋子还没来得及落下。
我便被闪身至我身前的景戎扣住手腕。
粗粝的手掌将我的手腕抵在罗盘之前,白皙的手腕瞬间勒出一道红痕。
千百年來,这是我第一次受制于人。我有些怔忪,抬眼看他
海风将我两人的发丝同时吹拂凌乱,他欺身极近,一時間,我甚至能嗅到他身上沾染着的山间谷狼般的野性戾气。
「流青,我猜得果然没错,你的术力源自星月,白日里的你,远不及夜里一半强大。」他說著,那双深邃的眼眸锁定我,其间独属于掠夺者的兴奋毫不掩饰。
「是吗?那你猜猜你又有几分胜算,能从只有一半实力的我手中取胜。」
我微怒,闻言轻轻笑开,不同于此前少见的几次不温不火的敷衍。这一次的我我眉眼弯起,笑得明丽。
那些平时里对着顾诀被压抑黑暗角落里不堪肮脏的心思,阴冷心绪在眼下被挑衅时尽数浮出心头,透过我的笑,为我的眼尾抹上一道无形的艳色。
景戎看得有些愣神,再回神时,我另外一只冰冷纤细的手腕,已然抚上他的胸膛,轻轻探至他喉前。
下一秒,爪牙尽现,我指节屈起,指尖掐入他喉肉半分,殷红的血液像蜿蜒的毒舌,从他的颈肉上滴下,顺着我的手臂盘曲。
一滴、兩滴…
砸在我向来保持着纯白的衣袖上,溅开血色团花,我下意识地眉头一皱。
景戎扣着腕间命门,他脖子上是肆意流淌的鲜血,却并不松手,视线扫到我被溅染的袖角,越发兴奋,一瞬間,那双薄削的唇欺近,几乎贴在我的耳畔炽热喟叹:「我是第一个把它弄脏的人,對嗎? 」
景戎说罢,甚至得寸进尺,俯下身用指腹沾过颈边血色,朝着我的面颊直直探来。
竟是想用他的鲜血为我点唇。
「放肆!」我再不能忍受,一掌劈开景戎直直跃起,如檀发丝凌空绽开,来不及引术力过罗盘媒介,怒火翻腾,我挥起袖袂唤出一道风雷之力朝着他所在的位置直劈下去。
区区一个凡人、区区一个凡人!
风雷惊动,火石电光。
景戎堪堪避开,却仍被纯净风力化作的风刃绞翻了衣袖,古铜色的手臂和面颊上留下道道血痕。
他掠身飞至船帆顶上,抱着手臂看我,笑得像個瘋子。
原先船板处瞬间炸开一出深壑,船身猛地晃动两下,朝着一旁的礁石狠狠撞去。
这样大的阵仗早就惊动了前舱的人,顾诀的结界很快环绕住整艘船,延缓了船体下沉的速度。
他在前舱安抚船员们,叫楚谣来后舱看看我和景戎的情况。
楚谣闻言,顾不得先前同顾诀的冲突,紧跟着他,满面的惊恐,死活不肯过来。
無奈之下,顾诀只好把她继续留在身旁。
待到他指引好船员安排船只就近靠岸,满目担忧地赶来时。
我和景戎已经各自坐在船尾两端,誰也不搭理誰。
「流青姐姐,发生了什么?」顾诀的视线扫过狼藉的战场和一脸戏谑的景戎,最终选择向我开口。
还不待我接话,景戎那惹人厌恶的声音倒从另外一边响了起来:「沒什麼,不过是同你流青姐姐过了过手,毕竟强者难遇。」
他说着从船栏上跳了下来,长臂将顾诀往怀里一揽,压低声线凑到他耳边,灼灼目光却是一直锁定在我身上,他說:「顾兄,你姐姐当真妙人,让我心头喜爱得紧。」
景戎的语气轻浮,毫不费力便激起了顾诀的怒火。
「你在说什么!」顾诀剑眉拧起,一抬手挥开景戎搭在自己肩上的手臂,随即毫不犹豫化出本命长剑,剑锋划开一道凛冽寒星,直指一脸无所谓耸着肩景戎,「你竟敢侮辱皇朝最为高洁的圣巫女!」
守护圣巫女的名誉,这是他身为皇朝最优秀的世家子的荣耀。
可我眼眸低垂,对眼下剑拔弩张的氛围漠然以对,心头却只觉得烦躁。
我的视线停留在顾诀垂在身侧的另一只手上,掩在袖下那只手因为愤怒紧握成拳,因为用力隐约可见青筋凸起。
太难看了,在认清自己内心真正情感之前,尚未来得及坦然面对,便已学会了狰狞地宣泄愤怒,爭風吃醋。
这不是我喜欢的样子,让我心中不满。
偏偏景戎还在那头不住拱火。
「我与流青一见如故,相互打趣已不是第一回了,顾兄你这么激动做什么。帝国圣巫当真就这么半点经不得评价?还是说……」他语调拖得暧昧,看向顾诀的眼神中却没有半分温度,「顾兄对流青,心中也抱有别样的心思。」
不知是哪句话刺激到了顾诀。
下一刻,霜寒的剑气携着森然杀意在景戎脚边炸开,顾诀阴沉着脸,直接上手出招,景戎也来了兴致,摆开架势准备接招。
「阿訣。」就在两人将动之时,我一声轻呵,二人的动作同时停下,顾诀朝我看来,下一刻,少年在我严厉的斥责下白了面色,「你太失态了。」
「流青姐姐……我……」少年周身的怒气陡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面上的茫然与无措。
景戎收起了架势,在边上看起了好戏。
顾诀徒然地张了张嘴,解释的话却不知道从何说起。
顯然,他自己也不明白心中这般大的怒火何来。
只是在窥见我眸底的厌色后本能地闭了嘴,他亦察觉到了,我对他被怒火左右的模样不满。
在很久很久之前,我就教导过他,不要被无用的情绪左右,那些情绪除了让他变得姿态难看、心灵脆弱以外毫无用处。
只不过他早记不得了罢了。
「阿訣,景哥哥……你们在做什么……」少女的声音弱弱地从旁响起,打破了眼下寂静的僵持。
楚谣站在不远处,虽是在和景戎顾诀说话,余光却一直朝我这边看来,显然对我极其戒备。
「有什么事么?小谣儿。」景戎看起来心情不错,最先和她搭话。
「船已经就近靠岸了,船头让我来招呼你们过去。」楚谣说着,一把拉起离她最近的顾诀的手,匆匆朝外走去。
顾诀任由她带着,整个人看起来有些失魂落魄,从我面前经过时猝然低下了头,似是不敢再多看我一眼。
「小年轻动作就是快,你看我们老胳膊老腿的,就被丢下了。」景戎环住手臂,也慢悠悠地从一边走了上来。
他說著,见我不搭理他,又刻意凑近些,用仅有我二人能听见的细语低声问:「手上的伤若是需要帮忙,还请尽管吩咐啊,圣巫女大人。」
他察觉到了,又或者说他根本就是故意。
先前我引风雷之力劈向景戎的右手往袖中掩了掩,儘管如此,碎裂的痕迹还是沿着小臂一路蔓延到了指尖。
十七岁少女的躯体还是太过脆弱,仅仅一击,没有经过媒介转换直接招来的纯净自然之力也令其不堪重负,难以承载。
「小谣儿,还专门折回来看哥哥,就这么不放心哥哥么?」
景戎的声音在前方响起,不知道楚谣同他说了什么,景戎哈哈大笑,「小不点大的丫头,竟然还会吃醋了。」
楚谣便在这个间隙里回过身朝我深深看来一眼,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般,我在那双眼中看到了深刻的怨毒。
我不曾理会她,只是垂眸看向右手指尖的裂痕,左手从上面拂过,一阵鎏金色的术力光华溢出,仅是片刻,整只手臂便又光洁如初。
只是得益于景戎三番两次对我故意激怒与试探,我若再施法几次,这只手臂便怕是会瞬间碎裂为齑粉。
我抬頭,目光越过破碎的船帆落在我们即将登陆的地方。
所幸时间虽然不多,但也足够使用了。
「奇怪,往来于沧溟海上这么多年,我从未在任何图志上看见过这么个地方。」船头跟在我们身后登了岸,望着弥漫着幽森雾气的孤岛,不住犯着嘀咕。
楚谣本来走在人群中间,望着心神不宁一个人冲在最前的顾诀,忽然似下定某种决心,快步冲上前去,抬手轻轻扯住顾诀衣袖一角。
顾诀一回身,就看见少女泛着薄红的脸颊,楚谣仰着头,目光坚定地朝他开口道:「阿訣,你別怕,我會保護你的。」
想不到楚谣是要说这个,顾诀有些意外,随后目光柔和下来,朝着楚谣轻轻弯起唇角:「謝謝你,谣谣。」
「小谣儿只保护顾兄,把哥哥我冷落在一旁,真是让人伤心。」景戎跟没长眼睛般凑了过去,三两句话把楚谣逗得面色通红。
「景哥哥哪里话,如、如果你遇到危险,我也会保护你的……」楚谣小声开口道,「畢竟,我们是同伴。」
她說著,又将同伴两个字着重重申了一番。随即抬首目光越过人群投向我,「流青姐姐,先前我在船上看错了,对你多有误会,后来听了阿诀的话,才知道我错得离谱,我向你道歉,你會原諒我的,對吧? 」
她话音落下,其他两人的目光也跟着看了过来,一时间众人心思各异。
我则是直接忽略了她,抬步朝孤岛深处走去:「我去探探里面的情况。」
女孩儿小鹿般的眼睛瞬间红了眼眶。
「嘖嘖,真是不近人情。」景戎再度开始拱火,可惜没人搭理他。
顾诀看了一眼楚谣身后的景戎,最终沉默着跟在了我身后。
这确实是一处死寂无名的所在。
瘴雾四起,荒草萋萋。
一条石阶铺出来的小路从幽灰的雾色中延伸出来,而前路只有一片雾蒙蒙的灰色,骇人又恐怖。
先前还信誓旦旦要保护同伴的楚谣恨不得整个人缩进景戎怀中,她走着走着,脚下不注意踢到枚碎石子都足以令她失声惊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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