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什麼,要在我幼时对我关护有加,成为我心中向往的明月之后,又让我回想起这些东西来?!」
顾诀几近嘶吼,那张素来温和好看的脸,被泪水沾湿打乱,变得狼狈不堪。
我的少年,他脆弱着,无助着,他想起了部分关于我和他的前世,可惜那只是些不太令人快乐的回忆。
我忍不住抬手,指尖轻轻划过他眼下,替他拭去眼泪。
泪渍沾湿了我的衣袖,顾诀一怔。
那些溢满胸腔的委屈像是找到了宣泄口,他整个人近乎崩溃般将脸颊使劲朝我掌心贴来。
「姐姐,不要拋下我,别再不要我了……」他的泪水决堤,极尽哀求着,在我眼前跪倒乞怜。
「阿訣,你要成婚了。」我近乎怜爱地看他,指尖拨开他脸颊的发丝,一点一点安抚地顺着他如墨的黑发轻拍。
顾诀哭泣的声音顿住,我亦蹲下身来平视他,目光平和,声调温柔:「這次,你要动作更快点,找回力量,不然的话,我又会杀了她。」
杀了楚谣,就像第一世,她作为战乱中逃荒的孤女误入我与顾诀的小家后,想要嫁给他时一样。
她被长剑从身后刺穿心口,鲜血喷洒满周身,成了她最好的嫁衣。
杀了她,阿诀,你会回想起被偷窃走的一切。
在顾诀觉醒之前,我还需要做一件事。
我带着楚谣来到后殿里,这里放置着千百年来凡人对神明的供奉。
金石玉器,珠宝琳琅。
在楚谣的国度里,一副被烧毁的贵妃屏风就足够她离家出走逃了出来,如今这满目的珍宝让她瞬间看直了眼。
「选吧。」我冷声说道。
「我都可以拿?」她似乎被天大的惊喜砸中,一时间面上的喜色难抑。
楚谣在那些珍器中挑挑拣拣,还不忘回过头来冲我得意。
「流青姐姐真是大方,景哥哥说得果然没错,只要阿诀想要的,流青姐姐怎么都会成全。只是在我心中,景哥哥也是很不错的人呢,我还不知道该如何去选。」
她說著,目光落在一块嵌了硕大夜明珠的发冠上,再也移不开眼。
于是我指尖微动,那枚王冠便稳稳落在楚谣手心中,她面上划过得意,整个人越发飘飘然。
我便顺势问道:「你认为景戎很在意你。」
「自然。」楚谣将王冠戴于发顶,「若不然,他如何随意便将流青姐姐的弱点告诉我,又一步步指导我如何来让姐姐妥协呢?
「流青姐姐,你那强大的力量使用不了几回了吧,在船上的时候,我都看到了。」她似乎觉得自己抓住了我的弱点,又或者是有了景戎做倚仗,语气中再没了先前的忌惮。
见我不回应,她倒也没再接着说下去,而是话题一转:「景哥哥说他并不想让我与阿诀成亲呢。」女孩笑起来是眉眼弯弯,「若是到了我嫁阿诀那日,真不知道他会做出什么事来?」
說完,她状似苦恼地看着我:「怎麼辦,流青姐姐,他们都好爱我,我该选谁好呢?」
「都好。」我难得地笑笑,朝她走近些,指尖掠过她鬓边凌乱的长发,目光却越过楚谣,落在她身后暗处的景戎身上。
昏暗的室内,两道视线甫一交汇,硝尘四起,瞬息之间,已是千军万马。
烛泪低垂,蓝火幽幽。
楚谣一身华服,头戴王冠走进了殿内。
阴森的廊道尽头,站着她的新郎。
他们今夜便要成婚。
不知景戎是如何说服她的,想要两头通吃的楚谣定下心来,将在今夜同顾诀成亲。
经过好几日的调整,顾诀已经整理好自己的情绪。
在這段期間,他不止一次来询问我,要如何才能找回他所谓的力量,令我满意。
我如同寻常爱惜弟弟的姐姐一般替他解惑:「谜底在你的新娘身上。」
在过去千百世的轮回中,楚谣不止一次差点同顾诀成亲,但最后都被我阻挠了。
每一世,我都是这样告诉他。
在楚谣对他满心欢喜之时,愿意为他奉献自己,与他成为一体时时,他便能感知自己的力量。
到那個時候,就是我与顾诀的较量。
「让我验收一下吧,这数千年来对你教导的结果。」我轻捧着顾诀的面颊,与他抵首低语。
「……为什么。」满心困惑的少年这样开口问我。
「我爱你啊,阿诀。」
因为我爱你,所以你应当想起我的存在。
想起我究竟是谁,又曾在你的生命中留下怎样深刻的足迹。
「阿诀?」楚谣略微偏了偏身子,将顾诀从恍惚的思绪中唤回。
「谣谣。」那积累千百世的遗憾,此刻又在眼前重演。许是心中愧疚,顾诀看向楚谣的眼神格外坚定温柔,「你今日很美。」
我在廊道的另一端,远远看着心爱的少年娶亲,緩緩勾起唇角。
「佳偶天成,流青若是歆羡,我也可以自我牺牲一下。」景戎实在是阴魂不散,到如今,即便我冷着眼看他,他也能自顾自地耍嘴皮子得出乐趣来。
「景戎。」我难得正眼看他,后者闻声露出兴奋的神色。余光里顾诀携着楚谣将行的脚步也随之止住。
景戎面上乐开了花,笑吟吟地朝我凑过来,被我不着痕迹地躲开。
随即我对他莞尔一笑:「今夜我替阿诀主持婚事,神殿外防守之事便有劳你。」
景戎闻言后退半步,挽起手臂置于胸前:「不才十分乐意效劳。」
說完,他看似心情很好,朝顾诀遥遥投去一眼,随即身影消失在神殿中。
安排好景戎之后,我重新朝着顾诀和楚谣走过去,直至越过新人,站在最前方高位。
「阿訣,我很欣慰。」我的目光落在顾诀与楚谣相牵的手上,愉悦开口,「千年百世,这是你最令我满意的一回。」
「我会照顾好阿诀的。」不待顾诀回应,被忽略的楚谣朝我迫不及待地示威抢白,「等回去之后,我便知会父王,从此以后和阿诀相携白首,恩爱一生。」
她說著,骄傲地扬起下巴:「今夜劳烦流青姐姐为我们做个见证,只是此后我与阿诀夫妻之间的事,便不劳姐姐费心。」
楚谣以为我会被这样的话刺痛,进而发怒。
却不想我只是面上愉悦地带着笑,盯着她的双眸,一字一句确认道:「你愿意将自己的全部奉献给他吗?」
流金色的术力伴随着我的言语从空中溢出,一待回应,便成誓约。
楚谣有些发怵,目光游移着,只是我步步紧逼,那不得答案誓不休的偏执模样,让她的面色一寸寸惨白下来。
到最後,她几乎被我全然欺近身前。而她身后是冰冷的石墙。
「你是否愿意,将自己的全部奉献给他?」我冷眸觑她,居高临下一字一句问道。
「我愿意,我当然愿意,我才是他将过门的妻!」楚谣退无可退,近乎崩溃地大喊起来,伸出手便想将我推开。
我得到自己想要的回应,身形飘动,早已坐回堂前高座上。
顾诀扶住有些失控的楚谣,看向我的眼神中带着不赞同。
「谣谣是最无辜的人,阿姐何必为难她。」
我不曾理会他,只是端坐于高座上,把玩着玉白的酒盏,自顾自开口道:「阿訣,她说愿意为你付出她的全部。」
「我也可以。」
言罷,我起身拂袖,登時,幽蓝色的火焰化作喜红的长袖,华室溢彩,鸳床芙帐。
层层叠叠地垂落,顾诀和楚谣的身影逐渐变得模糊。
「不要让我失望。」
我步出室外,輕聲呢喃。
穿堂而来的夜风将我的发丝掀起,红帐内,相互倚靠的新人手执酒盏,交杯对饮。
我阖上眼眸的瞬间,能看见重复了千百次的从前。
顾诀牵住楚谣的手,将自己的软肋毫无防备地敞开,向她施展自己的善意。
每一次,每一次。
那个被我精心教养得单纯无害的少年,面对叵测的人心,总是重复做出同样的选择。
于是我只好亲自动手,刺穿那面上喜色未敛,眼角眉梢皆是贪婪得逞的快意的女孩。
我已经快忘了那是哪一世了,只记得那世,他仍旧很早便被我收养,跟在身后唤我阿姐。
他是由我执手任教,教出来的纵横沙场的小将军。
那夜正是他们新婚时,可城外烽火高燃,杀声震天。
「边境失防!敌军攻入城了!!」
「有奸细!我们之中有奸细!偷走了城中布防图!!」
奔走的牙兵在营帐外嘶喊,很快,便被连天的箭矢射成筛子。
而顾诀就坐在喜房之内,看着倒在一旁的楚谣身下漫出血泊,沾湿了我的长靴和裙裾。
就在剛才,装作孤女混入营中的楚谣趁着他们的婚礼将营中布防图送了出去,伴随着敌军声,她被我杀死于和顾诀的新房中。
刚刚经历了一场莫大的背叛,他的眼神却依旧那么清澈温和,眼睫微微耷下时,模样乖巧得令人心疼。
最終,我用被血液染红的手轻轻捂住他的眼。亲手将长剑刺入他的胸口,顾诀的鲜血浸透了我的衣裳。
我将他紧紧拥在怀中,鸣泣落泪。
「阿弟,我们又失败了,這一次,由我亲手来结束你好不好,你快些去入轮回,我也快些重新寻到你。」
我的手掌抚在他的后背拍拍轻哄,泪珠不断地从冰凉的面颊上滑过:「我已经等待了太长太长的时间。」
我等不起了。
漫长又孤独的时光将我本就荒芜的心侵蚀得千疮百孔。
我无法再像从前一样,在顾诀觉醒失败后退守一边看着他生老病死。
尤其是在我发现,我不杀他,我的少年依旧会被命运折磨,在受尽他人凌辱后早逝。
那还不如……由我亲自来。
顾诀没有任何怨言,他轻轻靠在我的肩头,氣息微弱,我能听见他因疼痛挣扎着呼吸的抽气声。
他用最后的声音祈求我:「阿姐……救救城中百姓。」
那一夜,在屠尽攻城敌寇后,我放了一把火。
烈火吞噬了我原本可以自由掌控自然之力的身体,火苗卷噬将我的血肉烧焦时,我仍旧无法从莫大的空洞中感知到疼痛。
于是我轻轻抵上顾诀的面颊,低聲呢喃:「阿訣,下一次再找到你时,我们如何也不分开。」
幻梦惊醒的瞬间,我周身杀意暴涨,星月罗盘在我身后显形。
破空而来的杀意裹挟着夜里幽凉的露气,直逼我面门,空氣中,是熟悉的背叛。
仅是瞬间,三寸长通身漆黑的匕首被暴走的术力绞成碎片,颓然散落在地面。
「哎呀,失敗了。我可是头一次在流青面上看到那么脆弱的神色,还以为此次必能得手呢。」景戎从夜色中现身,面上全是惋惜的神色,「专门让鲛皇还了你一场好梦,沉沦往事的滋味如何?」
「景戎,你想要什么?」
「东方帝国屹立千年不倒,是因为背后有你在对吧?」他满是恶意地说着,「这统领整个大陆的王者,也该换个人来当了。」
下一秒,他的身形骤然弓起,发动了第二次袭击,這一回,他终于不再保留实力,拳风携着强悍霸道的气劲,一次又一次猛攻前冲。
我抬手应付着景戎的进攻,一开始我不过是随意应付他。
直到我伸出右手挡下他迎面冲来的一拳,而那只已经不堪重负的手瞬间化作齑粉碎裂。
我有瞬间的愣神,下一刻,充盈于身躯的术力如沙般飞速流失。
被我用术力支持着的明火暖烛,喜气洋洋的神殿内景闪烁片刻,随即幻象破灭,变回了先前森冷空寂的内堂,长明灯幽蓝的焰火散发出不祥的意味。
景戎的攻击还在继续,我再一动身,心力明显较先前支绌许多。
終於,再一个闪身避开景戎的进攻后,潜伏于黑暗中的偷袭者登场。
我一回身,對上一雙金色的瞳孔,是鲛皇,他口中是尖厉的呼啸,十指利爪如钢,向我的胸膛刺来。
可他如何进得了神殿?是谁帮他?
來不及細想,我抬起完好的右手,挥袂为刃,将他的身躯劈成两半。
「咔哒。」
伴随着我身上皮囊的碎裂声。
蓝色的鲛人血如瀑般喷洒,与我淡漠的眼眸相辉映。
「是蓝瞳!她就是蓝瞳!景哥哥,阿诀,你们快看啊!!」
楚谣的尖叫声从身侧响起,我回頭,正看见顾诀手持本命剑站在我身后,替我挡下景戎的攻击。
我的眼中依旧一片深沉,没有楚谣所惊呼的蓝瞳。
景戎的攻击缓了下来,颇有看好戏的姿态,顾诀微微皱眉,輕聲道:「谣谣,那只是鲛人的血液映在了眼下,不是蓝瞳。」
楚谣要出口的话噎住,这是她第二次提关于蓝瞳的事,她没曾想过即便这般,顾诀依旧向着我说话。
這時候,一道黑影突然獠牙大张向着楚谣扑去,是仅剩上半截身躯的鲛皇,楚谣离顾诀站得近,她想也不曾多想便朝着顾诀跑去,可是终究来不及了。
到最后关头,她索性心一横,双臂张开,决然挡在顾诀身前。
那无畏的身影像是唤醒了顾诀的某种回忆,下一刻,我看见顾诀瞳孔乍然紧缩、头痛欲裂的模样。仿佛连呼吸都被抽走,只能徒然张口要去挽留那道挡在他身前替他决然赴死的身影。
隨後,鲛皇的身躯在空气中碎裂炸开,只剩一个头颅咕咚滚到楚谣脚边,眼睛依旧死死盯着她头冠上的明珠。
那嵌于华冠上散发出金色光芒的珠宝,与鲛人的眼睛是那么相像。
楚谣惊叫一声,像是见了鬼一般撑着地面往后缩去,一直到抱住景戎的小腿。
我站在顾诀身前,发丝微扬,蓝色的光华在瞳孔中流转。
一再动用能力,这副身躯再也支撑不住,碎裂的痕迹从肩头一直蔓延到我的侧颊边。
「终于逼你露出本来面目了,星月魔女,只是,你好像要撑不住了。」说这话的人是景戎,志得意满的景戎。
只是下一刻,见我抬手唤来风雷,景戎猛然变了神色。
「你想做什么?!」
狂风呼啸间,整座神殿开始剧烈摇晃。
伴随着一声炸响,四下的墙面开始坍塌。
楚谣紧紧攀着景戎的腿,闭上眼睛呜咽,而顾诀只是静静地看着我蓝色的眼睛,那道目光像是隔了千年向我投来。
神殿崩塌了,埋伏在外面的鲛人不再受到禁制,咆哮着冲了进来。
我在狂风的呼啸声中一步一步朝前踏去,周身裂痕逸散出的术力化作飞刃四下冲开。
景戎心中察觉不对,本能地后退两步。
我便趁此机会将吓傻的楚谣和恍惚的顾诀一同抓走,離開時,看着如潮水般包围而来的鲛人,我用一种完全冰冷的,丝毫不带有人类情感的声音朝着景戎开口:「南境的皇帝,既然你与鲛人合谋想要杀我,那就留在这里,给这些失了首领的鲛人一个好好的交代。」
神明曾经光顾过这片大陆。
他是创世主偏爱的孩子,慈悲、温和、仁爱,毫不吝啬地向每个同他祈祷的人献出祝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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