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親三年後,我偶然得知夫君早已戰死沙場。
我大驚失色。
那夜夜出现在我房里的男人是谁?
「阿筠今日真乖。」
梳妆镜里映出两道身影,傅殲站在我身後,輕輕抽出我的髮簪。瀑布一樣的黑髮撒落下來。
傅殲撩起一撮放在手心,迷醉般深吸一口氣道:「好香。」
我慌张地后退一步,厲聲斥他:「阿沭!休要放肆!」
「放肆——」
傅沭从唇齿间呢喃出这个词,帶著股說不清道不明的曖昧。他復又湊上前來,抓過我的手,灼熱的呼吸擦過我的耳畔:「我為阿筠,寸心如狂。」
青花缠枝香炉上方烟气缭绕,穿堂風過,燭光明滅。
我用力掙脫他的禁錮,慌張後退:「你疯了!」
傅沭轻笑了一声。
他闊步向前,攔腰把我抱在懷裡,「若是瘋了便能得到阿筠的話,那我早就瘋了。」
話落,金絲帳被他挑起,傅殲把我放在床上。他說話雖然凶狠,但語氣溫柔,溫柔到讓我不知是真是假。
我渾身僵硬,動都不敢動。
只剩下下一雙眼珠,轉著彎地看傅沭的動作。
傅殲似乎是想解開我的衣帶,修長的手指在我腰間肆意翻扯,我就盯著他的手看。
他又笑了。
這回胸腔都在輕顫。
傅沭也不解衣帶了,和衣躺在我的身側。
他微微用力,把我的頭按在他懷裡,我聽見他的心跳,像夜半徑山寺的鐘聲,沉穩有力。
「阿筠喜歡這隻手,等一下阿筠試試看,满不满意?」
我叫陆明筠,我爸是太子太傅,清流黨中的清流黨,皇帝的貼心小棉裧。
旁人提起我爹,都要道好命。
不過我爸非說是自己步步為營,苦心籌謀的結果。
傳聞當年九子奪嫡,有人支持手握兵權的四皇子,有人支持中宮嫡出的五皇子,有人支持最得先帝寵愛的九皇子。
只有我爹──他因獲罪被先皇貶到了七皇子身邊。
七皇子胸無大志,平生最愛遊山玩水。
我爸的同窗都嘲笑他,滿腹經綸無處用。
三年的時間,幾位皇子在政治鬥爭中各折羽翼,非死即傷。
先帝臨駕崩之時才想起自己還有個健全兒子。
那時七皇子正帶著我爹一干人等在爬黃山。
先帝大筆一揮,命七皇子繼承大統。
而我爹,作為潛邸舊人,又有從龍伴駕架之功,在京中一時間風頭無兩。
十幾年間,陸家榮寵不斷。
直到——
那年元旦宫宴,剛及笄的姊姊被我爸帶去了宮中,我不知道發生了什麼,只是長姐沒再回來。
第二天,司禮監的人來宣旨,說我長姐「溫婉淑慧,甚得朕心」,被封為貴妃。
長姐性情極好我是知道的,可那和皇帝有什么关系?
年岁还小时,長姐會接我入宮陪她。
長姐在宮中並不好過。
剛入宮時,長姐榮寵極盛。皇帝甚至會偷偷帶她回陸家,用過晚餐後再回去。因此她成了後宮的靶子,長姐吃了不少虧,但她聰慧,很快就報復了回去。
但她並不開心。
我常常看到長姐攥著一枚玉佩掉眼淚。
長姐入宮不過三年,便病逝了。
她拼死生下九皇子的時候,我在場。
我永遠記得那個畫面,長姐的頭髮緊貼在額上,垂死之際緊握著我的手說:「我死後,皇帝必定要你入宮。但你務必…遠離這裡。」
說完這話,長姐便撒手人寰了。
連九皇子都沒來得及託付。
我不清楚長姐為何這樣說。
但她的話很快就應驗了。
在我十五歲那年的宮宴上,皇帝故技重施,醉醺醺地問我爹:「愛卿家的小女兒,如今也該及笄了吧。」。
我爸「撲通」一聲跪在御前,顫抖地撒謊:「啟稟聖上,臣小女剛及笄,並且已經許了人家。」
「哦?」皇帝表示很感兴趣,「许了哪家?」
我爹环视一眼,在座的同僚見狀都默默別過臉去。
我娘緊握著我的手低聲埋怨:「都說了讓你父親在朝中少罵些人,要廣結善緣。他要是早聽我的,也不至於一個解圍的人都沒有。」
见我爹不说话,皇帝的眼神越來越危險。
正在這時,殿外傳來一道清越的聲音:「啟稟聖上,與陸太傅女兒定親的人,是臣。」傅謹跪在殿外,不卑不亢,「臣傅謹,今天就到這裡了,也請聖上恕罪。」
我和傅谨这段糊涂婚事,便是這樣結成的。
直到成婚當天,我都不知他為何要娶我,尤其是冒著得罪天家這樣的大不韙。
送入洞房前夕,外頭戰馬嘶鳴。
蓋頭被人掀開,傅謹單膝跪在我跟前,一雙眼睛明亮卻堅毅:「邊關有急,謹不得不去。家裡事務繁多,母親小節有虧,但大德無誤。必要時,可直言利弊。小弟雖聰慧,卻也年幼。夫人,我將傅家託付給你。」
最後,他沖我深深一拜,「夫人辛苦,謹,必不相負。」
我连忙应道:「夫君且放心,我與家人一起盼夫君凱旋。」
刨去很多因素,傅家於我有恩。
我不願入宮,不願委身於已年近四十的皇帝。是傅家給了我容身之處,是傅謹幫了我。
我幫他守住傅家,是理所當然的事情。
只是在傅謹轉身的時候,我看到他繫在玉帶上的玉佩,同長姐整日裡握著的那枚,一模一樣。
我垂下眼睫,只作未見。
原來,我的夫君,娶我是為了長姐。
傅沭便是這時候來的,他與我年歲相差無幾,少年人爽朗,衝傅謹笑道:「哥哥,家裡有我呢。你且安心。」
「这便是嫂嫂吧。」傅沭向我見禮後,眨眨眼同我悄聲道,「難怪謝二老是偷爬太傅家後牆,原是去偷看嫂嫂了。」
谢二。
我賞然。
也就只有他敢這樣稱呼當朝太子了。
這時候的傅殲,意氣風發。
以至於三個月後,看見從宮裡被抬回來的傅殲時,我如芒刺在背,難以接受。
他的臉上沾滿了污垢和血水,頭髮亂糟糟地披散著,身上穿著件被血染透的囚衣。
衣服已經看不清楚原本的顏色,血肉模糊。
一看就是經歷了一場酷刑。
門口熙熙攘攘,圍觀的人站了兩圈。
各個都面帶不屑,指指點點,指戳鎮國公府的脊梁骨。
婆母也帶了人站在大門前,臨風而立,辨不清神情。
門口兩座石獅威風凜凜,昭示著日月昭昭。
「不必往裡抬了,送到隔壁偏院去。」
我猛地转头去看,婆母拄了副龍頭拐杖,威嚴莊重。
「今日大家都在,索性做個見證。我們鎮國公府沒有這種不忠不義,不孝不悌的東西。」
龙头拐顿在地上,發出一聲重響。
「老身在這裡,替我傅家列祖列宗……」
婆母的话说到这里,突然停住。
而在她腳下,傅沭伸手抓住了婆母衣服的下擺。
他已然沒了力氣,仍抬起頭來。
往日里最清楚的一雙眼睛裡,如今染上了血色。
怎么形容呢?
像一棵垂垂将死的枯木,滿身灰敗。
傅沭的聲音有氣無力,每說完一個字都得停頓半晌,但鏗鏘有力:「不勞煩……傅夫人,我自己走。」
有小厮过去扶他。
他不知哪來的力氣把人揮退,慢騰騰地單手撐地立了起來。
傅沭步履一跛一拐,但背影決絕。
似乎能抓住他現在僅剩的東西——尊嚴。
周圍的人也陸續散去。
只餘下我,以及「鎮國公府」的牌匾沐浴在陽光下熠熠生輝。
傅沭肯搭理我,是第三天的事情。
那天我找到他的時候,他暈倒在路邊。扶他起來時我才發現,血水已經染紅了地面。
我把他安置在我陪嫁的一處宅子裡。
傅沭受的傷遠比我想像得重,我原來聽過「皮開肉綻」這個詞,但遠沒有實際看到來得震撼。
血肉和布料都黏在一起,牽動必然會撕扯下肉來。
我原本是帶了傷藥來的,見此,反而不敢下手了,跑出去給他喊了個郎中。
傅沭見到我後,只問了我一句話:「是母亲让你过来的吗?」
我咬了咬唇,沒出聲。
傅沭眼裡的光一寸寸黯淡下去,別過臉去。
傅家放棄了他,他成了枚棄子。
他似乎也快要放棄自己了。
我默不作聲地把飯放在他的床邊的榻上,一隻腳踏出屋門時,傅沭不帶絲毫感情的聲音從身後響起:「嫂嫂也认为我舞弊了吗?」
「嫂嫂今日救我,收留我。是為著相信我,還是因為我是長兄的弟弟,于心不忍?」
「若是后者,嫂子又是何必。容我一死,成全我這條爛命罷了。」
兩個月前,傅殲高中探花。
流水席還未擺上,宮中便傳來消息,傅殲被牽扯進了一樁科舉舞弊案,未經調查便冠以罪名。
他現在如同受傷的小狼崽一般,明明自己脆弱得要命,可仍把周圍的人都推開。
我原本還能心平氣和地聽著,可火氣蹭蹭地從胸腔往上冒。
「嘭」的一聲,屋門被關上了。
我幾步走到傅殲床前,將碗硬塞進他手裡:
「傅沭,你問我為什麼救你。」
「于私,你兄長出征前囑咐我,照顧好他的幼弟。世道不公,我不願意看它壓彎你的脊梁。於公,父親曾言:阿沭有濟世之才,兼懷憫世之心。」
我认真地望着傅沭的眼睛,語氣從開始的激昂慢慢緩和下來。
「嗤……」傅殲也回望我,冷笑道,「嫂子怕是不知,昨天在大殿上,聖上有言,命我終生不得參加科舉。」
傅沭漆黑的眼睛泼墨一般,滿是自嘲。
我覺得他像一隻被折斷了翅膀的麻雀,絕望又不甘地嘶吼掙扎,可還是想要飛起來。
「難道只有步入朝堂,平步青雲,才有愛國的資格嗎?只有居廟堂之高,封官拜相,才能為百姓做事嗎?賈誼貶於長沙,仍能作《諫鑄錢疏》針砭時弊;韓愈身居嶺南,帶頭驅鱷。為國為民,上位者可做,下位者亦然。」
最後一句話,是我輕嘆出的,「阿沭,心之所向,當踐履篤行。」
我已记不起,傅沭到底是幾時想通的。
只記得有一天,別院裡的小廝找到我說,公子想要幾本書,但是他跑遍了汴京城的書店,也沒買到,問我能不能想想法子。
傅殲想要的是--《六韜》以及《虎鶴經》。
我揉了揉眉心,這兩本都是世所罕有的孤本,尋常書店自然買不到。巧的是,這兩本書,我都曾在父親的書房見到過。
為此,我特地回了趟陸家。
父親答應異常爽快,以至於我竟不敢接了。
滿京城誰人不知,陸太傅是出了名的惜書如命。
之前有位將軍來我家作客,大意掀翻茶水,浸濕了父親的藏書,被他黑著臉趕出了書房。
聽聞將軍走後,父親仍不解氣,再三囑咐守門的小廝:「切不可再让此人入内!」
于是我又确认一遍:「父亲可舍得?」
父亲点了点我的额头,頗有些無奈:「為何捨不得?這書在有用之人手中,不比在我手裡更有價值? 「把書遞到我手中的時候,他低聲問我,「但是啊明筠,這樣做,值得嗎? 」
在众人厌弃他的时候,冒天下之大不韙收留他,值得嗎?
一旦被发现,你是會被戳脊梁骨的啊。
我明白父親話語裡的未盡之意,坦然道:「父親曾教我,人立於世間,憑的是心安二字。眼見清白之人蒙受污點,我心難安。」說到這裡我頓了頓,才又開口,「更何況阿謹於我有恩,替他照顧好幼弟,是我的責任。」
傅沭在我的别院里住了一年。
這一年間,我並不常過去。
聽說他養了三個月的傷,傷好後起床練武。到底是生在傅家,就算走了科舉這條路,武術底子還是在的。
偶爾我會幫傅謹做衣服的時候,會順帶給他做一件送過去,謊稱是婆母做的。
他也不追根問底,含笑接過去。
但我從未見過他穿過。
正德十五年春,邊關告急。
驛使進京,遞來的消息是:傅家軍大敗於益州,主帥鎮國公不知所終。遼軍陳兵十萬於淮北,山雨欲來。
帝大怒,命人圍抄鎮國公府。
傅沭自請帶兵五萬前往邊境,以解大樑之危。
婆母驚怒交加,竟暈了過去。醒來後更是拋去世事不管,佛堂長跪不起,日日祈禱福。
鎮國公府一時間人心惶惶。
不少丫鬟婆子求到我跟前來,想出府去,謀生路。
我深知她們不易,讓人取了他們的賣身契來,又奉上二十兩白銀做盤纏。
人間世道,大樹將傾。
又豈是小人物能左右的?
6.
眼见傅沭离京的时间越来越近,無事時我也隨婆母跪在佛堂裡,誠心禱告:一願公爹與阿謹化險為夷,平安歸來;二願鎮國公府屹立不敗,風骨依然;三願阿沭此行無恙,福澤延年。
走出祠堂時,已是夜深燈靜。
我提著盞燈籠走在婆母身旁,微風吹過,洋槐的香氣便從隔壁小院子裡散了過來,芬芳馥鬱。
婆母眼眶有些紅,說著說著便掉下淚來:「這花是大郎最愛的,也不知他如今身在何处?」
提及阿谨,我的情緒也算不得好。
又不合時宜地想起了傅殲。
他明日便要去戰場了,徒行千里去奔赴那樣一場戰爭,去他父親失蹤的地方,延續傅家人的使命,守護一方百姓。
但好像沒有人在意他,也沒人關心他。
我握緊婆母的手提醒她:「婆母,明日是阿沭出征的日子。您這樣哭,是為不吉。」
良久。
婆母問我:「明筠,你是不是也覺得,我对阿沭过分了些?」
我思索再三,還是決定替傅殲說句話:「是為不公。我來傅家不過三月,尚且知道阿殲為人正直,斷不會做那等舞弊之事。母亲岂能不知?」
微风簌簌而过。
有落葉被捲落在地上。
我與婆母都不曾註意,樹上有道黑影,聽到這話後身形微顫。
婆母接過我手中的燈籠,淡漠道:「明筠,你可知道我為何這樣做。」
為什麼,明知道傅殲清白無辜,却仍要将他踩到污泥里去?
我閉了閉眼,聽婆母繼續道:「如果當時我沒有犧牲他,犧牲的就是鎮國公府。你知道嗎?傅家軍之所以戰無不勝,靠的便是民心所向。一旦傅家有了任何污點,勢必會影響前方戰局。」
婆母攥着灯笼的手,微微用力,「我不能冒這個險。」
藉著微弱的光,我看到她的臉上有堅毅,有肯定,但獨獨沒有悔意。
我終於聽不下去,反駁道:「將阿沭逐出家門,您擔心的這些便不會發生了嗎?您可知,阿沭要背负什么?」
傅沭的前十五年,就好像一簇火苗,漸成燎原之勢;科舉一事,如同往他身上潑了瓢水,那火苗變成了火星。
要是有人能把他捧在手裡,再暖,再暖暖他就能復燃了。
可婆母在傅家門前,狠狠地把最後一點火星用腳碾滅了。
「那又怎樣!」婆母也帶了些怒氣,將燈籠丟在路邊,「生在傅家,这是他的命!」
我忍不住辩驳道:「阿殲高中探花那天,您高興得合不攏嘴,足足擺了三天流水席。阿殲在翰林院時,您隔三差五便要給他縫衣物。十五年的愛,比不過一個莫須有的罪名嗎?為人父母,只能錦上添花,卻不能雪中送炭。母親,我不認同您的做法。」
文章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