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裴衍青梅竹馬,為他在太子身邊做了多年細作。
但他卻在登基後問我,先当贵妃好不好?
我笑着说不用。
幾年後,他又哭著求我當他的皇后。
我還是搖頭。
他不懂,我只是太想回家了。
1
第一次見到裴衍,是在七歲那年。
我們狠狠地打了一架。
那天,我因為洗壞了一件宮裝,被霰衣局的嬤嬤打腫了手心,在掖庭外罰跪。
冬夜的風在狹長的宮道呼嘯,刮在身上刺骨的冷。
黑暗中,我突然被重重撞了一下,撲倒在地上。
抬頭一看,是個跟我差不多大的男孩。
他身子單薄,兩道秀氣的眉毛扭在一起,一雙眼睛亮晶晶地映著天上的月亮,像只在荒原裡走失的幼狼。
他瞇起眼睛看了看我,然後用奶兇的聲音沖我嚷嚷起來:「哪來的臭丫頭,大半夜的在这里吓人?」
他的话让我有点生气,因為就在一個多月前,我還是大將軍府的千金。
爹娘疼愛,哥哥也不算太壞。
可是突然有一天,我爹被指控通敵叛國,在宮裡當貴妃的姑姑被賜了毒酒,緊接著,夷三族的聖旨就下來了。
後來我才知道,我們段家不過是皇上用來制衡姜氏外戚的棋子,姜家一反擊,我們就成了棄子。
我娘紅著眼睛,換上哥哥的衣服,把我塞上了囚車。
一路上我哭得好大聲,以為只要哭的聲音夠大,爹娘就會來救我。
直到聽見押解的差役說,女眷充作官奴,男丁一律處死,我才後知後覺地明白,娘是要我替哥哥去死。
想清楚了這一點,我就不哭了,坐在牢房裡安安靜靜地等著掉腦袋。
可是幾天後,有人把我帶出了天牢。
崔皓那時不過二十七八歲,卻已經做到了總管公公。
他把我領到淨身房,一把扒下了我的褲子,看著我裸露的下半身,他一時愣住了。
「你不是段予澤?」他皺了一下眉,俯身下來看著我,「你是段予潇?」
我木然点了点头。
他輕聲嘆了口氣,幫我把褲子重新綁好,對我說:「從今天起,你叫暮春,是個啞巴。」
火气上头的时候,我忘了自己應該是個啞巴。
「你又是哪來的小太監,走路不長眼睛! 」我不甘示弱地衝面前的男孩叫起來。
他被激怒了,惡狠狠地衝上來把我推倒,騎在我身上揪我的耳朵,扯我的頭髮。
我在他身下揮舞著胳膊,狠命地撕他的嘴,兩條腿亂踢亂蹬。
我們像瘋了一樣扭打在一起,終於,我一記抬膝擊中了他。
他一聲慘叫,歪倒在一邊,蜷著身子倒吸冷氣,哇的一聲哭了出來。
好嘛,先動手的倒還先哭上了,我也委屈地哭了起來。
兩個人躺在漆黑無人的宮道上哭了半天,直到凍得牙齒打戰。
「我叫裴衍,是……是二皇子,你,你叫什麼? 」他抽抽噎地打破了沉默。
「我叫段予瀟。」
我大概是哭蒙了,等反應過來自己說了什麼,已經來不及了。
裴衍一下子彈了起來,眼睛亮得像天上的星星,「段予潇?你是我段家表妹?」
他激动得声音发抖,一把將我從地上扯起來,用力地搖晃我的肩膀。
「我娘是段貴妃,你姑姑!我是你表哥啊!」
我不知道他为什么激动成这样。
連親娘親哥哥都靠不住,更何況是個從未見過的表親。
「走!上我屋里暖和暖和去!」
我任由他拉着我,一跛一跛地走了好遠,終於進了一間小屋。
他點起一盞微弱的油燈,屋裡的陳設比太監住的房子好不到哪裡去。
他讓我坐下,自己在角落翻出一簍炭,那是宮人用的最下等的黑炭。
他小心翼翼地挑出兩塊,回頭看了一眼瑟瑟發抖的我,咬了咬牙又加了兩塊。
爐子燒了起來,濃重的煙塵嗆得我咳出了眼淚,不過倒真是暖和了不少。
裴衍先脫掉外衣上了床,縮在被窩裡凍得牙齒咯咯作響。
好一會兒,他掀開被窩的一條縫,笑呵呵地對我招手,「瀟瀟,我把被窩焐熱了,你快进来!」
我们躺在铁板一样又冷又硬的被子下面,緊緊貼在一起互相取暖。
兩個沒了娘的小孩,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各自的娘。
我的娘啊,她對我那麼好,會做好吃的蜜桃酥,會給我梳好看的髮髻,還會在我的小鞋子上繡漂亮的花。
可是啊,在她心裡,我永遠比不上哥哥。
我把被子蒙在臉上,眼淚打濕了被子,變得更冷更硬。
裴衍感覺到了我的顫抖,伸過一條胳膊,把我緊緊摟在懷裡。
「瀟瀟,從今天起,我們就是最親的人,我會保護你,只要我們兩個在一起,就什么也不怕了!」
我靠在他散发着皂荚香的颈窝里,輕輕點了點頭。
他溫熱的臉頰貼著我的額頭,在被子裡握了我冰冷的小手。
很多年後,我還會時常想起這天晚上。
可是他溫暖的手,我卻再也握不住了。
2
第二天,我在睡夢中被人抓住了被窩,冬日清晨刺骨的寒氣把我生生凍醒了。
「哎喲——今兒我算長見識了,七八岁的丫头都学会爬床了!」
一个嬷嬷拖长了尾音,語氣誇張地在我耳邊叫起來。
我被她揪著耳朵,努力思索「爬床」是什麼意思。
「可惜爬錯了床,落了难的凤凰还不如鸡呢!」
我顺着她鄙夷的眼神看去,裴衍被一隻太監縛住了胳膊,一邊大聲嚷嚷一邊亂踢亂蹬,「你放開她,放开她!」
「大清早的,你們這是做什麼? 」一個清冷的聲音從轉角傳來。
「千歲大人!」一屋子的嬤嬤太監齊刷刷地跪了下去。
是崔皓,他替我們解了圍。
在以後的許多年裡,他一直扮演這樣的角色。
他坐在紅木太師椅上,瞇著眼呷了一口茶,「記住了,姓薑的都是你們的仇人。」
太后和皇后都姓姜,姜氏一族權傾朝野。
當朝宰相是太后的弟弟、皇后的父親,而手握兵權的太尉是宰相的兒子、皇后的哥哥。
姓薑的不僅是我和裴衍的仇人,也是崔皓的仇人。
他告訴我們,他原本也是世家公子,與當時還是皇子的皇上,還有我爹和姑姑,一起青梅竹馬地長大。
後來,崔家被薑相陷害,十三歲的他就成了宮奴。
他狹長的鳳眼流轉著幽深的光亮,壓低聲音,湊到我和裴衍面前,「皇上也想扳倒姜家,你們若能出力,事成後,二皇子就是太子。」
听到太子两个字,裴衍的眼睛瞬間亮了一下。
我對人世已經沒什麼留戀,報仇倒算是一個能讓我活下去的理由,況且還可以幫上裴衍。
所以當崔皓要我去皇后身邊當細作的時候,我沒有反對。
年底下了雪,我捧著剛洗完的衣服送去鳳儀宮。
宮外的院子裡,打扮得粉雕玉琢的小公主騎在樹杈上,把積雪從枝條上捋下來,朝下面的太子丟去,銀鈴般的笑聲伴隨著細密的雪粒從樹上撲簌簌地落下。
不遠處的亭子裡,裹著赤狐斗篷的皇后看著一雙嬉笑打鬧的兒女,眼中含笑。
半年前,我也像這樣騎在我家院子裡種的桃樹上,把滿樹的桃子一顆顆摘下,朝樹下的哥哥丟去。
他抖開衣袍下擺,來回跑著接,累得上氣不接下氣。
娘就站在一旁的涼棚下笑著揉麵團,到了晚上我們就能吃上香噴噴的蜜桃酥了。不過哥哥雞賊得很,總是能偷偷比我多吃幾塊。
我這麼想著路過樹下的時候,看見裴衍躲在樹叢裡對我使了個眼色,拉開了彈弓。
樹枝搖晃了一下,小公主一聲驚叫栽倒下來。
我把衣服一拋,用平生最快的速度衝過去張開了雙臂。
裴氍跟我一樣大,那會兒才七歲。
一个七岁的孩子能有多重呢?
嗯,也就壓斷我兩根肋骨吧。
她跌倒在我身上,愣了一秒後哇的一聲哭了出來。
臉色蒼白的奶娘飛奔過來一把將她抱起,朝皇后跑去。
宮人們七手八腳檢查她傷到哪裡了,皇后帶著哭腔一迭聲地傳太醫。
沒有人看見我。
我躺在地上,痛得直冒冷汗,像一條蹦出水的魚,在岸上徒勞地喘著氣。
刺骨的寒風吹乾了我的眼淚,我覺得自己大概是要死了。
就在這時,模糊的視線裡探出了一張白裡透紅的小臉,明亮的眼睛撲閃著,在灰濛濛的天空下,耀眼得像兩個小小的太陽。
「母后——她也受伤了!快让太医也给她看看吧!」
裴湛的声音很好听,在我痛昏過去之前,佔據了我全部的意識。
我這個人沒別的,就是記性好,別人欠我的,我欠別人的,過了十年都記得清清楚楚。
比如,我記得段予澤欠我一條命。
而我呢,又欠了裴湛一條命。
3
傷養好後,皇后把我留在了鳳儀宮。
崔皓偽造了我的案牘,皇后身邊的高公也沒查出什麼不妥。
我知道崔皓為什麼要讓我裝成啞巴了。
一個婢女,可以是一個衣架,一枚銀針,一把扇子,但唯獨不是一個人。
既然是個物件,就沒必要會說話,或者最好不會說話。
碗裡的元宵冒著熱氣,上面撒著桂花,香味兒直往人鼻子裡鑽。
皇后杏眼微瞇,朝我努了努嘴,我眨巴著眼睛沒明白。
裴氍笑得眼睛彎彎的,「暮春真笨!母後是讓你試毒呀,嬷嬷没有教过你吗?」
她說這話的時候,兩條小腿在桌子下方來回地晃蕩。
一雙蜀錦虎頭鞋上頂著兩個紅色的絨球,在她小巧的足尖上顫巍巍地雀躍著。
我想起來自己也有這麼一雙漂亮的小鞋子,是娘做了給我過年的時候穿的,可惜我還來不及穿,就連家也沒有了。
元宵很好吃,就是有點燙,燙得在我嘴裡滾了好幾個來回,唇上登時起了個燎泡。
裴氍看我滑稽的樣子,嬌笑著拍起手來,歪倒在皇后懷裡。
其實她一點也不壞,就是有時候天真得有些殘忍。
晚上,我頂著嘴角的燎泡給裴湛鋪床。
他拉住我,小心翼翼地往我嘴上塗薄荷膏。
他湊得太近,兩顆眼珠子擠在一起成了鬥雞眼,我忍不住笑了出來。
他是個善良的小太子,對所有下人都很和氣。
明明是個淘氣的九歲小孩,卻能在他父皇面前裝得像個小大人。
其實皇上除了初一和十五,平時不常來鳳儀宮。
在他來之前的晚上,一向對小孩好脾氣的皇后會拿著一把戒尺,逼著裴湛背書到深夜。
平日裡,皇后的笑總是籠著淡淡的愁緒。她的眼睛和笑容只會在看到皇上的那一刻亮起來。
皇上穿著玄色常服,不到三十的年紀,身姿挺拔,劍眉星目,微抿的唇角掛著一點若有似無的笑意。
他的目光在掠過我的剎那微微一滯,很快又自然地伸出手去抱起兩個笑著撲向他的孩子。
皇上留宿在鳳儀宮,有身邊的大姑姑伺候,我難得偷閒。
夜深的時候,我揣著白天皇后賞我的糕點,偷偷溜出去找裴衍。
我們兩顆頭湊在一起,一邊往嘴裡塞著點心,一邊口齒不清地低聲說話。
裴衍身上總是帶著深深淺淺的傷痕,因為是罪婦之子,所有皇子公主都欺負他,連帶著宮人們都看不起他。
但他習慣了裝傻,別人怎麼戲弄取笑他,他也只是憨笑著不吭聲。
只有在我面前,他才會紅了眼睛。
我抱著他的腦袋,溫熱的眼淚淌進我的頸窩。他長長的睫毛像小扇子一樣,一下一下掃著我的脖子,搔得我心裡也癢癢的。
可惜我不能多待,告訴他皇后的行蹤讓他轉達給崔皓,就得馬上趕回去。
冬去春來,我跟裴湛和裴櫓愈發熟絡,他兩個常帶著我一塊兒去上書房。
他們坐在頭排,裴衍坐在最後。
太傅講學的時候,裴衍低頭閉著眼假裝打瞌睡。
有時太傅會故意點他起來回答問題,他就作出一副如夢初醒的樣子,擦拭口水,紅著臉搔搔後腦勺,引得大家哈哈大笑。
他們都說,二皇子原本聰穎靈慧,可惜死了母妃以後悲傷過度成了傻子。
我想起他嘴邊沾點心屑,狡猾地笑著對我說:「沒有人會對一個傻子有戒心。」
裴衍是装傻,可裴湛好像真的有點傻。
他老是趁太傅不注意偷看閒書,還會轉過頭來對我擠眉弄眼地做口型。
我瞇著眼睛費勁地讀著他的唇語,下學後…去…凌雲閣。
凌雲閣是宮內最高的樓,登上去俯瞰整座京城,不過平常沒人上去。
裴湛拉我靈活地甩開一眾奶娘太監,摸出不知從哪裡偷來的鑰匙,躉進了凌雲閣。
我們呼求地爬上了最高層,迎著和煦的暖風張開雙臂。
他眺望著宮牆外的遠方,夕陽映得他小臉紅撲撲的,一雙眼睛比他髮冠上的寶石還要閃亮。
那時候我就想,這樣明亮的少年不該被這座宮城困住。
裴湛從兩根圍籬中間探出半個身子,興奮地對著天空叫喊起來。
忽然,他腳下一滑,一頭往外栽去。
我下意識地伸出手去揪住了他的後領,一聲驚呼脫口而出:「小心!」
我感到身后好像有人拎了我一下,把我和裴湛拉了回來。
可是回頭一看,什麼人也沒有。
我們嚇得滿頭大汗,全身癱軟地坐在地上喘著氣。
半晌,裴湛突然瞪圓了眼睛看向我,「暮春,你会说话!」
眼看瞒不住了,我乾脆破罐破摔,「是啊,我可從來沒說過自己是個啞巴。」
他愣了愣,然後哈哈大笑起來。
我瞇起眼睛兇巴巴地盯著他,「怎么?你要去告诉皇后吗?」
「怎么会!你是我的好朋友,今天還救了我,我是不会出卖朋友的!」
他拍着胸脯,笑著咧出一口白牙。
我怔住了,皇后是我的仇人,可仇人的兒子卻拿我當朋友。
「對了,你进宫前叫什么名字?」
「潇潇……」
「这个名字好听,以後沒人的時候我就叫你瀟瀟,你就叫我阿湛吧!」
「瀟瀟,我知道了你的秘密,那我也告訴你一個秘密好了。」
他神神秘秘地看着我说:「我有個小暗衛,他叫阿柒,從不在人前露臉。」
我心下一驚,看來剛剛在背後拎住我的人就是這個阿柒。
「他是皇上派来保护你的吗?」
「不是,他是我舅舅的人。」他一臉坦誠地交代。
當了幾個月的細作,我總算得到了一個有價值的線索──姜太尉在宮里安插了暗衛。
看著他傻笑的樣子,我心裡想:
這麼傻的太子,能活到幾歲呢?
4
阿湛平平安安活到了十五歲。
我和氍兒一前一後過了十三歲生日,不過她的生日舉宮歡慶,我的生日只有阿衍和阿湛送了禮物。
阿湛的禮物是在鳳儀宮的院子裡為我種了一棵桃樹。
我憑著記憶裡的味道,在這年夏天做出了蜜桃酥,大家都很喜歡。
揉麵開酥的時候,我又想起了我娘。她大概早就不在人世了吧。
宮中孤獨的年月,讓我對她和哥哥的思念漸漸蓋過了怨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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