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努力扯出一点笑容,伸出手去抚摸他粗糙的脸颊和蜿蜒的伤疤。
這十年,他一定吃了不少苦吧。
他扑通跪倒在地上,两条胳膊勒得我透不过气来。
「潇潇对不起,是哥哥不好,哥哥以后一定好好保护你……不会再让你受一点苦了……」
铁骨铮铮的小将军哭得鼻涕泡都冒出来了,要知道,小时候他可是从来都不会哭的。
他是我的亲哥哥啊,我虽然喜欢跟他赌气,可也是真的很爱他。
我常常想,如果当年娘问一下我的意见,说不定我真的会愿意替他去死。
「哥哥,你还记得吗?你欠我一条命,还欠我……欠我一盏虎头灯,十八块蜜桃酥,還有,还有一只竹蜻蜓……你,你今天……全都还给我,好不好? 」
胸口痛得厉害,五脏六腑都像要被搅碎了,一股血沫从嘴角流了出来。
「好,好……潇潇,你这是怎么了?啊?军医!快叫军医!」
他臉色煞白,心急如焚地朝门外喊起来。
我抓住他汗津津的手,挣扎着挺起身子贴近他的耳朵。
「我欠了裴湛一条命,你放他走,我们就算……就算扯平了,好不好,答应我……」
他泪眼蒙眬地看着我,一张好看的脸皱得一塌糊涂,沉默了半晌,终于点了点头。
我鬆了口氣,顿时感觉浑身的力气一下子被抽走了,原来死是这么难受。
门又被哐啷撞了一下,一阵凌乱的脚步声由远而近。
「潇潇?你怎么在这儿?我已经把姓林的全杀了,你来做皇后,好不好? 」
我费劲地撑开沉重的眼皮,看见阿衍惊慌失措的脸。
「不好,」我艰难地摇了摇头,「我早就说过不要嫁给你了……」
要是知道我放走了阿湛,他一定会很生气吧,不過沒關係,我已经替他惩罚了自己。
又一大口血从嘴里涌了出来,阿衍紧紧地握住了我冰冷的手。
我悲哀地发现,原来自己还是那么留恋他手心的温度。
「瀟瀟,你这是怎么了?不要吓我,我只有你了……只有你……」
他哭得两眼通红,像极了当年他送我的那只丑兔子。
我突然就心软了,说出了这辈子最后一句谎话。
「阿衍,下辈子吧,下辈子我再嫁给你……」
意识越来越模糊,身子变得轻飘飘的,记忆像走马灯一样旋转起来。
一会儿是和哥哥一起在雪地里打雪仗,一会儿是和阿衍挤在冰冷的被窝里说悄悄话,一会儿又是和阿湛走在上元节灯火通明的街市上。
最后我看见娘站在开花的桃树下,流着眼泪对我笑。
在把我送上囚车前,她紧紧地抱了抱我,在我耳边温柔地说:「潇潇别怕,娘在下面等你。」
娘啊,潇潇想了十年,终于还是决定原谅你啦。
虽然比不上哥哥,但娘也是很爱我的,對吧?
就像我爱阿衍,也爱阿湛和毓儿一样。
我的阿衍下辈子一定要找一个比我厉害的女孩。
潇潇是个没用的姑娘,要早些回家去了……
娘啊,你还在等我吗?
番外 姜意柔
认识裴桓那年,我才七歲,被选进宫做皇子公主的伴读。
说是伴读,其实就是在一群孩子里面挑选未来的王妃驸马。
阿桓那时并不受宠,除了我和崔御史家的小公子、段将军家的兄妹俩,没有别的朋友。
我们五个每天都有说不完的话,只有跟我们在一起的时候,阿桓才会露出笑容。
崔皓那个傻子整天围着段云缈转,耍宝一样变着法地逗她笑。
可是有什么用呢,她注定会嫁给未来的太子,我也是。
论出身和品貌,我和段云缈是这批女孩里最出色的。
我俩一文一武,別誤會,武的是我,文的是她。
大人们都开玩笑说,将军家的女儿温柔文弱,尚书家的姑娘反倒喜欢舞刀弄枪,将来嫁了同一个夫君,还不知道会怎么样呢。
阿爹說,表弟裴樾聪颖灵秀,更得皇上青睐,让我多与他亲近。可我一点也不喜欢那个自以为是的小屁孩。
阿桓没有姑娘喜欢,正好,没人跟我抢,他就是我一个人的。
我每天都与他形影不离,要是有人欺负他,我就挥着树枝挡在他面前对他说:「阿桓,別怕。」
他总是眼睛亮晶晶地看着我,叫我意柔,说我是他的表妹,是他最亲的人。
他笑起来是那么好看,好像天上所有的星光都落进了他眼里。
那时候我就觉得,為了他,要我做什么都可以。
後來,我爹扳倒了宰相,姑姑也当上了皇后。
崔御史受牵连被判了死罪,可怜的崔皓从我们的小伙伴变成了伺候我们的小太监。
段云缈为他哭了三天,我看见阿桓蹲在她身边安慰她,我告诉自己这没什么问题,他们只是朋友而已。
阿桓说他喜欢我,只有当了太子才能跟我在一起。
于是我跪在爹的书房里绝食了三天,告诉他我非阿桓不嫁,求他帮阿桓当上太子。
我爹嘆了口氣,同意了。
我知道,他不仅是为了我,更因为阿桓比裴樾听话。
幾年後,我和段云缈一起嫁给了阿桓。
我顺理成章地从太子妃变成皇后,段云缈也做了贵妃,不过我一点也不吃醋,因为我跟她才不一样呢,我是阿桓最亲的人。
阿桓对我很好,我们有了阿湛和毓儿,他们是两个善良可爱的好孩子,阿湛一出生便被立为了太子,我以为我们一家人会一直这样平淡地幸福下去。
可是,随着阿桓在朝堂上对我爹的逐渐疏远,他留宿锦瑟宫的日子也越来越多。
从段云缈看向他的眼神里,我知道,她也爱上了他,我终于开始控制不住地嫉妒。
段家的人渐渐从军队渗透到前朝,阿桓在不动声色地脱离我爹的掌控。
爹的脸色变得难看,他最不能容忍的就是大权旁落,所以一出手便是通敌灭族的罪名。
阿桓有心想保,奈何三司言官轮番施压,他终于败下阵来,段氏一门顷刻覆灭。
他让崔皓暗中救下段云峰的一双儿女,却终究救不下段云缈。
喝下毒酒前,她流着泪跪在我脚下,求我照顾她的儿子。
可她不会知道,在她死后苛待阿衍的不是我,而是她曾经的枕边人。
阿桓为了不让我爹心生猜忌,对阿衍极尽冷待。
而我能做的也只是让宫人给他多加些饮食,在冬天添上几篓炭。
我漸漸發現,阿桓既不喜欢阿湛,也不喜欢阿衍,因为两个孩子一个不像他,一个又太像他。
段云缈死后,我和阿桓再也回不去从前,初一和十五成了我日夜的苦盼。
我知道他恨透了我爹,虽然还若无其事地对我微笑,但他的眼睛是冷的,冷得让我害怕。
阿湛和毓儿渐渐长大,都淘气得很,不爱读书。
毓儿便罢了,可阿湛是太子,我只能逼他用功,因为我不想看见阿桓失望的样子。
有一天,阿湛好像突然转了性,开始苦学策论。
在他认真的目光里,我看到了一个人,一个跟段云缈很像的姑娘。
我隐约猜到了几分,或许她就是段云峰的女儿。
这个叫暮春的丫头,是个沉默乖顺的孩子,却成了阿湛第一次忤逆我的原因。
他哭着跪在我面前,把地板磕得砰砰响,额头的皮磕破了一块,渗出的血刺痛我的眼睛。
他求我给她一个姜氏旁支的身份,嫁给他做太子妃。
我一言不发地看着他从哀求变成威胁,最后他说若不能娶她,他就不愿再做太子。
我忍不住苦笑出声,阿桓曾经求而不得的东西,他却视之如敝屣。
他被保护得太好了,天真到以为自己有谈判的筹码。
我盯著他的眼睛,一字一顿地告诉他,如果他再敢与那丫头有半点瓜葛,我就让阿柒杀了她。
我忘不了他怨恨绝望的眼神,可我必须让他明白生在皇家的代价。
很快,姑姑为阿湛赐婚的懿旨就下来了。
阿湛求我让他去浣衣局见暮春最后一面,答应从此不再看她一眼,只希望我保她平安无虞。
我嘆了口氣,闭上眼睛默许。
从浣衣局回来后,他仿佛被抽去了三魂七魄,从一个活泼的少年变成了一副安静的傀儡。
我兑现了保护暮春的承诺,让她去寿康宫服侍姑姑,打算过几年为她指个好人家,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可是我沒想到,阿爹病倒后,姜家的败落竟会如此迅速。
阿桓步步紧逼,而我再也没有了保护任何人的能力。
为了巩固阿湛的太子之位,也为了给毓儿寻个依靠,我求阿桓把她嫁给那个炙手可热的新贵。
出嫁前的晚上,毓儿流了一夜的眼泪,听着她在梦里一遍遍唤着阿柒,我心痛得落下泪来。
然而这一切终究成了徒劳,姑姑死后不到三个月,姜家彻底倒了,我知道阿桓等这一天已经等了太久。
在禁苑每个阴冷的夜晚,我终于不得不面对兰因絮果的结局。
也许在多年的猜忌后,年少时的情意早已荡然无存。
所以连我自己都有些惊讶,当得知哥哥领着禁军攻入玄武门时,我心里本能出现的念头竟还是想要保护他。
几个太监救走了阿湛,我没有跟他们离开。
我从尸体堆中捡起一把沾血的剑,快二十年没有握剑的手起了一丝兴奋的战栗。
乾阳殿里,指着阿桓的人竟是崔皓,我瞬间明了,闯入殿中挥剑挡在他面前。
他又温柔地唤起了我的名字,意柔。
眼眶一陣酸澀,所有怨怼在这一刻瓦解。
二十年的时光轰然倒塌,千般柔情再次决堤而下。
阿桓,別怕。
一切好像又回到了七岁那年,与君初相见,两小无猜嫌。
只是这一次我没能再护住他。
血从我们的胸口涌出,融在了一起。
我看见自己的脸又映在他那明亮如初的眼睛里。
原來,我依旧是他最亲的人。
再也没有什么能让我们分开了……
番外 段予泽
妹妹出生以前的事,我已經記不清了。
只记得最初的两年,我不太喜欢她。
爹常年不在家,娘整天都围着这个小粉团子转。
我那时暗暗地想,要是没有她就好了,娘就永远是我一个人的。
可是,当她用肉乎乎的小手攥住我大拇指的时候,心里最柔软的地方好像一下子被击中了。
嗯,小粉团子还蛮可爱的。
等她学会了走路,就整天像只小鸭子一样迈着两条小短腿,摇摇摆摆地跟在我身后,「哥哥」「哥哥」地叫个不停。
我带着她放风筝打雪仗,看她仰着粉扑扑的小脸站在开花的桃树下,我忽然就觉得,有个妹妹好像也挺不错的。
可是再长大些,她开始变得烦人,老是喜欢和我抢东西。
她总抱怨爹娘偏袒我,可是我一点儿也不觉得,反倒是经常听大人们说起男尊女卑的话,越发觉得她不懂事。
明明我才是将军府唯一的嫡子,她不过是个早晚要嫁人的丫头片子,凭什么跟我争?
于是我开始故意跟她对着干,有时候欺负她欺负得狠了,她就会抽抽搭搭地哭着跑开。
可是第二天一早,她还是会顶着哭肿的眼睛来叫我起床。
看着她像小兔子一样红红的眼睛,心口突然起了一阵尖锐的刺痛,痛得我一下子清醒过来。
什么男尊女卑,我只知道我爱她,她是我妹妹,是我应该用生命来保护的女孩。
可是,等我明白过来的时候已经太晚了。
我永远都记得九岁秋天的那个下午。
全副武装的官兵杀气腾腾地冲进了家门,妹妹不见了。
娘慌乱地给我穿上了妹妹的衣服。衣服太小,勒得我伸不开胳膊。
「潇潇呢?」我问。
娘红着眼睛对我说:「阿泽,你这条命是潇潇换来的,一定要好好活下去。」
我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的裙子,还淡淡地散发着妹妹的味道,一时有些愣怔。
官兵踢开了院门,娘唰地抽出挂在墙上的短剑,用力把我推出了房间。
我看见一蓬殷红的鲜血溅起在窗纱上,接著,两个官兵拖着娘的尸体从里面出来,她没有合上的眼睛好像还在看着我。
押往教坊司的路上,有人暗中把我劫走,带到了镇北军中。
我這才反應過來,我没有家了,爹娘和妹妹都死了,这世上只剩下我一人。
我隐姓埋名,在李将军手下做了一名小卒。
十年沙场喋血,漫长得像没有尽头,记不清有多少次遍体鳞伤,死里逃生。
在最难熬的时候,我也一直记得,自己的这条命是潇潇给的,不管多难都要活下去,等到能报仇的那一天。
终于在一个初秋的早晨,从长安传来消息,表弟裴衍登基,段家终于沉冤得雪。
我们收到了裴衍的密诏,李将军是我爹最忠诚的部下,是他为数不多可以信任的人。
打退匈奴后,我们终于有了进军长安的理由。
阳春三月,柔和的暖风里却充斥着不合时宜的血腥。
我没有想到会以这样一种方式再次见到她。
当她锁骨下那抹熟悉的红色闯入视线,过于强烈的悲喜瞬间冲垮了我的理智。
我的潇潇,她還活著。
十年的岁月让她出落成了美丽的少女,也让我明白了自己的亏欠。
老天待我不薄,把潇潇还给了我。
我在心里告诉自己,我欠她的一条命,要用余生来偿还。
可是下一刻,她却脸色苍白地跌进了我怀里。
她一件件数着小时候我欠她的东西,小丫头的记性可真好,那些鸡毛蒜皮的事儿我全都忘了,她却还记得清清楚楚。
她嘴里流着血,求我放了裴湛,她要像小时候换我的命一样,换另一个男人的命。
我答應了,那是我欠她的。
我眼睁睁地看着她死在了我怀里,在阔别十年后,她没有给我片刻补偿的机会。
得而复失,欲还不待,世间至悲,莫過於此。
下属来报说,宣德门有个形迹可疑的男子,扛着一个看着像男人的姑娘要出城,我挥了挥手放走了他们。
我跟着裴衍走在尸横遍野的永巷,在她住过的房间里,我打开了一个小箱子。
里面放着一只做工拙劣的兔子灯,上面还有胶布粘贴的痕迹,像是摔碎后又被人小心翼翼地一点点拼起。
裴衍抱着那只兔子放声大哭,我坐在门外等了他一夜,晚风中的悲泣听着叫人肝肠寸断。
五更的时候他终于出来了,面如死灰,满腮青须,整整三天没有开口说话。
我带潇潇回了家,在小时候住过的院子里,把她和爹娘埋在了一起,又在她的坟头新栽了一棵桃树,放上了一盏虎头灯、一只竹蜻蜓和十八块蜜桃酥。
裴衍把亏欠潇潇的东西都补偿给了我,李将军做了太尉,而我成了最年轻的大将军,可自由出入宫禁。
四下无人时,裴衍喊我大哥,我替潇潇成了他最亲的人。
十年間,我循规蹈矩地娶妻生子,而他却四处搜罗了一个又一个与潇潇相似的姑娘。
有一天,我去乾阳殿禀奏军务,一个嫔妃哭哭啼啼地推门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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