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皓刚走,阿衍就推门进来了。
我知道他刚刚在门外偷听,自从上次崔皓对我发了酒疯,阿衍从不让我与他独处。
「可不可以不要去?」他绷着脸,低着头不看我。
「这样也许可以帮到你。」
「我不要你这样帮我!」
他声音激动,眼尾微紅,撑开双臂把我抵到墙边。
我抬起头对上他漆黑如墨的眼睛,睫毛投下的阴影里涌动着复杂的情绪。
「瀟瀟,我不能沒有你,裴湛他是太子,他什么都有!可是我只有你……只有你……潇潇,我求你了,不要去,好不好……」
看着他止不住地落下泪来,我愣住了。
這麼多年來,他虽然在外人面前毫无尊严,可我知道,他内心是个极为骄傲的人。
那么骄傲的二皇子,现在却流着泪,低声下气地求我。
我心痛得喘不上气,腦子一熱,踮起脚攀着他的肩膀,贴上了他湿漉漉的唇。
他浓密的睫毛颤动得厉害,愣怔了片刻,伸手攬住我的腰,俯身回吻。
夏夜燥热的晚风吹进窗棂,带着花草微腥的气味,在纠缠的唇齿间流连。
他灼热的呼吸喷洒在皮肤上,让我浑身起了一阵战栗,只能挣扎着用最后一丝理智从他怀里挣脱。
走在那条初见的宫道上,我決定了,我要离开凤仪宫。
我不想再骗皇后和阿湛,更不想再让阿衍伤心,至于报仇,那是崔皓和皇上的事。
我不愿再被当作棋子,为自己无力承担的责任去犯下更多的错。
我要想办法惹恼皇后,让她赶我走。
一般的小事,若是阿湛求情,她定不会罚我。
所以,必须要触到她的底线。
9
夏日的午后热得让人发昏。
我穿着素纱薄衫,半跪在阿湛身边摇着扇子。
往日里他怕累着我,从不让我做这样的事,可是今天也许是我最后一次为他扇风了。
阿湛躺在摇椅里睡得正香,胸口盖着一本策论。
自从上元节那天在我面前拍了胸脯,這半年來,他用功了不少,连一向对他不太满意的太傅都夸他进步神速。
我托腮看着他安静的睡颜,心里忽然生出一点不舍。
等他年底娶了太子妃,搬到东宫,想再见他就难了。
皇后会在每天的未时三刻来检查阿湛的功课,这会儿她应该已经快到门外了。
我掐准时间,深深吸了一口氣,探身过去在阿湛脸颊上轻轻落下一吻。
皇后最恨婢女勾引太子,更何况是我,长着一张与她最厌恶的女人五分相似的脸。
可是,我没等到皇后进门撞破这一幕,阿湛却意料之外地提前醒了。
他懵懵地揉了揉眼睛,又摸了摸脸,有些疑惑地歪着脑袋对我笑,「潇潇?」
眼前的情形超出了我的设想,可是我已经听到皇后把门推开一条缝的声音了,只好把心一横,硬着头皮凑过去,又在阿湛脸上啄了一口。
他的脸登时烧得通红,一双眼睛睁得老大,整个身子都僵住了。
「瀟瀟,你……你是喜欢我吗?」
他结结巴巴的,滚动着喉结艰难地咽了一口唾沫。
我不想骗他,只好沉默着垂下头去。
「瀟瀟,你……你愿意做太子妃吗?」
我惊骇地抬起头,以前以为他只是有点傻,现在看来是彻底疯了。
他见我不说话,竟得寸进尺地伸手扶住我的后脑勺,探身吻了过来。
在接触到他柔软嘴唇的那一刻,我后悔得想扇自己一巴掌。
一定还有别的办法让皇后赶我走,为什么我偏偏想出了这么一个不可控又会伤害到阿湛的馊主意?
皇后终于怒气冲冲地破门而入,一把抓住我的手腕把我掀翻在地。
她的手掌高高扬起,却迟迟没有落下,别过脸去不看我,只从喉咙里挤出一个字,「滾!」
我麻利地退了出去,留下阿湛还愣在原地。
关上门的时候,我听见他声嘶力竭地说着什么,心被狠狠揪了一下。
可我还是头也不回地走了。
至少从今以后,我再也不必骗他了。
10
我又回到了浣衣局。
崔皓知道我被赶出了凤仪宫,只是责备了几句,并没有我想象中那般动怒。
这些年来我也算摸透了他的脾气,对我和阿衍,他从来都是嘴硬心软的。
其實我知道,自己如今对他的用处已经不大了。七年前,他的势力还及不上皇后身边的高公公,可如今,宫里大半的太监都是他和皇上的人。
我回到浣衣局,最高兴的就是阿衍,连学都不上了,天天跑来陪我洗衣服。
美其名曰保护我,怕皇后给我穿小鞋。
他在膝盖上摊着一本书,时不时给我搭把手,我捣衣,他拧水,倒也算配合默契。
浣衣局的嬷嬷丫鬟们看见他都绕着走,在背后指指点点,他也浑不在意。
我拎着木槌敲打着搓衣板,溅起的水珠落在脸上。
阿衍趁我不注意,伸长脖子「吧唧」在我脸上飞快地啄了一口,吻去了几颗水珠。
我嗔笑着转身捶他,他却红着脸假装低头看书,两只手在裤腿上飞快地搓来搓去。
可是,我的笑容在抬头的一刹那彻底僵住了。
我看见阿湛站在门口,呆呆地看着我们,像个断了线的皮影人偶,手臂无力地垂在两侧。
他臉色蒼白,眼神空洞,嘴唇微微颤抖着,额头上竟有一大块血红的伤口。
阿衍也看见了他,腾地一下站了起来,跨过一步挡在我身前,脊背绷得笔直。
我垂下头去,心怦怦跳得厉害。
我想跟阿湛解释,却不知道该从何说起。
说我是崔皓的眼线,还是段氏的遗孤?就连我跟他的第一次见面都是精心的安排。
我痛苦地闭上了眼睛,等再抬起头,阿湛却已经不见了。
我那时还不知道,自己已经永远失去了向他道歉的机会。
等到了年底,冰冷的洗衣水把我的手冻成红萝卜的时候,阿湛大婚了。
太子妃不出意外地还是姓姜,姜太尉的嫡女,他的表妹。
太子大婚连带着除夕和上元节,宫里一连热闹了一个月,换洗的衣物也堆成了山。
阿衍心疼地捂着我长满冻疮的手,目光灼灼地看着我说:「瀟瀟,再等等,等我当上了太子,你就是太子妃,我一定会给你一场比这还盛大的婚礼!」
我只是淡淡地笑了笑,沒有說話,我在乎的从来都不是这些啊。
如果阿衍真的当上了太子,阿湛会怎么样呢?我不敢想。
阿湛大婚后,搬到了东宫。
毓儿没了哥哥解闷,倒是经常跑过来找我说话。
她眼泪汪汪地扯着我的袖子说:「暮春,我再也见不到阿柒了。」
11
刚出了正月,寿康宫里就来了道旨意,点名要我去服侍太后。
这倒是出乎我的意料,没想到太后她老人家竟然还记得我。
太后还是那么慈祥,只是她的病愈发重了,有时候还会失禁。
我给她擦身的时候,她总会抱歉地对我笑笑,「好孩子,难为你了。」
太后每天喝的药比吃的饭还多,我习惯性地在喂她药之前先喝上一口试毒,她却拦住了我。
「这药对小姑娘身体不好,用银针探过就行啦,没人敢把主意打到哀家头上!」
她笑得弯起了眼睛,布满皱纹的脸上,竟露出少女般俏皮的神情。
太后整天都乐呵呵的,从来不对下人发脾气,哪怕病痛让她难受得脸色苍白,她也只是皱着眉轻哼几声。
她很喜欢我做的蜜桃酥,只可惜她肠胃不好,不能多吃。
二月开春,太子和太子妃来给太后请安。
半年多不见,阿湛长高了,沉稳了许多,像换了个人似的,只是额头上还因为去年夏天的伤口留着淡淡的疤痕。
他规规矩矩地请安、叩头、回话,太后不问他的时候,他就紧紧抿着嘴,面无表情地盯着地板。
要知道,他以前来看太后,就像只喜鹊似的叽叽喳喳,有说不完的话。
我站在太后床前,他却像没看见我一样,一眼都不往我这边瞧。
倒是太子妃,时不时朝我身上扫过来几个眼风。
她是个娇俏可人的小姑娘,一双杏眼长得跟皇后有五分相似,说话也好听,把太后逗得咯咯笑。
他们离开的时候,我送他们出去。
太子妃忽然摸着发髻说:「湛哥哥,我好像把母后赏的簪子弄丢了!」
她回頭看了我一眼,拉着阿湛的胳膊,嬌聲道:「我和暮春姐姐一块儿去找找,你先回去吧。」
阿湛对她笑着点了点头,温柔地伸手拢了拢她鬓边的碎发。
不知為什麼,我的心隐隐抽痛了一下,可是下一秒又有些释怀。
他可是太子啊,不过就是被一个不知死活的丫头耍了而已,就当被条狗咬了,顶多疼个一两天也就忘了。
太子妃是他的亲表妹,又生得这么可爱,哪里不比我好呢?
看到他开心的样子,我心里的愧疚好像也少了几分。
可是,当太子妃把我引到一口枯井边的时候,我又为他担心起来。
「就是你这个贱婢勾引我湛哥哥吧?」
她收起了温婉的假面,抬手一巴掌甩在我脸上,看向我的眼神仿佛淬了毒。
我不由得笑了出来,姜家的女人真是一代不如一代。
她惱羞成怒,让身边的嬷嬷从背后缚住了我的手,接着把发簪丢进了井口。
「暮春姐姐,辛苦你到井里帮我捡簪子吧!」
她狠命掐着我的后颈,把我摁在井沿上。
拼命挣扎却无济于事,我对着漆黑幽深的井底闭上了眼睛。
就在這時,背后的嬷嬷一声惊叫松开了手,一道黑影飘然落下。
脖子上中了一记手刀,我眼前一黑昏了过去。
再醒来已经躺在寿康宫里了。
太后难得下了床,坐在我身邊,怜爱地摸着我滚烫的额头,「好孩子,別怕。」
我烧得迷迷糊糊的,恍惚间好像看见我娘在对我笑。
小時候,只有在生病的日子里,娘才是属于我一个人的,就连哥哥也要任我差遣。
我努力地往太后身边蹭了蹭,闻着她身上淡淡的皂荚香。
鼻子一酸,眼泪不争气地流了下来。
12
这年的夏天过去之前,宫里出了几件大事。
第一件事,是姜老相爷突然中风了,连着几个月没来上朝。
朝堂上暗流涌动,皇上接连罢黜了好几个姜家的党羽,安插上了自己的心腹。
崔皓依旧不苟言笑,但我还是从他微微挑起的眉梢里,看到了一丝藏不住的喜色。
没了姜相的阻挠,阿衍终于开府封王,开始暗暗结交寒门士人。
搬出宫的那天,他把我紧紧搂进怀里,在我耳邊輕聲說:「瀟瀟,再等等,就快了。」
我明明应该为他高兴,可心里却轻松不起来。
如果那天真的来了,阿湛会怎么样?毓儿和皇后、太后又会怎么样?
要是阿衍知道我在为这些仇人担心,一定会生我的气吧。
第二件事,是毓儿及笄。
可就在同一天,赐婚的旨意也下来了。
驸马是近几年最受皇上看重的后起之秀,年纪轻轻就已官居二品。
是皇后在皇上面前跪了三次才求来的,不是为了毓儿,而是为了阿湛。
姜相一病,曾经不可一世而如今后继乏力的姜家,竟要靠嫡公主来巴结寒门新贵。
「暮春,母后说,只要我嫁给他,他就能为我哥哥所用。」
毓儿笑着仰起脸眨了眨眼睛,努力不让眼泪流出来。
「是不是再受宠的女儿,也只配给儿子铺路啊?」
我苦笑著點了點頭,這一點,我很久以前就知道了。
她低头叹了口气,抹了抹眼睛,一个字也没提她的阿柒。
第三件事,是襄王病了,还病得挺严重。
宫里一半的太医围着太后,另一半去了姜府,愣是一个也拨不出来。
襄王是皇上的胞弟,是太后曾经最疼爱的幺儿,当年先帝原本属意他当太子。
不過,当时还是庄王的皇上讨得了姜相的欢心,姜家唯一的嫡女也非他不嫁,靠着姜家的支持,他才得以坐上皇位。
登基后他就软禁了襄王,因為這個,他和太后母子间始终有着嫌隙。
自从听到襄王病重的那天起,太后就不肯喝药了。
皇上终于来了,他接过我手里的药碗,坐到了太后的床边。
「母後,您这是在跟儿子置气吗?」他的声音平静得像一潭深水。
「桓儿,母后求你,救救樾儿吧。」
我第一次看见太后这样低声下气,为了一个儿子,哀求另一个儿子。
这就是母子兄弟,我心里觉得有些好笑。
「裴樾他不是第一次装病,母后何必担忧?」
「桓儿,以前是母后对不住你,可樾儿他是你亲弟弟,你……」
「好啊!」皇上猛地站起身,脸上露出一丝嘲讽,把药碗递到太后面前。
「母後,这碗药里有剧毒,若你肯喝下,朕立刻就派太医去看他!」
我惊骇地抬起头,想去夺下药碗,可身体却像被定住了似的动弹不得,眼睁睁看着太后毫不犹豫地伸手接过毒药,仰头一饮而尽。
下一秒,皇上一把夺过空碗掷在地上,破碎的瓷片飞溅起来划破了我的脸,我却感觉不到疼。
他仰起头放声大笑,笑得声嘶力竭、眼眶通紅,活像从地狱里爬上来的恶鬼。
「母後,你就这么爱他?嗯?」
他脚步踉跄地后退,眼睛死死地盯着他的母亲。
「你不是说过,为了姜家的尊荣,再怎样苟延残喘,也要活下去吗?怎么?现在为了他,你连姜家的荣华富贵都不要了?!」
太后并没有中毒,只是仰面靠在床柱上,全身顫抖,闭着眼流泪。
「母後,我也是你儿子啊!为什么!你说话呀……」
皇上跪在地上泣不成声,双手痛苦地抓着胸口。可太后还是紧紧抿着嘴唇,一言不發。
这样的僵持不知过了多久,等我回過神來,皇上已经离开了。
我止不住地战栗,爬到太后身边,紧紧抱住她的腿。
可她却好像刚才无事发生一样,轻轻抚摸着我的头发。
「好孩子,吓着你了吧?」
13
崔皓给了我最好的祛疤膏,入秋的时候,我脸上的疤就淡得看不出来了。
中秋那天,毓儿出嫁了,十里红妆蜿蜒着铺满了整条朱雀街。
和我一起长大的小姑娘,在这天美得让我认不出来。
阿湛骑着马走在送亲队伍的最前面,垂着头,看不清脸上的表情。
也不知道阿柒在不在,有没有看见他的小公主最美的样子。
我没什么好送她的,只能往她怀里塞了一盒蜜桃酥。
她把从小贴身戴的护身符摘了下来,放进了我的手心,努力压抑着声音里的哽咽。
「暮春,等你出了宫,一定要嫁给自己的心上人啊……」
她不知道,我已经有心上人啦,可是,我好像离他越来越远了。
长安的秋天总是那么短暂,好像所有的树叶在一夕之间就落完了。
襄王病逝的消息传进寿康宫的时候,我正端着碗吹着刚煮好的汤药。
太后只是深深地叹了口气,接过我手里的碗,让我替她去取一块蜜桃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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