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红着眼睛抬起头,面无表情地看了我一眼,然后起身下床,把散落在地上的衣冠一件件穿回身上。
新帝裴衍推开门,去继续他的表演。
我大声地笑了起来,笑得胸口一阵阵抽痛。
夜裡,崔皓来看我,他说他把裴湛藏在了一个没人知道的地方。
只要裴湛一天活着,裴衍就得听命于他,否則,他随时可以让皇位易主。
除了阿湛,其他人的下场全由阿衍做主。
皇后的心腹高公公,那个曾经让他像狗一样趴在脚边的太监,被判了凌迟。
阿湛的太子妃,那个想把我扔到井里的姑娘,阿衍专门为她安排了腰斩,两截血糊糊的身子被丢进了乱葬岗的枯井里。
至于毓儿,阿衍赐了她一杯毒酒。我不明白,一个嫁了人的公主对他有什么威胁。
毓儿的驸马不愿把一个赐死的罪妇迁入祖坟。于是崔皓偷偷把她从乱葬岗带了回来,埋进了先帝的陵园。
我摸着颈间她送我的护身符,感激地对他点了点头。
毓儿她那么胆小,又怕黑,晚上睡觉还不老实,也不知道会不会吵到她父皇。
那晚的梦里,我又看见了小时候的她,粉雕玉琢的小姑娘踢着两条小腿对我咯咯地笑。
毓儿啊,如果有来世的话,做我妹妹吧。
17
上一个段贵妃死了十年后,宫里又封了一个段贵妃。
我被一群太监连人带床扛进了姑姑住过的锦瑟宫。
新皇后来看我,将门虎女生得明艳张扬,还舞得一手好鞭子。
她拉我去御花园看她舞鞭,假装不小心把鞭子抽到了我身上。
她紧张地跑过来一个劲地道歉,不过可惜我伸手挡了一下,没打到脸上,看得出她有些失望。
她目光躲闪地观察着我,暗暗地把自己跟我做着比较,我突然有点可怜她。
这傻姑娘爱上了裴衍,最后还不知道会怎么死呢。
晚上来看我的还是崔皓,他心疼地皱着眉,轻手轻脚地给我上药。
多年來,我一直试图在儿时模糊的记忆里搜寻父亲的样貌,可是不管多么努力地回想,最后浮现在脑海里的却始终是崔皓的模样。
十年的时光漫长得像掖庭外的那条宫道,我長大了,他也变老了。
看着他眉心的皱纹和鬓角的白发,鼻尖有些发酸。
以他的才能,本可出将入相,可如今再怎么权势滔天,也不过被人在背地里骂一句权宦阉狗罢了。
「千岁大人,求你让我见见裴湛吧。」
我吸了吸鼻子,把脑袋轻轻靠在他的肩膀上。
「你放心,我不会告诉裴衍的。」
他長長地嘆了口氣,我知道他答应了。
天还没擦亮,我穿上寻常的布衣,仔细地盖住手上破溃的伤口,薄涂一层脂粉遮掩病容,提上了一篮新鲜出炉的蜜桃酥。
有人用黑布蒙住了我的眼睛,把我塞进一辆马车,七拐八绕地往宫外驶去。
马车在颠簸的山路上沉默地前行,我留意着每一处拐弯和上坡,隐约猜到那是京郊的亭山。
摘下黑布后,映入眼帘的是一处荒败的寺院。
推開門,我看见地上用铁链栓着一个年轻男人,他臉色蒼白,两颊凹陷,下巴上长了一层淡淡的青须,破旧的长袍沾满尘土。
门外的日光骤然泻入昏暗的室内,他侧过脸躲避,不适应地抬手遮住眼睛。
等终于认出了我,他笑了起來。
「貴妃娘娘,好久不見。」
他刻意强调了贵妃两个字,想来是笑我自幼费尽心机,到头来也没能当上皇后。
「我替外祖向你们段家道歉,不过姜家落到如今这步田地,咱们也算扯平了吧?」
我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只好对他笑了笑,然後蹲下身,打开食盒,伸手拎到他面前。
「阿湛,你饿不饿,这是我四更起来新做的,你尝尝?」
他敛去了笑意,瞳孔收缩了一下,目光陰沉地盯著我。
「是裴衍让你来送我上路吗?」
烧了十天的脑子有点钝,我愣了好一会儿才明白他的意思。
我拿出一块蜜桃酥咬了一口咽下,把剩下的半块举到他眼前,口齿不清地说:「你看,没毒!」
他的眼眶突然就红了,额头伤疤下的青筋鼓了起来。
他抬起手把食盒狠狠打落在地上,拴在手腕上的铁链哗啦啦地响,香喷喷的蜜桃酥全滚到了土里。
「段予潇,耍我很有意思吗?」
他梗着涨红的脖子,声音嘶哑地咆哮,我吓得缩回了手。
沒意思,真的没意思。
我好像一下子就清醒了,自己之前是有多猪油蒙心,才会觉得在骗了他这么多年后,在眼睁睁看着他家破人亡后,还能假装无事发生。
早就回不去了。
我抱歉地对他笑笑,咬着嘴唇努力不让自己哭出来,趴在地上把沾了土的蜜桃酥全都捡起来放进食盒,然后站起来对他鞠了一躬。
我低着头不敢再看他的眼睛,模糊的视线里,他攥得骨节发白的手在微微发抖。
轉身離開前,我感到屋梁的阴影里有一丝熟悉的杀气。
胸前的护身符好像在隐隐发烫。
毓儿啊,是你的阿柒,他活下来了。
我揉了揉眼睛,抬头看了看正午的日光,想起好多年前那双像小太阳一样温暖明亮的眼睛。
其實我知道,在我被摁到井口的那天,是阿湛让阿柒救下了我。
我一直都記得,我欠他一条命。
總有一天,我会还给他。
18
装了那么多年的哑巴,我好像真的变成了哑巴。
阿衍一开始还经常来看我,对我说好多话,但我只是安静地微笑,一言不發。
第一个月,他惱羞成怒。
第二個月,他哭着求我。
第三个月,他只是愣愣地坐一会儿就走了。
然后他就不再来了。
我知道他在忙着培植自己的势力,忙着架空崔皓和林太尉。
那些在年少时每个孤独的夜晚默默记诵的策论,在每个受辱的时刻暗暗习得的权术,都在这个时候成了他的盔甲和爪牙。
所有人都对印象中憨傻的二皇子刮目相看。曾经被踩在泥里的少年长成了帝王,付出的代价只有他自己知道。
大家都劝我不要跟他置气,就连崔皓和林皇后都几次三番来当说客。
其实我不是不能理解他所做的一切,我只是太累了,没有力气再陪他继续走下去了。
这座宫城用执念把所有人都困在这里,求而不得,得而复失,有什么意思呢?
我想要的不过是平淡心安的生活,我和他注定会走上歧路。
有時候,我会一个人散着头发赤着脚在永巷漫无目的地行走。
走过第一次见到阿衍的那条宫道,走过阿湛带我偷偷爬上去的那座高阁,走过凤仪宫外接住毓儿的那棵大树。
偶尔迎面撞见阿衍,我不行礼也不避让,就像什么也没看见一样径直往前走,跟他擦肩而过。
宫人们都说,段贵妃疯了,在那场宫变中被吓傻了。
我微笑着默认,從不反駁。
所以,就连林皇后怀了三个月的孩子掉了,满后宫追查元凶的时候,也只是看了我一眼说,「不会是你。」
不过才半年,那个举着鞭子顾盼神飞的姑娘就瘦得脱了相,她空洞怨念的目光扫过我,让我想起了先皇后。
可她明明才跟我一样大,过了年不过十七而已。
这年的冬天格外的冷,锦瑟宫里点起了银丝炭。
这是宫里最好的炭火,烧起来没有一点烟尘,可我总觉得还没有当年阿衍在他的小屋里给我烧的黑炭暖和。
我手脚冰凉地钻进被窝里迷迷糊糊地睡过去,半夜醒来的时候却感到浑身暖烘烘的。
我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被窝里多了一个人,自己的一只手被握在一个温暖的掌心里。
是十年前的阿衍又来给我暖被窝了。
趁他睡得正香,我小心翼翼地侧过身,在他脸上偷偷亲了一下。
他浓密的睫毛微微抖动着,像把羽扇一样,一下又一下轻柔地扫在我的心上。
我知道,天不亮他就会悄悄离开,又变成那个高高在上的君王,而君王不能有弱点。
就像他曾经告诉我,没有人会对一个傻子有戒心。
那麼,应该也没人会相信一个疯子会是他的软肋吧。
我的阿衍啊,一定很辛苦。
可是我能为他做的,真的太少太少了。
19
天气渐渐暖和了,前朝的事陆陆续续从宫人口中传进来。
说匈奴可汗趁新帝根基未稳南下作乱,镇北军中一位姓李的将军打退了来犯的敌军,麾下还有个作战勇猛的年轻小将崭露头角。
我知道这位李将军,他是我爹当年最信任的部下,因为我爹的事受到牵连,被埋没至今方才重新出头。
要是段予泽还活着的话,一定也会嚷嚷着求李将军带他上阵杀敌吧。
等开了春,李将军就要领着麾下精锐来长安接受封赏,日子都定下了,三月十五。
宫里的气氛变得有些诡异,让我想起了去年夏天那场暴雨来临前令人窒息的沉闷。
我有好些日子没有见到阿衍和崔皓,林皇后也把自己关在凤仪宫里不出来,就连平日最碎嘴的宫人也都个个噤若寒蝉。
好像所有人都在默契地等待一场疾风骤雨,只是谁也没料到,日子被提前了。
三月初三,阳光很好,我把旧时的东西一件件翻出来,打算摆到院子里去去霉气。
两个平日里伺候我的小太监尖声哭叫着跑进来,扑倒在我脚下。
我还没听清他们口中说的什么,门外就进来了两个提着带血长刀的士兵,他们身上穿的不是御林卫的军服,那种令人胆寒的杀气,只会来自北疆喋血的军人。
他们面无表情地冲我拱了拱手,一人揪住一个太监提到门外,像杀鸡放血一样划开了他们的喉咙。
看來,阿衍终于找到了一把称手的刀,要在今天替他除去那两个最后的阻碍。
我跨过门口太监的尸体,朝乾阳殿跑去。
一路上,措手不及的御林卫和宦官们还在拼命组织着零星的抵抗,然而终究只是徒劳。
我好几次被地上横七竖八的尸体绊倒,血沾在身上,还是这么难闻。
乾阳殿的门敞开着,镇北军的士兵整齐地围成一圈,闪着寒光的刀锋稳稳指向那个被围在中间的男人。
我拼命扒拉着两个紧挨在一起的士兵,站在一边的李将军挥了挥手,把我放了进去。
第一眼,我没有认出他。
他低头拄着断剑半跪在地上,浑身数不清的刀口不停地往外渗血,把青碧的长袍染成了深紫。
我轻轻地走过去跪下,環住他的脖子,在他耳边唤了声:「崔皓。」
他紧绷着的身体一下子松垮下来,沉重地倒进了我怀里,温热的血从我指缝间涌出来。
「缈缈,」他定定地看着我,被血糊住的眼睛亮了一下,「阿衍他,出息了……」
他艰难地扯着嘴角笑了笑,「你拜托我的事,我终于做完啦……」
我咽下喉咙里的哽咽,微笑着对他说:「謝謝你啦,皓哥哥。」
他心满意足地闭上了眼睛。
片刻後,他突然手臂发力勾住我的脖子,把嘴唇凑到我耳边,用微如游丝的声音对我说:「丫頭,他们去找裴湛了,快……」
心脏突突地跳了起来,手里被塞进了一把钥匙,我不动声色地把它藏入了腰带。
李将军带着士兵抬走了崔皓的尸体。
等四周没了人,我立刻脱下身上的血衣,换上了晕倒在一边的丫鬟的衣服,一路躲躲藏藏地跑到冷宫后院,从一个狗洞里钻了出去。
我在街市上用金簪向路人换了一匹马,避开搜街的士兵,飞快地向亭山疾驰而去。
从来没骑过马的我被颠得七荤八素,心急如焚地抽着鞭子,带着寒意的春风灌进嗓子,像砂纸一样磨着胸口,喉咙里涌起一股甜腥。
到了山脚,我从马背上跌下来,扶着树干呕吐不止。
好在镇北军还没搜到这里,还来得及。
我凭着记忆里的路线跌跌撞撞地往山上走。
终于在力气用尽之前找到了那座寺院。
20
「你又来做什么?」
铁链一阵哗啦啦的响动,阿湛嘴里骂骂咧咧,胳膊倒是稳稳接住了虚脱的我。
我大口喘着气从他怀里挣扎起来,摸出钥匙,抖抖索索地打开了他手脚上的锁链。
「段予潇,你這是做什麼? 」
「阿湛,崔皓死了,裴衍要来杀你了,你换上我的衣服赶紧走!」
我着急忙慌地脱掉了自己的外衫和裙子,又伸手去扯他的衣领。
「要走一起走!」
他一把捉住我的两个手腕,胡子拉碴的脸涨得通红,原本阴沉的眼睛忽然亮得可怕。
沒時間了,我急得浑身冒汗,大声喊起来:「阿柒!阿柒你快出来!」
一个穿着灰布短打的年轻男子从屋梁上跳了下来,他没有蒙面,清俊消瘦,只有那双淡漠无波的眼睛让我一下子认出了他。
我冲他使了个眼色,他立刻会意,一个手刀下来劈晕了阿湛。
我们两个手忙脚乱地脱掉他的衣服,胡乱地给他套上了我的衣裙,阿柒一把勒住他的腰把他扛在了肩上。
我摘下脖子上挂着的护身符,塞到阿柒手里。
「阿柒,这是毓儿的东西,你留着吧。」
他的眼睛一下子红了,抿着唇对我点了点头。
我伸手抚了抚阿湛散乱的额发,最后看了他一眼。
再见了阿湛,替我去过平淡自由的生活吧。
阿柒对我鞠了一躬,转身扛着阿湛向后山跑去。
我像当年娘给我套上哥哥的衣服那样,穿上了阿湛的长袍,束起了头发,安静地坐下。
一炷香后,外面响起了整肃的脚步声,門被踢開了。
一个肩宽腿长的年轻将军站定在门口,朝身后的传令兵抬手示意,然后快步向我走来。
他的力气好大,铁钳一样的手指掐住我的脖子,把我从地上提了起来。
他皮肤黝黑,但眉眼清秀,一道狰狞的刀疤从下颌一直延伸到脖子。
要不是看到了他手背上那块熟悉的红色胎记,我简直要认不出他了。
他眯起眼睛打量了我一会儿,然后恼怒地皱起了眉,「女的?」
我被扔在了地上,看着他转身离去,我从内衣缝里取出太后当年剩下的半枚银针,含进了嘴里,然后喊住了他。
「段予泽,你回来!」
他的脚步僵住了,身体重重地摇晃了一下,回过头来不可置信地看着我。
「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你是谁?」
他大踏步地走来,抓住我的肩膀使劲摇晃。
我咬著嘴唇,默不作声地看着他,他好像比小时候更暴躁了,眼睛里像有一团火。
我的哥哥还活着,真好。
他盯著我看了許久,突然像被闪电击中一样,神色慌乱地扒开我的前襟,露出锁骨下的胎记。
一瞬間,他的眼泪像融化的雪水一样涌了出来,聲音顫抖得厲害。
「潇潇?真的是你吗潇潇?你还活着?」
胸口开始痛起来,我有些站不穩,扑倒在他身上。
「哥哥,你怎么才来找我呀,潇潇想回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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