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端着碟子转身,却看见她把银针掰成了两截,手指用力地碾碎了半枚撒进药里,一飲而盡。
然後,她开口了。
「瀟瀟,是叫这个名字吧?」
她眯着眼对我笑,我却把手里的碟子打翻在了地上。
「別怕,你的事除了我和皇上没人知道。你姑姑是个好孩子,你也是,难为你装了这么多年的哑巴。」
她向我招了招手,我眼眶一热,一头扑倒在她怀里。
「潇潇啊,你知道皇上他为什么那么恨我吗?他小时候,我还没当上皇后,为了争宠让他受了不少磋磨,等后来再想弥补,却已经太晚了。」
她温柔地抚摸着我的脸颊,我把眼泪都沾在了她的手背上。
「好孩子,你也还在怨你娘,是不是?可是你知道吗,一个母亲愿意为了她的任何一个孩子豁出命去,只是有时候……真是不得已啊……」
「哎,我当然不是要你原谅她,这世上没人有资格让你原谅她,我只是……只是想让你知道,她是爱你的……咳咳咳……」
我泪眼蒙眬地抬起头,却看见她面如金纸,猛地咳出一口乌黑的血来。
我这才恍然明白,原来那根每天用来探毒的银针就是毒药本身,就是她缠绵病榻的原因,而她对亲生儿子安排的这一切心知肚明。
「太后……我,我去找太医,找皇上……」
我慌乱地想要站起来,她却一把拉住了我,艰难地摇了摇头。
「桓儿害死了樾儿,我不想见他……」
「他们两个如今都不需要我了,我终于……不用再活着了……」
她微笑着,疲倦地闭上了眼睛,抓着我袖子的手渐渐松了开去。
不知過了多久,她不想见的儿子来了。
皇上惊恐地看着太后没了生息的脸,抓起她的肩膀用力地摇晃起来。
「母後,儿臣派太医去看樾儿了!他真的不是我害死的……」
「娘!桓儿再也不惹你生气了,你快起来看看我呀……」
他趴在母亲渐渐失去温度的身体上,哭得像个被抛弃的孩子。
可是有什么用呢,她再也听不见了。
不是所有误会都有解开的那天,就像不是所有过错都能被原谅。
太后薨逝的当天,姜相也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初冬的长安,两支蜿蜒的仪仗在朱雀门相遇,白色的经幡和纷扬的飞雪在阴沉的天空下盘桓。
被宫墙隔开了大半辈子的姐弟,终于在黄泉路上并肩而行。
也许在很多年前,年幼的他们也曾在某个下雪天牵着手走在这条街上。
就像我和哥哥小时候那样,一边舔着糖葫芦,一边打着雪仗。
我抬起头看着漫天飘落的雪花,又想起了家乡院子里的那棵桃树。
每到暮春三月,无数花瓣像轻柔的雨丝一样落下,哥哥就站在漫天的桃花雨里对我笑。
餵,段予泽,你现在在哪里呀?
你还记不记得弄丢了我的竹蜻蜓,你说借去玩,可到头来却再也没有还给我。
哎,要是实在找不到就算了吧,你也不用为了这个躲着我。
我都不怪你了,你要到什么时候才会来找我呢?
14
皇上把我留在了乾安宫,让我在深夜一遍遍复述着太后临死前的话。
可是白天,他却在朝堂上面不改色地清理着姜家的门生故吏。
姜相一死,姜家失去了主心骨,再没什么可让他忌惮的。
我這才明白,原来太后这些年的苟延残喘,不仅是为了保住姜家的富贵荣华,更是为了保护她的儿子,等他羽翼渐丰、步步為營,等姜家颓势渐显、大厦将倾。
那年的除夕宴格外冷清,连烟花也没有放。
宴席上,只有满目的缟素和刺耳的钟磬。
往年,阿湛和毓儿会一左一右簇拥在帝后身边说笑,可如今,他们坐在各自的伴侣身边,却如泥塑木偶般沉默。
阿衍倒是不再坐在末席了,他挪到了皇上左手边的第二个位置,不时抬头往我这边看过来,脸上却是我看不懂的表情。
崔皓肃然立在皇上身后,薄唇微抿,眸色如墨。
一丝不安蓦地从心头闪过,我提着酒壶的手微微颤抖起来。
酒過三巡,殿外忽然传来刀兵相击之声,杂乱的脚步从屋顶落下,逐渐逼近。
一阵风猛然推开了殿门,强劲的寒风裹挟着飞雪灌入殿内,一时间所有烛火都剧烈摇晃起来。
灯影明灭间,我看见殿外有数十御林卫正在围攻三个黑衣人。
皇后、阿湛和毓儿几乎同时抬起头,脸色瞬间煞白。
我认出了阿柒那双空灵又木讷的眼睛。
他身形快如鬼魅,在刀光剑影中辗转腾挪,飘然起落。
另外两个黑衣人已被生擒,只有他还在左支右绌,可片刻后终究寡不敌众,渐渐被缩小的包围圈压制。
一蓬鲜血从他右臂飞溅而出,洒落在雪地上,红得刺眼。
「阿柒——」
毓儿惊呼出声,直挺挺地站了起来,在眾目睽睽之下,在驸马错愕的眼神中,跨过桌案上的珍馐佳肴,向殿外跑去。
她像疯了一样,跑进纷纷扬扬的大雪,奔向那个受伤的黑衣少年。
红色的斗篷在风中猎猎飘卷,像一团在雪地里跳跃的火焰。
御林卫见她这般疯魔的样子,纷纷退让开来。
她跑得发髻散乱、衣衫不整,连绣鞋也掉在了路上,金凤步摇歪斜地垂在鬓边,裙摆上还沾着汤汁菜叶,全没有一点公主的样子。
可她终于站到了他的身边。
她夺过阿柒手里的刀抵在自己的脖子上,双眼睁得通红。
「放他走!父皇,毓儿求您了!」
她跪倒在地,声嘶力竭地一遍遍喊着,泛滥的泪水在脸上结起一层白霜。
皇上长叹了口气,终于闭上眼,揮了揮手。
御林卫松开了包围。阿柒却没有动,固执地拉着她的衣袖。
「快走!」毓儿狠狠推了他一把。
犹疑片刻后,阿柒转头纵身一跃,跳上了屋檐,消失在了漫天大雪中。
姜太尉在宫中私蓄暗卫,罪同谋反。
阿湛在年幼时告诉我的第一个秘密,终于在这一天让他失去了一切。
废后和废太子的诏书在同一天下达,母子二人囚于宫中禁苑,毓儿也被褫夺公主封号,软禁在驸马府中。
姜太尉并没有被赐死,只是流放,那是皇上留给姜家最后的体面。
这年的上元节,没有灯会。
姜家倒了,家仇得报,可我却一点也高兴不起来。
阿衍倒是心情不错,托崔皓送了一盏兔子灯给我,宫里的手艺,漂亮得找不出一点瑕疵。
可是,我却更喜欢他十四岁那年亲手给我扎的那只丑兔子。
皇上喝醉了,他像当年的崔皓一样拉着我的手,眼泪汪汪地看着我。
「缈缈,我不是故意要害死樾儿的,我也不想让你和你哥哥死……」
「可是我真的没办法,没办法……」
是吗?没办法?
我好笑地看着他,三十多岁的大男人像个孩子一样哭着睡着了。
我艰难地抽出被他攥得通红的手,走到殿外,坐在冰冷的台阶上。
我抱着胳膊,吸了吸鼻子,抬起头看见和小时候一样圆的月亮。
想起好多年前,娘一手搂着我,一手搂着哥哥,在院子里给我们讲嫦娥的故事。
哥哥听了一会儿就走神了,趴到草地上去捉蛐蛐。
我一个人躺在娘的腿上,她看我的眼神,比天上的月亮还要温柔。
所以娘啊,当年把我送上囚车的时候。
你也是真的没办法,對嗎?
15
開春了,满园的花开得好像忘记了冬天发生的一切。
太子已经废了三个月,皇上却没有立新的。
姜太尉推脱病重,迟迟没有出发去柳州。
一向沉稳的崔皓有点坐不住了,几次旁敲侧击地提起,皇上却都顾左右而言他。
是啊,年长的皇子不止阿衍一个,但与皇上有心结的,却只有他。
没有人比皇上更清楚,年幼时结下的仇怨有多么折磨,爱恨交织的纠缠会让人疯狂。
六月里,暑气蒸得人发晕,姜太尉的病还没有好,皇上却抱恙了。
阿衍终于不再装憨卖傻,他和三皇子、四皇子一样,常来乾阳殿侍疾。
只是他的演技再怎样精湛,到底也比不上两个弟弟那般情真意切。
「父皇他没对你怎么样吧?」
送他出去的时候,他扯住了我的袖子,沉着脸,眼底晦暗不明。
我眨着眼睛想了一会儿,终于明白了他的意思,然后摇了摇头。
他松了口气,压低声音在我耳边说:「三天后,护好自己。」
大热天,这一句话让我从头顶凉到了脚心,我剛想追問,他却已经匆匆离开了。
郁积了半个月的闷热,终于在第三天的午后化作了滚滚雷鸣。
闷雷声中,隐隐传来刀兵喊杀。
一个小太监连滚带爬地跑进来通报,说姜太尉带着禁军向宫里杀过来了。
皇上半闭着眼躺在摇椅上,只是挥了挥手,平静得好像早有预料。
「放心,朕早安排了御林卫,他们进不了玄武门。」
我不知道他是在安慰我,还是在安慰他自己。
一炷香后,喊杀声夹杂着宫人的哭叫越来越近,他的脸色终于变了。
「崔皓!崔皓!给朕把崔皓叫过来!」
他从摇椅上猛地站起身,烦躁地向前踏步走去,打开门的瞬间,一道雪亮的闪电破空而下。
门外的台阶上七零八落地躺满了宫女太监的尸体,崔皓提着剑立于门外,如同鬼魅。
雨,终于落下了。
暴烈的雨点打在沾满血污的脸上,他睁着猩红的眼睛,跨过尸体,一步步逼近。
「姜太尉率禁军逼宫,臣赶来护驾之时,圣上已不幸被叛军所弑。」
崔皓面无表情地念着早已写好的台本,缓缓抬起手中的剑,雨水混着鲜血从剑尖滴落。
皇上惊骇地瞪大了眼睛,灰白的嘴唇颤抖着,不可置信地举起手臂指着面前这个多年的心腹。
「崔皓,你我二十多年的情谊,你……你竟然背叛我?」
「裴桓,从你害死缈缈的那天起,你我就再无情谊可言。」
又一道闪电落下,把昏暗的大殿照得惨白,把两张同样瘦削的脸映得狰狞可怖。
我缩在角落里看着这一切,替那从未谋面的姑姑看这一场恩怨如何了结。
短暂的明亮后,大殿再次昏暗下来,一道身影突然飞快地闪入,刀兵撞击的声响在寂静的室内荡开。
我瞇起眼,看见一个衣衫凌乱披发跣足的女人挥剑挡在了皇上身前。
是皇后。
她紧紧抿着唇,脸色枯黄,眼睛却亮得像两簇跳跃的火焰。
「意柔……」
「阿桓,別怕。」
那两个声音是我从未听过的温柔,隔着二十多年的时光呼唤彼此。
他们不再是没有名字的帝后,而是阿桓和意柔,就像阿衍和我,是表兄妹,是最亲的人。
姜意柔转动手腕,挽起一个凌厉的剑花向崔皓劈去。
她挥剑的动作让我想起了多年前的一天,在树丛后面看见她挥舞树枝的样子。
一招一式间,凛然的寒光在殿内飞快地游走。
裴桓从一瞬的愣怔中回过神来,返身折回桌案,抄起白玉镇纸向崔皓掷去。
砰!
一支利箭呼啸着破空飞来,正中裴桓胸口,镇纸应声落地。
他痛苦地拧紧了眉头,瞳孔因极度的惊惧而扩散。
顺着他的视线,我看见阿衍站在门外,侧身拉着弓弦。
暴雨如注,映着闪电的光亮,仿佛千万把银色的钢刀铺天盖地落下。
雨中的少年浑身湿透,雨水顺着紧绷的下颌流淌,我看不清他的面目,透过雨帘,那双眼睛又冷又空。
我想起七岁那年第一次见到他的冬夜,他眼里映着冰冷的月光,那是一双属于幼狼的眼睛,而現在,幼狼已经长出了獠牙。
姜意柔一声惊呼,丢下手中的剑,抱住了裴桓倒下的身体。
而下一刻,崔皓已提剑刺入了她的背心。
鲜血顺着剑刃淌下,浓重的血腥味在殿内蔓延开来。
闷雷滚滚,雨声如鼓,像是要将整个世间淹没。
我摇摇晃晃地扶着墙站起来,走向那对血泊中相拥的爱人。
视线开始旋转模糊,刺目的殷红涨满了眼帘。
失去意識前,我倒进了阿衍湿冷的怀抱。
年少情意终究敌不过世事无常。
阿衍啊……
这样的轮回,我们就不要再开始了,好吗?
16
再次睁眼已经是十天后。
有陌生的宫女说,我高烧昏睡了十天,阿衍把整个太医院都搬到了我身边。
又有陌生的太监告诉我,姜太尉谋反,姜氏诛灭九族,先帝被叛军所弑,临终前传位于赶来救驾的二皇子,御林卫林将军护驾有功,已擢升太尉。
我很快想通了其中的关节,崔皓和阿衍事先收服了林将军,让他假意做姜太尉的内应,打开宫门放叛军进入后将其围剿,又借叛军之名弑君夺位。
可林将军是先帝的心腹,我不明白什么样的筹码可以让他背叛知遇之恩。
新帝登基的那天,我得到了答案。
登基大典与册后仪式同日举行,阿衍的皇后是林将军的女儿。
「瀟瀟,再给我一年时间,我现在还需要那个姓林的。」
七月的天,连风都粘稠,空气里还淡淡地弥漫着尸体腐烂的味道。
阿衍没来得及脱掉典礼上厚重的衮服,汗水浸透了层叠的衣领,垂落的冕旒摇晃得我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
「瀟瀟,先当贵妃好不好?我现在真的没办法……」
我发现他越来越像被他杀死的父皇,连说的话都一样。
沒辦法。
我嘆了口氣,真心实意地对他摇了摇头,「阿衍,真的不用了,你看先帝和先皇后,他们也是表兄妹,可是最后怎么样?」
「只要你不娶我,我就永远是你的表妹,是你最亲的人,这样不好吗?」
我疲倦地抬起头朝他微笑,却对上了他阴鸷的目光。
「是因为裴湛吗?」
他的话像一道闪电照亮了我昏沉的脑海,我突然意识到自己忘记了一件最最重要的事。
「阿湛和毓儿呢?你把他们怎么样了?」
我从床上连滚带爬地跌下来,冷汗瞬间湿透了后背,呼吸开始急促。
「姜家的人,留着做什么?」
他死死地盯著我,一字一頓,像在念出一句恶毒的咒语。
脑子嗡的一声炸开,胃里泛起一阵恶心。
我艰难地从地上爬起来,扬起手一巴掌甩在他脸上。
他惊怒交加地看着我,一把扯掉了头上的冕冠,抽去腰带,褪下衮服,露出被汗水浸透的白绸中衣。
他发狠地把我推倒在床上,像小时候打架一样跨坐上来,将我的两条胳膊举过头顶,牢牢地扼住我的手腕。
我毫不回避地直视他,看着他涨红的耳尖和滚动的喉结,半敞的胸膛剧烈地起伏着,眼里的愤怒慢慢变成了浓稠的情欲。
在他俯身下来的瞬间,我扭过头偏向一边,滚烫的唇烙在了我的耳垂上。
他僵了一下,把头埋进了我的颈窝,粗重的喘息在片刻后变成了哽咽。
「他没死,你满意了吧?」
沙哑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一滴温热的液体落在了我的锁骨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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