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你呢?」婆母的嗓音微颤,「如果是你,你會怎麼做? 」
月亮悄然升起。
我紧盯着婆母的眼睛,擲地有聲:「他若有错,我便认下,劝他改过;他若无错,我豁出了这条性命去,也要为他讨一分公道!」
我将婆母送回去,回到房里才发现傅沭过来了。
他长身玉立,正对月剪烛花。
听到我回来的动静,傅沭转过身来。他之前也喜欢盯着我看,可这回目光如有实质,打趣道:「我要的清白,自己会讨回来。嫂嫂不必为我豁出命去。」
被他听到了。
我有點不好意思。
傅沭同我解释:「此一去,不知道还能不能回来。我原想着来告个别的……」
他嘆了口氣。
原想来告别的,结果听了婆母那样一番话,也就彻底死心了。
我正想安慰他,却听傅沭话锋一转:「嫂嫂,阿兄出征那天,我见你给他送了香囊。」
他的手心从我面前摊开,懇切道:「嫂嫂,可否也送我一个?」
我本就心疼他。
听他这样说,心中更是不好受。
我没怎么犹豫,把刚缝好的一个递给他:「里面是在大相国寺求的平安符,阿沭一定会平平安安的。」
即使傅沭不开口,我也为他求了平安符。
在我猜到他想去边关建功立业之后。
傅沭低头去系,我也就没看到他在暗色中微勾的唇角。
系好后,傅沭长吁一口气道:「真羡慕长兄。」他的语气里夹带了我第一次见他时的玩世不恭,「得嫂嫂如此,是兄长的福气。」
他从夜里来,又在夜里离开了。
六月末的一天,「失踪的」镇国公与傅谨深夜进宫。
次日上朝,皇上宣布镇国公无罪,并处置了傅家军中的几个叛徒。
辽军之困未解,镇国公与傅谨匆匆而来,连家门都没得进又匆匆而去。
一晃便是几年。
公爹与傅谨除却偶尔寄回来的家书外,很少有消息传回来。
反倒是傅沭,这几年在京中声名鹊起。
辽军很早便被逼退了。
皇帝大喜,封他为镇远将军,远征大辽。
相传在一场战役中,傅沭带着两千人马不知所终。十几天,大家都以为他凶多吉少时,他回來了。
原是傅沭杀入了辽军王庭,俘获了辽国五个皇子,大臣七十余人,在天山举办了一场大梁的祭祀仪式后凯旋。
京中说书人最喜欢的便是这段。
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傅沭正躺在我房间的榻上。茯苓正往他的伤口处撒止血药,他腹部的刀口很深,血染湿了几条帕子。
我眉头紧皱,問他:「他们说的可是真的?」
傅沭不以为意:「嫂嫂莫为我担心,我可是大获全胜。」
我眉头皱得更紧,为难道:「封禅、祭祀,这都是君王所为的啊,你以臣子之身行君主之事,定会惹来天子忌惮。」
他应当是伤得很重,有汗水从他额头滴落。
傅沭笑了声,这时候他的眼神却十分明亮:「我什么都不做,圣上便不会忌惮傅家了吗?如果不是忌惮傅家,当初为何不好好调查便定我的罪呢?」
他心里明镜似的。
我也不好过多干涉,只問他:「这伤是怎么来的?」
傅沭轻咳一声,顾左右而言他:「不碍事的,嫂嫂。」他面色苍白,仰着脸问我,「嫂嫂可否帮我个忙?」
我知他回京,必然有要紧事。
傅沭伤得很重,声音也断断续续的:「我衣服夹缝里,有封信。劳烦嫂嫂帮我送给太子殿下。太子殿下在……寻安楼三楼。」
我拿了信便向外走:「你且安心养伤,交给我就好。」
幼时我同太子,也算有几分交情。
那时候先皇后刚去世,皇帝来我家喝酒时,会把小团子一般的太子也带过来。
太子见到我时,并无惊讶,端起酒杯来浅酌一口问:「阿沭如何了?」
我搖搖頭:「伤口寸寸见肉,想来得休养些日子。」
太子接过信后长叹一口气:「也罷,让阿沭好好养身体,父皇那边我替他抵挡一二。」
言罷,他欲言又止地看了我一眼。
「太子殿下有话直说便是。」
太子面色不虞,低声提醒:「你尽量不要让父皇看到你,他最近新得了几个美人。长得很像你。」
我声音也低了下来:「只怕不是像我。」
听说皇帝极爱重九皇子,九皇子由他亲自抚养,住在养心殿。
去年,他追封长姐为皇后,同時,后宫死了几个高位妃嫔。這些人,無一例外,都是当初加害过长姐的人。
他动了让我入宫的念头,只怕也是想要一个同长姐最相似的替代品。
我冷笑,人都没了,做这些有意义吗?
只是拜别太子时,我不曾想过,这事会来得这样快。
大殿巍峨,天子腳下。
我直挺挺地跪在天子跟前,语气不卑不亢:「不知圣上召臣妇前来,所为何事?」
皇帝憔悴了许多。
同记忆里那个英姿勃发的男人大相径庭。
他冲我摆了摆手道:「起来说话。」
门外有孩童奔跑嬉闹。
皇帝转头冲我缓缓道:「是九皇子,他长得像我,独独眼睛和你长姐如出一辙,你可要见见?」
我下意識搖頭。
皇帝的算盘落空,嘆了口氣道:「小九年幼,宫里妃嫔虽多,却各怀心思。朕把他养在养心殿,也是图个心安。」
我附和:「有您这样挂念他的父皇,是九皇子之幸。」
「陆明筠!」皇帝震怒,拍案而起,「别跟朕绕弯子!」
我自然能听懂他的意思。
无非是九皇子年幼,他希望我入宫抚养。
我终于抬头直视他:「既然皇上想听,那臣妇便直说了。臣妇不愿意入宫。傅谨一日没有休弃臣妇,臣妇便是他的妻子。」
奏折被皇帝扔下来。
砸到我的额角,隐隐有些疼。
皇帝的声音里夹着滔天怒气:「陆明筠!你别以为傅家能护住你一辈子!」
「臣妇不敢这样想。」我垂头恭敬道,「只是在臣妇心中,陛下不只是君王,还是臣妇的姐夫。臣妇见过姐姐姐夫的恩爱不移,故而不敢有任何非分之想。」
我一字一句「臣妇」,便是想提醒圣上,我如今已为人妇。
皇帝的脸色稍稍和缓了些许。
我当他改变主意了,心下一松。旋即便听皇帝道:「既不进宫,你也该是小九的姨母。你且留下住几天,权当陪陪小九。」
皇帝这回用的是陈述的语气,没给我选择的权利。
住几天倒是无妨。
我只是有些不安,入宫前我再三叮嘱茯苓,不要把这件事告诉傅沭。
也不知他醒了没有,有没有安心养病。
第一个来看我的人是小九。
他的小身子圆滚滚的,眨巴着眼睛问我:「姨姨,您以后会是小九的娘亲吗?」
皇帝没说错,小九最肖长姐的地方,便是眼睛。
我怜爱地摸了摸他的头,压下内心的酸涩笑道:「九皇子为何这样问?」
小九背过手,小大人似的道:「我看过娘亲的画像,您是最像的。」说完后他吸了吸鼻子问我,「您可不可以不要叫我九皇子?太生疏啦!」
他还小,所有的情绪都不加掩饰。
就比如此时我看着他的眼睛,便能从里面看出几分小心翼翼来。
我鼻头一酸,把他的小身子揽到怀里来,闻声哄道:「好,我们小九。」
小九的手小小软软的,他放进我的手心里,湊到我耳邊說:「那小九可以来找姨姨玩吗?小九喜欢姨姨。」
我闭着眼睛点头。
皇帝无疑是玩弄人心的高手,他知道我拒绝不了那双与长姐相似的眼睛,也知道如何才能让我心软。
可是啊。
我看着睡熟在身侧的阿九。
他其实被皇帝养得很好,白白胖胖的,带着股不谙世事的天真。
我在他的额头落下一吻。
心道:阿九,别怪小姨。有些人不能留在你的身边,是为了保护你。
当断不断,反受其乱。
在宫里待着的第三个夜晚,我终于下定决心要回去了。
养心殿里。
皇帝坐在我对面摆着棋局,头也不抬地问我:「这么快便要回去?」
我听出来他语气不善,如实道:「九皇子依赖我,时日长了,我再离开时,他反而会难过。」
「啪」一枚白子被黑子吃了。
皇帝的声音悠悠然飘来:「如果朕说,让你进宫,朕便没有让你再回傅家的打算呢?」
我並不意外,甚至可以说是早有所料。
在许多年前,我便看透了这位帝王。
旁人说他温和从容,可我知道,他面具下的面目有多扭曲。他看上的东西便是不择手段也要得手。
我又放了颗白子下去,从容道:「陛下是千古明君,怎会做这种糊涂事?我的父亲在帮陛下稳定朝局,我的夫君在为陛下浴血奋战,陛下这样做,可是寒了功臣的心。」
「朕便是寒了又如何?」
「陛下可知,阿姐临去那日同我说了什么?」我慢悠悠地酌了口茶水,直到对面帝王的神色变得不耐,才開口,「阿姐说,她这辈子最后悔的事情,便是嫁入皇家。她要我离这皇城远远的,切不可踏入这宫墙之内。」
我此言刚落,便看到皇帝的眸色由亮变暗。
沉默之后又是沉默。
不知沉默多久,皇帝才轻嗤一声道:「后悔又如何?这辈子嫁入皇家的是她,入皇陵同我合葬的人也是她,上穷碧落下黄泉,我都要缠着她。」
「陛下可有想过,阿姐可愿意?」
帝王的眼神终于落到我身上来,他低低地陈述:「你在怪我。怪我没能护好你阿姐。」他说着说着,便开始大笑,「明筠,你知道朕有多久没见过你阿姐了吗?朕找了很多人,她们像她,但又不是她。」
「便是连入梦都不曾,朕找了很多道士,可是没用。朕便想着,把她最疼爱的妹妹召进宫来,她定会生气,生气了是不是就能像以前一样来找朕,来质问朕了?」
「可是她没有。」
皇帝的声音低低徐徐,仿佛在说一件同他不相关的事情,「不过明筠,朕原本只想气气她的。可她迟迟不来,這幾日,朕突然觉得,能把你留下也是极好的。」
「你同你阿姐,太像了。」
他的最后一句话,让我陷入了浓浓的不安,「若你实在介意陆明筠已为人妇,那你便活着——以陆明容的名义。」
陆明容是我长姐的名字。
我連連搖頭,这怎么能行?
皇帝却一把掀翻了棋局。
他的眼神,该怎么形容呢?
那是猎犬看到猎物的神情,里面盛满了男人对女人的色欲。
我注意到周边的内侍低头缓缓退下。
心底的不安蔓延开来。
皇帝已经站在了我跟前,他陶醉般地轻抚我的脸,接着把我抱到床上,金黄色的帷幔落下来。
他急切地凑上来吻我。
我从一个床尾躲到另一个床尾。
可皇帝就像魔怔了一般,嘴裡念念有詞:「明容,朕终于见到你了。乖明容,给朕好不好?」
男子的力气总归要大于女子,更何况是皇帝这种自幼习武的。
很快,我便无力挣扎。
眼见着皇帝便要过来,我从发顶拔下一支金簪,抵住自己脖颈:「不要过来!」
金簪入肉,刺出血迹来。
這時,殿外传来一道沙哑的男声:「臣傅沭求见陛下。」
那道声音经久不绝。
隔着厚重的大殿门,一道道传进来。
「听闻长嫂于宫中做客,臣傅沭,来接长嫂回家。」
皇帝被这声音唤回了些许理智。
他动作停了下来,冷冷地望着我道:「无诏而回京,傅沭狼子野心,明筠也要同流合污吗?」
我扯唇笑道:「圣上这是哪里的话?小叔回京,那自然是有要紧事。圣上不如见过小叔再行定夺。」
有太监进来,帮皇帝穿好衣服。
我的一颗心七上八下。
傅沭走进大殿时,我紧盯着他。
受了那么重的伤,他的身体早已是强弩之末,我担心他受不了。
皇帝一言不发,看起来竟有些平和。
傅沭躬身行礼:「啟稟聖上,臣此番回京,是在益州发现了一处金矿。此事事关重大,臣唯恐传信会泄露出去,特地回来面见圣上。」
聞言,皇帝眉梢露出些许喜色来:「真的?」
傅沭拱手:「自是不敢欺瞒圣上。」
金矿之事让皇帝大喜过望,盘查得异常仔细。
等皇帝肯放傅沭回去时,已过了两个时辰。
我与傅沭从宫中出来,刚上马车他便晕倒了。随行大夫往他嘴里喂了块参片吊着命。
剛剛,他便是拖着这样一副病躯在金銮殿里,面对圣上的盘问从容应答。
我心下酸涩,手掌轻抚上他的脸。
傅沭清醒后,第一件事便是问我:「嫂嫂可有事?」
「我无碍。」我有些焦急,「行军打仗最缺的便是钱,朝中又无人支持你,你怎能这么轻易把金矿让出去了?」
反倒是他。
茯苓告诉我,她替傅沭擦身体的时候,看到傅沭身上的伤疤,几十道。
聽到這話,傅沭便笑了:「金矿可再得,可嫂嫂只有一个。嫂嫂无恙便好。更何况……」傅沭的眼里多了抹阴狠,放狠话道,「他就算知道,也得有命开采。」
我一直便知道,傅沭是个心中有丘壑的。
他的野心抱负,我知我懂。
但我不提,也不阻拦他。
我笑着拍了拍他的头:「知道我们家小将军厉害了。但是小将军,能不能先把药喝了?」
傅沭眼睛却亮了。
他把头往前拱了拱,對我撒嬌:「嫂嫂,你再摸一摸呀。」
傅沭并没在京中待太久便回边关了。
他离开后不久,我便给傅谨去了封信。信里提到:「夫君成婚前赠我的那只金钗,我很喜歡。可前几日不慎弄丢了,问傅谨可否告诉我金钗是在哪里买的?」
我急于求证一件事。
上次替傅沭去送信,我注意到信封上的字迹与傅谨平日里传来的家书一模一样。
只有兩種可能。
一是傅家一体,这信本就是傅谨写的,傅沭跑腿。二是这几年的家书,都是傅沭代写的,那便只有一种可能——傅谨已经不在了。
半月後,边关的回信终于传到傅家。
在信里,傅谨说了边塞风景,说了益州民俗,在信的末尾,他說:「金钗买于珍宝阁。」
我手里的信纸掉落下去。
从宫宴初见到新婚,傅谨从未送过我金钗。
我魂不守舍地回到房里大哭一场。又想起傅谨那枚与阿姐一模一样的玉佩,希望他们在天上能够得到圆满。
傅家的生活,平静而悠然。
闲暇时我便陪着婆母绣花,为边关的亲人缝些衣物。
皇帝第二次召我入宫,是在那年冬天。
听说他做了场噩梦,清醒后便拟旨,太后病重,召我入宫侍疾。
金晃晃的圣旨,我拒绝不得。
如我所料,我并没去慈宁宫,接我入宫的人径直把我送入了上次住的地方。
皇帝是吃晚饭的时候过来的。
他牵着小九,許久未見,小九径直往我怀里扑:「姨姨,小九很想你。」
宫人送了菜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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