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向皇上請旨,執意與我退婚。因為他看上了丞相府三小姐。
全京城都知道三小姐前陣子落水昏迷後,再醒來好像換了一個人,才驚四座,如今是京城炙手可熱的人物。
我想見這位三小姐是個怎樣的人,便找上門去,不料她牽起我的手:“我的目標不是太子,是你。」
我勾唇一笑,我也不是來搶男人的,我只是想告訴她:「太子配不上你。」
现如今的京城,貴族女眷的圈子中,要說最炙手可熱的人物,當屬唐淨言。
她是丞相家的三小姐。前一陣子失足落水,昏迷三天,太醫都叫準備後事了,鬼門關口走了一遭大難不死醒了過來。而她醒來之後,彷彿一夜之間變了人,才驚四座,美艷張揚。
只是京中從來沒有人想過,她會張揚到膽敢在我的婚事中橫插一槓。
皇上早早把我許給了太子許濟祈,只待時候一到便要成婚。我不知道中間到底發生了什麼變故,總之,如今許濟祈被唐淨言迷了心竅,非要跟我退婚娶她不可,鬧得沸沸揚揚。
此刻我就在詩會上觀察她。我冷眼看著,她這個身處風暴中心的主角倒是泰然自若處變不驚,還有心思到處赴宴玩樂吟詩對。
她似乎還沒意識到我這個情敵跟她出現在同一場詩會上,吟詩的聲音清麗高亢。她笔下有「髣髴兮若轻云之蔽月,飄颻兮若流風之回雪」的姝麗;有「十步殺一人,千里不留行」的灑脫;有「安能摧眉折腰事權貴,使我不得開心顏」的風骨。
我確實由衷折服,不僅折服,還好奇。她到底經歷過多少事,才能寫出這些詩句。
於是我走向她。她暫且停下來,站在原地望著我,笑盈盈的,眼睛亮晶晶的。
我在她面前站定,低頭看著她:「唐姑娘,方便借一步说话么?」
我能感觉到周围人的目光都打量过来。我知道他們在期待什麼。唐淨言在我的婚事中橫生枝節,在京中又這麼高調,估計有不少人在等著看我出手整治她大抵他們此刻都等著看好戲呢。
但是很可惜,他們要失望了。
我還沒準備在大庭廣眾之下做這種不體面的事。
唐淨言笑瞇瞇地仰頭看著我,看似純良無害,我卻不敢輕易信她。
我看得出來,她那雙笑意盈盈的眼分明在打量我,審視我。
「我認得你,你是五公主林寶箏。」她說著,環視了一圈,視線最終又回到我身上,「這兒蒼蠅多。公主要是不想叫人看熱鬧,不如我們換個地方說話?還是說,您就是要在大庭廣眾之下給我個難堪,才出得了心头那口气?」
这理应是我们第一次见面才对,她怎麼會認識我?她口齒很伶俐,堵死了我的選擇,提前給自己找好了退路。
她不是只有臉漂亮而已,怪不得能拐走許濟祈。
她背著手,探究地看著我:「你是为了许济祈的事来找我的吗?」
我沒回答。
她不能等到我的回應,自顧自往下說:「雖然實話很傷人,但我還是得說,我建議你趁早放手吧,別爭了。許濟祈他已經變心了,他心裡已經只有我了,不管你怎麼做,都不會有你的位置的。我可是出於好心才勸告你的,你没必要守着这一棵树吊死吧?」
世风日下,後來者的氣焰也能如此囂張。
不過,反正我不在乎。所以我依舊是一張平靜而檢視的臉。
她打量了我半天,再開口時,底氣不那麼足了:「你说句话啊?你什么都不说是什么意思啊?」
我勾唇一笑,平靜地開口,「你放心吧。太子殿下屬於你了,你接下來的對手可不是我,是他府裡那十幾號丫頭侍妾。」
她看着我的目光渐渐变得犹疑,直到茫然。
我猜許濟祈從來沒告訴過她,他府裡有十幾號沒正經名分的女人。她大約以為這身居高位又瀟灑儒雅的太子殿下,除了詩書騎射便兩耳不聞窗外事,潔身自好守身如玉二十來年,如今終於找到她這個命定之人,便从此与她一生一世一双人——
她把皇家中人想得真简单,天真得可憐。
她看起來很掙扎,似乎還有什麼想說,還沒說出口時,宮裡的人過來了,說皇上急召我回宮。
臨走之前,唐淨言上前來扯我的袖子:「你会怨我吗?我们以后可以做朋友吗?」
我告辞离去,沒有回應她。我在宮中活了這麼多年,早養成了謹慎的性子,凡事從不輕易許諾,但也不輕易拒絕,進一步退一步都有餘地。
至於朋友。
身在天家,不需要朋友。
我回宮時,許濟祈跪在殿中央,皇上見我進來,下令賜座給我。
堂堂太子殿下都跪著,我哪裡敢坐?不用弄清楚發生了什麼,我只要乖覺地跪到許濟祈旁邊,準備聆聽皇帝的教誨,絕不出錯。
皇上望著我,重重嘆息一聲:「是朕沒管教好濟祈,以至於叫他辜負了你。」
原来是为了退婚的事。
我和許濟祈是一起長大的,準確來說,我和皇帝的所有兒女都是一起長大的。
我爹娘都習武,雙雙在戰場上建功立業,早年皇上起事時出了很大的力,幾乎為如今的太平盛世打下了一半的江山。後來我爹為了保護皇上皇后戰死沙場,我娘被敵軍生擒,被千刀萬剮後掛在城樓上曝屍半月。
那年我十二歲。
自那之後,皇上就把我接到身邊當親女兒養著。後來天下平定,我和他的女兒一樣都封了公主,誰也不敢輕視我半分。
只是畢竟不是親生的,地位終究尷尬。就算再尊貴,也只是寄人籬下仰人鼻息罷了。
在我小時候,皇帝指著旁邊讀書的許濟祈問我,寶箏啊,等你長大了,就嫁给济祈做皇后好不好啊?
那时候的我对这句话的分量全无概念,只知道皇后的衣服很漂亮,宮裡很華貴,人人都敬重。於是我就用力點點頭說,好啊,我嫁給太子哥哥當皇后。
許濟祈作為唯一的嫡出皇子,從小就是太子。皇上有意培養他和其他皇子之間的尊卑等級,培養他作為儲君的威嚴,讓其他皇子公主對他執臣禮,為的就是避免他百年後兄弟鬩牆。
可能正是因為如此,許濟祈從小就看不起其他的兄弟姊妹,還總是拿腔拿調。我其實,不大喜歡他。
而且是隨著年紀的成長,越來越不喜歡他。
許濟祈作為太子,勤勉端正,從不忤逆皇上。只有這一次,他幾次請旨不成,甚至以死相爭,非要悔了這門婚事。
皇上左右為難沒辦法。而且我也看出來了,皇上已經心軟了,準備給太子一個台階下,只是礙著我這邊,不好鬆口罷了。
因此,當皇上問我的意思的時候,我乾脆地鬆了口,同意退親。
皇上見我這麼委曲求全很是愧疚,賞了我一個園子和一塊封地聊做補償。他信誓旦旦地許諾我說,寶箏,你放心,即使你嫁不成濟祈,朕也絕對不虧了你,這天底下的好男兒隨你挑,不管你挑誰,朕都想盡辦法成全你。至於那個唐家小姐,你大可放心,濟祈即便不娶你,朕也絕不讓她來做這個太子妃。
皇上這近乎誇張的許諾,隨便聽也就罷了。他只是藉著跟我說話來不動聲色地敲打許濟祈。
出了乾元殿,我開心得幾乎要笑出聲了。
這其實是順了我的意的。
在我原本的計劃中,我會選一個適合的日子離開京城,然後再也不回來。
某種程度上來說,我要謝謝唐淨言才對。
謝她成全了我,我又免了背上惡名。
只是一想到她那樣如花似玉的小女孩要嫁給許濟祈,總覺得,可惜了。
出了乾元殿之後,我估摸了一下時辰。大約這時候詩會還沒散,倘若我現在回去,也許還能找到唐淨言。
先前我離開得匆忙,總覺得她還有話沒說完。我也是。
我不討厭她,甚至很欣賞她那份才情、天真。或者說,那其實是一種羨慕。
坦白說,我覺得許濟祈配不上她。
我回到詩會所在的庭院,還沒進門,正遇見許濟祈和唐淨言相攜而出。
唐淨言對我眨眨眼,剛想說話,就被許濟祈打斷了。
他站在門檻內看著我,微微仰頭,威嚴盡顯,表情慍怒,言語嘲諷:「寶箏,父皇已然許了你不少東西,你何必跟我到這裡來?死纏爛打不體面,你也明白的。咱們雖結不成親,但日後我不會虧待你。你別連我最後一絲愧疚也耗盡。你是聰明人,知道該怎麼做。」
我猜,在我和許濟祈四目相對的時刻裡,他大約沒有看見我眼中的嫌惡。不然他斷不至於說出這種話來。
他著實有些自作多情,還以為我對他情根深種舊愛難捨,以為天下女兒個個要將嫁入天家當做最大的福氣。
唐淨言扯許濟祈的袖子,仰頭問他:「太子哥哥,不是要带我去吃最好吃的桂花糕么?」
少女情态最动人,她有一副滿心滿眼都是他的癡情模樣,任誰看了都要心動。
許濟祈轉向唐淨言時,換了一副面孔,笑容溫和,連眼神裡都是柔和的笑意:「餓了吧?我們這就去。你先去馬車上等我,好嗎? 」
唐净言点点头,先邁出門檻。當我經過我身邊時,不動聲色地扯扯我的袖子,往我手中塞了一個圓球。
我沒有低頭去看,手縮進袖子裡捏了捏,不太硬。
許濟祈走到我面前:「寶箏,我不希望這樣的事再發生。淨言很介意你的存在,你別上趕著給淨言找不痛快。」
他說完,大踏步走了。我站在原地,目送馬車離去。
想問的還來不及問,我攤開手心,一顆蠟球靜靜地躺在那,我捏碎,裡面捲著一張紙條:
「申時我在梨花巷蘇記玉石行等你,不见不散哦漂亮姐姐~」
最后这个拐弯的线条,挺奇怪的,沒見過。但是不知道為什麼,看見這條線條,就好像聽到了她微微上揚的尾音,很生動。
我朝上方擺了擺手,一個男人彷彿憑空出現,從房頂跳了下來,在我面前站定:「小姐。」
「走,去赴約。」
沈结璘的父母都死在战争中,十二歲的時候,敵國已經無兵可用,開始喪心病狂地徵兵。
他就是在這種情況下上了戰場。
他中箭倒在亂軍之中,我父親看他身形瘦削還是個孩子,可憐連年兵燹作孽,就把他撿了回來,給他治好傷,教他習武,讓他看顧我,成了我的侍衛。
那年我八歲,他十三歲。
後來,我的父母也都死在戰場上。我不得不進宮,他從我的侍衛變成了我的暗衛。他不能進宮,就在皇城附近定居守著我。只要我出了皇城,他就會守在我看不見的地方,招招手就能出現。
我從林家的小姐變成了宮裡的五公主,但只有他固執地不肯改口,這麼多年,始終喊我小姐,始終對我忠心耿耿。
申時,我如約到了梨花巷蘇記玉石行,不過唐淨言卻沒有來。我百無聊賴地在店裡閒逛,沈结璘始终跟在我身边,手一刻不放鬆地按在腰間,隨時能抽刀出鞘。
「小姐,恕屬下直言,這極有可能是個陷阱。」
「我知道。」我沒有回頭,撫摸著一個精緻的玉雕:「不然就不必帶你來了。在沒摸清她什麼來路之前,我不會貿然相信她的。只是說到底,京城裡也沒幾個人有膽子公然對我動手的。」
「如果她真有意加害于您,憑她丞相府三小姐的身份,有能力調動足夠的人手。」
我还没接话,身後突然響起了唐淨言爽朗清麗的聲音:「是嗎?那你看我單槍匹馬來的,像不像要加害你家小姐呀?」
我和沈结璘双双回头,都是驚悚然一驚。沈结璘牢牢护在我身前,我越過他的肩膀看著唐淨言:「你习过武?」
「诶?」她笑着摇摇头,「從來沒有過啊。」
她不简单。
我指指沈结璘:「他自幼習武。除非習武之人提氣輕身,不然絕無可能別人走到他身後他都無知無覺的。」
唐净言耸耸肩:「人家比較輕啦。」
我还想追问,她已經很聰明地轉開了話題:「真不好意思啊林姐姐,甩開許濟祈費了點兒功夫,所以遲到了。简直就是个狗皮膏药!」
我這才注意到,她額上掛著薄薄一層汗。
明明之前還癡心一片,怎麼轉眼間,许济祈在她口中就变成了狗皮膏药?
我递上帕子给她:「擦擦吧。」
她接过去,卻沒立刻用,而是先聞了聞:「你的手帕好香。」
我正要说话时,門口傳來一個聲音:「我還當是誰呢?這不是那個恬不知恥搶別人夫君的唐家小姐嗎?怪不得老遠就聞到了一陣騷氣,原来是狐狸精在这呢!」
我们转头望去,禮部尚書家的女兒江棠雪站在門口,面帶嘲諷。
这也是个官家小姐说得出口的话?
她还算有些尊卑规矩,走進來先對我行了個禮,然後轉向唐淨言:「你搶了別人的夫君,人人唾罵,你自己不曉得麼?不好好在家思過,還好意思出來招搖,還正撞到五公主面前,是故意给五公主找不痛快的么!」
江棠雪喋喋不休地说,一邊訓斥唐淨言,一邊還偷眼看我,我都看在眼裡。
我在宮殿長大,見風使舵的事見得太多了。她以為我必然厭惡唐淨言,以為辱她的臉面就能討好我。
我看她明明是早就看不慣唐淨言近日來在京中大出風頭,此刻正叫她抓住了機會,藉著給我出頭的由頭髮洩她自己的怨氣。
別說我並不討厭唐淨言,就算我厭惡她到極致,也輪不到外人來我面前狐假虎威地耍威風。
相比之下,我更厭惡江棠雪這種拜高踩低不顧臉面的人。
我乾脆落地打斷江棠雪:「江小姐,恕我直言,你踰矩了。」
江棠雪一时之间没反应过来,怔了一下:「……啊?」
「我是当朝公主,她也是丞相之女,尊卑有別你當記住,不是什麼人都能隨著你編排置喙的,尤其是事涉太子殿下,你一言一行更當謹慎,這叫犯上。你是禮部尚書的女兒,卻不見得知禮,這些話你輕飄飄地掛在嘴邊,叫人聽了要說禮部尚書教女不善的。最後,敬告你一句,少煞有介事地對別人的事說三道四,謹慎行,沒壞處。」
我没说什么重话,只是我天生就長著一副陰沉的臉,看著好似動怒了一般。江棠雪的臉一陣紅一陣白,囁嚅了半天,小聲辯解:「公主息怒,臣女是為了幫你,臣女只是看不下去她这般……」
我刚要说话,唐淨言先我一步出了聲:「別什麼都往五公主的身上推,你是幫她,還是藉機發洩自己的怨懟,你最清楚,難道還要人多說?你找我麻煩的時候還少一點?少在這往公主身上潑髒水。你要是知錯了,就同公主告罪認罪再回家閉門思過去,不然公主要是心情不好,免不得要治你個犯上之罪,抬你出去打四十大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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