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治她个犯上之罪也是合情合理的。
不知道為什麼,她似乎和这个世界格格不入,身为重臣的女儿,她却仿佛全然不懂在京中活下去的规则。
纵使我心中认同她所说的每一句话,但是,我没办法帮她说话。
這個節骨眼,谁站出来帮她,谁就是同她一样犯上,同她一样怀有异心。
我看向许济祈。
他钟情唐净言,满京城都知道。他坐在桌案后,目光压根没有看向她。
他做出了最理智的选择。
皇上到底为什么指了个臣子的女儿去和亲,大家都明白。歸根究底,就是因为他许济祈。丞相结党营私,皇上不满已经不是一日,皇上自然不可能放她这个祸水继续在京中勾着许济祈,勾得他脑子都不清醒。
說穿了,唐净言落得如今这个下场,都是他害的。
唐净言犹自在抗争,皇后不满她这般不识好歹,撂下一句,「这是天恩,你别这般不懂规矩」便拂袖而去,她去西域和亲,已成定局。
在这个充满了争斗竞逐的权力中心活下去的唯一办法,就是顺从。
现在的我已经没有余裕去怜悯别人了。我照样要走上一条我十分抗拒的路,被迫同一个我根本不爱的人成婚。
指望是不能放在别人身上的,变数无从预料。
看来我逃离京城的日期,要提前了。
皇上耳目遍京城,京中遍布着便装的锦衣卫,时时刻刻替皇上监察着京中的风吹草动。他们在暗我在明,我这张脸逃不过锦衣卫的眼睛,只要我有异动,迎来的必将是皇宫精锐的追捕,即使我身边有个沈结璘,也难以逃脱。
但是,纵使锦衣卫个个都是千里眼,也有他们难以看清全局的时候。
正月十五上元节,到时京城所有商坊都会开市,昼夜不休,城门不关,一年也只有这么一天而已。
京中上至达官显贵,下至布衣百姓,所有人都会在这一天夜晚上街游玩,人头攒动熙熙攘攘,街市成了人山人海。人群会成为我的掩护,如同滴水藏于海,我将在摩肩接踵的河流中消失。
那一天是整个京城的狂欢。
也是我最好的机会。
从和二皇子成婚的旨意下来开始,我就开始做准备。未免惹人注目,我分次将我的金银细软运送出宫,没有任何人怀疑。我都交由沈结璘替我保管,由他帮我安排宫外的全部事宜。这世界上无论谁背叛我,他都不会背叛我。
越接近上元节,我的心就越发躁动不安。
上元节当天,我一如往常起床梳洗给皇后请安,然后悄无声息地出了宫。
天色渐沉,还没彻底黑下去,远处的天光显出一种沉静暗蓝的灰,此刻我方才觉得广阔的天空是如此真实,同以前任何一次所见的感觉都不同。以前即便出宫见到这样的天空,我也始终清楚地知道,它不屬於我。
而如今,它触手可得。
我到相国寺去敬香,径直进了西厢房,那是我和沈结璘约定的地点。
他正在里面等我,递给我一身粗布衣裳,离开房间带上门。
我卸下所有金银首饰,荆钗布衣,倘若不仔细看我的脸,搭眼一瞧,我和寻常的农家女也无甚区别,走在街上,没人会注意。
送我出城的车停在巷子口,我在沈结璘的遮挡下往门口走。赶着上元来敬香还愿的人不少,正好成了我们的掩护。
江棠雪带着几个女孩子,正同我们擦肩而过。
她是认识我这张脸的,只是这种日子,她这种身份,不会把注意力放在我这种平民打扮的人身上。
江棠雪身边跟着的那几个女孩子,大约也是什么官家小姐,只是地位大概没有她高,所以只顾捧着她说话。我走到门口,还能听见她们嬉笑着聊天,江棠雪的声调又高又得意,说起话来全无顾忌:「我早看唐净言不是什么正经人,老天爷有眼呐,国师看出了她被妖孽附体。我就說嘛,要不是妖孽,怎么能那么大出风头,还把太子迷得失了心窍?」
我不由得停下脚步,转回身。她身边的几个女孩子正七嘴八舌地追问:「妖孽附体?真的假的?」
「当然是真的了,我爹回家说的。国师说,他推算了,真的唐净言早就死了,现在这个,是一个游荡的孽魂附在她身上了,是妖孽,非得烧死了才能绝后患呢。」
有人害怕,有人嘲讽,也有人嘻嘻笑着,谁都没把唐净言的生死当回事。树大招风,这几个月来她招了太多人嫉妒,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有的是人看她不顺眼。
江棠雪敬完了香,转身往外走,我赶紧转过身,避免和她打照面。她从我身边擦过去,声音也传进我耳中:「我爹说,皇上的旨意,正月里头行刑不吉利,等正月一过,就把她活活烧死,免得这个妖孽迷惑太子,妨了国运。」
我从不信什么鬼神之说。也不信什么妖孽。
皇上只是想除掉她罢了。
丞相结党营私已经不是一天两天,這個節骨眼上,他的女儿又勾引了许济祈,勾得他不惜忤逆犯上。杀了唐净言是给丞相个下马威罢了,还借了国师之口,妖孽毕竟人人得而诛之,丞相又能说什么?
說到底,都是许济祈害了她。
马车颠颠簸簸出了城,上元节只有简单的查验,我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怀疑。沈结璘留心了一路,直到出城许久才放心地告诉我:「小姐,没人跟来。」
我从轿窗探出头回首望去,城门已经离我越来越遥远,明明不久之前我还身在深宫,如今回望,过去那些年却仿佛只是一个真实而长久的梦,此刻才是现实。而这座皇城里的人跟我再也没有关系,皇上也好,许济祈也好,唐净言也好……
我突然间不受控地想起唐净言。
「我是在帮你,我会一直帮你,我就知道我没看错人,你和其他女人都不一样。」
「我早说过了我只喜欢漂亮姐姐嘛。」
我想起她清丽活泼的声音,想起她亮晶晶的眼睛,我头上还戴着她送我的那个玉钗,她說,从今以后我们就是好姐妹了。她长得那么像宝笙,她叫我姐姐。
她说我们是好姐妹,她说她会一直帮我。她不懂在权利中心的生存法则。纵然她有种种错处,可我却觉得那些错处都戳中在我心上。我认同她说的每一句话,只是这个世界无法认同。但無論如何,她也不该就这么不明不白的死去。
我突然间意识到自己的卑劣。我明知道她不喜欢许济祈,我明知道她是因为我才去接近许济祈。我明明早就知晓皇上对丞相的忌惮,却什么都没跟她说,我在宫中养成了谨言慎行的性格,可只要我多提点她那么一句,也许如今就不是这样的境况。
我走上了这条通往自由的路,皇城正离我越来越远,而代价就是她香消玉殒。
說到底,她才十六歲。
当年我没救下来宝笙。
今日也救不下她。
我掀开轿帘,沈结璘回过头:「小姐,有什么吩咐?」
「回头。」
「……小姐?」
「我们回京城。」
他没有停下驾车的手,依舊面無表情,但语气中却多了迟疑:「……这是最后的机会,小姐。」
「我知道。」
我知道。即使我回去,可能也于事无补。最坏的结果是,我没能救下来她,还错过了出城的机会。正月一过,她被当做妖孽活活烧死,而我和一个我不爱的人成婚,我们谁都得不到好下场。
但即便如此,我还是想回头,想去试一试。我不知道如果失败了,我会不会后悔,我只知道,如果今天我没有回去,往后余生不管我过成什么样,我都一定会后悔。
唐净言关在大理寺。我给了大理寺卿一支金钗作为封口费,换我悄悄见她一面。
她那双眼睛依然很明亮,不过不知道为什么,我覺得,她似乎长得不像宝笙了。
她隔着栅栏怯怯地看着我开口时,聲音有些啞:「……林姐姐,你是看我快死了来看我的吗?你真好,我果然没看错你。我是皇上亲自下旨处决的人,谁也不敢跟我有牵连,就连我爹娘都没有来看我一眼。」
不知道為什麼,我竟平白有些想哭。
但我不能哭,不能显露出我的情绪,更不能勾动她的情绪叫她绝望。
我看著她:「今日是上元节,怎么会这么突然?」
她笑了笑,只是这笑容难免有些凄凉:「可能真是我妖孽的身份被发现了吧。」
沉默片刻,我嘆息一聲:「怎么连你自己也这样说?皇上是忌惮丞相。许济祈对你动心,皇上便疑心你是丞相放出来的棋子,故意来动摇国本,意图换储君。他自然不能容许这种事发生。我想,这事儿也许还有转圜的余地,只是你无论如何都得去和亲。」
她一愣,随即笑起来:「或许皇上真的是像你所说的这样想的吧,但国师也没说错。」
「事到如今你还这样说?」
「我悄悄告诉你个秘密,你可别告诉别人呀。」她說著,四下望了望,确认了没有外人,又垂下眸子,片刻後,终于轻声开口,「我其實,真的不是这个世界来的人呀。国师说我是一缕孽魂附身于唐净言,他……没说错。」
从唐净言的口中,我得知了世界本来的面貌。
她来自另一个世界。那个世界叫做「现实」。
她是带着系统发布给她的任务来的。任务内容是拯救恋爱脑。
沒錯,就是我。
在她原本所知的剧本中,我,林宝筝,钟情于许济祈。但是他偏偏不喜欢我。他最喜欢那种离经叛道放浪美丽的姑娘,任由我在后面苦苦追赶也不看我一眼。
但我们还是成婚了,我成了太子妃。可是成婚没几年,他爱上了一个青楼女子,那个青楼女子,才是这个世界本来的主角。
碍于皇上反对,许济祈不能让她入府。他登基後,我理所当然成了皇后,但他执着让那个青楼女子入了宫,还封了贵妃,恩宠远在我之上,可以說,我除了一个皇后的身份,什麼都沒有。
我因为太爱他,容忍不了这种女人的存在,便数次加害于她,变得越来越恶毒,却被许济祈和她联手反击,慘不忍睹,最终被废贬入冷宫,在一个雪夜孤单地冻死在了冷宫里,下场堪称凄凉。我存在的唯一作用,就是让许济祈和那个青楼女子的爱情排除万难越挫越勇,显得是如此感天动地。
而唐净言,带着系统出现在了我和许济祈成婚之前,干脆利落地勾引了许济祈,以此让我对许济祈死心,让许济祈和我无法成婚,希望因此让我的恋爱脑好转。
但說到底,她也是一个现代女子,对许济祈这种古代渣男没兴趣,反而对我更有兴趣一点,所以不知不觉间,她的策略从接近他,转而变成了接近我。
只要拯救了我那坑死自己的恋爱脑,她就能回家了。
在听这些的时候,我一直没有实感。因为我从来没有爱许济祈爱得死去活来……
但是她没想到的是,我竟然和她拿到的剧本里写得不一样,不仅不是恋爱脑,甚至压根就不爱许济祈,不愛任何人。
至此,剧情发生了根本性偏移,所以整个系统都因此而宕机,失灵了。她的系统能给她提供很多增益,比如说无声无息走到沈结璘身后而不被发觉,这都是系统的效果。
可是現在,系统失灵,她等于什么都没了。
如果真的行刑,她真的会死在这个世界,就彻底回不了家了。
除此之外,她还附带告诉了我很多别的事。比如說,沈结璘确实是一辈子对我忠心耿耿,但对我的感情似乎不仅是侍卫这么简单。
在她所知的剧情中,当我死在冷宫后,他為了給我報仇,去刺杀许济祈,而且差一点就成功了。千鈞一髮之際,是那个青楼女子挡的刀。他当场被生擒,为免受辱,夺刀自尽。
这些事说起来短,其实她跟我解释了很久我才完全明白。
她说起她生活的那个世界,说那个世界的风土人情,起初还兴致勃勃,誓要让我明白那个世界的美好之处,可她越讲越难过,讲到最后,眼泪跟珠子一样噼里啪啦地掉,渐渐哭得不能自已。
最後,她哽咽着问我:「林姐姐,我再也回不去家了是么,我想回我自己的世界我想回家呜呜呜呜……」
那是个一夫一妻,自由恋爱,人人平等的世界。
我真羡慕她。
一方面羡慕她来自一个那样自由的世界,女子也能做很多事,不必囿于数不清的束缚和规则被迫把自己困在高墙深宅。
一方面羡慕她,还有个地方可回。
而我,早就无家可归了。
但比起這些,有一個問題,我更迫切地想弄清。
我死死盯着她的脸。
她那已经和宝笙不再相似的脸。
似乎这才是她的本来面目。之前我到底为什么会觉得她长得像宝笙?
「唐姑娘,为什么在我眼中,你之前和现在长得不一样?」
她有些心虚地垂下眼:「我……对不起。我騙了你,那也是系统的能力,系统可以让我在特定人的眼中长得像特定的样子,可是现在我的系统出 bug 宕机了……我不是故意要骗你的……」
騙子。
她知道我的一切,然后用我的弱点骗我!
「你知道的,这个故事里你不是主角,对你的描写很少的,只有提到你头上总戴着一个旧银钗,是你早逝的妹妹留给你的,她说过要你戴这个出嫁,我只是背出了那两句台词……对不起……但我……我不是真的想骗你,我只是想让你信任我!让你信任我从而彻底远离许济祈!我真的是来帮你的,無論如何,我从来没害过你啊!我一直以来的目标都是帮你!」
我转身往外走。
心神不定之际,我没留心脚下门槛,一個踉蹌,身形载歪,撞到一边儿的门扇上。
头上的玉钗大约是插得松了,被碰掉了,摔成两半。
看着这个玉钗,我又想起在玉器店的那一日。
她骗我,但我寄托在她身上的那难言的感情,不是假的。
于是我走回去,對她說:「我不知道你还能不能回去,但我会尽力救你出去。如果顺利,能在天亮之前救你出来的话,那我们还有时间出城,到時候,我可以带上你一起?」
她在栅栏里重重点了点头,目光中饱含着对我的信任和寄托。
我最后深深看了她一眼,轉身離開。
我去了太子府。
过年之前,为了阖宫团聚,皇上免了他的闭门思过,把他给放出来了。此刻宫宴早散,他回了自己府上。
我在前厅等了许久,才等来许济祈,他一边走一边还在漫不经心地系最后一颗盘扣,头发有些松散,面色酡红,一呼一吸间还带着浓重的酒气,熏香也盖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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