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為宮女,我在宮中卻惡名遠揚。我伺候誰,誰就會死無葬身之地。
我被派去伺候才人,才人不明不白的死了。我被派去服侍太妃,太妃因為兒子造反被賜自盡了。
一時間宮中盛傳我是喪門星。
因為「克死」了太多人,我被皇上赐给了功高震主的林大将军……
我是个宫女。
而且是個命途多舛的宮女。
說來頗有些淒慘。十六歲的時候,我跟著我十六歲的主子蘇才人進宮了。後來蘇才人懷了孕,又流產,十八岁的时候不明不白地死在了御花园的假山里。
本朝从没有把进宫的宫女儿再发还这一说,因此我就到了内务府,和其他宫女一起等着就业再分配。我被送去陈太妃宫里侍奉。然后陈太妃的儿子端王爷起兵谋逆,陈太妃受牵连,皇上赐她自尽。
我又回到了内务府。内务府的唐总管见我好歹伺候过正经主子,懂得宫里的规矩,人也算乖觉,识趣不多话,因此把我分去带新进的秀女。
然后归我负责的一个秀女在学规矩时就闹出了私下拦住皇上献媚争宠的事儿,被毓贵妃下令给活活打死了。
我被这个秀女连累,被发落去浣衣局,扎扎实实洗了三年的衣裳。
攒了三年的钱,我都送给了总管,总管看我可怜也懂事,有心拉我一把,可是他也开始犯嘀咕了,我听见他跟人闲聊说,这个芝兰不会是丧门星吧,怎么伺候谁谁出事儿呢?
但是当今圣上最厌烦神鬼迷信之言,所以这话总管也不敢明着说,总管想,既然我伺候人不行,那不伺候人,去侍奉物件儿不就行了么?于是他送我去司珍局串珠子了。
然后方司珍被揭发曾经在苏才人的首饰上动手脚害她流产,被处死了。
我这算是给苏才人报仇了吗?
至此,我的人生经历已经几乎传遍后宫了,继任司珍的人说,如果不把我弄出司珍局,她就不当这份差。司珍局的所有人都躲着我,满宫里没有任何人愿意接近我。
唐总管不得不把我领回了内务府。我看得出来,他也很怕我,但他还是执着坚强地站在我面前,然后对我说,芝兰姑娘,不是咱为难你,这宫里确实没人愿意收留你了,你太出名了。我看只有送你去冷宫伺候那些死了也没人在意的嫔妃才能解决问题了。
我說,好啊,沒關係,我去。
然后皇上身边的大太监就来了,找唐总管说了几句话,他回來之後,上上下下地打量我。
「芝兰,你走运了。」
「怎麼說?」
「皇上要见你。」
我换了身新衣裳被带去见皇上了。
他长得和端王有六分像。
皇上病弱,打娘胎裡就不足,這麼些年始終沒養好,他登基以來內憂外患,朝政更是累得他沒得好歇,瘦得手腕只有細細一把,彷彿還沒我粗,露出來的肌膚有一種病態的白皙。他歪倚在靠枕頭上時,我一眼望過去有種錯覺,彷彿他下一刻就會破碎。
照理說,他這樣的病秧子,皇位是輪不上他的,可他的兄弟们,要么过世,要么失了先皇欢心,最后竟然只剩两个有继位可能的人,一个是他,一个是端王。
所有人都以为先皇会把皇位传给端王,而最后继位的却是他。
而后来,端王造反了。只不过下场不太好就是了。
皇上从来不信鬼神之说,慢悠悠地喝一碗汤药,我在地上跪得腿都麻了,他才開口:「抬起頭來。」
我抬頭,他端詳我片刻,又低下頭:「我要是送你去伺候皇貴妃,你能克死她吗?」
我惶恐地低下头:「皇上,那不過都是巧合,奴婢并没有那样的本事……」
「你有。「皇上放下湯碗,「蘇才人在府裡的時候,把你的好姊妹打了一頓趕出去,后来你的姐妹被奸污又冻死在破庙里。然后你把苏才人引到假山中,她踩了苔藓摔死了。
「你带的那个秀女是个拜高踩低之辈,看你年轻好欺负,仗着自己日后是主子就刁难你,把你当牛做马的使唤,所以你故意告诉她朕喜欢新鲜刺激的,让她来勾引朕,最后她被毓贵妃活活打死,你也受牵连去了浣衣局。
「但你不甘心一生沦落在浣衣局,待了三年又出来了。毓贵妃被丽妃指证和当年苏才人流产之事有关,甚至直指她是苏才人之死的凶手。她眼看洗不脱罪名了,想用你这个苏才人昔日的陪嫁宫女来顶罪。你为了自保,平安了結這件事,就陷害了方司珍。但究其根本,是方司珍有虐待手下人的惡習,大約也虐待了你,你一舉兩得鳥。朕说得都对么?」
我沉默不語,驚得不敢抬頭。
皇上每一件事都說中了。
不能小看這個病秧子。
「朕從不信鬼神之說,更不信會有什麼傳說中的喪門星,待在誰身邊,誰就要倒大霉。倘若真有這樣的人,世間諸人不要什麼陰謀陽謀爾虞我詐了,只要找來這些個喪門星送給對手不就行了?朕從來都只相信事在人為。但是——」他站起身,走到我面前,「你這喪門星的身份,是個不錯的偽裝。」
话说到这,我已經明白皇上的意思。他想動手除了皇貴妃,又不想落人口實,正是在此時聽說了我這喪門星的存在,深究之下又發現那些人出事根本就是我算計的,所以他讓我去除了皇貴妃,而所有人只會覺得我又克死了一個人。
借刀殺人這一手,皇上玩得真熟稔。
我有拒絕的餘地麼?我的生死就捏在他掌心裡。
于是我乖觉地伏身叩头:「奴婢…但听皇上吩咐。」
我进了皇贵妃宫中。
我许芝兰在宫中算是恶名远扬,出了名的丧门星,光辉事迹人尽皆知,皇贵妃宫里的所有人都躲着我走,也没人敢给我派活儿。我跟掌灯的如雪随便搭了一句话,当天晚上她就吓得发了高热,嘴裡念念有詞,每一句都在說她不想死。聽說她平常還跋扈得很呢,原來也是外強中乾的紙老虎罷了。
所有人都這麼怕我,只有一個人例外。
皇貴妃。
作為我此行的任務目標,最該怕我的人,她不怕我,一點都不怕我。
她天真得出乎我的意料。她名叫林芳懿,比我還小四歲。我入宮七年,今年已经二十有三了,她才十九岁。年纪轻轻就成了皇贵妃,仰仗的还是家世。
她家世代骁勇,父亲在五年前战死沙场,她的哥哥子承父业,征战沙场也十余年了,如今也是战功赫赫的将军。
太平年代的武将不值钱,非得乱世才能凸显武将的价值。先皇留给皇上的是一个烂摊子,北邊有蠻族入侵,南邊有端王造反的亂軍,更有個什麼紅蓮教,到處吸收教眾,禍亂天下。其他起事的亂軍,勢力大大小小更是無數了。
端王的軍隊打到了帝京城門口,是林明煦在亂戰中生擒了端王,端王死在了地牢裡。那之後,雖然這支亂軍還在,甚至還掛著端王的名頭,但已经不成气候。
为了嘉奖林明煦的功劳,林芳懿入了宫,初入宫就封妃,又连续两次晋升,从十六岁到十九岁,年纪轻轻就成了皇贵妃。
她的每一次晋升,都是为了嘉奖她哥哥林明煦的战功,到如今已经升无可升,毕竟再往上就是皇后了。
皇上就在这种情况下想除掉她。我猜皇上是怕林明煦功高震主,毕竟已有传闻林明煦要弑君自立,这流言就连我这深宫中的宫女都听闻,可知外界传得该有多么沸沸扬扬,只怕并不是空穴来风。
我觉得皇上这是个昏招。倘若林明煦真要谋反,皇上留着林芳懿还能做个人质。他杀了林芳懿又能怎么样?除了激怒林明煦之外,没有任何用处啊。我不知道皇上到底想幹嘛。
而到時候頂罪的會是我,畢竟肯定所有人都會覺得,林芳懿是被我克死的。估計到那時候,我不是被皇上殺了滅口,就是被林明煦殺了報仇洩憤。反正無論如何,下場都不會好。
林芳懿應該是從小在家被保護得太好,她同樣不信鬼神之說,而且压根没意识到末路将至,闲时甚至还问问我过去那些主子的事,那被活活打死的秀女,那摔死在假山里的苏才人,那被逼上吊的陈太妃。她一点都不嫌这些故事晦气,不仅让我反复讲,甚至还要问细节,问她们死的时候我在哪,我伺候了她们多久她们才出事,死相如何,諸如此類。
她总是一脸明媚与崇拜地围在皇上身边,似乎全然不知自己的枕边人视她为眼中钉肉中刺。她时不时就提着点心往启元殿跑,只是许多时候,皇上都借口忙于政务或是身体抱恙不肯见她。她往往失落地回来,下次再兴致勃勃地去,曾在雨中淋得发高热,双眼叫风吹得流眼泪,可她都不在乎,風雨無阻。连我看在眼里都有几分心疼了。
不过也就只是几分罢了。宫里头摸爬滚打七年,是人是鬼我都见过,我敢对天发誓,她林芳懿要是真心爱皇上,我明天出门就叫天打五雷轰。
这宫里最不缺的就是会做戏的人,我看林芳懿就是其中一个。
我迟迟没对林芳懿动手。在宮裡,一個低賤的宮女想要無聲無息除掉一個主子並平安脫身,需要漫長的時間做好萬全準備。害死那個我連名字都記不得的秀女,只用了兩天;但讓蘇才人死於非命,我用了兩年。林芳懿顯然是不好殺的那種。
我不知道她天真癡情的外表下隱藏著什麼。
她的貼身宮女叫岫玉,其貌不揚,精明幹練,周到妥帖,緘默安靜。就算把我這七年見過的人都算上,這位岫玉姑娘的謹慎和聰慧也是當中數一數二的。
但她怕林芳懿。
皇宮這樣的大染缸,浮浮沉沉七年間,恩怨是非人心勾鬥我見得多,別的本事沒有,就是自認揣度人心還算有幾分準。岫玉对林芳懿不完全是忠心,其中有相当一部分是惧怕。那种惧怕不仅仅出于地位差异,更带着一种对厄运降临己身的恐惧。
她一定见过林芳懿不为人知的另一面。
她们不会对我完全没有提防。皇上把我送进长信宫的时候,连名字都没给我改,所有人都知道我就是那个丧门星。如果背后没人授意,谁敢把一个丧门星塞进最显赫的皇贵妃宫里?林芳懿和岫玉不至于想不到这一层,想必她们就在暗里盯着我,等我露出狐狸尾巴。她们本可以无声无息地了结我,却放我多活了这么久,谁知道她们是想了利用我做些什么文章?
在我一筹莫展之际,岫玉趁夜摸进了我的房间。
她进来时我正熟睡,她轻轻把我推醒,我嚇了一跳。
她竖起食指放在嘴边示意我噤声:「芝兰姑娘,聽我說。」
我安静地点点头。
「我从不信有什么丧门星。我不知道你前头侍奉的主子都是怎么死的,我想,要么是你运气真的不好,要么,便跟你脱不了关系了。」
「我……」
「听我说。」
我再度安静。
「我不知道你背后是谁,但一定有人。你也别不承认,如果没人指使,谁也不敢把你这样的人送进长信宫伺候,我说得对么?
「我不管是谁要你对娘娘不利,总之你可小心些,娘娘就等着你和外头互传消息,她不会对你做什么,只会反过来利用你。」
我只是憨笑着摇摇头:「不知道玉姐姐什麼意思。」
这狡辩很干瘪,對我們彼此都沒有說服力,我當然沒指望這就能騙過她,我只是不想落人口實罷了,畢竟眼前人尚且敵友難分。這宮裡從來少見明槍易擋,往往是暗箭難防,行差踏錯一步,就是千瘡百孔,死無葬身之地。
皇上把我送进来就是一步死棋,他根本也没有联系我的必要。我能成事最好,不能成事死在这里对他又有什么损失?
岫玉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沉吟许久,缓慢开口。
「芝兰姑娘,我会助你。」
我丝毫不敢放松警惕:「助我什么?你我本就都是伺候娘娘的人,自然应当同心同……」
「殺了她。」岫玉没再给我演下去的机会,强硬地扳住我双肩,在黑暗中定定地盯着我的眼睛。屋内没有掌灯,借着渗进来的点滴月光,我只看见她的双眼,有种异常的晶亮。
「殺了她,我會幫你的,只要杀了她。」
我从来没见岫玉这么强硬这么激动过。
似乎,不是在试探我。
她在等我的回答。
我吞了口唾沫。
「岫玉姐姐,進長信宮的東西都要你先經手過一遍,娘娘入口的所有飲食都要你先動筷嚐一口,凡娘娘出行,必是你隨侍左右,你動手更方便些。我越不過你。」
她黯然垂下眼:「我有苦衷。」
岫玉是林家的家生奴才,今年已經二十六歲了,比林芳懿大了七歲。其實她和林明煦年更相仿,只比林明煦小两岁。
她从七岁开始在林明煦身边服侍,虽然模样不出众,胜在温柔妥帖,伶俐机敏,早早就被林明煦收了通房。二十一岁的时候,她给林明煦诞下了一对儿双生子。
虽然她只是通房,也不是林明煦最宠爱的,但却是最早诞下孩子的。林明煦很高兴,要抬她做侧室。
那年林芳懿十四岁,状似无心说了一句「家生子做个通房都算抬举了,还想当姨娘么?」
岫玉抬侧室的事儿吹了。
通房也还是奴才,只不过是能陪睡的奴才,这很难说是福还是祸。可岫玉是个忠诚的奴才,从未对这位还未及笄的小主子有二心,只当她是心直口快。但很快,林明煦从外头青楼里抬了个姨娘进门,林芳懿笑眯眯地对岫玉说:「你爹你娘是奴才,你爷爷也是奴才,你也是一辈子的奴才,能做个通房已经算你的福气了,就算哥哥要顾及孩子往后的日子好不好过,那自然还是给孩子换个荣耀的娘更省事,而不是把你抬上来。煙火女子都配得上,但你配不上。」
那是岫玉第一次知道林芳懿根本就不想她好过。她用最天真的表情說出最殘忍的話,有些人打從落生骨子裡就是惡鬼,只是披了張無邪的美人畫皮罷了。林芳懿即如是。
後來如林芳懿所說,林明煦把嫵玉的孩子過給了正室夫人,她依舊是個通房。
可後來,林明煦也抬了别的家生子做姨娘,她们和岫玉没什么分别,却再没见林芳懿说三道四。
一直到林芳懿十六岁,林明煦要送她入宫,她耍赖说自己的贴身侍婢不得力,入宫之后必定受人算计,如履薄冰战战兢兢,她一定要带个最得力最妥帖的奴才入宫才放心。
她要走了岫玉。
岫玉不愿入宫与孩子永别,去求林明煦。林明煦虽然并不多宠爱岫玉,但总归有十余年相伴又替他诞下孩子的情分在,一度心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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