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長嘆了一口氣,捡起地上的一根枯枝,在地上写了些什么。
我搖搖頭:「王爺,奴婢不识字。」
他盯著我的臉:「从来没读过书么?」
我只能尴尬地笑笑:「奴婢十二岁就被人牙子给卖了,从来没读过书的。」
他点着那两行字:「即便你没读过书,也能懂这句话的意思的。」
「什麼意思?」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我虽然没读过书,却差不多明白了。
当天送走他,我便开始后悔,怎么能一时冲动便忘了身份有别呢?怎么能对一个陌生人如此信任呢?
可是,大约阿瑶的事实在是压在我心里太久了,我太需要找个口子宣泄出来了,而他出现得是那么恰好。
之後,佟云琡进宫探视得频繁了起来,每次都要找我说上几句话,後來,这几句话变得越来越长。他虽是皇室中人,却和宫里这些人很不同,很能体察百姓疾苦。
漸漸的,其他宫女看我的眼神便奇怪了起来,她们觉得我想攀龙附凤,飞上枝头变凤凰。
我自己知道,人家堂堂王爷怎么看得上我这样一个没读过书相貌平平的女子。我只要还能这样同他说说话,便心满意足。
我不怕别人的非议,可风声终究还是传到了陈太妃耳里。
她叫我陪她说话的时候,我战战兢兢的,生怕她要将我撵出宫去。但她却和善地说,芝兰,云琡与我说起过,说你很好,虽然没读过书,却很合他心意。你是我宫里的人,按理說,我做主把你指给云琡去侍奉,也无不可,可是他在外面做事情,闹不好是要连累你的。
那时候我还不知道,陈太妃口中的「他在外面做事情」,指的竟然是密谋起兵造反。
我最后一次见到佟云琡,他說,芝兰,纵然我现在叫母妃将你指给我,也只是徒然连累你罢了。如果将来我能事成,我便风风光光迎娶你,可好?
他这一句话,我陡然升起不祥的预感,询问他要做什么事,什么事成。
「芝兰,阿瑶的死,只怪苏才人,和那些流民么?」
我听不懂,我听不懂啊,我追问他是什么意思。
「那些流民都是南方水患逃荒来的,或是北部被鞑子占了地给撵来的。表面上只是流民太多而已,可倘若天子脚下就有这么多流民,这已经足够说明问题了,不是吗?当今圣上不是雄君明主,如今内忧外患,凭他,只怕佟家三百年的江山要败在他手里!」
那一刻我突然明白了,他要造反。
「你说皇上……不是明君吗?那现今内忧外患是因为他吗?」
他搖搖頭:「这也不能全怪他,先皇给他留下的已经是烂摊子了,祖宗江山到如今风雨飘摇的局面,是数代人的积重难返,不全怪皇兄。至于他是不是明君……他有脑子,也有手腕,可只善弄权,不善治国,身为君主最应该有的,不是玩弄权术,而是怜人之心和高瞻远瞩,和天子守国门君王死社稷的觉悟……他都没有。他只会弄权而已。」
是了,我想起來了,当年明明是佟云琡更有可能继位的,却被当今圣上算计了下去。
这晚之后,我再也没有见过他。後來的事,我都是从他人耳里听闻的。
佟云琡起兵的当天夜里,寿安宫就被整个看管起来了。陈太妃日日为他念经祝祷,他带着兵长驱而入,一路打到帝京城门口。
那时我欣喜得无以复加。
林芳懿的哥哥林明煦,本来在北边和鞑子作战,被紧急调了回来,死守帝京血战十日,最终生擒了佟云琡。
我对未来的梦死在这一刻。
皇上亲自下令,把佟云琡关入水牢,对他百般折磨,聽說,他死在里头的时候,都没了人形。
而陈太妃被赐自尽,寿安堂诸人一夜之间作鸟兽散。她三尺白绫往房梁上一搭,末了是我给收的尸。
她吊在房梁上,脸涨成青色,半根舌头吐在外头,涎水流了一地。
她自尽,尚且死相如此,佟云琡那样潇洒风流的人物,沦落水牢受尽百般折磨会落得怎样的下场,我连想都不敢想。
多想半分都心痛。
我给皇上提出的方案是,由我跟着岫玉一同进入林府。岫玉曾差点就做了林明煦的姨娘,还诞下双生子,林明煦不会不信她,便不至于怀疑我。
到时我再寻机成事。
我知道,歸根究底,皇上最想除去的还是林明煦。这次我心甘情愿做棋子,只因为我也同样恨他。
是他生擒了佟云琡。
如果沒有他,现在我的生活就是另一番光景。
我不至于不知天高地厚地妄想佟云琡真会风光迎娶我,我打从一开始,就没期待着做娘娘。但他起码会是个好皇帝,他心系天下,感念苍生,他不像现在这个病秧子皇帝一样只会玩弄权术,有他在将海晏河清,阿瑶的悲剧不会再发生。
这就是我所期待的一切了。
可林明煦打破了我的梦,甚至妄图自己当皇帝?他也配?那个位置除了佟云琡,没有人可以坐!
纵使我明白皇帝轮流坐明年到我家的道理,也轮不上他!
我带着出宫的令牌回到了寿安堂,我回去時,长信宫已经烧干净了。
听灭火的太监说,里头那么些人,一个都没活下来。
岫玉缩在阴冷的宫室里等我,睡得迷迷糊糊的。我回去時,她倏忽惊醒,问我去了哪,结果如何。
我把出宫的令牌展示给她看:「想回林府吗?」
她的眼睛燃起光亮。
「就一个条件,带我一起去,我也要留在林府。」
我的目的不言自明,岫玉那么聪慧,不会看不懂。
可她不得不与我做这个交易。继续留在宫里,她是活不下来的。
她沉思片刻:「我怎么对将军解释我出宫的事?」
我挑挑眉:「长信宫大火,你我是唯二的幸存者,皇上知晓你是林家的家生子,下了恩旨让你回本家去。」
「本朝从没有进了宫的宫女儿再发还的先例。」
「现在有了,就是你我。」
「将军多疑。」
「他起码会信你。你可以说皇上非常宠爱皇贵妃娘娘,所以才放你回来的。你放心,林将军越是多疑,就越会信。」
岫玉想了想,神色恍然:「有道理。」
他越是生性多疑,就越会信。畢竟,如果事实不是如此,皇上怎么敢把岫玉放回来呢?
岫玉一笑,恍若无事:「好,既然都有话圆便好了,我带你回林府去。」
她先行一步往外走,我扯住她的手臂。
「你不问我跟你回林府要做什么?」
岫玉回头望我一眼,不悲不喜:「都与我无关。」
「是么?」
「将军把我给了娘娘,打从那一刻起,我便不是他的人。」
「毋宁说你恨他?」
岫玉神色黯然,但还是点了点头。
我跟着她回到林府,這一路上,一个方脸的男人跟着我们跟得明目张胆。我猜那是皇上身边的人。
回了林府,岫玉按我的说法和林明煦解释,果不其然,林明煦相信了她,也同意收留我。不过是多一个下人罢了,林家不至于养不起。
而我当务之急要做的,就是尽我所能缠住岫玉,不让她有和林明煦独处的机会。
我不信她。至少,不全然信她。林家是她入宫之前二十来年的主子,林明煦险些成了她的夫君,她生于斯长于斯。我不信她真能同林府切割得这么彻底。我不得不防她。
但某种程度上讲,我多虑了。
因为不止我对她不放心,府里那帮姬妾对她同样不放心。
她们都知道岫玉是长子的生母,还差点抬了姨娘。这么多人争林明煦一个人的宠爱,能争到手的那部分本就很稀薄,不能再多来一个人稀释这份宠爱了。
所以她们对岫玉严防死守,做得比我周密多了。
岫玉不气也不恼,每天只安分地做自己的活。那些女人看她本分,渐渐对她放下戒心。
她们还是不够了解这个女人。
在长信宫的几个月,我日日观察她。她比蛇还能忍,出手就是一击致命。就连不共戴天的杀子之仇,她都能在林芳懿身边忍三年,一直忍到我出现,借我的手才报了仇。某种意义上说,她就是另一个我。
被她纯良本分不起眼的外表骗了的话就完了。
因为我自己就是这样的人,我最明白不过了。
谁也不知道岫玉是在什么时刻和林明煦重新牵上线的,总之她不声不响地就回到了林明煦身边,这次没了林芳懿的阻挠,她顺利地抬了姨娘,还帮着夫人管家。
而她管家之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要赶我出府。我是她带着回来的,她一上位却要赶我走,来传话的小丫头看我的眼神不无怜悯。
我看准了她的怜悯,装出一副病弱的样子,告诉她我烧心的毛病犯了,能不能宽限我一日,我晚上去向玉姨娘谢恩告别后自会离府。
她同意了,我趁夜去了林明煦的书房附近,把当时从岫玉那拿来的玉佩远远抛了过去,离书房门口不远不近。地上突然多了这么个物件儿,挺显眼的。
那玉佩我可没用来打通关节,我早就知道皇上身边的人见我就要擒我,有什么好打通的?我留她的玉佩,为的就是这天。
我到岫玉房中时,她正秉烛绣一件小孩子的衣裳,一边绣一边问我有什么事。
我的手指抚过那件衣裳上头的兰草刺绣:「好精巧的手艺,果然没有岫玉姐姐不会的东西。」
她抬起头盯着我:「你深夜而来不是来同我闲聊的吧?」
「我们出宫的时候,我要了你一枚玉佩去打通关节,你还记得吗?」
她點點頭。
「那枚玉佩到底是什么来头?」
岫玉重新低下头仔细地绣:「不值钱的玩意儿罢了。」
「那也就是说,就算那枚玉佩遗落在林将军的书房门口,也没关系了?」
她一向镇定,此刻却变了脸色,乍然抬起头。
當日,她周身上下都没一件好东西,只有那块玉佩成色不凡,没有来历就怪了。见她此刻反应,我便知我没猜错。
「……那玉佩是我诞下孩儿时将军赏我的!将军见了只会觉得我在书房附近窥视,你这是害我死!」
「是你先要赶我出去的,你明知道我出去一定没有活路,是你先要害我死。」
岫玉沉默了。
「你明明说你恨他,我相信你的确恨他,恨他薄情寡义,把你扔给皇贵妃,不去查孩子死亡的真相,给过你希望却又毁了你一辈子,可一旦有回来的机会,你还是想回来,你还把这里当成你的战场,当做你伸展的天地,你那样聪慧,却想把自己一辈子困在这个地方……给人做小就是于你而言最好的结局?」
岫玉放下没绣完的衣裳,眉目冷淡地盯着我,反問道:「不然呢?」
「……嗯?」
「不然呢?除了林府,我难道还有别的栖身之地么?太平盛世里女子的日子尚且不好过,何况如今这样的世道?你知道外面是什么光景么?到处都在起事,我一个孤零零的女人,离了林府,要么沦落章台路,要么为乱军所掳,还有别的路可走么?你不要太异想天开了。
「我在林府出生,给将军生了孩子,这里是我的家,是我不顾一切也想留下也想守住的地方,你懂什么?你没有家,你不会懂的。
岫玉看着我的目光十分怨恨,她很少如此直白地坦露情绪。
「那玉佩,将军不会认不出来。就算我把你的所作所为全盘供出,也摘不清我自己。你这么做,并不是想害我被疑,被抓,甚至被处置……你想把我逼到绝路上然后让我帮你,是么。」
「是啊。」我坦然承认,看向她的眼睛,「除了帮我,你也没有别的选择了。林将军快出门了,他会看见那块玉佩的。你能见到他,你能杀了他。」
岫玉转开头,逃避我的视线:「将军对我是有情的……」
「那你呢?你对将军有情么?」
她痛苦地望着我,不言不語,我已經明白。
原来聪明人也会为情所困。
「情意还是活命,你選一個。」我靠近她,看著她的眼睛,「岫玉姐姐,我是在帮你,林府这艘船,快沉了。皇上容不得的人,还能活多久?你知道造反是怎样的罪名么?满门抄斩可属善终,株连九族不算重罚。到时男丁血洒刑场,女眷没为官奴……谁都不会有好下场的。但如果将军死了——」我停顿了一下,「起码府上其余人等,能得以保全,还有你的儿子,他可是将军的长子,说不定皇上会对大公子额外加恩呢。你是要你和将军的情谊,还是要你儿子的前程,你选吧。你那麼聰明,这选择很难做么?」
天刚亮的时候,岫玉被请去了林明煦的书房。她带去的还有我一早备好的毒药。
不出半个时辰,林府里乱成了一团。林明煦七窍流血暴毙身亡,岫玉被林明煦的近卫当场扣下。想必她对自己的下场已然心中有数,用自己的死换儿子一世富贵平安,她一定觉得很值得。
而我,只不过是一个前夜就被玉姨娘给赶出府的无辜婢女罢了。
她借我手杀林芳懿,如今也该我借她手一次。如果她不对我赶尽杀绝,我何至於此。
可惜了一个玲珑心肠的女子。
我提着包袱出林府,我看见了熟面孔,我进林府时跟着我们的方脸男人。他的脸太有特点,我想记不住都不行。不过我走的时候,他却没拦。
我设身处地地想,倘若我是皇上,应该会直接在宫外把我杀了。皇上的人没杀我,大约是皇上一瞬仁慈,又或者是他觉得我一个弱女子流落宫外也掀不起风浪。他从放我出来的时候就没想让我再回宫,没有谁能放心像我这样的人潜藏在身边的,我随时会反口咬主人一口,而且这一口带着致命的剧毒。皇上如果不想杀我,就只能让我出宫,再也接触不到他。
可如岫玉所言,這世道,一个女人孤身在外想活下去,太難了。
北边鞑子已经打到了岭山关,过了岭山关就能长驱直入到帝京了;佟云琡死后,他的残部虽然不成气候,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如今依旧盘踞西南占山为王,伺机反扑;红莲教已经吸纳了百万教众,就连天子脚下都不乏红莲教的信徒,近日甚至要在帝京堂而皇之地办法会;南方河流决口,淹了无数农庄良田,数以万计的人无家可归走投无路。
可林明煦死后,朝中已经找不出良将。到处都在打仗,每天都在死人,朝廷又开始征兵了。
兵多了,用来养兵的军费和粮草也就多了,便又要加税。
为了挡北方的鞑子,要修更多的关隘和长城,又要抓人去徭役。
就连帝京,都已经看不见几个壮年男丁了,其他地方更不用说了。往常女子是极少抛头露面的,這些日子以來,街上的铺面倒都成了女人当家,因为男子都被征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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